雲海玉弓緣第六回

本篇内容包括前作《冰川天女传》关于男主角金世遗蛇岛和麻风病身世的部分,以及攀登珠穆朗玛峰的结局。来到了《云海玉弓缘》的故事里,第四回的武林秘事,以及第六回厉胜男以蒙面少女的装扮出场。

《冰川天女传》

第二十二回 空际香花 玉人戏英侠 蓬莱异岛 童子拜奇人

  这刹那间,他一生的经历闪电般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他记起了自己的童年,别人的童年欢乐无忧,而他的童年却是辛酸痛楚。他母亲早逝,父亲是一个落拓江湖的教学先生,在异乡教馆。他五岁那年,因为年老多病,东家不谅,辞了他的教职,他父亲别无其他谋生技能,又带着孩子,迫得乞讨回家,在途中时常生病,幸得同伴的乞丐照顾,孩子才得不死。求乞三年,还未回到家乡,他没有死,他的父亲却病死了。他从此变成了小叫化,混在乞丐堆中沿门求乞,衣服破烂,身上长满虫子,就像其他乞丐一般,没有人来料理。如是者的求乞生活又过了三年,不知是因为肮脏还是疾病,他满身生了一粒粒的小疮,脸上现出红斑,皮肤起结,他自己是小孩子自然什么也不懂,但见其他的乞丐从此避开了他,出外求乞,人们也远见远走,几乎经常挨饿。有一个老乞丐告诉他道:“看来你是患了疯病了,你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求乞了,别人会把你活生生的打死的!”他骇怕得不得了,这才知道为什么就连乞丐也躲开他的原故,他自此不敢求乞,只是在晚上才悄悄出来,偷别人园地里的瓜果蔬菜生食,有好几次险些给人追上打死,白天偶一露面,就有人骂他是“小麻疯”。胆小的远走,胆大的就追他,嚷着要把他活埋,幸而他跑得快,屡次险死还生。这样的过了几个月野人般的生活,小小的心灵,包不住大的悲痛,自思自想这样做人实在毫无味道,有一天他跑上高山,肚子饿,身上冷,叫一会爹,叫一会娘,突然把心一横,就从山岩上跳下来,他的脚下是一条瀑布,瀑布冲下百丈幽谷,这小孩子拼着一死的狂激心情,就像瀑布一样。

  往事一幕幕闪过,金世遗回忆至此,只觉脚下山峰颤动,眼前也是一条瀑布,脚底也是深不可测的幽谷,这时的心情和当年也甚为相似,他叹口气道:“那时有人救我,现在有谁救我呢?”他脑海中又闪过另一幕往事,那是奇怪万分的遭遇,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奇遇!

  就在那一刹那,就在他从山岩上跳下的那一刹那,昏昏迷迷感觉还未完全消失的那一刹那,他似乎觉得有一只大手从半空抓着了他,将他拉出了死亡的幽谷。

  他好像做了一场极其可怕的恶梦,身子突然间好像被抛上了云端,又似突然间被抛下大海,耳边隐隐听得轰轰的波涛之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似听得有人轻声的说道:“呀,好可怜的孩子!”

  有人轻轻抚拍着他,喂东西给他吃,这使他追回了几乎失掉了的记忆:就像他在襁褓之时,他的母亲对他一样。他睁开了眼睛,几乎疑心自己还在梦中,只见眼前是一片茫茫、波涛起伏的大海,自己置身于一叶轻舟之中,船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相貌奇特的老人,正在看着自己。

  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那个老人,只见这老人又高又大,穿着一身野麻所织的衣裳,在阳光海浪的映衬之下,发出一种黄色的光泽,这老人的头发非常长,直披到肩头,比他所见过的那些十几年没有理过发的乞丐的头发还要长,若是平日他见到这个老人,一定会吓一大跳,这时他却感到他的目光有无比的温柔,在他的身边,就像有母亲保护的孩子一样,反而忘记了一切害怕。

  那老人望着他笑道:“好孩子,你终于醒了,肚子饿吗?”他摇了摇头,那老人却拿出一个大红葫芦,将里面的液体倒给他吃,甜甜的有一点酒味。他喝了之后,精神好似好了许多。问道:“你是谁?是你救我的吗?”那老人点点头笑道:“好孩子,我已经注意你好多天了,你一个人在深山野岭也有勇气求生,这本来很难得呀,为什么又要寻死呢?幸亏我伸手得快,要不然你早已粉身碎骨了。”

  他咬咬指头,很痛,的确不是做梦,“梦中”的景象也并不全是幻觉,他们的小舟正在大海中航行,波涛将小舟抛上抛下,有如腾云驾雾。

  那老人又笑道:“你已经昏迷了五天啦。你的体质很好,别的孩子可没有你恢复得这样快。”

  他骨碌地爬了起来,望着那老人叫道:“为什么你要救我?为什么你不怕我?我是个麻疯,人见人怕的小麻疯!”

 那老人笑了一笑,低声道:“你不是麻疯,我才是麻疯!”他吃了一惊,望那老人,那老人虽然相貌奇特,长发披肩,但面色红润,连一点斑疹也没有,手指修长,皮肤光洁,一点也不像他,怎么是个麻疯呢?

  那老人说道:“我以前真的是个大麻疯,后来自己医好了,你患的是皮肤病,那是因为肮脏而引起的皮肤病,经海水洗了几天,太阳晒了几日,早就好啦。呀,可惜你不是一个麻疯!”

  声音伴着叹息,竟似十分遗憾。金世遗那时只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觉得非常奇怪:这老人竟会嫌自己不是麻疯!他怔怔地看着那个老人,那老人缓缓说道:“我因为曾经是个麻疯,当年所受的痛苦,十倍于你,后来逃至荒岛,发誓不见世人,直至十年之前,我被一个女侠点化,觉得这样避世隐居,独善其身,实在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又改了心志,另发宏愿,立誓要救天下的麻疯患者,这十年来也曾救了不少人,如今我自知已入暮年,来日无多,因此又想在患麻疯的幼童中挑选一个徒弟,可惜总选不着一个合适的。”

  金世遗福至心灵,立刻挣扎起来,纳头便拜,哀声求道:“世人都当我是个小麻疯,我若回到陆地之上也是一死,师父,你若不要我,我只有跳下海去!”那老人沉思半晌,道:“好吧,但你可得有这个胆量跟我到荒岛去过一生。”金世遗道:“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于是就在小舟中行了师徒之礼。

  小舟再行数日,金世遗在海浴阳光的天然治疗下,恢复很快,不但体力充沛,而且皮光肉洁,完全变了个样子,舟行数日,忽见一个海岛,横在前面,海风吹来,异香扑鼻,香气之中却又带着腥味。远望过去,只见绿荫覆盖全岛,花开树上,灿如云霞。有清泉从岛中流出,汇成小溪,注入大海,近岛处沙湾环抱,水波不兴,金世遗叫道:“呀,这里真好!”

  那老人笑道:“好与不好,要你看后方知。”携金世遗舍舟登陆,一踏上沙滩,只听得海岛内的树林里沙沙之声大作,无数长蛇窜了出来,有的七彩斑斓,有的头上生角,昂头吐舌,密密层层,几乎把沙滩都遮住了。金世遗吓得魂不附体,但见那老人微微含笑,一点也不害怕。那些蛇朝着他昂头起伏,俨如欢迎久别的好友,点头致敬一般,金世遗惊魂稍定。老人回头笑道:“好孩子,害不害怕?”金世遗道:“这些毒蛇,充其量也不过像外面的世人一样,要将我弄死,这又有什么害怕?”老人笑道:“你这心思,倒和我初来一样。”

  自此金世遗便在这小岛上住下来,跟随那个老人学习武艺,金世遗本来只知有姓,未曾起名,“世遗”二字乃是那老人到了海岛之后才替他取的。

  到了海岛之后,金世遗才知道那老人名叫毒龙尊者,这个海岛名叫“蛇岛”,在黄海与渤海交接之处,亘古以来,人迹不到。毒龙尊者少年时候,是个武师,自从患了麻疯,被人驱逐,无意之中,飘流到这个海岛,与毒蛇为友,取毒蛇的口涎,治愈了麻疯,他一身绝世惊人的武功,就是在蛇岛之中练出来的。

  毒龙尊者携金世遗到了蛇岛之后,就悉心传他武艺,金世遗聪明之极,每种武功,从来不要师父指点三遍,最多两遍,就能记得。毒龙尊者每年总要出外一两次,每次一两个月不等,师父出去之后,他就独自在蛇岛练功。师父每次回来,说的总是救了多少个麻疯患者之事。师父常常和他说起麻疯患者的苦楚,以及他少年之时,怎样险险被人烧死等等情事。金世遗自己曾身受其苦,对外面人世,憎恨之极,只愿一生能在这海岛之上,再不重踏人世。

  如是者年复一年,霎眼之间已过了七年,金世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练成了第一流的武功,忽然来到了这一天,又发生了一个突然的变故……

  往事一幕幕的闪过,金世遗脑海中泛起那一幕景象:一日黄昏,红日西落,火球一般的太阳就像沉入大海之中,余霞散绮,海上一片金碧。金世遗忽被师父叫到跟前,只见师父面容有异,缓缓说道:“你已经尽得我的所传,如果重回陆地,行走江湖,料想当今之世,已无几人能与你为敌了。”金世遗急道:“师父,外面人心叵测,我还是留在这里的好。”毒龙尊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错,外面果然是人心叵测,连武林中人,亦多半如此。但其中亦不是没有好人,像邙山的吕四娘和江南的甘凤池就是好人。”

  金世遗从来没听过他师父提过中原的武林宗派,甚是好奇,正想问吕四娘和甘凤池是什么人?只听得师父又道:“还有天山派的,呀,你若不出去寻访到天山派的门下,就有杀身之忧。”金世遗莫名其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毒龙尊者道:“我所创的这家武功,自信不在天山诸侠之下,不过,不过……”金世遗道:“不过什么?”毒龙尊者皱了皱眉,道:“再过些时,你就知道了,呀,不知天山门下,如今还有何人?他们会不会幸灾乐祸,让咱们这派的武功绝灭,唯他独尊?”金世遗叫道:“什么,现今天山派的弟子是没有心肝的坏人吗?弟子愿随师父出去,找他们比武!”毒龙尊者又摇了摇头,道:“等下我都和你说个明白。你替我将蛇儿叫来。”金世遗在蛇岛七年,已学会了驱蛇之术,听了师父吩咐,便想出去呼唤,忽见毒龙尊者头顶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忽道:“世遗,你要记着你少时所受的痛苦!”金世遗道:“弟子记得!”毒龙尊者挥手道:“快去快来,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

  金世遗在海岛上各处走了一遍,将群蛇都唤了出来,那些蛇如有灵性,一队队的排在林外,每一队有一条大蛇随金世遗游进林中,似是要向毒龙尊者请安问候。金世遗走进林中,叫道:“师父,蛇儿都唤来了。”抬头一看,猛地里大吃一惊。

  只见师父汗出如浆,两目圆睁,眼珠一动不动。金世遗叫道:“师父,你怎么啦?”毒龙尊者一声不出,金世遗上前一摸,只见他身体已经僵硬,竟是死了!他的身边摆着他日常所用的铁拐,铁拐下面有一本书,封面写着:《毒龙秘笈》四字,封面歪歪斜斜地有几个字:“武功大成之后,要找天山派,呈书与他看,求……”写到“求”字,笔划已是潦草模糊之极,几乎辨不出来,想是气力用竭,未待写完,便死去了。

  金世遗放声痛哭,群蛇俯首,亦似致哀。金世遗这才知道,师父原来是想唤群蛇前来话别,他说有许多话要和自己说,只恨未及听他最后的话,不知他要说的是什么。金世遗将师父埋葬,大声道:“师父,我记得你的话,我记得你我都同受过的痛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要憎恨世人!”

  金世遗哪知他将师父的意思完全理解错了!毒龙尊者在逃至海岛之后,不错,他是一直憎恨世人,但在十六年前,吕四娘、甘凤池、冯瑛、唐晓澜诸人来到蛇岛,吕四娘、冯瑛联剑杀败毒龙尊者,又救了他的性命,将世人有好也有坏,与立身处世的大是大非等等道理,反复和他谈论,终于令毒龙尊者恢复了人性,化恨为爱,因此他才以有限的余生,尽力去救治世上的麻疯患者。他要金世遗记住曾受过的痛苦,无非是想金世遗继承他的遗志,将来也出去救治麻疯患者,推而广之,救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可惜最后的遗言来不及详细言说,竟令金世遗断章取义,完全误会了师父的意思。

  金世遗葬了师父之后,将师父的遗书《毒龙秘笈》揭开来看,其中的武功,虽然十之七八自己都曾练过,但诀窍精微之处可不能全部懂得,有了此书的解说,这才豁然妙悟,将所练过的武功贯通。书中还有制炼各种剧毒暗器的法子,以及各种打暗器的奇妙手法,金世遗都一一依书练习,又练了三年,试掌力则发掌可以摧树,试暗器则用一枚毒针就可射杀海底鲨鱼。心中想道:“我师父在蛇岛一生,创出了这种厉害的武功,应该叫外面的人知道,这才不至埋没了他一生的心血!”又想道:“听师父日常谈论.中原各派的武功,也没有什么不得了之处,那些人以前居然敢歧视我的师父,我不如出去一玩,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待到打败了天下所有的成名人物之后,我才说出我的师承来历,好叫师父名垂不朽!”如此一想,金世遗便有了离开蛇岛之意。只是这三年来却有两个极大疑问,盘塞心中,无法思解。那便是师父临死之前,提及天山派的那些说话是什么意思?以及师父何以会突然间死去?


第二十三回 愤世奇行 赢来疯丐号 狂歌骇俗 惹得美人怜

  金世遗三年来苦苦思索,这两个疑团终是无法打破,他师父为什么要他在武功大成之后去找天山派,为什么不去找天山派将来便有性命之忧?细细咀嚼师父几句话,又似不是和天山派有仇。至于为什么要把这本《毒龙秘笈》“呈”与天山的掌门看,那更是莫名其妙。金世遗虽然从未涉足武林,但亦知道每一派都把自己的独门武功视为不传之秘,万万不能泄漏给外人知道,师父临终之时在沙滩写的话,会不会是神智昏迷的“乱命”?最后那个“求”字更令金世遗不服气,这句话毒龙尊者没有写完,金世遗不知道师父要他“求”天山一派什么,他自己思索本派武功如此神妙,又有甚么需要求人的?

  至于师父之突然死去,那就更是奇怪了。以师父那样深不可测的武功,即算享尽天年,寿数应尽,但他明明还有许多话要和自己说,以他的武功,怎么不能多拖延一刻,为什么等不到自己回来就死去了?

  金世遗最初随师父到蛇岛之时.本来想在这海岛上度过一生,师父死后,他一人与毒蛇为伴,渐渐觉得寂寞无聊,加以他现在已长大成人,从初来时十一岁的小孩子,倏忽过了十年,已变成二十一岁的少年了,少年的心情和孩子的心情自然有很大不同,小孩子可以自得其乐陶醉于自己的小天地,在这海岛上玩蛇、捉鸟、戏水、堆沙,已足够他玩的了,少年人却憧憬外面的世界,憧憬外面更广阔的天地,虽然外面的世界对他是如此陌生,而且令他憎恨。

  他怀着这两个疑问,在师父死后,又在蛇岛独自过了三年,终于按捺不注,于是取了师父留给他的那根铁拐,带了师父的遗书,就坐上他来时的那艘小船,划过渤海,又回到了大陆。

  十年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太长,但他已完全变了样了,从一个被人欺负的小麻疯变成一个怀有惊人武功的英俊少年了。

  这少年人却怀着一股狂激的心情,向这个曾欺负过他的世界挑衅:他以上乘的内功,随时易容变貌,故意把自己变成一个大麻疯,谁敢欺侮他,他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将别人捉弄得哭笑不得。他到处去找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比试,不过数年“毒手疯丐”之名就传遍江湖,没有一人是他对手。越是享有盛名的前辈,他就越发要戏弄他,弄得中原的武林人物,闻风远避。

  他也曾想去找甘凤池与吕四娘,但后来听得甘凤池已死,吕四娘已不知踪迹,他才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记着师父的话,以为武林中只有这两个是好人,其他的人他就毫无顾忌的欢喜怎样捉弄便怎样捉弄。

  几年来他打败了无数成名高手,每一次打败敌手,他心中总是十分得意,但随即又感到寂寞与悲伤,越是胜利,越是悲伤,而且这样的情绪,随着每一次的胜利而加深,每次的胜利与得意,都只不过是天边一瞬即逝的彩虹,而寂寞与悲伤却是永远笼罩心头的浓雾!

  为什么?因为他嘲弄了这个世界,而这世界也便遗弃了他!没有一个人和他交朋友,甚而没有一个人把他当作正常人一样,接待他或和他交谈。他假冒麻疯,向这个曾欺负过他的世界挑衅,而这个世界却以超过百倍千倍的力量还击了他!那便是寂寞、冷淡,难以忍受的歧视!他武功越来越高,但那又有什么用?他所感受的,所获得的不是尊敬,而是异样的冷淡与轻蔑。这感受与岁月俱增,以至于本来有些人对他并无恶意,并无轻视,而他也一例看待,把别人当成对他怀有恶意的人。他在自己的周围张起无形的帐幕,把自己与这世界隔绝开来。

  因果相乘,他行事越怪诞不经,便越感到苦恼寂寞。中原的武师几乎都被他打败了,他自信武功已是天下无敌,于是便离开中原,浪游西北,想要去找天山派的掌门。想不到未曾踏入回疆,就在川康交界的雀儿山,竟然遇到了一个将他当作朋友看待的人,对他并不歧视轻蔑,并不憎恶远避,甚而对他的麻疯也丝毫不以为意,还给他治病,携他同行。这人便是冰川天女。(他可不知道,冰川天女根本没见过麻疯,也不知道麻疯是什么模样,他假扮麻疯,一点也没有吓着她。)

  就像酷寒的幽谷里忽然透进了阳光,即使是一线阳光,也令幽谷大有生意,他的心扉给冰川天女在无意之中打开了。他除了师父之外,从未有过要与人亲近的念头,但自从见了冰川天女之后,就不愿离开她,纵许是暗暗跟踪也好。这倒并不是幽萍所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他只是觉得,这世上只有冰川天女才是他可以亲近的人。

  在雀儿山中,他又遇见了唐经天,起先他并不知道唐经天是天山门下,后来知道了,却又同时知道唐经天是冰川天女的爱侣,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竟自起了莫名其妙的妒意。他本来是要找天山派的掌门,先行比试,再探听天山派与自己师父的渊源,解答自己胸中的疑问的,但在见了唐经天之后,这个念头就忽然打消了。一来是他不愿对天山派有所求,二来是他发现唐经天的武功竟然与他不相上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唐经天是天山派掌门人唐晓澜之子,儿子已经如此,父亲可想而知,他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自忖不是唐晓澜的对手,便立志再下苦功,练那《毒龙秘笈》的奥妙武功,准备练到师父的那般境界时,再上天山挑衅。

  于是他暗暗追踪冰川天女,故意在冰川天女与唐经天之间挑拨离间,兴波作浪。这本来是正人君子所不齿的事情,但对金世遗来说,他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世俗的道德观念,更没有想过什么是“正派”的行为,什么是“无赖”的行径,他只是像一个孩子一样,欢喜一件东西,就不愿意让第二个孩子抢去。幸好他心地尚非邪恶,否则他趁着唐经天在邹家疗伤未愈之际,大可以将他打死。

  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金世遗追踪冰川天女,一直追踪到峨嵋山口,他完全料想不到,冰川天女主仆竟会毫不留情地指斥他,幽萍骂他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这还罢了,连冰川天女也当面说他“无赖”,轻轻的一句话,就像晴天之中突然起了霹雳,轰散了他幻想的彩虹。

  此际他独立峨嵋之巅,往事一幕一幕从脑海中闪过,天上星月西沉,山间磷火明灭,他的心情也像磷火一样闪烁无定,一忽儿暴怒如雷,一忽儿心伤欲绝,忽然间脑子里好像空空洞洞的,全然不能思想,真似整个世界遗弃了他,离他而去。他在地上打滚,挣扎呼号。荆棘刺伤了他的手足,刺伤了他的头面,他也不感觉丝毫痛楚。偶然间在山涧这边临流照影,照见自己俊秀的面庞,面上几条被荆棘刺伤的淡淡的血痕,他便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发狂似的叫道:“我也是父母所生的清白之躯,为何世人对我这般轻贱?”

  他狂叫、冷笑,忽地将衣裳都抓裂做片片碎,赤了身子在山涧里洗了一会,凝视水中清白的影子,喃喃自语道:“这个人是不是我,我的本来面目是这样的吗?突然一跃而起,解开他放在树下的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面有他以前假扮麻疯时的那套褴褛衣裳,他抖了一下,重新披在身上,手涂药料,在面上一抹。玄功内运,转瞬之间,面上布满红云,手臂长出疙瘩,又变成了一个形容丑怪的大麻疯!又跑到山涧旁边临流照影,哈哈笑道:“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这才是人人憎厌的我的本来面目!”

  他在自轻自贱之中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痛快,本来他在遇到冰川天女之后,和她同行几日,怪僻的性情已渐渐有所改变,当他知道了她不喜欢自己的麻疯形貌之后,甚至曾立下誓愿,从此恢复本来的面目和世人相见,不再吓人了。还为此而偷了一套华美的衣裳。却想不到今晚被冰川天女主仆的说话刺伤,他非但不打算恢复本来面目,却反而恢复了愤世嫉俗的心情,比前更甚!

  唉,这也不能怪他“偏激”,须知他有生以来,除了师父之外,只碰见过一个冰川天女是把他当作“人”看待的人,所以他这心情,并不是普通的失恋。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爱情,而是感到被人抛弃,被人轻蔑,以及自尊心被毁灭的悲伤,而这种悲伤比失恋的悲伤那是不知超过几千万倍!

  星月西沉,磷火明灭,山顶的白云结成滚滚波涛,像一个无边无际被煮沸了的海洋,翻翻滚滚。这是黑夜将尽,曙光即现之前的景象。山风吹来,拂面清爽,金世遗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无意之间已走到悬崖的边沿,那悬崖孤峰凸出,伸入云海之中,岩上刻有“舍身崖”三个大字,这正是峨嵋山上最高最险的危崖,常有人从这里跳下去自杀。金世遗心中一凛,竟不知自己怎么会走到此处?试一俯视,但见峭壁千丈,幽谷无底,若然心智迷糊,稍一下慎,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之祸。

  金世遗俯视幽谷,冷冷一笑,陡然间,他脑海中泛起冰川天女的影子,那番劝他立志做人的说话,那带有怜惜的眼光,像一股暖流流过心田,他低唤一声,却又心中笑道:“就是你不说这番说话,我也不会从这里跳下!”飞身一跃,翻了一个筋斗,站起来时,已在山头空旷之地,远远离开了险境,生命也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只是狂激的心情还未趋于平静,他发声长啸,声振林木,可是这声音能传到冰川天女的耳边吗?他独立峰巅,凝望云海,滚滚的云浪幻成各种各样的形象,云海中冰川天女好像仍是带着那一股高贵尊严、不可接触的神气,用高高在上的、怜悯的眼光看着他。“我不要人怜悯”他心中叫道,再一凝视,冰川天女的形象亦已模糊,在云海中隐隐淡去,白云冉冉,冰川天女的幻影也越飞越高,远远的离开了他,好像要飞到另一个世界。他拾起铁拐,又到山涧这边临流照影,水中现出了他变形之后的丑陋面貌,他如疯似傻,叫道:“不错,她是云端的天鹅,我是涧底的蛤蟆。”狂笑一会,又痛哭一会,但觉世界之大,竟无一人理解自己,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他以自暴自弃的心情,索性用污泥涂在自己的身上、面上,把自己弄得更像个泥首污面的疯丐!心中叫道:“世人都憎厌我,轻贱我,好吧,我就要让你们更多三倍的讨厌!”

 

第三十九回 大雪寒风 高山消霸气 轻怜蜜爱 冰塔救佳人

  这刹那间,金世遗但觉被冻得麻木了的身体忽然如有暖流通过,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如此挂念他的人,不辞冒雪冲寒,到此亘古无人的冰峰,追踪觅迹!但想到自己的死期将至,又怎忍和她再见最后一面,令她伤心。

…...金世遗哪有心思去理他们,慌忙抢上前去将李沁梅一把抱起,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香喘吁吁,星眸半闭,金世遗情不自禁的拨开她面上的乱发,轻轻的弹了一下她的眉尖,低声唤道:“梅妹妹,你睁开眼睛看看。”

  李沁梅嘴角挂着凄凉的微笑,眼睛慢慢张开,喘气说道:“世遗哥哥,我知道你定会来的。”金世遗道:“你调匀呼吸,我助你运功。”李沁梅在他怀中微微颤动,忽地掏出一个银瓶,道:“你快服下!”金世遗正自莫明所以,忽见李沁梅又慢慢闭了眼睛,面色非常宁静,嘴角的笑容渐渐收缩,好像一朵蓓蕾,金世遗吃了一惊,但觉她手脚渐渐僵硬。

  金世遗替她按摩了一会,毫无效果,除了些微气息之外,便和死去一般。金世遗仔细察视,知她并没伤,但气力消耗过甚,却是难以恢复。若在平地,喝两碗参汤,睡一个大觉,自然无事。但这里是高耸入云的雪峰,呼吸尚且困难,食物亦极难找,哪有什么灵药可以助她恢复元神。

  金世遗心痛如割,垂泪道:“呀,都是我累了你。”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动真情。可惜他充满感情的言语,李沁梅却一点也听不见。

  金世遗垂下了头,茫然无措,忽然眼光碰到了地上的银瓶,金世遗心头一跳,将银瓶抓了起来,只见瓶中有三粒碧绿色的丸丹,正是用天山雪莲配制的碧灵丹,以前唐经天曾要把这三粒灵丹连同银瓶送给金世遗,被金世遗拒绝了的。如今金世遗只有三天的性命了,却又在李沁梅的身边发现这个银瓶。

如果金世遗现在吞下这三粒灵丹,他的性命最少又可以延长三十六天,但金世遗哪会如此去想,这时他捧起银瓶,就像捧着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心中想道:“天山雪莲可解诸般邪毒,而且能助长元气,功力比起千年老参,有过之而无不及。呀,灵药就在身边,我刚才怎么视而不见?”

  金世遗急急打开银瓶,将三粒碧灵丹倾倒手心,撬开李沁梅的牙关,将三粒灵丹送进她的口中,将她的身子摇了两摇,又给她推血过宫,忙了一阵,但觉她气息渐渐转粗,但仍未苏醒。

  金世遗一阵狂喜,随即又是感到一片悲凉,自己只有不够三天的性命了,难道还要留在她的身边,让她苏醒之后,替自己送终?呀,呀,世界上只有她这样关心自己,难道又忍心独自离去,让她孤零零的在这里怀着痴心,等候一个永不会再回来的人?

  金世遗心乱如麻,悄悄的离开了李沁梅,在冰塔群中徘徊,抬头一望,忽见那两个怪人盘膝坐在地上,宛如石像。金世遗这才记起他们,走上去一探,气息毫无,竟是死了。佟古拉与阿斯罗这两个人,武功虽高,但论到内功的精纯,却不如李沁梅传自天山的正宗内功,因而能够支持的时间,比李沁梅更短。

  金世遗叹口气道:“这是第四个在喜马拉雅山上送命的人。”想到不该让李沁梅苏醒之后看到死尸的惨状,于是挖开地上的积雪,将这两个怪人的尸体掩埋。忽然想道:“这两个人死了还有我给他们掩埋,我死了又有谁来埋我?”

  金世遗回转头来,忽见李沁梅在地上动了两下,眼皮也好似就要张开。这一瞬间,金世遗心悸不休,突然作了决定:“不,不,我不应该让她眼睁睁瞧我死去!我一生冷酷对待世人,我也不配接受她的爱意。”心意虽决,脚步还是舍不得离开。只见李沁梅在地上转了个身,手脚慢慢舒展。金世遗咬了咬牙,忽然跳上前去,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丢下吃剩的半边雪鸡,鼓起全身气力,跑出了“冰塔群”,再也不敢回头。

  背后传来微弱的呼声,那是李沁梅的声音,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得出来,她是在叫:“世遗哥哥,世遗哥哥!”金世遗感到无限欣悦:李沁梅毕竟苏醒了;又感到无限辛酸,世界上竟有一个这么关心自己的人,然而自己竟不能和她诀别;又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好像神话中的巨人逃避自己的影子追逐一样,头也不回,逃出了冰塔群。

  太阳早已落山了,一钩新月在珠穆朗玛峰上泻下幽冷的清光,群峰雪盖,喜马拉雅山的夜晚,沉浸在雪光月景之中,周围数里的景物,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翡翠般的冰川,宝石般的冰塔,构成了绝妙的图画,奇丽无俦!那是天公的大手笔,幻出了这人世间的神仙境界!然而这神仙的境界,却又是何其凄寂,何其清冷!金世遗除了静听自己的呼吸之外,眼前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到有生命的东西,金世遗只感到自己也快要窒息了。


《云海玉弓缘》

第一回 抱恨冰弹御强敌 忏情毒箭插酥胸

  三月艳阳天,莺声呖溜圆。

  问 赏心乐事 谁家院?

  沉醉江南烟景里,

  浑忘了那塞北苍茫大草原,

  羡 五陵公子 自翩翩,

  可记得那佯狂疯丐尚颠连?

  灵云缥缈海凝光,

  疑有疑无在哪边?

  且听那吴市箫声再唱玉弓缘。

        ──曲谱《滴滴金》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江南三月的阳春烟景,古往今来,不知曾迷倒多少骚人墨客、公子王孙?何况是从未到过江南的人,在这“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醉人季节里。自然是要着迷的了。


第四回 海外奇闻传后世 武林秘事动雄心

  金世遗另一件快意之事,是他使江南出尽了风头,使江南赢得了邹绛霞的芳心。然而他得意之余,却又不禁感到有些怅惘!

  唐经天有个冰川天女,陈天宇有个幽萍。连江南也有了个邹绛霞。他自己呢?他至今还是独往独来,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求知己!这一瞬间李沁梅的影子也曾在他心头闪过,他也知道李沁梅在寻觅他,他把李沁梅比作天上的浮云,而将自己比作波涛汹涌的大海。他是在海岛长大的,大海一望无尽,海的尽头与天衔接,只有在海天相接之处,白云才捉着了绿波,像锦缎一样,铺平了奔腾的海浪。海与云是两种不同的性格,云似动而实静,海呢,海在表面静止的时候,它的心脏也是在无休无止的激荡之中,云单纯而海复杂,云虽然时常耐心倾听海的呼啸,但她懂得海的秘密么?懂得海的心情么?

  李沁梅是在父母溺爱中长大的,她未见过人世的丑恶,也未尝过人世的辛酸,她还只是个初解风情的少女;而金世遗呢?金世遗虽然也不过比她大五六岁,但他却历尽了人生的沧桑。他感激李沁梅对他的关怀,正是由于怜惜她,他要避开她。因为他愿意在江湖上流浪终生,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永无休歇。要李沁梅终生陪伴着他,他隐隐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天色渐渐亮了,雾锁群山,云絮浮涌,金世遗站立的这座山峰,就像在云海中包围的孤岛一样,他禁不住又发声长啸,他头上的云絮,像是被他的啸声吓得惊起,一朵朵飘开了。

  轻云浓雾之中忽然见有红影闪动,那是藏灵上人的大红袈裟。金世遗一下子收束了他联翩的浮想,转眼之间,藏灵上人到了他的面前。

  金世遗忍不住哈哈大笑,藏灵上人抖开袈裟,冲着金世遗也哈哈大笑。金世遗将铁拐一顿,冷冷说道:“你笑什么?”藏灵上人道:“你又笑什么?”金世遗道:“我笑你刚才不敢与我动手,如今却又追来。你是怕当着众人面前栽筋斗吗?”藏灵上人道,“我笑你大祸临头,却还不知!”金世遗道,“我只知道你是西藏密宗的第一高手,原来你还会算命看相么?”藏灵上人道:“你的命还用算么,你注定要遭杀身之祸,谁叫你身上藏有毒龙尊者的遗书?你的踪迹一露,只怕就有追魂夺命的恶鬼跟着来了!”金世遗冷笑道:“你要追我的魂么?夺我的命?好极,好极!我正活得不耐烦了,你不妨前来试试。”藏灵上人道,“我不是恶鬼,我是替你消灾解难的人,不但可令你逢凶化吉,而且可令你成为一派宗祖,做一个古往今来无人能及的武学大宗师,为祸为福,这就全看你了。”金世遗早就猜想他要说些什么话,岂知他这一番离奇古怪的说话说将出来,金世遗也只猜到了一半,另有一半却是茫然不解。

  金世遗知道这几年来,有几个邪派中极厉害的魔头,一直在暗地里追踪他。原来正邪的分别,固然是由于行为的判断,但在内功的修习上,两派所走的路子也极不相同。正派的内功,讲究的是纯正和平,内功越深,对自己的益处越大。邪派的内功讲究的是凶残猛厉,所谓“残”乃是一动便能令人伤残;所谓“厉”乃是伤人于无声无息之间,有如鬼魅附身,无法解脱。所以邪派的内功常比正派的内功易于速成,但内功越练得高深,对自己便越有害,所谓“走火入魔”,便是其中之一。金世遗所练的本来也是属于邪派的内功,幸亏他在“走火入魔”之时,恰巧得唐晓澜以天山的正派内功救了他,并且给他服下了五粒碧灵丹,那时他正昏倒在珠峰脚下,醒来之后,虽然知道是唐晓澜救了他,却并不知道曾服下了他的五粒碧灵丹,所以这几年来,他不但完全没有再发觉“走火入魔”的迹象,而且觉得内功好像一天比一天精纯,连他自己也暗暗有点奇怪。

  但那几个极为厉害的邪派魔头,却不知道其中因果,他们探听到毒龙尊者有一本《毒龙秘笈》留给金世遗,只道其中载有解除邪派内功所留下的祸患之法,这种祸患大可以丧身,小亦可残废,正是每一个邪派中人,内功练到极高深之时,最最担心的事情。他们之所以追金世遗,便是为了想要这本《毒龙秘笈》。岂知连毒龙尊者也是死于“走火入魔”,《毒龙秘笈》所载的武功虽然极为厉害,却没有解除这种祸患的方法。

  金世遗只道藏灵上人是暗中追踪他的那几个大魔头之一,不料藏灵上人却说要助他成为一派的大宗师,这可不能不令他大为诧异了。

  藏灵上人望了他一眼,说道:“你不信么?我问你,古往今来,不是名门正派出身、而武功练得最高的是谁?”金世遗纵声大笑,藏灵上人道:“我知道你笑些什么,你以为我是说你的师父毒龙尊者吗?若是说你的师父,你自然用不着我帮助你了。”金世遗“哼”了一声,傲然说道:“不是我的师父,还有谁人?”藏灵上人道:“尊师武功虽然厉害,但他最多能够消除邪派内功留给己身的祸患,他能够将正邪两派融合贯通,练成一种非邪非正,而又超出邪正两派之上的内功么?”金世遗冷笑道:“若练到这种境界,那已经是超凡入圣,压倒古往今来任何一位的武学大师了!”藏灵上人道:“不错,我正是想你成为这样一位古往今来无人能及的大宗师!我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你愿意与我一同去拜他为师么?”金世遗冷笑道:“你与我约他定期比武,他捱得起我的三百拐杖,我甘心情愿拜他为师!”

  藏灵上人笑道:“你想打他三百拐杖吗?但可惜他已经死了将近三百年了!”金世遗怒道:“你万里迢迢的从西藏赶来,就为的是开这个玩笑吗?”藏灵上人道:“不,不,这绝不是开玩笑之事,你听过乔北溟这个名字吗?他是明朝成化年间的人,是当时邪派的领袖,连天山派始祖晦明禅师的师父霍天都也曾败过在他的手下,他的奇行怪迹,虽然年深代远,却至今还有流传!”金世遗道:“他当时与大侠张丹枫的徒弟作对,曾掀起滔天的风浪,后来被武林各正派群起而攻,最后死于张丹枫的剑下。霍天都是天山派剑术的始创者,至晦明禅师才正式开宗立派。至于乔北溟的武功,则早已失传了,你要我拜一个死人为师吗?老实说,即算乔北溟复生,我也不佩服他!”

  藏灵上人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乔北溟并没有死在张丹枫剑下,他只是受了重伤,后来逃到东海一个小岛上。不管你佩不佩服他,但他那融汇正邪两派的绝世武功,对你对我,对一切不是从正途出身的人,都有极大的好处!”藏灵上人所说的“不是从正途出身的人”,实即是指邪派中人,金世遗听了不觉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后来逃到海岛?三百年前的事情,你凭什么敢说得这样确凿?”

  藏灵上人道:“后来有一个海客,在海上遇到暴风,飘流到那个海岛,其时乔北溟已过百岁,自知死期不远,他做了一口厚木棺材,棺材中贮备了最好的香料,可以令他死后尸身不朽,你道他为什么这样重视他这副臭皮囊吗?”金世遗道:“因为他住在荒岛太久了,他想念故乡的心情就非常强烈。”这也正是他小时候和毒龙尊者同往在蛇岛之时,所体会到的他师父的心情。藏灵上人道:“不错,他生前不能回归中土,死后也盼望能回去。那时他已将正邪两派的内功合而为一,敢信古往今来无人能及,就可惜没有传人。而他又为人的自然寿命所限,那时已是衰老不堪,自知无法再飘洋过海,回归中土。于是发下誓愿,谁能够将他的棺材运回中土埋葬的就算是他的隔世弟子,将获得他的绝世武功。可惜那海客是个生意人,对武功一窍不通,也无意学武。不过他和乔北溟在海岛上同住了三个月,听乔北溟谈说武林中的奇闻异事,以及自古以来武学上所勘不破的几个大难题,例如邪派内功必将留下祸害,无法克服,就是其中之一。据乔北溟说,这几个武学上的大难题,他都解决了。那海客听他讲得津津有味,对他的说话也记得许多,当然这只是说他记下他的说话而已,并非说他已懂得了其中的奥妙。”金世遗听他越说越是离奇,但看他的神情,却又绝不似信口开河。

  金世遗半信半疑,问道:“那海客其后如何?”藏灵上人道:“乔北溟帮他伐木结筏,第二年春天,季候风一起,他就回国了。”金世遗冷笑说道:“你这个故事编得很好,可惜终于露出了破绽了。”藏灵上人道:“破绽何来?”金世遗道:“那海客回国,若是中途沉没,秘密便永沉海底。即算他邀天之幸,木筏居然能渡过大海,归回中土,那时距离乔北溟的失踪不过几十年,只要他一透露出在海岛的经历,武林中人自必闻风而来,岂有直至二百余年之后,还没有人知道的道理?”

  藏灵上人说道:“你问得很对,可是这海客根本就没有回到中国,而是漂流到波斯湾去了。后来这个海客在波斯娶妻生子,他的后代也变成了波斯人,不再回国了。”金世遗道:“既然如此,你又如何知道?”藏灵道人道:“三十年前,我得尼泊尔国王的邀请,观光佛国的无遮大会,会中认识了一个波斯武士,散会之后,我和他取道阿富汗,顺道便到波斯一游。事情便有那么凑巧,在波斯我遇到这个海客的后人,他们这一家早已忘记了中国话,中国字更不认识了。”金世遗道:“他的中国话都不会说了,却还记得他的祖先,曾经在一个荒岛,遇见过一个叫做乔北溟的人么?”

  藏灵上人道:“那个海客曾写了一本航海日记,在荒岛上那段遭遇,后来也补写在日记上了。那海客的后人在波斯遇见了我,听说我是从中国来的,非常高兴。”金世遗道:“因此,他便说起他的祖先也是中国人,并且将他祖先的这本航海日记给你看了?”藏灵上人说道:“你猜得一点儿不错,正是这样。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金世遗道:“相信你那又怎样?”藏灵上人道:“想那乔北溟既曾留下诺言,谁能将他的棺材运回中土,那人便是他的隔世子弟,这样说来,想必他的棺材里藏有秘密,极可能是他将毕生的心血,钻研所得,写下来,留在棺材里了。要不然他身死之后,如何还可以传授弟子?”

  金世遗冷笑道:“你既然知道这个秘密,何以自己不去寻找,却要与我同享?我和你有什么交情?”藏灵上人道:“有三个原因,我要与你合伙。第一,我不会航海,而你却正是在东海的蛇岛上长大的;第二,你也知道我的内功不是依着正途修炼的,现在已有迹象,我在这三年之内,随时都可能走火入魔。你既能避过走火入魔这场劫难,想必令师的遗书中,载有解救的方法,我不敢向你借书,但望你指点我逃过此劫。要不然,也许我未寻到乔北溟的棺材,自己便先进棺材了。”金世遗道:“你怎知道给我留有遗书?”藏灵上人道:“实不相瞒,那是董太清生前曾告诉我的。”

  金世遗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为郝浩昌助拳,其实是想探明董太清的生死。”藏灵上人说道:“不是为此,难道我当真要与杨柳青一个妇道人家作对吗?董太清生前曾对我说过,他在蛇岛寻到尊师的一册遗书,后来交给你了。据他所言,《毒龙秘笈》所载的乃尊师一生所创的武功,而那一册经他手交给你的遗书,则是破解走火入魔的秘法。”金世遗暗暗好笑,原来董太清在蛇岛寻到的不过是他师父的一本日记,日记上最重要的一页,乃是预测蛇岛的火山,将在他死后十年左右爆发,并留下消弥这个祸胎的办法。根本就没有涉及武功的奥妙。而且那本日记,也不是董太清亲手交给他的,而是冯琳从董太清手中夺去,后来冯琳交给了唐晓澜,唐晓澜在喜马拉雅山上遇到了金世遗,再交回给他的。董太清所以要向武林同道说谎,大约是想煽动几个邪派的大魔头与他作对。金世遗勘破了其中因果,并不揭穿董太清的谎话,却对藏灵上人嘿嘿冷笑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要是董太清没有死,大约你就要找董太清合伙了。”藏灵上人尴尬笑道:“不,我不过是想打探得更确切些罢了。”顿了一顿,又道:“金世遗,你何必多疑?咱们这个交易,彼此均有好处,你助我破解‘走火入魔’的祸患,我助你去发掘乔北溟棺材中的秘密,说不定你就可以因此成为古往今来无人能及的武学大师!”


第五回 海外仙山藏隐秘 洞中儿女两无猜

江南一眼望去,只见邹绛霞正在地上拾起一卷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幅画图,凑近亮光一看,但见画的是一个大海中的孤岛,岛上有座火山,火山口喷浓烟,邹绛霞道:“咦,山会喷火的么?”江南道:“有的,有的,我在吐鲁蕃便见过喷火的山。你没看过西游记么?孙行者借了铁扇公主芭蕉扇,才扇灭了八百里的火焰山。”邹绛霞道:“那是闲书,爹妈不许看的。”江南道:“你真傻,闲书才有趣呢。可以偷偷地看。”

  邹绛霞道:“还是看这幅画吧,这个人拿着弓箭,是什么意思?”画上一个穿着明朝衣冠的人,抱着大弓,站在火山脚下,张弓搭箭,欲射未射。江南道:“我也不懂,或者他恨这座火山,想射它一箭。”邹绛霞道:“胡说八道。唔,这是一张古画。”

 

第六回 某水某山迷姓氏 一钗一佩断知闻

原来金世遗的师父毒龙尊者和吕四娘曾有过一段很深的渊源,他是被吕四娘劝服才改邪归正的。毒龙尊者对什么人都不佩服,就只佩服吕四娘,常常和金世遗谈及吕四娘的事迹。因此金世遗很小的时候,脑海里就深深印下了吕四娘的名字。他见这少女自认是吕四娘的弟子,剑法又十分精妙,心中先自有了好感,可是他从未曾见过吕四娘的剑法家数,不敢断定这少女使的便是吕四娘的玄女剑法,换言之也就是不敢断定她便是吕四娘的弟子,不过他却记得师父和他说过的一招玄女剑法的招数,吕四娘当年初会毒龙尊者之时,曾用过这一招化解毒龙尊者最厉害的杀手,故此毒龙尊者在数十年之后,还是津津乐道。金世遗刚才试那少女的武功,便是要迫她使出这一招来。

  原来金世遗一看画上这个海岛,岛上的火山,好生熟悉,记起了毒龙尊者带他到蛇岛的时候,航海途中,就曾经过这个海岛,那时他还只是几岁大的孩子,看见会喷火的山,奇怪得很,还曾向毒龙尊者问过呢。毒龙尊者说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就在蛇岛的正南方,顺风的话,三日可到,不过他却一再告诫金世遗,将来长大了,也切不可到这有火山的岛上去玩,好像那荒岛上藏有什么怪异的事物。

  金世遗从未上过那个海岛,其后他从蛇岛回到大陆,在海程中也未见过有火山的海岛。如今他对着这幅图画,画中的意思他不明白,画中的海岛,却是他曾见过的那个海岛无疑。金世遗暗自想道:“莫非藏灵上人所说那番话竟是真的,三百年前果然有乔北溟其人,参透了正邪两派的武功,而最后默默无闻的死在这个荒岛上?”他并非觊觎乔北溟的武功,但想到乔北溟所遗留的武功,若然真能够解除邪派内功所生的隐患,那么对后世的武学之士,却是造福不少,思念及此,怦然心动。

  原来这孟神通乃是一个埋名隐姓的异人,他本来另有名字,江湖上因为他出没无常,神通广大,都称他做“孟神通”,本来的名字,反而没人记得了。近十年来,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他的下落,金世遗就是其中之一。因为金世遗自离开蛇岛之后,直到在珠峰脚下失踪的那几年间,他立志打遍天下英雄,曾遍访隐居各处的高人异士,比试武功,这样胡闯了几年,对江湖上的见闻,自然极为广博。孟神通的住处虽然隐秘,终也被他探听出来。不过,他去拜访孟神通的时候,孟神通恰巧没在家,是以两人虽然久已闻名,却还未曾见过。

  金世遗沉吟半晌,正自寻思:是偷偷地摸入孟家呢,还是光明正大的求见。忽听得附近茅草丛中,悉悉索索地响,金世遗竖耳一听,陡然间有人大声喊道:“看你往哪里躲?喂,喂,我找到了这个野丫头啦!”接着啪啪两下掌声,三条黑影,从三个方向扑来。

  金世遗跳到树上,他听到了这个人的话声,知道他们并不是发现他,随即想道:“什么野丫头,难道茅草丛中躲的竟是李沁梅么?”

  就在这时,一条黑影从茅草丛中窜出,看身形似是女子,身材高矮与李沁梅也差不多,金世遗心头一跳,就在这时,听得这女子出声喝道,“呔,贼子看剑!”叮叮当当几声兵刃碰磕之声,三条大汉都给她迫退了几步。

  这声音并不是李沁梅的,金世遗好生失望。这女子面上蒙着一层薄纱,面容看不清楚。金世遗看了一阵,心道:“她虽然不是李沁梅,武功却也不在李沁梅之下。咦,今晚的事情怎的这般神秘,刚才有一个蒙面汉子,现在又有一个蒙面姑娘。不知他们是否一路?”

  这少女的剑法虽然颇见高明,那三条大汉的武功也甚不弱,转瞬间斗了十多二十招,未见胜负。

  蒙面少女似乎甚为焦急,剑走连环,疾攻几招,招数狠辣非常,却是稍欠沉稳,那三条汉子,一个使虬qiú龙鞭,一个使青铜锏,一个使大斫zhuó刀,都是沉重的兵器,那少女意欲拼命,他们却不肯硬拼,三般兵器只是遮拦招架,就似在少女的周围砌起铜墙铁壁一般。少女的剑法虽然狠辣,却是无隙可入。那使虬龙鞭的汉子冷笑道:“咱们孟家庄岂能容你随意出入?你要想逃走那是万万不能,乖乖地随我回去,听候庄主发落,也许还可免你死罪,若然顽抗到底,只怕你性命难逃。”

  少女闷声不响,唰唰唰又是一连几剑,金世遗心道:“这少女曾入过孟家庄,我不如先向她打听。看她的剑法,这三个汉子不是她的对手,只要她不躁急,三百招之内,总可以将他们打败。不过,纵算庄内没有后援到来,我也等不了这么多时候。”

  金世遗都已有点不大耐烦,当事人自是更为心急,只见她剑法一变,攻得比以前更凶更狠,竟似完全不顾自身,激战中那使青铜锏的汉子觑准一个破绽,一锏打去,那少女正是要他拼命,趁着他的铜锏未及撤回,反手一剑,登时在他的肩头上刺了一个透明的窟窿。

  那汉子勃然大怒,忽地发声长啸,原来这三人都是孟神通的得意弟子,他们以三敌一,迟迟不肯呼援,乃是怕同门见笑,这时见那少女太过厉害,只好不顾颜面,发出招唤同门的啸声。

  哪知他的啸声刚刚发出,忽觉喉头剧痛,登时哑然无声。原来是金世遗暗中出手,用飞针射中了他的哑穴。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女唰的一剑,立即将他了结。金世遗从树上飞身掠下,叫道:“留这两个活口!”随手又射出两枚飞针,一枚刺入那使虬qiú龙鞭的脉门,另一枚刺入那使大斫zhuó刀的乳下期门穴,两人的兵器都脱手飞出。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金世遗的叫声未停,那两人的兵器正在脱手飞出之际,蒙面少女唰唰两剑,迅捷无比,竟然把两个汉子全部杀了。

  金世遗不禁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少女竟然如此心狠手辣。那少女横剑当胸,喝道:“你是谁?为什么替他们求饶?”敢情她还未知道是金世遗暗中助她,金世遗笑道:“也许你听过我的名字,我叫金世遗,是我……”那少女娇躯一震,原来金世遗的“恶名”早已传播江湖,那少女只当他是孟神通一路的邪派魔头。

  金世遗这句话还未说完,突然听得“波”的一声,那少女左手一扬,突然飞起了一团黑雾。正是:

  玉钗隐谜已难解,蒙面姑娘更出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