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落》第四十一回
第四十一回 人其室人亡悲物在 信斯言死別冀生還
本回人物:覃麗娟6,陶雲甫12,娘姨2,帳房先生1,陳小雲4,管家1,李浣芳7,陶玉甫4,外場1,相幫1,風水先生1,李秀姐3
1 按到了八月初九這日,陶雲甫濃睡酣時,被炮聲響震而醒,醒來遙聞吹打之聲,道是睡過了頭,連忙起身。覃麗娟驚覺,問「做什麼?」雲甫道:「晚了呀。」麗娟道:「早得很哩。」雲甫道:「你再睡一會,我先起來。」遂喚娘姨進房,問:「二少爺有沒起來?」娘姨道:「二少爺是天亮就走了,轎子也不坐。」
2 雲甫洗臉漱口,趕緊過去;一至東興里口,早望見李漱芳家門首立著兩架矗燈,一群孩子往來跳躍看熱鬧。
3 雲甫下轎進門,只見客堂中靈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綾位套【注釋1】;兩旁一對茶几,八字分排,上設金漆長盤,一盤鳳冠霞帔,一盤金珠首飾;有幾個鄉下女客,粗細不倫,大約系李秀姐的本家親戚,徘徊瞻眺,嘖嘖欣羨,都說「好福氣」;再有十·來個男客在左首房間高談闊論,料玉甫必不在內。雲甫踅(xué ㄒㄩㄝˊ)進右首房間。陳小雲方在分派執事夫役,擁做一堆,沒些空隙。靠壁添設一張小小帳台,坐著個白須老者,本系帳房先生,攤著一本喪簿,登記各家送來禮。見了雲甫,那先生垂手侍立,不敢招呼。雲甫向他問玉甫何在。那(帳房)先生指道:「在這邊。」
4 雲甫轉身去尋,只見陶玉甫兩臂圍作栲栳圈,伏倒在圓桌上,埋頭匿面,聲息全無,但有時頭忽閃動,連兩肩望上一掀。雲甫知是吞聲暗泣,置之不睬,等夫役散去,才與小雲廝見雲甫向小雲說,意欲調開玉甫。小雲道:「這時候哪肯走。等會完了事看。」雲甫道:「等到什麼時候啊?」小雲道:「快了,吃了飯嚜,就預備動手了。」
5 雲甫沒法,且去榻床吸鴉片煙。須臾,果然傳呼開飯左首房間開了三桌,自本家親戚以及引禮樂人炮手之屬,擠得滿滿的。右首房間只有陳小雲陶雲甫陶玉甫三人一桌。
6 正待入座,覃麗娟家一個相幫進房。雲甫問他甚事。相幫說是送禮,袖出拜匣,呈上帳台。匣內代楮(chǔ ㄔㄨˇ)一封,夾著覃麗娟的名片。雲甫覺得好笑,不去理會。接連又有送禮的,戴著紫纓涼帽,端盤來了。
7 雲甫認識是齊韻叟的管家,慌的去看,盤內三份楮、錠、緗【注釋2】,三張素帖,卻系蘇冠香姚文君張秀英出名。雲甫笑向管家道:「大人真正要格外周到!其實何必呢?」【注釋3】管家應是,復稟道:「大人說,倘若二少爺心裡不開爽嚜,請到我們園子裡去玩玩。」雲甫道:「你回去謝謝大人,過兩天二少爺本來要到府面謝。」管家連應兩聲是,收盤自去。
8 三人始各就位。小雲因下面一位空著,招呼帳房先生。那先生不肯,卻去叫出李浣芳在下相陪。玉甫不但戒酒,索性水米不沾牙。雲甫亦不強勸。大家用些稀飯而散。
9 飯後,小雲徑往外面去張羅諸事。玉甫怕人笑話,仍掩過一邊。雲甫見浣芳穿一套縞素衣裳,嬌滴滴越顯紅白,著實可憐可愛,特地攜著手,同過榻床前,隨意說些沒要緊的閒話。浣芳平日靈敏非常,此時也呆瞪瞪的,問一句,答一句。
10 正說間,突然一人從客堂吆喝而出,天井裡四名紅黑帽便喝起道來。隨後大炮三聲,金鑼九下,嚇得浣芳向房後奔逃。玉甫早不知何往。雲甫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層層,千頭攢動,萬聲嘈雜,不知是否成殮。一會又喝道一遍,敲鑼放炮如前,穿孝親人暨會弔女客同聲舉哀。雲甫退後躺下,靜候多時,聽得一陣鼓鈸,接著鐘鈴搖響,念念有詞,諒為殮畢灑淨的俗例。
11 灑淨之後,半晌不見動靜。雲甫再欲探望,小雲忽擠出人叢,在房門口招手。雲甫急急趨出,只見玉甫兩手扳牢棺板,彎腰曲背上半身竟伏入棺內,李秀姐竭盡氣力,哪裡推挽得動。雲甫上前,從後抱起,強拉到房間裡。外面登時鑼炮齊鳴,哭喊競作。蓋棺竣事,看的人遂漸漸稀少。
12 於是吹打贊禮,設祭送行。雲甫把守房門,不許玉甫出外。自立嗣兄弟浣芳妹子阿招大姐及樓上兩個討人一一拜過,然後許多本家親戚男女客陸續各拜如禮。小雲趕出大門,指手劃腳,點撥夫役,擁上客堂,撤去祭桌,絡起繩索。但聞一聲炮響,眾夫役發喊上肩,紅黑帽敲鑼喝道,與和尚鼓鈸之聲——僧眾先在衖(lòng ㄌㄨㄥˋ)口等候。這裡喪輿方緩緩啟行。秀姐率闔家女眷等步行哭送。本家親戚或送或不送,一鬨而去。
13 玉甫乘亂歘(chuā ㄔㄨㄚ)地鑽出雲甫肋下,雲甫看見拉回。玉甫沒奈何,跌足發恨。雲甫道:「你這時候去做什麼?明天我同你徐家匯去一趟那才是正經。這時候就送到船上,一點事都沒有,幹什麼呀?」
14 玉甫聽說的不差,只得罷休。雲甫即要拉往西公和。玉甫定要俟送喪回來始去,雲甫也只得依從。不意等之良久杳然。
15 玉甫想著漱芳遺物,未稔秀姐會否收拾,背著雲甫,親往左首房間要去查看;跨進門檻,四顧大驚:房間里竟搬得空落落的;一帶櫥箱都加上鎖;大床上橫堆著兩張板凳;掛的玻璃燈,打碎了一架,伶伶仃仃,欲墜未墜,壁間字畫亦脫落不全;滿地下雞魚骨頭尚未打掃。
16 玉甫心想漱芳一死,如此糟蹋,不禁苦苦的又哭一場。雲甫在右首房間並未聽見,任玉甫哭個盡情。玉甫一路哭至床前,忽見烏黑的一團,從梳妝台下滾出,眼前一瞥,頃刻不見。玉甫頓發一怔,心想莫非漱芳魂靈,現此變異,使我勿哭。因此不勸自止。
17 適值陳小雲先回,玉甫趨見問信。小雲道:「船上都預備好了,明天開下去。你嚜明天吃了中飯坐馬車到徐家匯好了。」
18 雲甫甚不耐煩,不等轎班,連催玉甫快走。玉甫步出天井,卻有一隻烏雲蓋雪的貓蹲著在水缸蓋上側轉頭咬嚼有聲。玉甫恍然,所見烏黑的一團即此畜生作怪,嘆一口氣,逕跟雲甫踅往西公和里覃麗娟家。
19 那時愁雲黯黯,日色無光;向晚,就濛濛的下起雨來。雲甫氣悶已甚,點了幾色愛吃的菜,請陳小雲事畢過來小飲。小雲帶了李浣芳同來。玉甫詫問何事。小雲道:「她要找姐夫呀,跟她媽鬧了一會了。」
20 浣芳緊靠玉甫身邊,悄悄訴道:「姐夫有沒曉得?姐姐一個人在船上,我們嚜倒都回來了,連桂福也跑來了。等會給陌生人搖了去,那可到哪去找喏?」小雲、雲甫聽說,不覺失笑。玉甫仍以好言撫慰。覃麗娟在旁,點頭贊歎道:「她沒了姐姐也苦呵!」雲甫嗔道:「你可是要她哭?剛剛哭好了不多一會,你還要去惹她!」
21 麗娟看浣芳當真水汪汪含著一泡眼淚,不曾哭出,忙換笑臉,挈浣芳的手,過自己身邊,問其年紀幾歲,誰教的曲子,大曲教了幾支,一頓搭訕,直搭訕到搬上晚餐始罷。雲和小雲對酌,麗娟稍可陪陪。玉甫浣芳先自吃飯。雲甫留心玉甫一日所食僅有半碗光景,雖不強勸,卻體貼說道:「今天你起來得早,可要睡?先去睡罷。」
22 玉甫亦覺無味,趁此同浣芳辭往亭子間,關上房門,推說睡了。其實,這時玉甫像土木偶一般,到了亭子間,只對著一盞長頸燈台默然悶坐。浣芳相偎相倚,也像有甚心事,注視一處,目不轉睛。半日,浣芳忽道:「姐夫聽娘!這時候雨停了點了。我們到船上去陪陪姐姐,等會還到這兒來,好不好?」玉甫不答,但搖搖頭。浣芳道:「不要緊的呀!不要給他們曉得就是了。」玉甫因其痴心,越形悲楚,一氣奔上,兩淚直流。浣芳見了,失聲道:「姐夫為什麼哭啊?」玉甫搖搖手,叫她「不要作聲。」
23 浣芳反身抱住玉甫,等玉甫目乾氣復,道:「姐夫,我有一句話,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玉甫問:「什麼話?」浣芳道:「昨天帳房先生跟我說:姐姐就不過去一趟,去了兩禮拜,還到家裡來。陰陽先生看好了日子,說是二十一嚜,一定回來的了。賬房先生是老實人,他話先說在那兒,是錯不了的!他還叫我不要哭,姐姐聽見哭,怕不肯來。還叫我不要去同別人說,說穿了,倒不許姐姐來了。姐夫,這可不要哭喏,好讓姐姐回來呀。」
24 玉甫聽完這篇話,再也忍不住,嗚嗚咽咽,大放悲聲。浣芳急得跺腳叫喚,一時驚動小雲雲甫。推進門去,看此情形,小雲呵呵一笑。雲甫攢眉道:「你可有點譜子!」玉甫狠命收捺下去。覃麗娟令娘姨舀盆水來,並囑道:「二少爺洗了臉睡罷。今天辛苦了一天了。」說畢皆去。娘姨送上面水。玉甫洗過,再替浣芳揩一把。娘姨掇(duó ㄉㄨㄛ ˊ)盆去後,玉甫就替浣芳寬衣上床,並頭安睡。初時甚是清醒,後來漸次懵騰,連陳小雲辭別歸去也一概不聞。
25 次早起身,天晴日出,爽氣迎人,玉甫擬獨自溜往洋涇浜尋那載棺的船。剛離亭子間,為娘姨所攔,說是:「大少爺交代我們,叫二少爺不要走。」一面浣芳又追出相隨玉甫料不能脫身,只好歸房,俟午牌時分,始聞雲甫咳嗽聲。麗娟蓬頭出房喊娘姨,望見玉甫、浣芳,招呼道:「都起來了,房裡來喏。」
26 玉甫挈浣芳並過前面房間,見了雲甫,欲轎班叫馬車。雲甫道:「喫了飯去喊正好嚜。」玉甫乃欲叫菜。雲甫道:「叫了。」
27 玉甫方就榻床坐下,看著麗娟對鏡新妝。麗娟向浣芳道:「你的頭也毛得很,可要梳?我替你梳梳罷。」浣芳含羞不要。雲甫道:「為什麼不要梳?你自己去鏡子里看,可毛啊?」玉甫幫著慫恿。浣芳愈形跼蹐(jú jí ㄐㄩˊ ㄐㄧˊ)。玉甫道:「熟了點倒怕面重了。」麗娟笑道:「不要緊的,來喏。」一手輓過浣芳來梳,隨口問其向日梳頭何人。浣芳道:「本來是姐姐,這時候是隨便什麼人。前天早上,要換個湖色絨繩,媽也梳了一回。」
28 雲甫唯恐閒話中打動玉甫心事,故意支說別事。麗娟會意,不復多言。玉甫雖呆臉端坐,意馬心猿,無時或定,雲甫豈不覺得。適外場報說:「菜來了。」雲甫便搬上樓來。浣芳梳的兩只丫角比麗娟正頭終究容易,趕著梳好,一同喫飯。
29 飯後玉甫更不耽延,親喊轎班叫了馬車俟於衖口。雲甫沒法,和玉甫浣芳即時動身,一直駛往西南相近徐家匯官道之旁,只見一座絕大墳山,靠盡頭新打一壙,七八個匠人往來工作,流汗相屬,壙前疊著一堆磚瓦,鋪著一坑石灰,知道是了,相將下車。一個監工的相幫上前稟說:「陳老爺也來了,都在這邊船上。」
30 玉甫回頭望去,相隔一箭多路,遂請雲甫挈浣芳步至堤前,只見一排停著三隻無錫大船首尾相接:最大一隻載著靈柩暨一班和尚;陳小雲偕風水先生坐了一隻;李秀姐率闔家女眷等坐了一隻。
31玉甫先送浣芳交與秀姐,才同雲甫往小雲坐的船上拱手廝見,促膝閒談。談過半點多鐘,風水先生道:「是時候了。」小雲乃命桂福傳喚本地炮手,作速赴工;傳小工頭點齊夫役,準備行事;傳語秀姐,教浣芳等換上孝衫。當下風水先生前行,小雲、雲甫、玉甫跟到墳頭。
32 不多時,炮聲大震,靈柩離船,和尚敲動法器,叮叮噹噹,當先接引,闔家女眷等且哭且走,簇擁於後。玉甫目見耳聞,心中有些作噁,兀自掙扎,卻不道天旋地轉,立刻眼前漆黑,腳底下站不定,仰翻身跌倒在地。嚇得小雲、雲甫,攙的攙,叫的叫。秀姐慌張尤甚,顧不得靈柩,飛奔搶上,掐人中、許神願,亂做一堆。幸而玉甫漸漸蘇醒開目,眾人稍放些心。
33 風水先生指點左首一座洋房,說系外國酒館,可以勾留暫坐。秀姐雲甫聽了,相與扶掖前往。維時皜(hào ㄏㄠˋ )皜秋陽,天氣無殊三伏,玉甫本為炎熱所致;既進洋房,脫下夾衫,已涼快許多,再喫點荷蘭水【注釋4】,自然清爽沒事。
34 玉甫見雲甫出立廊下,乘間要溜。秀姐如何敢放。玉甫央及道:「讓我去看看好了;我沒什麼呀,你放手喏!」秀姐沒口子勸道:「二少爺,剛剛好了點,再要去,那我們可是擔不起這干係的!」雲甫隔壁聽明,大聲道:「你可是要嚇死人?安靜點罷!」
35 玉甫無奈歸座,焦躁異常,取腰間佩的一塊漢玉,將指甲用力刻划,恨不得砸個粉碎。秀姐婉婉商略道:「我說二少爺,你嚜坐在這兒,我去看一趟。看他們做好了,我叫桂福來請你,那你再去看,不是滿好?」玉甫道:「那麼快點去喏。」
36 秀姐請進雲甫軟困玉甫於洋房中纔去。玉甫由玻璃窗望到墳頭,咫尺之間,歷歷在目,登科廩主【注釋5】,事事齊備,再想不到這浣芳圍繞墳旁,又哭又跳,不解其為甚緣故。恰遇桂福來請,雲甫乃與玉甫離了外國酒館,重至墳頭。浣芳猶哭個不止,一見玉甫,連身撲上,只喊說:「姐夫,不好了呀!」玉甫問:「什麼不好?」浣芳哭道:「你看喏!姐姐給他們關到裡頭去了呀!這還好出來啊!」眾人聽著茫然,惟玉甫喻其痴意。浣芳復連連推搡玉甫,並哭道:「姐夫去說喏!教他們開個門在那兒喏!」
37 玉甫無可撫慰,且以誑言掩飾。 浣芳哪裡肯罷?轉身撲到墳上,叉起兩手,將廩的石灰拚命扒開,泥水匠更禁不得,還是秀姐去拉,始拉下來。秀姐仍把浣芳交與玉甫看管,且道:「總算完了事了,請你二少爺先回去,此地有我們在這兒。」
38 玉甫想在此荒野亦屬無聊,即時跟從雲甫並坐馬車,浣芳擠在中間,駛歸四馬路西公和里,一路尚被浣芳胡纏瞎鬧。及進覃麗娟家門口,只聽得樓上有許多人聲音。雲甫問外場,知為尹痴鴛親送張秀英回家,連高亞白、姚文君咸在。雲甫甚喜,領玉甫、浣芳上樓,先往覃麗娟房間略坐片刻,便往對過張秀英房間。
第四十一回完
注释:
【1】 加綢套的神主牌。
【2】 喪事專用的淺黃色帛布。
【3】 同是妓女送儀,他對自己的相好與齊韻叟代送的,態度判然不同,畫出勢利。
【4】 一種棕色的檸檬蘇打水。
【5】 「廩主」即「廩」(借用的同音字,意即粉刷)的神主一參看下段「廩的石灰」一在墳堆上刷的一條白粉上寫死者姓名,因為沒有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