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一回
繁體版:第一囬 景陽岡武松打虎 潘金蓮嫌夫賣風月
詞曰:
丈夫隻手把吳鈎,欲斬萬人頭。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却為花柔?
請看項籍並劉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傑都休!
此一隻詞兒,單說着情色二字,乃一體一用。故色絢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晉人云: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如磁石吸鐵,隔碍潛通。無情之物尚爾,何况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計一節。湏而「丈夫隻手把吳鈎」,吳鈎,乃古劔也。古有干將、莫釾、太阿、吳鈎、魚腸、躅鏤之名。言丈夫心腸如鐵石,氣概貫虹蜺,不免屈志於女人。
題起當時西楚霸王,姓項名籍,單名羽字。因秦始皇無道,南修五嶺,北築長城,東塡大海,西建阿房,幷吞六國,坑儒焚典。因與漢王劉邦,單名季字,時二人起兵,席捲三秦,滅了秦國,指鴻溝為界,平分天下。因用范增之謀,連敗漢王七十二陣。只因寵着一個婦人,名喚虞姬,有傾城之色,載於軍中,朝夕不離。一旦被韓信所敗,夜走陰陵,爲追兵所逼。霸王敗向江東取救,因捨虞姬不得,又聞四面皆楚歌,事發,嘆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畢,淚下數行。虞姬曰:「大王莫非以賤妾之故,有费軍中大事?」霸王曰:「不然,吾與汝不忍相捨故耳!況汝這般容色,劉邦乃酒色之君,必見汝而納之。」虞姬泣曰:「妾寜以義死,不以苟生。」遂請王之寳劔,自刎而死。霸王因大慟,尋以自剄。史官有詩嘆曰:
拔山力盡霸圖隳,倚劔空歌不逝騅。
明月滿營天似水,那堪囬首別虞姬。
那漢王劉邦,原是泗上亭長,提三尺劔,硭碭山斬白蛇起手,二年亡秦,五年滅楚,掙成天下。只因也是寵着個婦人,名喚戚氏夫人,所生一子,名趙王如意。因被呂后妬害,心甚不安。一日,高祖有疾,乃枕戚夫人腿而臥。夫人哭曰:「陛下萬歲後,妾母子何所托?」帝曰:「不難。吾明日出朝,廢太子而立爾子,意下如何?」戚夫人乃收淚謝恩。呂后聞之,密召張良謀計。良舉薦商山四皓,下來辅佐太子。一日,同太子入朝。高祖見四人鬚鬓交白,衣冠甚偉,各問姓名。一名東園公,一名綺里季,一名夏黄公,一名甪里先生。因大驚曰:「朕昔求聘諸公,如何不至,今日乃從吾兒所遊?」四皓荅曰:「太子乃守成之主也。」高祖聞之,愀然不悦。比及四皓出殿,乃召戚夫人指示之曰:「我欲廢太子,况彼四人輔佐,羽翼已成,卒難搖動矣。」戚夫人遂哭泣不止。帝乃作歌以解之:
「鴻鵠高飛兮,羽翼抱龍。羽翼抱龍兮橫蹤四海。橫蹤四海兮,又可奈何?雖有矰繳兮,尚安所施!」
歌訖,後遂不果立趙王矣。高祖崩世,呂后酒酖殺趙王如意,人彘了戚夫人,以除其心中之患。
詩人评此二君,评到個去處,說劉項者,固當世之英雄,不免爲二婦人以屈其志氣。雖然,妻之視妾,名分雖殊,而戚氏之祸,尤慘于虞姬。然則妾婦之道,以事其丈夫,而欲保全首領于牖下,難矣。觀此二君,豈不是「撞着虞姬戚氏,豪傑都休」?有詩爲證:
劉項佳人絕可憐,英雄無策庇嬋娟。
戚姬塟處君知否?不及虞姬有墓田。
說話的如今只愛說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則德薄,女衍色則情放。若乃持盈愼滿,則為端士淑女。豈有殺身之禍?今古皆然,貴賤一般。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後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個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後不免屍橫刀下,命染黃泉,永不得著綺穿羅,再不能施朱傅粉。靜而思之,著甚來由?況這婦人他死有甚事?貪他的,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愛他的,丟了潑天關產業。驚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端的不知誰家婦女?誰的妻小?後日乞何人佔用?死於何人之手?正是:
說時華嶽山峯歪,道破黃河水逆流!
話說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朝中寵信高楊童蔡四個奸臣,以致天下大亂,黎民失業,百姓倒懸,四方盜賊蜂起。罡星下生人間,攪亂大宋花花世界,四處反了四大寇。那四大寇?山東宋江、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皆轟州劫縣,放火殺人,僭稱王號。惟有宋江替天行道,專報不平,殺天下贓官污吏豪惡刁民。
那時山東陽谷縣,有一人姓武,名植,排行大郎。有個嫡親同胞兄弟,名喚武松。其人身長七尺,膀闊三停。自幼有膂力,學得一手好槍棒。他的哥哥武大,生的身不滿三尺,為人懦弱,又頭腦濁蠢可笑。平日本分,不惹是非。因時遭荒饉,將祖房兒賣了,與兄弟分居,搬移在清河縣居住。這武松因酒醉打了童樞密,單身獨自逃在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莊上,——他那裏招攬天下英雄豪傑,仗義疏財,人號他做「小孟嘗君」柴大官人,乃是周朝柴世宗嫡派子孫,——那裏躲逃。柴進因見武松是一條好漢,收攬在莊上。不想武松就害起瘧疾來,住了一年有餘,因思想哥哥武大,告辭歸家。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清河縣地方。
那時山東界上,有一座景陽崗,山中有一隻吊睛白額虎,食得路絕人稀。官司杖限獵戶,擒捉此虎。崗子路上兩邊都有榜文,可教過往經商,結夥成羣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崗,其餘不許過崗。這武松聽了,呵呵大笑。就在路旁酒店內喫了幾碗酒。壯著膽,橫拖著防身梢棒,踉踉蹌蹌大扠步走上崗來。不半里之地,見一座山神廟,門首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松看時,上面寫道:
「景陽崗上,有一隻大蟲,近來傷人甚多。現今立限各鄉里正並獵戶人等,打捕住時,官給賞銀三十兩。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過崗。其餘時分,及單身客旅,白日不許過崗,恐被傷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
武松喝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崗去,看有甚大蟲。」武松將棒綰在脅下,一步步上那崗來。回看那日色,漸漸下山。此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走了一會,酒力發作,遠遠望見亂樹林子,直奔過樹林子來。見一塊光撻撻的大青臥牛石,把那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恰待要睡,但見青天忽然起一陣狂風,看那風時,但見: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地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後黃葉刷刷的響,撲地一聲,跳出一隻弔睛白額斑斕猛虎來,猶如牛來大。武松見了,叫聲「阿呀」時,從青石上翻身下來,便提梢棒在手,閃在青石背後。那大蟲又饑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上跑了一跑,打了個歡翅,將那條尾剪了又剪,半空中猛如一個焦霹靂,滿山滿嶺盡皆振響。這武松被那一驚,把肚中酒都變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原來猛虎項短,回頭看人較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伸,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側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了一聲,把山崗也振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過一邊。原來虎傷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捉不著時,氣力已自沒了一半。武松見虎沒力,翻身囬來,雙手輪起梢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枝帶葉打將下來。原來不曾打著大蟲,正打在樹枝上,磕磕把那條棒折做兩截,只拏一半在手裏。這武松心中,也有幾分慌了。那虎便咆哮性發,剪尾弄風起來,向武松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一跳,卻跳囬十步遠。那大蟲撲不著武松,把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乘勢向前,兩隻手撾住大蟲頂花皮,使力只一按。那虎急要掙扎,早沒了氣力。武松盡力撾定那虎,那裏肯放鬆。一面把只腳望虎面上眼睛裏只顧亂踢。那虎咆哮,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武松按在坑裏,騰出右手,提起拳頭來只顧狠打。盡平生氣力,不消半歇兒時辰,把那大蟲打死,躺臥著卻似一個綿布袋,動不得了。有古風一篇,單道景陽崗武松打虎。但見:
景陽崗頭風正狂,萬里陰雲埋日光。
焰焰滿川紅日赤,紛紛遍地草皆黃。
觸目晚霞掛林藪,侵人冷霧滿穹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踴躍逞牙爪,谷裏獐鹿皆奔降;
山中狐兔潛蹤跡,澗內獐猿驚且慌。
卞莊見後魂魄散,存孝遇時心膽亡。
清河壯士酒未醒,忽在崗頭偶相迎。
上下尋人虎飢渴,撞著猙獰來撲人。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傾。
臂腕落時墜飛砲,爪牙撾處幾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鮮血染。
穢污腥風滿松林,散亂毛鬚墜山崦。
近看千鈞勢未休,遠觀八面威風減。
身橫野草錦斑消,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這隻猛虎,被武松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的動不得了。使的這漢子口裏兀自氣喘不息。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梢棒。只怕大蟲不死,向身上又打了十數下,那大蟲氣都沒了。武松尋思:「我就勢把這大蟲拖下崗子去。」就血泊中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酥軟了。武松正坐在石上歇息,只聽草坡裏刷剌剌響。武松口中不言,心下驚恐:「天色已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個大蟲來,我卻怎生鬭得過他?」剛言未畢,只見坡下鑽出兩隻大蟲來,唬得武松大驚道:「阿呀,今番我死也!」只見那兩個大蟲於面前直立起來。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個人:把虎皮縫做衣裳,頭上帶著虎磕腦。那兩人手裏各拏著一條五股鋼叉,見了武松倒頭便拜,說道:「壯士,你是人也,神也?端的喫了㺀律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了身軀!不然,如何獨自一個,天色漸晚,又沒器械,打死這個傷人大蟲?我們在此觀看多時了。端的壯士,高姓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我便是陽谷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問:「你兩個是甚麼人?」那兩個道:「不瞞壯士說,我們是本處打獵戶。因為崗前這隻虎,夜夜出來,傷人極多。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路客人不計其數。本縣知縣相公,著落我們眾獵戶限日捕捉,得獲時,賞銀三十兩;不獲時,定限喫拷。叵耐這業畜勢大,難近得他,誰敢向前?我們只和數十鄉夫在此,遠遠地安下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從崗子上走來,三拳兩腳,和大蟲敵鬭,把大蟲登時打死了。未知壯士身上有多少力!俺眾人把大蟲綣了,請壯士下崗,往本縣去見知縣相公,討賞去來。」於是眾鄉夫獵戶,約湊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蟲擡在前面,將一個兜轎擡了武松,逕投本處一個上戶家。那上戶里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扛在草庭上。卻有本縣里老,都來相探,問了武松姓名。因把打虎一節,說了一遍。眾人道:「眞乃英雄好漢!」那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盞,喫得大醉。打掃客房,武松歇息。
到天明,里老先去縣裏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花紅軟轎,迎送武松到縣衙前。清河縣知縣使人來接到縣內廳上。那滿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崗上大蟲,迎賀將來,盡皆出來觀看,哄動了那個縣治。武松到廳上下了轎,扛著大蟲在廳前。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這個猛虎?」便喚武松上廳來。參見畢。將打虎首尾,訴說了一遍。兩邊官吏,都驚獃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盃酒,將庫中眾上戶出納的賞錢三十兩,就賜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這三十兩賞賜?眾獵戶因這畜生,受了相公許多責罰。何不就把這賞給散與眾人去?也顯相公恩沾,小人義氣。」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處分。」武松就把這三十兩賞錢,在廳上俵散與眾獵戶去了。知縣見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條好漢,有心要擡舉他,便道:「你雖是陽谷縣的人氏,與我這清河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我這縣裏做個巡捕的都頭,專一河東水西擒拏盜賊,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巡捕都頭。眾里正大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誇官,喫了三五日酒。武松正要陽谷縣找尋哥哥,不料又在清河縣做了都頭。一日在街上閒遊,喜不自勝。傳得東平一府兩縣,皆知武松之名。有詩為證:
壯士英雄藝略芳,挺身直上景陽崗。
醉來打死山中虎,自此聲名播四方。
按下武松,單表武大。自從與兄弟分居之後,因時遭荒饉,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衰,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俗語言其身上粗糙,頭臉窄狹故也。以此人見他這般軟弱樸實,都欺負他。武大並無生氣,常時迴避便了。看官聽說:世上惟有人心最歹,軟的又欺,惡的又怕;太剛則折,太柔則廢。古人有幾句格言說的好:
柔軟立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胎。無爭無競是賢才,虧我些兒何礙?青史幾場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巧安排,守分而今見在。
且說武大終日挑擔子出去街上,賣炊餅度日。不幸把渾家故了,丟下個女孩兒,年方十二歲,名喚迎兒。爺兒兩個過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資本,移在大街坊張大戶家臨街房居住,依舊做買賣。張宅家下人見他本分,常看顧他,照顧他炊餅。閒時在他鋪中坐,武大無不奉承。因此張宅家下人個個都歡喜,在大戶面前,一力與他說方便,因此大戶連房錢也不問武大要。
這張大戶家有萬貫家財,百間房產,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媽媽余氏,主家嚴厲,房中並無清秀使女。一日,大戶拍胸歎了一口氣。媽媽問道:「你田產豐盛,資財充足,閒中何故歎氣?」大戶道:「我許大年紀,又無兒女,雖有家財,終無大用。」媽媽道:「既然如此說,我教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早晚習學彈唱,服侍你便了。」大戶心中大喜,謝了媽媽。過了幾時,媽媽果然教媒人來,與大戶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叫做潘金蓮,一個喚做白玉蓮。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因此小名金蓮。父親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裏,習學彈唱,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兒,做張做勢,喬模喬樣。況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五,就會描鸞刺綉,品竹彈絲,又會一手琵琶。後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在大戶家習學彈唱,金蓮學琵琶,玉蓮學箏。玉蓮亦年方二八,乃是樂戶人家女子,生得白淨,小字玉蓮。這兩個同房歇臥。主家婆余氏初時甚是擡舉二人,不令上鍋,聊備灑掃,與他金銀首飾,妝束身子。後日不料白玉蓮死了,止落下金蓮一人,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不紅不白;眉彎新月,又細又彎。張大戶每要收他,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羙玉無瑕,一朝損壞。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還有一樁兒不可說,白日間只是打盹,到晚來噴嚏也無數。後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蓮甚是苦打。大戶知不容此女,卻賭氣倒賠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現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的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的金蓮來家,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與他做本錢。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亦不敢聲言。朝來暮往,如此也有幾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症,嗚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不容在房子裏住。武大不免又尋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原來金蓮自從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奴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腿的,只是一味𠳹酒。著緊處卻是錐扎也不動。奴端的那世裏晦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常無人處唱個〔山坡羊〕為證:
「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他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獎,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眞金子埋在土裏,他是塊高麗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倒底奴心不羙!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些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煞,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湊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武大每日自挑炊餅擔兒出去賣,到晚方歸。婦人在家,別無事幹,一日三餐喫了飯,打扮光鮮,只在門前簾兒下站著,常把眉目嘲人,雙睛傳意。左右街坊,有幾個奸詐浮浪子弟,睃見了武大這個老婆,打扮油樣,沾風惹草,被這干人在街上撒謎語,往來嘲戲唱叫:「這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裏!」人人只知武大是個懦弱之人,卻不知他娶得這個婆娘在屋裏,風流伶俐,諸般都好,為頭的一件好偷漢子。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閒雲雨便偷期。
這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嗑瓜子兒,一逕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的這夥人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扠兒機,口裏油似滑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混沌,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囉皂!不如湊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負。你是個男子漢,倒擺佈不開,常教老娘受氣!」武大道:「我那裏有錢典房?」婦人道:「呸!濁材料!把奴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後有了,再治不遲。」武大聽了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乾淨。
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照舊賣炊餅。一日,街上所過,見數隊纓槍,鑼鼓喧天,花紅軟轎,簇擁著一個人,卻是他嫡親兄弟武松。因在景陽崗打死了大蟲,知縣相公擡舉他,新陞做了巡捕都頭。街上里老人等作賀他,送他下處去。卻被武大撞見,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頭,怎不看顧我?」武松回頭,見是哥哥。二人相會,兄弟大喜,一面邀請到家中,讓至樓上坐。房裏喚出金蓮來,與武松相見。(武大)因說道:「前日景陽岡打死了大蟲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萬福!」武松施禮,倒身下拜。婦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請起,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兩個相讓了一囬,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兒拏茶,二人喫了。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管待武松。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氣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蟲?心裏尋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這般長大,人物壯健,奴若嫁得這個,胡亂也罷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裏遭瘟,直到如今!據看武松又好氣力,何不教他搬來我家住?誰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裏!」那婦人一面臉上堆下笑來,問道:「叔叔,你如今在那裏居住?每日飯食,誰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頭,逐日答應上司,別處住不方便,胡亂在縣前尋了個下處,每日撥兩個土兵服事做飯。」婦人道:「叔叔何不搬來家裏住,省的在縣前土兵服事,做飯腌臢。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喫時,也方便些。就是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喫,也乾淨。」武松道:「深謝嫂嫂。」婦人又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請來廝會也。」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八歲。」婦人道:「原來叔叔倒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舊房居住,不想搬在這裏!」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喫他忒善了,被人欺負,纔得到這裏。若似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松撒潑。」婦人笑道:「怎的顛倒說?常言人無剛強,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這樣三打不回頭,四打連身轉的人。」有詩為證,詩曰:
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
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原來這婦人甚是言語撇清。武松道:「家兄不惹禍,免嫂嫂憂心。」二人只在樓上說話未了,只見武大買了些肉菜菓餅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且下來安排則個。」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此,無人陪侍,卻教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請方便。」婦人道:「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子來,安排端正,都拏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菓菜、點心之類,隨即盪上酒來。武大教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拏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盃兒水酒。」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只顧上下篩酒,那裏來閒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的肉菓兒也不揀一筯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婦人陪武松喫了幾盃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身上。武松乞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理他。喫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沒事再喫幾盃兒去。」武松道:「生受!我再來望哥哥嫂嫂罷。」都送下樓來。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家裏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喫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來。」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者,奴這裏專候!」正是: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有詩為證:
可怪金蓮用意深,包藏淫行蕩春心。
武松正大原難犯,耿耿清名抵萬金。
當日這婦人情意十分慇勤。卻說武松到縣前客店內,收拾行李鋪蓋,教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婦人見了,強如拾了金寶一般歡喜。旋打掃一間房,與武松安頓停當。武松吩咐土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家宿歇。次日早起,婦人也慌忙起來,與他燒湯淨面。武松梳洗裹幘,出門去縣裏畫卯,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家喫飯,休去別處喫了。」武松應諾。到縣裏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囬到家中。那婦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三口兒同喫了飯。婦人雙手便捧一盃茶來,遞與武松。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明日縣裏撥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奴家見他拏東拏西蹀裡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撥了土兵來,那廝上鍋上竃不乾淨,奴眼裏也看不上這等人。」武松道:「恁的,卻生受嫂嫂了!」有詩為證:
武松儀表甚搊搜,阿嫂淫心不可收。
籠絡歸來家裏住,要同雲雨會風流。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來哥家裏住,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教買餅饊茶菓,請那兩邊鄰舍。眾憐舍都鬭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囬席,都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疋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服。那婦人堆下笑來,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賜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道個萬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裏承差應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燉羹燉飯,歡天喜地服事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的直漢。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只見四下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但見:
萬里彤雲密佈,空中祥瑞飄簾,瓊花片片舞前簷。剡溪當此際,濡滯子猷船。頃刻樓薹都壓倒,江山銀色相連。飛鹽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內嗟無錢。
當日這雪直下到一更時分,卻似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早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婦人早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去武松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鬭他一鬭,不怕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裏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婦人推起簾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掛心!」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將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內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喫早飯?」武松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喫飯了,卻纔又有一個作盃,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婦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凳子,自近火盆邊坐的。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關了。卻搬些煮酒菜蔬入房裏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裏去了?」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些買賣,我和叔叔自喫三盃。」武松道:「一發等哥來家,喫也不遲。」婦人道:「那裏等的他!」說猶未了,只見迎兒小女早暖了一注酒來。武松道:「不必嫂嫂費心,待武二自斟。」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著盃盤,婦人拏盞酒擎在手裏,看著武松:「叔叔滿飲此盃!」武松接過酒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盃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個成雙的盞兒。」武松道:「嫂嫂自飲。」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盃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拏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一逕將酥胸微露,雲鬟半軃,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著個唱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休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就是了。」婦人道:「呵呀,你休說,他那裏曉得甚麼?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盃!」連篩了三四盃飲過。那婦人也有三盃酒落肚,烘動春心,那裏按納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盪酒,武松自在房內,卻拏火筯簇火。婦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拏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服,不寒冷麼?」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筯,口裏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躁,便丟下火筯,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喫我這半盃兒殘酒。」乞武松劈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跤。武松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的噙齒戴髮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再來休要如此所為。」婦人喫他幾句,搶得通紅了面皮,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傢伙。口裏指著說道:「我自作耍子,不値得便當眞起來,好不識人敬!」收了傢伙,自往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潑賤操(按:原作[言柔])心太不良,貪淫無恥壞綱常。
席間尚且求雲雨,反被都頭罵一場。
這婦人見勾搭武松不動,反被他搶白了一場好的。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的,自己尋思。天色卻早申牌時分,武大挑著擔兒大雪裏歸來。推開門,放下擔兒,進的房來,見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婦人道:「都是你這不不爭氣的,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喫,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便是迎兒眼見,我不賴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舍聽見笑話!」武大撇了婦人,便來武松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喫點心,我和你喫些個。」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臘靴,著了上蓋,戴上氈笠兒。一面繫纏帶,一面出大門。武大叫道:「二哥,你那裏去?」也不答,一直只顧去了。武大囬到房內,問婦人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往縣前那條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婦人罵道:「賊混沌蟲!有甚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裏住。卻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乞別人笑話。」婦人罵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到不乞別人笑話?你要,便自和他過去,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裏再敢開口,被這婦人倒數罵了一頓。
正在家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個土兵,拏著條扁擔,逕來房內,收拾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裏再敢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罵道:「卻也好!只道是親難轉債,人只知道一個兄弟做了都頭怎的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般言語,不知怎的了,心中只是放它不下。
自從武松搬去縣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婦人千叮萬囑,吩咐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有詩為證:
雨意雲情不遂謀,心中誰信起戈矛。
生將武二搬離去,骨肉翻令作寇讎!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简体版:第一回 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武松*35 (A)霸王*2 四皓*1
武大*13 (B)高祖*4 知县*3 两人*2 众人/大户/浮浪子弟*1
金莲*42 (C)虞姬*2 戚夫人*1 妈妈*2
(旁白1)
词曰: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此一只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晋人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一节。湏(xū/ㄒㄩ)而“丈夫只手把吴钩”,吴钩,乃古劔也。古有干将、莫䥺(yé)、太阿、吴钩、鱼肠、躅镂(zhú lòu/ㄓㄨˊㄌㄡˋ)之名。言丈夫心肠如铁石,气概贯虹霓,不免屈志于女人。
题起当时西楚霸王,姓项名籍,单名羽字。因秦始皇无道,南修五岭,北筑长城,东填大海,西建阿房,并吞六国,坑儒焚典。因与汉王刘邦,单名季字,时二人起兵,席卷三秦,灭了秦国,指鸿沟为界,平分天下。因用范增之谋,连败汉王七十二阵。只因宠着一个妇人,名唤虞姬,有倾城之色,载于军中,朝夕不离。一旦被韩信所败,夜走阴陵,为追兵所逼。(A)霸王败向江东取救,因舍虞姬不得,又闻四面皆楚歌,事发,叹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zhuī/ㄓㄨㄟ)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毕,泪下数行。(C)虞姬曰:“大王莫非以贱妾之故,有费军中大事?”(A)霸王曰:“不然,吾与汝不忍相舍故耳!况汝这般容色,刘邦乃酒色之君,必见汝而纳之。”(C)虞姬泣曰:“妾寜以义死,不以苟生。”遂请王之宝劔,自刎而死。霸王因大恸,寻以自刭(jǐng)。史官有诗叹曰:
拔山力尽霸图隳(huī/ㄏㄨㄟ),倚劔空歌不逝骓。
明月满营天似水,那堪回首别虞姬。
(旁白2)
那汉王刘邦,原是泗上亭长,提三尺劔,硭砀(máng dàng)山斩白蛇起手,二年亡秦,五年灭楚,挣成天下。只因也是宠着个妇人,名唤戚氏夫人,所生一子,名赵王如意。因被吕后妒害,心甚不安。一日,高祖有疾,乃枕戚夫人腿而卧。(C)夫人哭曰:“陛下万岁后,妾母子何所托?”(B)帝(高祖)曰:“不难。吾明日出朝,废太子而立尔子,意下如何?”戚夫人乃收泪谢恩。吕后闻之,密召张良谋计。良举荐商山四皓,下来辅佐太子。一日,同太子入朝。高祖见四人须鬓交白,衣冠甚伟,各问姓名。一名东园公,一名绮里季,一名夏黄公,一名甪(lù/ㄌㄨˋ)里先生。(B)(高祖)因大惊曰:“朕昔求聘诸公,如何不至,今日乃从吾儿所游?”(A)四皓答曰:“太子乃守成之主也。”(B)高祖闻之,愀然不悦。比及四皓出殿,乃召戚夫人指示之曰:“我欲废太子,况彼四人辅佐,羽翼已成,卒难摇动矣。”戚夫人遂哭泣不止。(B)帝(高祖)乃作歌以解之:
鸿鹄高飞兮,羽翼抱龙。羽翼抱龙兮横踪四海。横踪四海兮,又可奈何?虽有矰(zēng/ㄗㄥ)缴兮,尚安所施!
歌讫,后遂不果立赵王矣。高祖崩世,吕后酒鸩杀赵王如意,人彘了戚夫人,以除其心中之患。
诗人评此二君,评到个去处,说刘项者,固当世之英雄,不免为二妇人以屈其志气。虽然,妻之视妾,名分虽殊,而戚氏之祸,尤惨于虞姬。然则妾妇之道,以事其丈夫,而欲保全首领于牖(yǒu/ㄧㄡˇ)下,难矣。观此二君,岂不是“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有诗为证:
刘项佳人绝可怜,英雄无策庇婵娟。
戚姬葬处君知否?不及虞姬有墓田。
说话的如今只爱说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衍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愼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今古皆然,贵贱一般。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个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静而思之,著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关产业。惊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端的不知谁家妇女?谁的妻小?后日乞何人占用?死于何人之手?正是:
说时华岳山峰歪,道破黄河水逆流!
(旁白3)
话说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朝中宠信高杨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四方盗贼蜂起。罡(gāng/ㄍㄤ)星下生人间,搅乱大宋花花世界,四处反了四大寇。那四大寇?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皆轰州劫县,放火杀人,僭称王号。惟有宋江替天行道,专报不平,杀天下赃官污吏豪恶刁民。
那时山东阳谷县,有一人姓武,名植,排行大郎。有个嫡亲同胞兄弟,名唤武松。其人身长七尺,膀阔三停。自幼有膂(lǚ)力,学得一手好枪棒。他的哥哥武大,生的身不满三尺,为人懦弱,又头脑浊蠢可笑。平日本分,不惹是非。因时遭荒馑,将祖房儿卖了,与兄弟分居,搬移在清河县居住。这武松因酒醉打了童枢密,单身独自逃在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他那里招揽天下英雄豪杰,仗义疏财,人号他做“小孟尝君”柴大官人,乃是周朝柴世宗嫡派子孙,——那里躲逃。柴进因见武松是一条好汉,收揽在庄上。不想武松就害起疟疾来,住了一年有馀,因思想哥哥武大,告辞归家。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清河县地方。
那时山东界上,有一座景阳岗,山中有一只吊睛白额虎,食得路绝人稀。官司杖限猎户,擒捉此虎。岗子路上两边都有榜文,可教过往经商,结伙成群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岗,其馀不许过岗。这武松听了,呵呵大笑。就在路旁酒店内吃了几碗酒。壮著胆,横拖着防身梢(shāo/ㄕㄠ)棒,踉踉跄跄大扠步走上岗来。不半里之地,见一座山神庙,门首贴著一张印信榜文。武松看时,上面写道:
景阳岗上,有一只大虫,近来伤人甚多。现今立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打捕住时,官给赏银三十两。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过岗。其馀时分,及单身客旅,白日不许过岗,恐被伤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
(旁白4)
武松喝道:“怕什么鸟!且只顾上岗去,看有甚大虫。”武松将棒绾(wǎn/ㄨㄢˇ)在胁(xié/ㄒㄧㄝˊ)下,一步步上那岗来。回看那日色,渐渐下山。此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走了一会,酒力发作,远远望见乱树林子,直奔过树林子来。见一块光挞挞(tà)的大青卧牛石,把那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恰待要睡,但见青天忽然起一阵狂风,看那风时,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黄叶刷刷的响,扑地一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来,犹如牛来大。武松见了,叫声“阿呀”时,从青石上翻身下来,便提梢棒在手,闪在青石背后。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跑了一跑,打了个欢翅,将那条尾剪了又剪,半空中猛如一个焦霹雳,满山满岭尽皆振响。这武松被那一惊,把肚中酒都变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原来猛虎项短,回头看人较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伸,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侧边。大虫见掀他不著,吼了一声,把山岗也振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过一边。原来虎伤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著时,气力已自没了一半。武松见虎没力,翻身回来,双手轮起梢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枝带叶打将下来。原来不曾打着大虫,正打在树枝上,磕磕把那条棒折做两截,只拏(ná/ㄋㄚˊ)一半在手里。这武松心中,也有几分慌了。那虎便咆哮性发,剪尾弄风起来,向武松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一跳,却跳回十步远。那大虫扑不著武松,把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乘势向前,两只手挝住大虫顶花皮,使力只一按。那虎急要挣扎,早没了气力。武松尽力挝(zhuā/ㄓㄨㄚ)定那虎,那里肯放松。一面把只脚望虎面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虎咆哮,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按在坑里,腾出右手,提起拳头来只顾狠打。尽平生气力,不消半歇儿时辰,把那大虫打死,躺卧著却似一个绵布袋,动不得了。有古风一篇,单道景阳岗武松打虎。但见:
景阳岗头风正狂,万里阴云埋日光。
焰焰满川红日赤,纷纷遍地草皆黄。
触目晚霞挂林薮,侵人冷雾满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踊跃逞牙爪,谷里獐鹿皆奔降;
山中狐兔潜踪迹,涧内獐猿惊且慌。
卞庄见后魂魄散,存孝遇时心胆亡。
清河壮士酒未醒,忽在岗头偶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撞著狰狞来扑人。
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挝处几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鲜血染。
秽污腥风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崦(yān/ㄧㄢ)。
近看千钧势未休,远观八面威风减。
身横野草锦斑消,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这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的动不得了。使的这汉子口里兀自气喘不息。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梢棒。只怕大虫不死,向身上又打了十数下,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寻思:“我就势把这大虫拖下岗子去。”就血泊中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酥软了。武松正坐在石上歇息,只听草坡里刷剌剌响。武松口中不言,心下惊恐:“天色已黑了,倘或又跳出一个大虫来,我却怎生斗得过他?”刚言未毕,只见坡下钻出两只大虫来,唬得武松大惊道:“阿呀,今番我死也!”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面前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头上带着虎磕脑。那(B)两人手里各拏著一条五股钢叉,见了武松倒头便拜,说道:“壮士,你是人也,神也?端的吃了㺀(náo/ㄋㄠˊ)律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了身躯!不然,如何独自一个,天色渐晚,又没器械,打死这个伤人大虫?我们在此观看多时了。端的壮士,高姓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我便是阳谷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问:“你两个是什么人?”那(B)两个道:“不瞒壮士说,我们是本处打猎户。因为岗前这只虎,夜夜出来,伤人极多。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路客人不计其数。本县知县相公,着落我们众猎户限日捕捉,得获时,赏银三十两;不获时,定限吃拷。叵耐这业畜势大,难近得他,谁敢向前?我们只和数十乡夫在此,远远地安下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从岗子上走来,三拳两脚,和大虫敌斗,把大虫登时打死了。未知壮士身上有多少力!俺众人把大虫绻(quǎn/ㄑㄩㄢˇ)了,请壮士下岗,往本县去见知县相公,讨赏去来。”于是众乡夫猎户,约凑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个兜轿抬了武松,迳投本处一个上户家。那上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在草庭上。却有本县里老,都来相探,问了武松姓名。因把打虎一节,说了一遍。(B)众人道:“真乃英雄好汉!”那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盏,吃得大醉。打扫客房,武松歇息。
到天明,里老先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花红软轿,迎送武松到县衙前。清河县知县使人来接到县内厅上。那满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岗上大虫,迎贺将来,尽皆出来观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到厅上下了轿,扛着大虫在厅前。(B)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cǔn/ㄘㄨㄣˇ)道:“不恁(nèn/ㄋㄣˋ)地,怎打得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了一遍。两边官吏,都惊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库中众上户出纳的赏钱三十两,就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三十两赏赐?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这赏给散与众人去?也显相公恩沾,小人义气。”(B)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三十两赏钱,在厅上俵(biào/ㄅㄧㄠˋ)散与众猎户去了。(B)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你虽是阳谷县的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这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一河东水西擒拏盗贼,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正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夸官,吃了三五日酒。武松正要阳谷县找寻哥哥,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一日在街上闲游,喜不自胜。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有诗为证:
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岗。
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旁白5)
按下武松,单表武大。自从与兄弟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lìn)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衰,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以此人见他这般软弱朴实,都欺负他。武大并无生气,常时回避便了。看官听说:世上惟有人心最歹,软的又欺,恶的又怕;太刚则折,太柔则废。古人有几句格言说的好:
柔软立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青史几场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巧安排,守分而今见在。
且说武大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依旧做买卖。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炊饼。闲时在他铺中坐,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
这张大户家有万贯家财,百间房产,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一日,大户拍胸叹了一口气。(C)妈妈问道:“你田产丰盛,资财充足,闲中何故叹气?”(B)大户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家财,终无大用。”(C)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教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心中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教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著一件扣身衫儿,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后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在大户家习学弹唱,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玉莲亦年方二八,乃是乐户人家女子,生得白净,小字玉莲。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不令上锅,聊备洒扫,与他金银首饰,妆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不红不白;眉弯新月,又细又弯。张大户每要收他,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羙(měi)玉无瑕,一朝损坏。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还有一桩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嚏也无数。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甚是苦打。大户知不容此女,却赌气倒赔房奁(lián),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现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qù/ㄑㄩˋ)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的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的金莲来家,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与他做本钱。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xué/ㄒㄩㄝˊ)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朝来暮往,如此也有几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不容在房子里住。武大不免又寻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抱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腿的,只是一味𠳹(chuánɡ)酒。着紧处却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晦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唱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丽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倒底奴心不羙!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煞,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凑著的少,买金偏撞不著卖金的。武大每日自挑炊饼担儿出去卖,到晚方归。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B)浮浪子弟,睃(suō)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人人只知武大是个懦弱之人,却不知他娶得这个婆娘在屋里,风流伶俐,诸般都好,为头的一件好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cù/ㄘㄨˋ)春山八字眉。
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旁白6)
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迳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的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机,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金莲)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皂!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教老娘受气!”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金莲)道:“呸!浊材料!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武大听了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一日,街上所过,见数队缨枪,锣鼓喧天,花红软轿,簇拥著一个人,却是他嫡亲兄弟武松。因在景阳岗打死了大虫,知县相公抬举他,新陞做了巡捕都头。街上里老人等作贺他,送他下处去。却被武大撞见,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是哥哥。二人相会,兄弟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武大)因说道:“前日景阳冈打死了大虫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金莲)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金莲)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拏(ná)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管待武松。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虫?(金莲)心里寻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据看武松又好气力,何不教他搬来我家住?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那妇人(金莲)一面脸上堆下笑来,问道:“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服事做饭。”妇人(金莲)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事,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金莲)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也。”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金莲)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金莲)道:“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想搬在这里!”妇人(金莲)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tuī/ㄊㄨㄟ)善了,被人欺负,才得到这里。若似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金莲)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这样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有诗为证,诗曰: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原来这妇人甚是言语撇清。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嫂嫂忧心。”二人只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安排则个。”那妇人(金莲)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教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金莲)道:“何不去间壁,请王干娘来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子来,安排端正,都拏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荡上酒来。武大教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金莲)拏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里来闲事。那妇人(金莲)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身上。武松乞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理他。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金莲)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些行李,便取来。”妇人(金莲)道:“叔叔是必记心者,奴这里专候!”正是: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有诗为证:
可怪金莲用意深,包藏淫行荡春心。
武松正大原难犯,耿耿清名抵万金。
(旁白7)
当日这妇人情意十分殷勤。却说武松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教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了金宝一般欢喜。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吩咐土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宿歇。次日早起,妇人也慌忙起来,与他烧汤净面。武松梳洗裹帻(zé/ㄗㄜˊ),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金莲)道:“叔叔画了卯,早些来家吃饭,休去别处吃了。”武松应诺。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中。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县里拨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金莲)连声叫道:“叔叔,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他拏东拏西蹀(dié)里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竃(zào/ㄗㄠˋ)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武松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甚搊(chou/ㄔㄡ)搜,阿嫂淫心不可收。
笼络归来家里住,要同云雨会风流。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教买饼馓(sǎn/ㄙㄢˇ)茶果,请那两边邻舍。众怜舍都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疋(pǐ)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服。那妇人(金莲)堆下笑来,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道个万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炖羹炖饭,欢天喜地服事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馀,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但见:
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shàn/ㄕㄢˋ)溪当此际,濡滞子猷船。顷刻楼薹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盐撒粉漫连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嗟无钱。
当日这雪直下到一更时分,却似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早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金莲)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斗,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金莲)推起帘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zhù/ㄓㄨˋ)丝衲袄,入房内搭了。那妇人(金莲)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了,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金莲)道:“既恁的,请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的。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却搬些煮酒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金莲)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些买卖,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金莲)道:“那里等的他!”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不必嫂嫂费心,待武二自斟。”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金莲)拏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金莲)又筛一杯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饮。”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xiā/ㄒㄧㄚ)了,却拏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金莲)一迳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duǒ),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著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金莲)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妇人(金莲)道:“呵呀,你休说,他那里晓得什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烘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荡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拏火箸簇火。妇人(金莲)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拏著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妇人(金莲)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这妇人(金莲)也不看武松焦躁,便丢下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乞武松劈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如此所为。”妇人(金莲)吃他几句,抢得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伙。口里指著说道:“我自作耍子,不値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泼贱操心太不良,贪淫无耻坏纲常。
席间尚且求云雨,反被都头骂一场。
(旁白8)
这妇人见勾搭武松不动,反被他抢白了一场好的。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的,自己寻思。天色却早申牌时分,武大挑着担儿大雪里归来。推开门,放下担儿,进的房来,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便问道:“你和谁闹来?”妇人(金莲)道:“都是你这不不争气的,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敢来欺负你?”妇人(金莲)道:“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便是迎儿眼见,我不赖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邻舍听见笑话!”武大撇了妇人,便来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腊靴,著了上盖,戴上毡笠儿。一面系缠带,一面出大门。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也不答,一直只顾去了。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往县前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妇人(金莲)骂道:“贼混沌虫!有甚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住。却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乞别人笑话。”妇人(金莲)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到不乞别人笑话?你要,便自和他过去,我却做不的这样人。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再敢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
正在家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个土兵,拏著条扁担,迳来房内,收拾行李便出门。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什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妇人(金莲)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却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只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般言语,不知怎的了,心中只是放它不下。
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吩咐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有诗为证:
雨意云情不遂谋,心中谁信起戈矛。
生将武二搬离去,骨肉翻令作寇仇!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金瓶梅序
《金瓶梅》,穢書也。袁石公亟稱之,亦自寄其牢騷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爲世戒,非爲世勸也。如諸婦多矣,而獨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蓋金蓮以姦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爲更慘耳。借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淨,應伯爵以描畫世之小醜,諸淫婦以描畫世之醜婆、淨婆,令人讀之汗下。蓋爲世戒,非爲世勸也。余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兒何可不如此!孝秀曰:也只爲這烏江,設此一着耳。同座聞之,歎爲有道之言。若有人識得此意,方許他讀《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幾爲導淫宣欲之尤矣。奉勸世人,勿爲西門之後車可也。
萬曆丁巳季冬,東吳弄珠客漫書于金閶道中。
四貪詞
酒
酒損精神破喪家,語言無狀鬧喧嘩。疏親慢友多由你,背義忘恩盡是他。切須戒,飲流霞。若能依此實無差。失卻萬事皆因此,今後逢賓只待茶。
色
休愛綠鬃美朱顔,少貪紅粉翠花鈿。損身害命多嬌态,傾國傾城色更鮮。莫戀此,養丹田。人能寡欲壽長年。從今罷卻閑風月,紙帳梅花獨自眠。
財
錢帛金珠籠内收,若非公道少貪求。親朋道義因财失,父子懷情爲利休。急縮手,且抽頭。免使身心晝夜愁。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遠憂。
氣
莫使強梁逞技能,揮拳捰袖弄精神。一時怒發無明穴,到後憂煎禍及身。莫太過,免災迍。勸君凡事放寬情。合撒手時須撒手,得饒人處且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