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落》第三十


第三十八回 史公館痴心成好事 山家園雅集慶良辰


本回人物:趙樸齋7,阿巧1,娘姨阿虎5,趙洪氏7,軍官2,孩子3,小王6,三公子史天然14,趙二寶13,尹痴鴛10,齊韻叟9,林翠芬6,大姐娘姨1,小青1,蘇冠香12,管家1,姚文君2,張壽1,高亞白6,陶雲甫2,夏大總管4,林素芬1,張秀英2,琪官4,葛仲英1,華鐵眉1,諸藹人1



1按趙樸齋眼看小王揚鞭出弄,轉身進內見趙洪氏,告知史三公子的來歷,趙洪氏甚是快慰;遂把那請客回話擱起不提。不想接連三日,天氣異常酷熱,並不見史三公子到來。

2第四日,就是六月三十了,趙樸齋起個絕早,將私下積聚的洋錢湊成十圓,徑往新街,敲開郭孝婆的門,親手交明,囑其代付。樸齋即時遄返,料定母親妹子尚未起身,不致露出破綻。惟大姐阿巧勤於所事。樸齋進門,阿巧正立在客堂中蓬著頭打呵欠,樸齋搭訕道:「還早呢,再睡會了呀。」阿巧道:「我們是要幹活的。」

3樸齋道:「可要我來幫你做?」阿巧道是調戲,掉頭不理。樸齋倒自以為得計。

4將近上午,忽有一縷烏雲起於西北,頃刻間,彌滿寰宇,遮住驕陽,電掣雷轟,傾盆下注。約有兩點鐘時,雨停日出趙二寶新妝纔罷,正自披襟納爽,開閣承涼,卻見一人走得喘吁吁地,滿頭都是油汗,手持局票,闖入客堂。隨後樸齋上樓鄭重通報,說是三公子叫的,叫至大橋史公館。二寶亦欣然坐轎而去。

5誰知這一個局,直至傍晚,竟不歸家。樸齋疑惑焦躁,竟欲自往相迎。可巧娘姨阿虎和兩個轎班空身回來。樸齋大驚失色,瞪出眼睛,急問:「人喏?」阿虎反覺好笑,轉身回趙洪氏道:「二小姐嚜,不回來了。三公子請她公館裡歇夏,包她十個局一天。梳頭的東西跟衣裳叫我這時候就拿去。」

6洪氏沒甚言語。樸齋嗔責阿虎道:「你膽倒大的哦,把她放了生,回來了!」阿虎道:「二小姐叫我回來的呀。」樸齋道:「下回這可當心點!闖了窮禍下來,你做娘姨的可喫得消?」阿虎也沈下臉道:「你不要發急!我也四百塊洋錢在這兒呀!可有什麼不當心的?從小在把勢里,到這時候做娘姨,你去問聲看,闖了什麼窮禍啊?」

7樸齋對答不出,默然而退。還是洪氏接嘴道:「你不要去聽他的,快點收拾好了去罷。」阿虎直咕噥到樓上,尋得洋袱【注释1】,打成兩包,辭洪氏自去了。

8樸齋滿心忐忑,終夜無眠,復和母親商議,買許多水蜜桃鮮荔枝,裝盒盛筐,賫往探望;叫輛東洋車,拉過大橋堍,迤邐問到史公館門首,果然是高大洋房,兩旁攔凳上列坐四五個方面大耳挺胸凸肚的,皆穿烏皮快靴,似乎軍官打扮。樸齋吶吶然道達來意。那軍官手執油搭扇,只顧招風,全然不睬。樸齋鞠躬鵠立,待命良久,忽一個軍官回過頭來喝道:「外頭去等著!」

9樸齋諾諾,退出牆下,對著滿街太陽,逼得面紅吻燥。幸而昨日叫局的那人,牽了匹馬,緩緩而歸。樸齋上前拱手,求他通知小王。那人把樸齋略瞟一眼,竟去不顧。

10一會兒,卻有一個十三四歲孩子飛奔出來,一路喊問:「姓趙的在哪兒?」樸齋不好接口答應,悄地望內窺探。那軍官復瞪目喝道:「喊了呀!」樸齋方諾諾提筐欲行。孩子拉住問道:「你可是姓趙?」樸齋連應「是的」孩子道:「跟我來。」

11樸齋跟定那孩子,踅進頭門,中間裡面一片二畝寬闊的院子,遍地盡種奇花異卉,上邊正屋是三層樓,兩旁廂房並系平屋。樸齋踅過一五色鵝卵石路,從廂房廊下穿去,隱約玻璃窗內有許多人科頭跣足,闊論高談。

12孩子引樸齋一直兜轉正屋後面,另有一座平屋,小王已在簾下相迎。樸齋慌忙趨見,放下那筐,作一個揖。小王讓樸齋臥房裡坐,並道:「這時候沒下樓,寬寬衣,喫筒煙,正好。」

13孩子送上一鐘便茶。小王令孩子去打聽,道:「下樓了嚜給個信。」孩子應聲出外。小王因說起「三老爺倒喜歡你妹子,說你妹子像是人家人。倘若對勁了,真正是你的運氣!」樸齋只是諾諾。小王更約略教導些見面規矩,樸齋都領會了。

14適值孩子隔窗叫喚,小王知道三公子必已下樓,教樸齋坐在這兒,匆匆跑去;須臾,跑來掀簾招手。樸齋仍提了筐,跟定小王,繞出正屋簾前。小王接取那筐,帶領謁見。三公子踞坐中間炕上,滿面笑容,旁侍兩個禿發書童。樸齋叫聲「三老爺」,側行而前,叩首打千。三公子頷首而已。小王附近稟說兩句,三公子蹙額向樸齋道:「送什麼禮呀!」樸齋不則一聲。三公子目視小王。小王即掇只矮腳酒杌,放在下首,樸齋坐下。

15俄而聽得堂後樓梯上一陣小腳聲音,隨見阿虎攙了二寶,從容款步,出自屏門。樸齋起身屏氣,不敢正視。二寶叫聲「哥哥」,問聲媽,別無他語。阿虎插嘴道:「可是二小姐蠻好在這裡?」樸齋自然忍受。三公子吩咐小王道:「同他外頭坐會兒,喫了飯了去。」

16樸齋聽說,側行而出【注释2】,仍與小王同至後面臥房。小王囑道:「你不要客氣,要什麼嚜說。我有事去。」當喚那孩子在房服侍。小王重復跑去。樸齋獨自一個踱來踱去,壁上掛鐘敲過一點始見打雜的搬進一盤酒菜,擺在外間桌上。那孩子請樸齋上坐獨酌。樸齋略一沾唇,推托不飲。孩子殷勤勸酬。樸齋不忍拂意,連舉三杯。小王卻又跑來,不許留量,定要盡壺,自己也篩一杯相陪。樸齋只得勉力從命。

17正欲講話,突然一個禿髮書童喚出小王小王就和書童偕行,不知甚事。樸齋喫畢飯,洗過臉,等得小王回房,提著空筐,告辭道謝。小王道:「三老爺睡著了,二小姐還要說句話。」

18樸齋諾諾,仍跟定小王,繞出正屋簾前小王他暫候,傳話進去。隨有書童將簾子捲起鈎住。趙二寶扶著阿虎,立在門限內說道:「回去跟媽說,我要初五纔回來呢局票來嚜,說是到蘇州去了。【注释3】」

19樸齋也諾諾而出。小王竟送到大門之外還說:「過兩天來玩玩。」樸齋坐上東洋車,徑回鼎豐里,把所見情形細細告訴母親。趙洪氏欣羨之至。

20迨初五日,趙樸齋預先往聚豐園定做精緻點心,再往福利洋行將外國糖餅乾水果各色買些。待至下午小王頂馬而來,接著兩乘官轎,一乘中轎,齊於門首停下。中轎內走出阿虎,攙了趙二寶,隨史公子進門。樸齋搶下打個千兒。三公子仍是頷首。

21及到樓上房裡,三公子即向二寶道:「教你媽出來見見。」二寶阿虎去請。趙洪氏本不願見,然無可辭,特換一套元色生絲【注释4】衫裙,靦腆上樓,(趙洪氏)只叫得「三老爺」三字,臉上已漲得通紅。三公子也只問問年紀飲食,便了。二寶乃向三公子道:「你坐會,我同媽下頭去。」三公子道:「沒什麼事嚜,早點回去。」

22二寶「噢」,挈趙洪氏聯步下樓,踅進後面小房間。洪氏始覺身心舒泰,因問二寶:「還要到哪去?」二寶道:「回去呀,還是他公館裡。」洪氏道:「這回去了幾天回來呀?」二寶道:「說不定。初七嚜山家園齊大人請他,他要同我一塊去,到他花園裡玩兩天再說。」洪氏著實叮嚀道:「你自己要當心!他們大爺脾氣,要好的時候好像好得要命,推扳了一點點要板面孔的!」

23二寶見說這話,向外一望,掩上房門挨在洪氏身旁,切切說話;說這三公子承嗣三房,親生這房雖已娶妻,尚未得子,那兩房兼嗣母,商議各娶一妻,異居分炊,三公子恐娶來未必皆賢,故此因循不決。洪氏低聲急問道:「那麼有沒說要娶你呢?」二寶道:「他說先到家裡同他嗣母商量,還要說定了一個,這就兩個一塊娶了去。叫我生意不要做了,等他三個月,他預備好了再到上海。」

24洪氏快活得嘻開嘴合不攏來。二寶又道:「這可教哥哥公館裡不要來,過兩天做了舅爺坍台死了!水果也不要去買,他們好些在那裡。應該要送他東西還怕我不曉得!」

25洪氏聽一句點一點頭,沒得半句回答。二寶再有多少話頭,一時卻想不起。洪氏催道:「有一會了他一個人在那兒,你上去罷。」

26二寶趔趄著腳兒,慢慢離了小房間;剛踅至樓梯半中間,從窗格眼張見帳房中樸齋與小王並頭橫在榻上吸煙,再有大姐阿巧緊靠榻前胡亂搭訕。二寶心中生氣,縱步回房。

27史三公子等二寶近身,隨手拉她衣襟,悄說道:「回去了呀還有什麼事啊?」二寶見桌上擺著燒賣饅頭之類,遂道:「你也喫點我們的點心。」三公子道:「你替我代喫了罷。」二寶只做沒有聽見,掙脫走開,令阿虎傳命小王打轎。

28三公子竟像新女婿樣子,臨行還叫二寶轉桌洪氏,代言辭謝洪氏怕羞不出,但將買的各色糖餅乾水果裝滿筐中,付阿虎隨轎帶去。二寶回顧攢眉。洪氏附耳說道 「放在這兒沒什麼人喫呀,你拿了去給他們底下人,對不對?」

29二寶不及阻擋,趕出門首,和三公子同時上轎。當下小王前驅,阿虎後殿,一行人滔滔泊泊往大橋北堍 ( ㄊㄨˋ)橋兩頭靠近平地的地方)史公館而歸。看門軍官挺立迎候。轎夫治進院子,停在正屋階前。史三公子趙二寶下轎登堂並肩閒坐。

30三公子見阿虎提進那筐,問:「是什麼呀?」阿虎笑道:「倒是外國貨,除了上海沒有的喏。」三公子揭蓋看時,呵呵大笑。二寶手抓一把,撿一粒松子,剝出仁兒,遞過三公子嘴邊,(二寶)笑道「你嘗嘗看,總算我媽一點意思。」三公子憮(wǔ ㄨˇ)然正容,雙手來接,引得二寶阿虎都笑。

31三公子卻喚禿發書童取那十景盆中供的香櫞撤去,即換這糖餅乾水果,分盛兩盆,高庋(guǐㄍㄨㄟˇ 放置,擱起來)天然几上。二寶見三公子如此志誠,感激非常,無須贅筆。

32過了一日,正逢七夕佳期,史三公子絕早吩咐小王預備一切應用物件。趙二寶盛妝艷服,分外風流。待至十點鐘時,接得催請條子,三公子二寶仍於堂前上轎,僅帶小王阿虎同行,經大馬路,過泥城橋,抵山家園齊公館大門首。門上人桌請稅駕花園;又穿過條街,即到花園正門。門楣橫額刻著 「一笠園」三個篆字。

33園丁請進,轎子直抬至鳳儀水閣纔停。高亞白尹痴鴛迎於廊下。史天然趙二寶歷階而升,就於水閣中少坐。接著蘇冠香姚文君林翠芬皆上前廝喚。史天然怪問何早。蘇冠香道:「我們三個人來了兩天了呀。」尹痴鴛道:「韻叟是個風流廣大教主,前兩天為了亞白文君兩個人請他們喫‘合卺(jǐn ㄐㄧㄣˇ)杯’,今天嚜專誠請閣下同貴相好做個乞巧會’。」

34談次,齊韻叟從閣右翩翩翔步而出。史天然口稱「年伯」,揖見問安。齊韻叟謙遜兩句,顧見趙二寶,問:「可是貴相好?」史天然「是」趙二寶也叫聲「齊大人」齊韻叟帶笑近前攜了趙二寶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轉向高亞白尹痴鴛點點頭道:「果然是好人家風範!」趙二寶見齊韻叟年耳順,花白鬍鬚,一片天真,十分懇摯,不覺樂於親近起來。

35於是大家坐定,隨意閒談。趙二寶終未稔熟,不甚酬對。齊韻叟教蘇冠香領趙二寶去各處玩去。姚文君林翠芬亦自高興四人結隊成群,就近從閣左下階。階下萬竿修竹,綠蔭森森,僅有一線羊腸曲徑。竹窮徑轉,便得一溪,隱隱見隔溪樹影中,金碧樓台,參差高下,只可望而不可即。

36四人沿著溪岸穿入月牙式的十二迴廊廊之兩頭並嵌著草書石刻,其文曰「橫波檻」。過了這廊則珠簾畫棟,碧瓦文琉,聳翠凌雲,流丹映日。不過上下三十二楹,插游於其中者,一若對霤 (liù ㄌㄧㄡˋ 屋簷的流水)連甍(méngㄇㄥˊ 屋脊),千門萬戶,倀倀乎不知所之:故名之曰「大觀樓」。樓前奇峰突起,是為「蜿蜒嶺」。嶺下有八角亭,是為「天心亭」。自堂距嶺,新蓋一座棕櫚涼棚,以補其隙。棚下排列茉莉花三百餘盆,宛然是「香雪海」。

37四人各摘半開花蕊,簪於髻端。忽聞高處有人聲喚,仰面看時,卻系蘇冠香的大姐,叫做小青,手執一枝荷花,獨立亭中,笑而招手。蘇冠香喊她下來,小青渺若罔聞,招手不止。姚文君如何耐得,飛身而上,直造其巔,不知為了甚麼,張著兩手,招得更急。林翠芬道:「我們也去看喏。」說著,縱步撩衣,願為先導。蘇冠香只得趙二寶從其後,遵循磴道,且止且行,嬌喘微微,不勝困憊。原來一笠園之名蓋為一笠湖而起。其形象天之圜,故曰「笠」。約廣十餘畝,故曰「湖」。這一笠湖居於園中央,西南鳳儀水閣之背,西北當蜿蜒嶺之陽。從蜿蜓嶺俯覽全園,無不可見。

38蘇冠香趙二寶既至天心亭,遙望一笠湖東南角釣魚磯畔有一簇紅妝翠袖,攪聚成圍,大姐娘姨絡繹奔赴,問小青:「什麼事?」小青道:「是個娘姨採了一朵荷花,看見個罾(zēng ㄗㄥ ,古代一種用木棍或竹竿做支架的方形魚網。),隨手就扳,剛剛扳著蠻大的金鯉魚,這就大家在看。」蘇冠香道:「我當看什麼好東西,倒走得腳嚜疼死了!」趙二寶亦道:「我穿的平底鞋,都要跌哩。」

39姚文君還嫌道不仔細,定欲親往一觀 ;趁問答時,早又一溜煙趕了去。林翠芬欲步後塵,那裡還追得及。三人再坐一會,方慢慢踅上蜿蜓嶺。林翠芬道: 「我要去換衣裳。」於大觀樓前分路自去。

40蘇冠香見大觀樓窗寮四敞,簾幙低垂,四五個管家,七手八腳調排桌椅,因問道:「可是在這兒喫酒?」管家道:「這兒是晚上,這時候便飯在鳳儀水閣里喫了。」

41蘇冠香無語,挈趙二寶仍由原路同回鳳儀水閣來。只見水閣中衣裳環珮,香風四流,又來了華鐵眉葛仲英陶雲甫朱人四客,孫秦蘭吳雪香罩麗娟林素芬皆已在座。惟姚文君脫去外罩衣服,單穿一件小袖官紗衫,靠在臨湖窗檻上,把一把蒲葵扇不住的搖。蘇冠香問道: 「你跑了去有沒看見?」

42文君說不出話,努了努嘴。冠香回頭去看,一隻中號荷花缸放在冰桶架上,內盛著金鯉魚,真有一尺多長。趙二寶也略瞟一眼。

43當下掇開兩只方桌,擺起十六碟八炒八菜尋常便菜,依照向例,各帶相好,成雙作對的就座。一桌為華鐵眉葛仲英陶雲甫朱藹人,一桌為史天然高亞白尹痴鴛齊韻叟。大家舉杯相屬,俗禮胥( ㄒㄩ)捐。趙二寶尚覺含羞,垂手不動。齊韻叟說道:「你到這兒來,不要客氣,喫酒喫飯總一塊喫。你看她們呀。」

44說時,果見姚文君夾了半只醉蟹,且剝且喫,且向趙二寶道:「你不喫,沒誰來跟你客氣,等會餓著。」蘇冠香笑著,執箸相讓,夾塊排南,送過趙二寶面前。二寶纔也喫些。高亞白忽問道:「她自己身體嚜,為什麼做倌人?」史天然代答道:「總不過是過不下去。」齊韻叟長嘆道:「上海這地方,就像是陷阱!跌下去的人不少喏!」史天然因說:「她還有一個親眷,一塊到上海,這時候也做了倌人了。」尹痴鴛忙問:「名字叫什麼?在哪兒?」趙二寶接嘴道:「叫張秀英;同覃麗娟一塊在西公和。」尹痴鴛特呼隔桌陶雲甫,問其如何。雲甫道:「蠻好,也是人家人樣子。可要叫她來?」痴鴛道:「等會去叫,這時候要喫酒了。」

45於是齊韻叟請史天然行個酒令。天然道:「好玩點的酒令,都行過了,沒有了嚜。」適管家上第一道菜魚翅。天然一面喫一面想,想那桌朱藹人陶雲甫不喜詩文,這合必須雅俗共賞為妙,因宣令道:「有嚜有一個在這兒。拈席間一物,用四書句疊塔,好不好?」大家皆說:「遵令。」管家慣於伺候,移過茶几,取紫檀文具撬開,其中筆硯籌牌,無一不備。

46史天然先飲一觥令酒,道:「我就出個’魚’字,拈鬮定次,末家接令。」在席八人,當拈一根牙籌,各照字數寫句四書在牙籌上,明別號為記。管家收齊下去,另用五色箋謄正呈閱。兩席出位爭觀。

47行了幾次,有說「雞」的,有說「肉」的。輪到高亞白,且不接令,自己斟滿一觥酒,慢慢喫著。尹痴鴛道:「可是要喫了酒過令了?」高亞白道:「你倒奇怪喏,酒也不許我喫了!你要說嚜你就說了。」痴鴛笑著,轉管家先將牙籌派開。亞白喫完,大聲道「就是 ‘酒’好了!」齊韻叟呵呵笑道:「在喫酒,怎麼 ‘酒’ 字都想不起來!」大家不假思索,一揮而就:

酒:

沽酒(亞)

不為酒(仲)

鄉人飲酒(鐵)

博弈好飲酒(天)

詩雲既醉以酒(藹)

是猶惡醉而強酒(雲)

元養子必有酒(韻)

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痴)

48高亞白閱畢,向尹痴鴛道:「你去說罷!挨著了!」痴鴛略一吟,答道:「你罰了一雞缸杯,我再說。」亞白道:「為什麼要罰啊?」痴鴛道:「造塔嚜要塔尖的呀!‘肉雖多’,魚躍於淵’,‘雞鳴狗吠相聞’,都是有尖的塔。你說的酒,四書句子‘酒’字打頭可有啊?」

49齊韻叟先鼓掌道:「駁得有理!」史天然不覺點頭。高亞白沒法只得受罰,但向尹痴鴛道:「你這人就叫’囚犯碼子’!最喜歡扳差頭!」痴鴛不睬,即說道:「我想起個『粟』字,四書上好像不少。」亞白聽了譁道:「我也要罰你了!這時候在喫酒,哪來的「粟」呀?」一手取過酒壺,代斟一觥。痴駕如何肯服,引得喚堂大笑。

50大家喫到微醺,亦欲留不盡之興以其夜。齊韻遂管家盛飯。

51飯後,大家四出散步,三五成群,惟主人齊韻叟自歸內室去睡中覺。

52高亞白尹痴鴛帶著姚文君林翠茶及蘇冠香相與躑躅湖濱,無可消遣;偶然又踅至大觀樓前,那三百盆茉莉花已盡數移放廊下,涼棚四周掛著密密層層的五色玻璃球,中間棕櫚梁上用極粗綆索掛著一丈五尺圓圍的一箱煙火。蘇冠香指點道:「說是從廣東叫人來做的呀。不曉得可好看。」尹痴鴛道「有什麼好看!還是不過是煙火就是了!」林翠芬道: 「不好看喔,人家為什麼拿幾十塊洋錢去做它呀?」姚文君道:「我一直沒看見過煙火,倒先要看看它什麼樣子。」說著,踅下台階,仔細仰視。

53卻又望見一人飛奔而來,文君不認得系齊府大總管夏餘慶,見他上前匆匆報道 :「客人來了。」高亞白尹痴鴛同蘇冠香姚文君林翠芬鬨然走避。踅過九曲平橋,迎面假山坡下有三間留雲榭,史天然華鐵眉在內對坐圍棋,趙二寶孫素蘭倚案觀局。一行人隨意立定。

54突然半空中吹來一聲崑曲,倚著笛韻,悠悠揚揚,隨風到耳。林翠芬道 :「誰在唱?」蘇冠香道:「梨花院落里教曲子了喏。」姚文君道: 「不是的,我們去看。」就和林翠芬尋聲向北,於竹籬眼中窺見箭道之旁三十三級石台上乃是葛仲英吳雪香兩人合唱,陶雲甫擫( ㄧㄝˋ)笛,覃麗娟點鼓板。姚文君早一溜煙趕過箭道,奮勇先登。害得個林翠芬緊緊相從,汗流氣促。幸而甫經志正堂前,即被姐姐林素芬叫住,喝問:「跑了去做什麼?」翠芬對答不出。素芬命其近前,替她整理釧鈿,埋怨兩句。

55翠芬見志正堂中間炕上朱藹人橫躺著吸鴉片煙。翠芬叫聲「姐夫」爬在炕沿。陪著阿姐講些閒話,不知不覺,講出由頭,竟一直講到天晚。各處當值管家點起火來。志正堂上只點三盞自來火,直照到箭道盡頭。

56接著張壽報說:「馬師爺來了。」藹人乃令張壽收起煙盤,率領林翠芬、林素芬前往赴宴。一路上皆有自來火,接遞照耀。將近大觀樓,更覺煙雲繚繞,燈燭輝煌。不料樓前反是靜悄悄的,僅有七八個女戲子在那裡打扮,原來這席面設在後進中堂,共是九桌,勻做三層。諸位賓客,畢至咸集,紛紛讓座。正中首座系馬師爺,左為史天然,右為華鐵眉。諸藹人既至後進,見尹痴鴛坐的這席尚有空位,就於對面坐下。林素芬、林翠芬並肩連坐。其餘後叫的局,有肯坐的留著位子;不肯坐的亦不相強。庭前穿堂內原有戲台,一班家伎扮演雜劇。鑼鼓一響,大家只好飲酒聽戲,不便閒談。主人齊韻叟也無暇敬客,但說聲「有褻」而已。

57一會兒,又添了許多後叫的局,索性擠滿一堂。並有叫雙局的。連尹痴鴛都另叫一個張秀英,見了趙二寶,點首招呼。二寶因施瑞生多時絕跡,不記前嫌,欲和秀英談談,終為眾聲所隔,不得暢敘。

58比及上過一道點心,唱過兩齣京調,趙二寶擠得熱不過,起身離席,向尹痴鴛做個手勢,便拉了張秀英,由左廊抄出,徑往九曲平橋,徙倚欄桿,消停絮語;(趙二寶)先問秀英:「生意可好?」秀英搖搖頭。二寶道:「姓尹的客人倒不錯,你巴結點做好了。」秀英點點頭。二寶問起施瑞生。秀英道:「你那兒來過幾趟?西公和一直沒來過呀。」二寶道:「這種客人靠不住,我聽說做了袁三寶了。」

59秀英急欲問個明白。可巧東首有人走來,兩人只得住口。等到跟前,纔看清是蘇冠香。冠香道是兩人要去更衣,悄問二寶,正中了二寶之意。冠香道:「這時候我去喊琪官,我們就琪官那兒去罷。」

60秀英二寶遂跟冠香下橋沿坡而北,轉過一片白牆,從兩扇黑漆角門推進看時,惟有一個老婆子在中間油燈下縫補衣服。蘇冠香逕引兩人登樓,踅至琪官臥房。琪官睡在床上,聞有人來,慌即起身,迎見三人,叫聲「先生」。冠香向琪官悄說一句。琪官道:「我們這兒是髒死了的喏。」冠香接口道:「那也不用客氣了。」

61趙二寶不禁失笑,自往床背後去。張秀英退出外間,靠窗乘涼。冠香因問琪官:「你可是不舒服?」官道:「不要緊的,就是喉嚨唱不出。」冠香道:「大人叫我來請你,唱不出不要唱了。你可去?」琪官笑道:「大人喊嚜,可有什麼不去的呀。要你先生請是笑話了。」冠香道:「不是呀,大人怕你不舒服了,躺著,問聲你可好去;就不去也沒什麼。」琪官滿口應承。

62恰值趙二寶事畢洗手,琪官就擬隨行。冠香道:「那你也換件衣裳。」琪官訕訕的復換起衣裳來。

63張秀英在外間忽招手道:「姐姐來看。這好玩。」趙二寶跟至窗前,向外望去,但見西南角一座大觀樓,上下四旁一片火光,倒映在一笠湖中,一條條異樣波紋,明滅不定。那管弦歌唱之聲,婉轉蒼涼,忽近忽遠,似在雲端里一般。二寶也說好看,與秀英看得出神。直等琪官穿脫齊全,蘇冠香出房聲請,四人始相讓下樓出院,共循原路而回。回至半路,復遇著個大總管夏餘慶,手提燈籠,不知所往。見了四人,旁立讓路,並笑說道:「先生去看喏,放煙火了。」蘇冠香且行且問道:「那你去做什麼呀?」夏總管道:「我去喊個人來放;這個煙火說要他們做的人自己來放纔好看。」說罷自去。

64四人仍往大觀樓後進中堂。趙二寶張秀英各自歸席。蘇冠香管家掇只酒杌放在齊韻叟身旁,叫琪官坐下。

65維時戲劇初停,後場樂人隨帶樂器移置前面涼棚下伺候。席間交頭接耳,大半都在講話。那琪官不施脂粉,面色微黃,頭上更無一些插戴,默然垂首,若不勝幽怨者然。齊韻叟自悔孟浪,特地安慰道:「我喊你來,不是唱戲,教你看看煙火,看完了去睡好了。」琪官起立應命。

66須臾,夏總管稟說:「預備好了。」齊韻叟說聲「請。」侍席管家高聲奉請馬師爺及諸位老爺移步前樓看放煙火一時賓客倌人紛紛出席。

第三十八回完

注釋:

【1】 日本制,傳統圖案的光滑的花布,比國內一般家中手制的粗白土布包袱精緻。

【2】 「側行而前,」復「側行而出,」乃滿洲禮節,見溥佳著《清宮回憶》(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三日《聯合報》:「我們側身進入殿內,」朝見後又「側身退出來。」想是古禮,侍立的延伸。但是此書外從未見別處提過。倘是滿俗,清中葉後纔在官場的僕役間普遍流行,可能源自最原始

【3】 也就是說回家鄉去一趟。因為傳說蘇州出美人,高等妓女都算是蘇州人。

【4】 即繭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