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片段

天龙八部第7章 無計悔多情

Part I 木婉清認回親爹 木婉清 段正淳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木婉清脸色惨白,却并不逃走。

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

却见段正淳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干了,过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饮得极快。

木婉清(叫道):“你要想什么古怪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叹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你说什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轻响,身后一枝红烛随掌风而灭,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一枝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红烛,眼光始终向前,出掌却如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么也会?”

段正淳“你师父教过你吧?”

木婉清“我师父说,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棺材里去。”

段正淳“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

木婉清“是啊!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多了。”

段正淳“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

木婉清“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流眼泪,又胡乱发脾气骂我。你……你怎么也会?好像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却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

木婉清(结结巴巴):“那么你是我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

段正淳“不是!她每次练了掌法,便要流眼泪,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棺材里去……”

木婉清“那么你……”段正淳摇摇手,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儿

段正淳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月间的生日,是不是?”

木婉清“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什么人?”

段正淳(嘶哑着声音):“我……我对不起你师父。婉儿,你……”

木婉清“为什么?我瞧你这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

段正淳“你师父的名字,她没跟你说么?”

木婉清“我师父说她叫做‘幽谷客’,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段正淳(喃喃地):“幽谷客,幽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不由得眼眶红了。过了半晌

段正淳“这些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们住在哪里?”

木婉清“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做幽谷,直到这次,我们俩才一起出来。”

段正淳“你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

木婉清“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

段正淳“你恨你爹娘不恨?”

木婉清“你为什么哭了?”

段正淳“我哪里哭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

木婉清“我明明见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非是小孩儿。”


Part II 段正淳展示父愛 木婉清 段正淳 秦红棉 侍卫 甘宝宝 段誉

段正淳“婉儿,日后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过失。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木婉清“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么?幸好没伤到她。”

段正淳“正如你说,‘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跟你可不相干。我并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

木婉清“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办?”

段正淳“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自跟她说。”

木婉清(拍手):“好,好!我师父常说,天下男子都负心薄幸,她从来不见男人。”

段正淳“你师父从来不见男子?”

木婉清“是啊,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梁阿婆去买。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她儿子代买了送来。师父很生气,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许他提进屋来。”

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

段正淳“这件事不能永远瞒着你,你师父的真名字,叫做秦红棉,她外号叫做修罗刀。”

木婉清点头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便恶狠狠地问我,‘修罗刀秦红棉’是我什么人。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谎。原来我师父叫做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干吗不跟我说。”

段正淳“我适才弄痛了你手臂,这时候还痛么?”

木婉清“好得多了。咱们去瞧瞧……瞧瞧你儿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

段正淳“好!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吧!”

木婉清“只怕……只怕我射过你夫人,她……她恼了我。”

段正淳“咱们慢慢求她,盼望她将来就不恼了。”

木婉清“我本来是不求人的,不过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紧。”“镇南王,我说了我的心愿,你真的……真的一定给我办到吗?”

段正淳“只须我力之所及,定要叫你心愿得偿。”

木婉清“你说过的话,可不能赖。”段正淳脸现微笑,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眼光中爱怜横溢,

段正淳“我自然不赖。”

木婉清“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给我们做主,不许他负心薄幸!” 木婉清说了这几句话,脸上神采焕发。段正淳脸色大变,慢慢退开,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发。

木婉清(颤声):“你……你不答允么?”

段正淳“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他喉音涩滞,语气却十分肯定。

木婉清“为什么?他……亲口答应了我的。”

段正淳只说:“冤孽,冤孽!”

木婉清道:“他如不要我,我……我便杀了他,然后自杀。我……我在师父面前立过誓的。”

段正淳“不能够的!”

木婉清“我这就去问他,为什么不能?”

段正淳“誉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见木婉清神色凄苦,便如十八年前秦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心中酸苦,再也无法忍耐,

段正淳“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

木婉清“为什么?”

段正淳“因为……因为……因为段誉是你的亲哥哥!”

木婉清(颤声):“什……什么?你说段郎是我哥哥?”

段正淳“婉儿,你可知你师父是你什么人?她是你的亲娘。我……我是你的爹爹。”

木婉清(顿足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我不要!”

秦红棉(一声长叹):“婉儿,咱们回家去吧!”

木婉清“师父!”窗子呀的一声开了,窗外站着个中年女子,尖尖的脸蛋,双眉修长,相貌甚美,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凶狠。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秦红棉突然现身,又惊诧,又喜欢。

段正淳“红棉,红棉,这几年来,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红棉“婉儿出来!这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师父,他……他骗我,说你是我妈妈,说他是我……是我爹爹。”

秦红棉“你妈早死了,你爹爹也早死了。”

段正淳“红棉,你进来,让我多瞧你一会儿。你从此别走了,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

秦红棉“你说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这话可是真的?”

段正淳“当真!红棉,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

秦红棉“你舍得刀白凤么?”段正淳踌躇不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秦红棉“你要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就跟我走,永远不再想起刀白凤,永远不再回来。”

木婉清听着他二人对答,一颗心不住地向下沉,向下沉,双眼泪水盈眶,望出来师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已模糊一片。她已知这两人真是自己亲生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这几日来情深爱重、魂牵梦萦的段郎,原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什么鸳鸯比翼、白头偕老的心愿,霎时间化为云烟。

段正淳“只不过我是大理国镇南王,总揽文武机要,公务繁重,一天也走不开……”

秦红棉(厉声):“十八年前你这么说,十八年后的今天,你仍这么说。段正淳啊段正淳,你这负心薄幸的汉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东边屋顶上啪啪啪三声击掌,西边屋顶也有人击掌相应。

侍卫“有刺客!众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动。”

秦红棉“婉儿,你还不出来?”

木婉清“是!”飞身跃出窗外,扑在这慈母兼为恩师的怀中。

段正淳“红棉,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吗?”说得甚是凄苦。

秦红棉(语音柔和):“淳哥,你做了几十年王爷,也该做够了。你随我去吧!从今而后,我对你千依百顺,决不敢再骂你半句话,打你半下。这样可爱的女儿,难道你不疼惜吗?”

段正淳“好,我随你去!”秦红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来握。

甘宝宝(冷冷地道):“师姊,你……你又上他当了。他哄得你几天,还不是又回来做他的王爷。”

段正淳“宝宝,是你!你也来了。”木婉清侧过头来,见说话的女子一身绿色绸衫,便是万劫谷钟夫人、自己的师叔“俏药叉”甘宝宝。

木婉清“段郎,你怎么啦?”

段誉在床上养伤,迷迷糊糊中给南海鳄神跳进房来抱了出去。他本来就没中毒,木婉清毒箭的厉害处在毒不在箭,小小箭伤,无足轻重,他一惊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阁窗外听到了父亲与木婉清、秦红棉三人的说话,虽然没听得全,却也揣摸了个十之八九。

段誉“妹子,以后咱兄妹俩相亲相爱,那……那也是一样。”

木婉清“不,不一样。你是第一个见了我脸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终究不能成亲。倘若世间有人阻挠她的婚事,尽可一箭射杀,现下拦在这中间的却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权势,都不可挽回。霎时之间但觉万念俱灰,双足一顿,向外疾奔。

秦红棉“婉儿,你去哪里?”

木婉清“你害了我,我不理你。”

木婉清毒箭射出,脚下丝毫不停,顷刻间没入了黑暗之中。


天龙八部第9章 換巢鸞鳳

段王爺私會老情人甘宝宝 甘宝宝 段正淳 钟万仇

段正淳回到地道入口处,钻了进去。他已问明华司徒的两名家将,知道地道西北通向钟氏夫妇的卧室,将头顶木板轻轻托起数寸,从缝隙中望上去,只见到一双浅紫色的绣花鞋踏在地下

甘宝宝(叹了口气):“倘若你不是王爷,只是个耕田打猎的寻常汉子,要不然,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也好,是打家劫舍的强人也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辈子跟了你去……”跟着几滴泪水掉下来,落在她花鞋边的地板上。

段正淳(心道):“我不做王爷了,我做小贼、做强人去,让你一辈子跟着我。这王爷有什么做头?”

甘宝宝:“难道……难道这一辈子我当真永远不再见你一面?连一面也见你不着?我……我还是死了的好……淳哥,淳哥……你想我不想?”

段正淳(低声道):“宝宝,亲亲宝宝。”

甘宝宝(叹了口气):“我又在做梦了,梦里又听到你在叫我啦。”

段正淳:“亲亲宝宝,你不是做梦,真的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记挂着你。”

甘宝宝(惊呼一声):“淳哥,当真是你?”

段正淳:“亲亲宝宝,是我!”甘宝宝突然见到段正淳,登时脸上全没了血色,走上几步,张开双臂,身子摇晃。段正淳抢上去将她搂住。甘宝宝身子颤抖,晕了过去。段正淳忙捏她人中。甘宝宝悠悠醒转,觉到身在段正淳怀中,他正在亲自己的脸,欢喜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开来。。。

甘宝宝:“淳哥,淳哥,我……我又在做梦啦。”

段正淳(低声道):“亲亲宝宝,你不是做梦,是我在做梦!”

突然门外有人粗声喝道

钟万仇:“谁?谁在房里?我听到是个男人。”段正淳和甘宝宝都大吃一惊。

甘宝宝:“是我,什么男人、女人,又在胡说八道了!”

段正淳:“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贼、强盗,我不做王爷了!”

甘宝宝(低声道):“我跟你去做小贼老婆,做强盗老婆。便做一天……也是好的。”

钟万仇一推房门,发觉房门内闩,但在窗外已见到一个男子的黑影,他等不及叫妻子来开门,砰的一声,飞足向门踢去。
钟万仇(大叫):“房里有男人,我……我见到了!”钟万仇手提大刀,冲进房来,却见房中便只甘宝宝一人,忙到衣橱、床底、门后各处搜寻,别说没男人,连鬼影也没半个,心中大奇。

甘宝宝(怒道):“你又来欺侮我了,快一刀杀了我干净!”

钟万仇(赔笑道):“夫人,是我眼花,定是刚才多喝了几杯!”一面说,一面兀自东张西望。


鍾萬仇地道捉姦記 钟万仇 段誉 甘宝宝 南海鳄神 叶二娘 云中鹤 钟灵

钟万仇手提大刀踢门冲进房来,却见房中只甘宝宝一人,忙到衣橱、床底、门后各处搜寻,别说没男人,连鬼影也没半个,心中大奇。

甘宝宝“你又来欺侮我了,快一刀杀了我干净!”

钟万仇(赔笑道):“夫人,是我眼花,定是刚才多喝了几杯!”

突然门外脚步声急,钟灵(大叫):“妈,妈!这恶人……这恶人又来追我……”

云中鹤“你逃到天边,我也要捉到你。”

钟灵一瞥眼见到地洞口的木板,当即奔过去掀开木板,钻了进去。云中鹤和钟万仇陡见地下出现洞穴,都是大奇。云中鹤怕钟灵这美貌小妞儿钻入地道之后,再也捉她不到,当即也钻了进去。爬出丈余,黑暗中双手乱抓,突然抓到一只纤细的足踝钟灵(大叫):“啊哟!”

云中鹤大喜,要拉她出来,钟灵(大叫):“啊哟!” 却拉她不动,似乎前面有人拉住了她。便在此时,云中鹤只觉双脚足踝已给人紧紧握住了向外拉扯,钟万仇“快出来,快出来!”

南海鳄神恰于此时带着段誉赶到,在房外眼见钟灵、云中鹤、钟万仇三人钻进了地道,当即蹿入房中,跟着钻入地道,拉住了钟万仇双足,南海鳄神(嘶哑嗓子叫道):“马脸的丑家伙,你‘自称’是我小师娘的老子,想高我岳老二两辈,今日非杀了你不可。”段誉急忙奔进房来,对钟夫人道段誉“钟伯母,救钟灵妹子要紧。” 正欲钻入地道,突然身子给人一推,当即摔倒。

叶二娘“岳老三、云老四,你两个快快出来!老大吩咐,叫你们两个不得自己人打架!” 叶二娘叫了几声,不见南海鳄神出来,当即钻进地洞,抓住了南海鳄神双脚,奋力要拉他出来。

段誉“喂喂,你们不可伤我钟灵妹子,她本来是我没过门的老婆,现下是我妹子啦!” 当即扑到地洞口,抓住叶二娘的双脚足踝,用力要拉她出来。

段誉拉扯良久,叶二娘的内力泻向段誉,跟着南海鳄神、钟万仇、云中鹤、钟灵四人的内力也奔泻而出。段誉但觉内力源源涌入身来,身子似乎要胀裂一般,不禁害怕起来,但想钟灵遭遇极大凶险,无论如何不能放手,咬紧了牙齿拚命抵受。

这一连串人在地道中什么也瞧不见,起初还惊唤叫嚷:

叶二娘:“老大叫你们去!”

南海鳄神:“快放开我脚!”

钟万仇:“老子宰了你!”

云中鹤:“抓着我干什么?快松手!”

钟灵:“妈!妈!爹爹!”

到后来突觉足踝上内力散失越來越快,都吓得魂飞魄散,拚命挥脚,但说什么也甩不脱。

甘宝宝心中兀自在回思适才给段正淳搂在怀中亲热的销魂滋味,坐在椅上呆呆出神,甘宝宝“淳哥,淳哥,他叫我‘亲亲宝宝’,他抱着我亲我,这次是真的,不是做梦!”

段誉终于将叶二娘慢慢拉出了地洞,跟着南海鳄神、钟万仇、云中鹤、钟灵一连串地拉扯着出来。段誉抢前去扶钟灵,段誉“灵妹,灵妹,你没受伤吗?”

叶二娘等四人的内力都耗了一半,一个个松开了手,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气。

钟万仇(叫道):“有男人!地道内有男人!是段正淳,段正淳!”“我们房内有此地道,必是段正淳干的好事,适才在房外听到男人声音,见到男人黑影,必是段正淳无疑。” 妒火大炽,想冲进地道去揪段正淳出来,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段正淳。扯得几扯,只见地洞中伸上两只手来,握在钟灵双手手腕上,

钟万仇“段正淳,你上来,我跟你拚个死活。” 用力拉扯钟灵向后,地洞中果然慢慢带出一个人来。这人果然是个男人!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 扑上去揪住他胸膛,提将起来,只见这人獐头鼠目,愁眉苦脸,歪嘴耸肩,身材瘦削,与段正淳大大不同。

段誉“霍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钟万仇(大叫):“不是段正淳!” 突然之间,地洞中又伸出两只手,抓在崔百泉的双脚足踝之上。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用力拉扯,又扯出一个人来。只见这人头顶无发,惟有香疤,满脸皱纹,双眉焦黄,不但是和尚,而且是个极老的和尚。

段誉“黄眉大师,你怎么在这里?”

钟万仇奋起残余的精力,再将黄眉僧拉出地洞,他足上却再没人手握着了。钟万仇冲进地道,过了良久,气喘喘地爬出来,钟万仇“没人了,地道内没人。” 瞧瞧崔百泉,瞧瞧黄眉僧,这两人说什么也不能是钟夫人的情夫,心下大慰,钟万仇“夫人,对不住,我……我又冤枉了你!” 这时钟万仇精力耗竭,爬在地洞口不住喘气,再也站不起来了。


天龙八部第14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

喬峰段譽酒樓初識 段誉 乔峰 汉子 酒保

段誉上酒楼来,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和一壶酒,倚着楼边栏杆自斟自饮,忍不住一声长叹。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材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

段誉(心底喝彩):“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
那大汉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十分豪迈自在。那大汉向段誉瞧了两眼,便即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要结交朋友,便招呼跑堂过来,指着那大汉的背心
段誉“这位爷台的酒菜账都算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示谢,却不说话。段誉有心要和他攀谈几句,以解心中寂寞,却不得其便。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一个人来。那人走到那大汉桌前,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还礼。
汉子(低声):“启禀大哥,对方约定明日一早,在惠山凉亭中相会。”
乔峰“未免迫促了些。”
汉子“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定于三日之后。但对方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倘若不敢赴约,明朝不去也成。”
乔峰“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三更大伙儿在惠山聚齐。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 那人躬身答应,转身下楼。

人说话声音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听不见,但段誉内力充沛,耳目聪明,虽不想故意偷听旁人私语,却自然而然地每一句话都听见了。那大汉有意无意地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是听到了自己的说话,突然间双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声。段誉吃了一惊,左手微颤,当的一响,酒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乔峰“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段誉“最好,最好!”
乔峰“兄台何必明知故问?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待得敌我分明,便没有余味了。”
段誉“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
乔峰“兄台倒也爽气,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 “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

那酒保和段誉听到“十斤高粱”都吓了一跳。
酒保“爷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
乔峰“这位公子爷请客,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不够,打二十斤。”
酒保“是!是!”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乔峰“满满地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的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哪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不由得皱起眉头。
乔峰“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
段誉(胸膛一挺,大声道):“在下舍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说着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地便喝了下去。
乔峰(哈哈一笑):“好爽快!”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誉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沌,段誉(在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么?我怎可输给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来,又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暗暗可笑,知他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段誉未喝第三碗酒时,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觉内息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相似,当即依着伯父所授的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入大锥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相混,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不似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没法安顿,只得任其自然,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再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少泽剑本是一股有劲无形的剑气,这时他左手小指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略感清醒,察觉酒水从小指尖流出,
段誉“妙之极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汉并没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朦胧,但过不多时,便即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
乔峰(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说着便将跟前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随即依法运气。他左手搭在酒楼临窗的栏杆之上,从小指尖流出来的酒水,顺着栏杆流到了楼下墙脚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没半分破绽可寻。片刻之间,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尽数逼出。那大汉见段誉漫不在乎地连尽四碗烈酒,甚是欢喜,
乔峰“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为敬。”斟了两大碗,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段誉轻描淡写、谈笑风生地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更潇洒。他二人这一赌酒,登时惊动了的酒客,连灶下的厨子、火夫,也都上楼来围在他二人桌旁观看。乔峰“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那酒保伸了伸舌头,便去抱了一大坛酒来。段誉和那大汉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顿饭时分,两人都已喝了三十来碗。

段誉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转一过,瞬即泻出,酒量可说无穷无尽,但那大汉却全凭真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无半分酒意,见他神情豪迈,英风飒爽,不由得起了爱惜之心,寻思:“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胜无败。但这汉子饮酒过量,未免有伤身体。”
喝到四十大碗时,段誉“仁兄,咱两个都已喝了四十碗吧?”
乔峰“兄台倒还清醒得很,数目算得明白。”
段誉“你我棋逢敌手,将遇良材,要分出胜败,只怕很不容易。这样喝将下去,只弟身边的酒钱却不够了。”伸手怀中,取出一个绣花荷包来,往桌上一掷,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显然荷包中没什么金银。那大汉见了大笑,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桌上,携了段誉的手,(乔峰)“咱们走吧!”

段誉心中欢喜,他在大理时身为皇子,除了朱丹臣等护卫之外,难以交结什么真心朋友,今日既不以姓氏身份,又不以文才武功,却以无中生有的酒量结交了这条汉子,实是生平未有之奇。两人下得楼来,那大汉越走越快,出城后更迈开大步,顺着大路疾趋而前,段誉提一口气,和他并肩而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内力充沛之极,这般快步急走,竟丝毫不感心跳气喘。
大汉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乔峰)“好,咱们比比脚力。”当即发足疾行。段誉跟着奔出,走的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汉。两人并肩而前,只听得风声呼呼,道旁树木纷纷从身边掠过。那大汉迈开大步,越走越快,顷刻间便远远赶在段誉之前,但只要稍缓得几口气,段誉便即追上。这么试了几次,那大汉已知段誉内力之强,犹胜于己,要在十数里内胜过他并不为难,一比到三四十里,胜败之数就难说得很,比到六十里之外,自己非输不可。

乔峰(哈哈一笑):“慕容公子,乔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苏慕容,果然名不虚传。”
段誉“小弟姓段名誉,兄台认错人了。”
乔峰“什么?你……你不是慕容复慕容公子?”
段誉“小弟来到江南,每日里多闻慕容公子的大名,确然仰慕得紧,不过至今无缘得见。”“这汉子将我误认为慕容复,那么他自不是慕容复一伙了。”“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乔名峰么?”
乔峰“正是,在下乔峰。”
段誉“小弟是大理人氏,初来江南,便结识乔兄这样的一位英雄人物,实是大幸。”
乔峰(沉吟):“嗯,你是大理段氏的子弟,难怪,难怪。段兄,你到江南来有何贵干?”
段誉“说来惭愧,小弟是为人所擒而至。”便将如何被鸠摩智所擒,如何遇到慕容复的两名丫鬟等情极简略地说了。虽是长话短说,却也并无隐瞒,对自己种种倒霉的丑事,也不文饰遮掩。
乔峰“段兄,你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从所未遇,你我一见如故,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
段誉“小弟求之不得。”两人叙了年岁,乔峰比段誉大了十一岁,自然是兄长了。当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不胜之喜。
乔峰“贤弟,贤弟
段誉“大哥,大哥
段誉“小弟在酒楼,私听到大哥与敌人订下了明晨的约会。小弟虽然不会武功,却也想去瞧瞧热闹。大哥能允可么?”
乔峰“贤弟身具如此内力,要学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绝无难处。贤弟要观看明早的会斗,也无不可,只是生怕敌人出手狠辣阴毒,贤弟千万不可贸然现身。”
段誉“自当遵从大哥嘱咐。”
乔峰“此刻天时尚早,你我兄弟回到无锡城中,再去喝一会酒,然后同上惠山不迟。”
段誉心想:“适才喝了四十大碗酒,只过得一会儿,他又要喝酒了。”“大哥,小弟和你赌酒,其实是骗你的,大哥莫怪!”当下说明怎生以内力将酒水从小指“少泽穴”中逼出。
乔峰“兄弟,你……你这是‘六脉神剑’的奇功么?”
段誉“正是,小弟学会不久,还生疏得紧。”
乔峰(呆了半晌,叹道):“我曾听家师说起,武林中故老相传,大理段氏有一门‘六脉神剑’功夫,能以无形剑气杀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来当真有此一门神功。”
段誉“其实这功夫除了和大哥赌酒时作弊取巧之外,也没什么用处。我给鸠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绝无还手余地。世人于这六脉神剑渲染过甚,其实失于夸大。大哥,酒能伤人,须适可而止,我看今日咱们不能再喝了。”
乔峰(哈哈大笑):“贤弟规劝得是。只是愚兄体健如牛,自小爱酒,越喝越有精神,明早大敌当前,须得多喝烈酒,好好地和他们周旋一番。”
两人说着重回无锡城中,这一次不再比拚脚力,并肩缓步而行。段誉喜结良友,心情欢畅,但于慕容复及王语嫣两人却总是念念不忘,闲谈了几句
段誉“大哥,你先前误认小弟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公子的长相,与小弟有几分相似不成?”
乔峰“我素闻姑苏慕容氏的大名,这次来到江南,便是为他而来。听说慕容复儒雅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本来比贤弟是要大着好几岁,但我决计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复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认错了人,好生惭愧。”
段誉“大哥远来寻他,是要结交他这个朋友么?”
乔峰(叹了口气):“我本来盼望得能结交这位朋友,但只怕无法如愿了。”
段誉“为什么?”
乔峰“我有一个至交好友,半年前死于非命,人家都说是慕容复下的毒手。”
段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乔峰“不错。我这个朋友所受致命之伤,正是用了他本人的成名绝技。”(声音哽咽)(顿了一顿)“但江湖上的事奇诡百出,人所难料,不能单凭传闻之言,便贸然定人之罪。愚兄来到江南,为的是要查明真相。”
段誉“真相到底如何?”
乔峰“这时难说得很。我那朋友成名已久,为人端方,性情谦和,向来行事稳重,不致平白无端地去得罪慕容公子。他何以会受人暗算,实令人大惑不解。”
段誉(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内心却十分精细,不像霍先生、过彦之、司马林他们,不先详加查访,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


天龙八部第15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

杏子林中 马夫人 乔峰

树林后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健汉抬着,快步如飞,来到林中一放,揭开了轿帷。轿中缓步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那少妇低下了头,向乔峰盈盈拜倒

马夫人“未亡人马门康氏,参见帮主。”

乔峰“嫂嫂,有礼!”

马夫人“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主及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她话声清脆,听来年纪甚轻,只是她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容貌。

马夫人“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烟…… 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书信。封皮上先夫亲笔写着:‘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顿了一顿)“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上遗书。幸好帮主率同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察觉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松,神色泰然

乔峰(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乔某生平不做半点亏心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马夫人“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怕耽误时机,当即前赴卫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做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知各位。”她清脆的话声之中,带了三分自然娇媚,分外动听。


天龙八部第16章 昔時因

杏子林 丐幫大會 續 乔峰 马夫人 阿朱 白世镜

群丐听了智光、徐长老等人的言语,心情也都混乱异常。有些人先前已然听说乔峰是契丹后裔,但始终将信将疑,旁的人则是此刻方知。眼见证据确凿,连乔峰自己似乎也已信了。乔峰素来于属下极有恩义,才德武功,人人钦佩,哪料到他竟是契丹子孙。辽国和大宋的仇恨纠结极深,丐帮弟子死于辽人之手的,历年来不计其数,由一个契丹人来做丐帮帮主,委实不可思议。但说要将他逐出丐帮,却谁也说不出口。一时杏林中一片静寂。突然之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

马夫人“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时自难断言。但想先夫平生诚稳笃实,拙于言词,江湖上并无仇家,妾身实在想不出,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常言道得好:‘慢藏诲盗’,是不是因为先夫手中握有什么重要物事,别人想得之而甘心?别人怕他泄漏机密,坏了大事,因而要杀他灭口?”

乔峰“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马副帮主?”

马夫人“妾身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出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先夫死得冤枉,哀恳众位伯伯叔叔念着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说着盈盈拜倒,竟对乔峰磕下头去。她没一句说乔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话都指向他身上。乔峰眼见她向自己跪拜,心下恚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得跪倒还礼

乔峰“嫂子请起。”

阿朱“马夫人,我心中有一个疑团,能不能请问你一句话?”

马夫人“姑娘有什么话要查问我?”

阿朱“查问是不敢。我听徐长老和夫人言道,马前辈这封遗书,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长老开拆时,漆印仍属完好,当时这位泰山单大爷也在其旁,证明此信未经开拆。那么在徐长老开拆之前,谁也没看过信中的内文了?”

马夫人“不错。”

阿朱“然则那位带头大侠的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除了马前辈外,本来谁都不知。慢藏诲盗、杀人灭口的话,便说不上了。”

马夫人“姑娘是谁?却来干预我帮中的大事?”

阿朱“贵帮大事,我一个小小女子,岂敢干预?但你们要诬陷我家公子,小女子非据理分辨不可。”

马夫人“姑娘家的公子是谁?是乔峰帮主么?”

阿朱“不是。是慕容公子。”

马夫人“嗯,原来如此。” 她不再理会阿朱,转头向执法长老道:“白长老,本帮帮规如山,倘若长老犯了帮规,那便如何?”

白世镜(凛然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马夫人“若是比你白长老品位更高之人呢?”

白世镜“本帮帮规乃祖宗所定,不分辈份尊卑,品位高低,须当一体凛遵。同功同赏,同罪同罚。”

马夫人“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时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就在先夫遭难前的一日晚间,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盗。贼子用了下三滥的薰香,将我及两名婢仆薰倒了,翻箱倒箧地大搜一轮,偷去了十来两银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难的噩耗,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贼子盗银之事?幸好先夫将这封遗书藏在极隐秘之处,才没给贼子搜去毁灭。”

阿朱“小毛贼来偷盗十几两银子,那也事属寻常,只不过时机巧合而已。”

马夫人“姑娘之言甚是,初时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在那小贼进屋出屋的窗口墙脚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来是那小贼匆忙来去之际掉下的。我一见那件物事,心下惊惶,方知这件事非同小可。”

马夫人缓缓从包袱中取出一条八九寸长的物事,递向白长老,说道:“请众位伯伯叔叔做主。” 众人看去原来是一柄折扇。乔峰乍闻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来百感交集,然而待得马夫人口口声声指责他阴谋害死马大元,自己的折扇又再出现,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时之间,脑海中转过了几个念头

乔峰“有人盗我折扇,嫁祸于我,这等事可难不倒乔峰。”“白长老,这柄折扇是我的。” 丐帮中辈份较高之人,已知是乔峰之物,其余帮众却不知道,待听得乔峰自认,又都一惊。

马夫人“白长老,汪帮主不跟你说,是为你好。丐帮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惨遭不幸,你……如事先得知,未必能逃过此劫。”

乔峰朗声道:“各位更有什么话说?”他眼光从马夫人看到徐长老,看到白世镜,看到传功长老,一个个望将过去。众人均默然无语。

乔峰“乔某身世来历,惭愧得紧,我自己未能确知。既有这许多前辈指证,乔某须当尽力查明真相。这丐帮帮主的职份,自当退位让贤。”“此棒承汪帮主相授,乔某执掌丐帮,虽无建树,差幸亦无大过。今日退位,哪一位英贤愿肩负此职,请来领受此棒。”“这丐帮帮主,我是决计不当了…… 别的事或有阴谋诬陷,但我恩师汪帮主的笔迹,别人无论如何假造不来。”(提高声音)“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谁不敬仰?倘若自相残杀,岂不叫旁人笑歪了嘴巴?乔某临去时有一言奉告,今后不论是谁,不得以一拳一脚加于本帮兄弟身上。”

马夫人“倘若有谁杀了本帮兄弟呢?”

乔峰“杀人者抵命,残害兄弟,举世痛恨。”

马夫人“那就好了。”

乔峰“马副帮主到底是谁所害,是谁偷了我这折扇,去陷害于乔某,终究会查个水落石出。马夫人,以乔某的身手,要到你府上取什么物事,难道用得着使什么熏香?我既不会空手而回,更不会失落什么随身物事。别说府上只不过三两个女流之辈,便皇宫内院,相府帅帐,千军万马之中,乔某要取什么物事,也未必不能办到。”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迈,群丐素知他的本事,且他过去确曾干过不少这类英勇事迹,都觉甚是有理,谁也不以为他是夸口。马夫人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

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竹棒掷来,正是乔峰反手将打狗棒飞送而至。朝阳初升,一缕缕金光从杏树花叶间透进来,映照着打狗棒,发出碧油油的光彩,棒上余威自生。


天龙八部第21章 千里茫茫若夢

阿朱假扮白世鏡拜訪馬夫人 Part I 马夫人 白长老(阿朱) 萧峰

来到马家门外,板门一开,全身缟素的马夫人走出来。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白长老行礼。

马夫人“白长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请进奉茶。”

阿朱(白长老)“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弟妹商量,做了不速之客。”

马夫人“白长老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阿朱(白长老)“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弟妹想已知闻。”

马夫人一抬头:“我自然知道。”

阿朱(白长老)“我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后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让人害死,跟着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给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违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浙东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圆寂了。”

马夫人“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好事?”

阿朱(白长老)“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么结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乔峰这厮干的好事。料来这厮下一步多半要来跟弟妹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弟妹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年半载,免受乔峰这厮加害。”

马夫人“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世本来也已多余,这姓乔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

阿朱(白长老)“弟妹说哪里话来?马兄弟大仇未报,正凶尚未擒获,你身上可还挑着一副重担。啊,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我当去灵前一拜。”

马夫人“不敢当。”

马夫人领着两人,来到后堂。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泪珠滚滚而下。灵堂中白布幔上微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

阿朱(白长老):“弟妹保重身体,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跟我说,我自会给你做主。”

马夫人谢了一声,口气极为冷淡。马夫人又让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开上晚饭,木桌上摆了四色菜肴,青菜、罗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热腾腾的两大盘馒头,更无酒浆。

马夫人“马大爷去世之后,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没备荤酒,可怠慢两位了。”

阿朱(白长老)“马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不必太过自苦了。”

马夫人“白长老远来,小女子原该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长老还有什么吩咐么?”

阿朱(白长老)“我这番来到信阳,是劝弟妹离家避祸,不知弟妹有什么打算?”

马夫人叹了口气:“那乔峰已害死了马大爷,他再来害我,不过是叫我从马大爷于地下。我虽是个弱质女子,不瞒白长老说,我既不怕死,那便什么都不怕了。”

阿朱(白长老)“如此说来,弟妹是不愿出外避难的了?”

马夫人“多谢白长老的厚意。小女子实不愿离开马大爷的故居。”

阿朱(白长老)“我本当在这附近住上几日,保护弟妹。虽说白某决计不是乔峰那厮的对手,但缓急之际,总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听到一个重大的机密讯息。”

马夫人“嗯,想必事关重大。”

岂知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似乎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无任何令我动心之事。

阿朱(白长老)向萧峰摆了摆手:“你到外边去等我,我有句机密话跟马夫人说。”

萧峰点了点头,走出屋去,暗赞阿朱聪明。明白阿朱遣开自己,意在取信于马夫人,表示连亲信心腹也不能听闻,则此事之机密可知。

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你……你又来做什么?”

萧峰心中却觉奇怪:“她这句话是什么用意?”

阿朱(白长老)“我确是听到讯息,乔峰那厮对你有加害之意,因此前来报讯。”

马夫人“嗯,多谢白长老的好意。”

阿朱(白长老)“弟妹,自从马兄弟不幸逝世,本帮好几位长老纪念他的功绩,想请你出山,在本帮出任一位长老。”

萧峰听她说得郑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赞此计甚高。马夫人倘若答允,“白长老”立时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询问,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当丐帮长老,她得知丐帮对她重视,至少也可暂时讨得她的欢心。

马夫人“我何德何能,怎可担任本帮长老?我连丐帮的弟子也不是,长老的位分极高,跟我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

阿朱(白长老)“我和陈长老他们都极力推荐,大伙儿都说,有马夫人帮同出些主意,要擒杀乔峰那厮便易办得多。我又得到一个重大之极的讯息,与马兄弟被害一事极有关连。”

马夫人“是吗?”声音仍颇冷淡。

阿朱(白长老)“那日在卫辉城吊祭徐长老,我遇到赵钱孙,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知道下手害死马兄弟的真凶是谁。”

突然间呛啷啷一声响,打碎了一只茶碗。马夫人惊呼了一声

马夫人“你……你开什么玩笑?”

阿朱(白长老)“这是正经大事,我怎会跟你说笑?那赵钱孙确是亲口对我说,他知道谁是害死马大元兄弟的真凶。他说决计不是乔峰,也不是姑苏慕容氏,他千真万确地知道,实是另有其人。”

马夫人“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你胡说八道,不是活见鬼么?”

阿朱(白长老)“真的啊,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说。那赵钱孙道:‘去年八月间十五……’”话未说完,马夫人“啊”的一声惊呼,晕了过去。

阿朱(白长老)“弟妹,弟妹!”

马夫人“你……你何必吓我?”

阿朱(白长老)“我不是吓你。那赵钱孙确是这么说的,只可惜他已死了,否则我可以叫他前来对证。他说去年八月中秋,谭公、谭婆、还有那个下手害死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带头大哥的家里过节。”

马夫人嘘了一口气:“他真这么说?”

阿朱(白长老)“是啊。我便问那真凶是谁,他却说这人的名字不便从他口中说出来。我便去问谭公。谭公气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说。谭婆却道:一点也不错,便是她跟赵钱孙说的。我想怪不得谭公要生气,定是恼他夫人什么事都去跟赵钱孙说了。”

马夫人“嗯,那又怎样?”

阿朱(白长老)“赵钱孙说道,大家只疑心乔峰和慕容复害死了马兄弟,却任由真凶不受报应,逍遥自在,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气苦。”

马夫人“是啊,只可惜赵钱孙已死,谭公、谭婆也没跟你说吧?”

阿朱(白长老)“没有。事到如今,我只好问带头大哥去。”

马夫人“好啊,你原该去问问。”

阿朱(白长老)“说来却也见笑,这带头大哥到底是谁,家住哪里,我却不知。”

马夫人“嗯,你远兜圈子的,原来是想套问这带头大哥的名字。”

阿朱(白长老)“倘若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说,不妨我自己去设法查明,咱们再找那正凶算账。”

马夫人“这带头大哥的姓名,对别人当然要瞒,免得乔峰知道之后,去找他报杀父杀母之仇,白长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瞒你?他便是……
底下却寂然无声了。萧峰几乎连自己心跳之声也听见了,却始终没听到马夫人说那“带头大哥”的姓名。


阿朱假扮白世鏡拜訪馬夫人 part II 马夫人 白长老(阿朱) 萧峰

马夫人“天上月亮这样圆,又这样白。”

萧峰“今日是初二,就算有月亮,也决不会圆,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朱(白长老)“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圆又亮,唉,只可惜马兄弟却再也见不到了。”

马夫人“你爱吃咸的中秋饼子,还是甜的?”

萧峰心道:“马夫人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了。”

阿朱(白长老)“我们做叫化子的,吃中秋饼还能有什么挑剔?找不到真凶,不给马兄弟报此大仇,别说中秋饼,就是山珍海味,入口也没半分滋味。”

马夫人“白长老全心全意,只是想找到真凶,为你大元兄弟报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尽。”

阿朱(白长老)“这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丐帮数万兄弟,哪一个不想报此大仇?”

马夫人“这位带头大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他最喜庇护朋友,你去问他真凶是谁,他无论如何是不肯说的。”

萧峰寻思:“不管怎样,咱们已不虚此行。马夫人便不肯说那人的名字,单凭‘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这句话,我总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这等身份的又有几人?”

阿朱(白长老)“武林之中,单是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的,以前有丐帮帮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门方丈一句话,那也能调动数万人众……”

马夫人“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给你一点因头,你只须往西南方猜去。”

阿朱(白长老)“西南方?西南方有什么大来头的人物?好像没有啊。”

马夫人走近纸窗,啪的一声,伸指戳破了窗纸,刺破处就在萧峰的头顶:“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长老你总该知道,天下是谁最擅长这门功夫。”

阿朱(白长老)“嗯,这门点穴功夫么?崆峒派的金刚指,河北沧州郑家的夺魄指,那都是很厉害的了。”

萧峰心道:“不对,不对!点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为第一,何况她说的是西南方。”

马夫人“白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这一件事却想不起来?难道是旅途劳顿,脑筋失灵,居然连大名鼎鼎的一阳指也忘记了?”

阿朱(白长老)“段家一阳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称皇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来。若说那位带头大哥跟他家有什么干系牵连,定是传闻之误。

马夫人“段氏虽在大理称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这位带头大哥,乃大理国当今皇帝的亲弟,姓段名正淳,封为镇南王的便是。”

阿朱(白长老)“这位段王爷权位尊崇,怎么会参与江湖上的斗殴仇杀之事?”马夫人“江湖上寻常的斗殴仇杀,段王爷自然不屑牵连在内,但若是和大理国生死存亡、国运盛衰相关的大事,你想他会不会过问?”

阿朱(白长老)“那自然是要插手的。”

马夫人“我听徐长老言道:大宋是大理国北面的屏障,契丹一旦灭了大宋,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大宋和大理唇齿相依,大理国决计不愿大宋亡在辽国手里。”

阿朱(白长老)“是啊,话是不错。”

马夫人“徐长老说道,那一年这位段王爷在丐帮总舵做客,和汪帮主喝酒论剑,听到契丹武士要大举到少林寺夺经的讯息。段王爷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赶往雁门关外拦截,他此举名为大宋,其实是为了大理。听说段王爷那时年纪虽轻,但武功高强,为人又极仁义。他在大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不用别人开口,几千几百两银子便随手送给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带头,却又有谁?他日后是要做大理国皇帝的,身份何等尊贵,旁人都是草莽汉子,又有谁能向他发号施令?”

阿朱(白长老)“原来带头大哥竟然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此人。”

马夫人“白长老,这机密你千万不可跟第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倘若泄漏了出去,为祸不小。大理段氏虽兵多将广,威镇西南,但若乔峰蓄意报仇,暗中等上这么十年八年,段正淳却也不易对付。”

阿朱(白长老)“弟妹说得是,我守口如瓶,决不泄露。”

马夫人“白长老,你最好立一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

阿朱(白长老)“好,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这件事,白世镜倘若说与人知,白世镜身受千刀万剐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

马夫人“这样就好了。”

阿朱(白长老)“弟妹,听说那段正淳现今不过中年,但雁门关外一役,总有三十年了吧,只怕年岁不对。”

马夫人“白长老,你见过段正淳么?”

阿朱(白长老)“我没见过。”

马夫人:“我曾听先夫说起过,镇南王段正淳风流好色,年纪一大把,却爱扮作少年人去勾引女子。他内功深湛,五六十岁的人,却练得四十来岁模样。其实呢,白长老,他比你还大上好几岁呢!”

阿朱(白长老)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访镇南王,旁敲侧击,请问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做客的有哪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兄弟的真凶了。不过此刻我总还认定是乔峰。赵钱孙、谭公、谭婆三人疯疯癫癫,说话不大靠得住。”

马夫人“查明凶手真相一事,那便拜托白长老了。”

阿朱(白长老)“马兄弟跟我便如亲兄弟一般,我自当尽心竭力。”

马夫人“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铭感。”

阿朱(白长老)“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告辞。”当即辞出。


天龙八部第23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

阿朱代父受過 魂斷青石橋 乔峰 阿朱 段正淳 阿紫

萧峰自在信阳听马夫人说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便在找到段正淳为父母报仇。待见段正淳深露愧色,既说铸成大错,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亏”,萧峰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

萧峰“雁门关外,三十年前……”

阿朱“大哥,这些事说来话长,慢慢再问不迟。” 萧峰点了点头,明白阿朱不愿让旁人听到自己盘问段正淳当时情景,

萧峰“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桥上相候,有事和阁下一谈。”

萧峰挽了阿朱之手,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

萧峰和阿朱到一家农家,买了两只鸡熬了汤下了面条,饱餐了一顿,只是有面无酒,不免有些扫兴。他见阿朱似乎满怀心事

萧峰“我寻到了大仇人,你该当为我高兴才是。”

阿朱“是啊,我原该高兴。”

萧峰“今晚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到雁门关外驰马打猎、牧牛放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唉,我在见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杀得他一家鸡犬不留。但见此人倒有义气,心想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

阿朱“你这一念之仁,多积阴德,必有后福。”

萧峰(纵声长笑):“我这双手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还有什么阴德后福?我跟你相逢,你愿意终身陪我,便是我最大的福分!”“阿朱,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不喜欢我再杀人么?”

阿朱道:“不是不高兴,不知怎样,我肚痛得紧。”萧峰伸手搭了搭她脉搏,果觉跳动不稳,脉象浮躁

萧峰(柔声):“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风寒。我叫这老妈妈煎一碗姜汤给你喝。”

阿朱(颤声):“我冷,好冷。大哥,你今晚得报大仇,了却这个大心愿,我本该陪你去的,只盼待会身子好些。”

萧峰“不!不!你在这儿歇歇,睡了一觉醒来,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级来啦。”

阿朱(叹了口气):“我好为难,大哥,我真是没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着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开……你……你一个人这么寂寞孤单,我对你不起。萧峰“咱们只分开这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生报答才是。”

阿朱“不是分开一会儿,我觉得会很久很久。大哥,我离开了你,你会孤零零的,我也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带我到雁门关外,咱们便这么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

萧峰“好容易撞见了他,今晚报了此仇,咱们再也不回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远不及我,他也不会使‘六脉神剑’,但如过得一年再来,那便得上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脉神剑’的高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输。不是我不听你的话,这中间实有许多难处。”

阿朱(低声):“不错,我不该请你过一年再去大理找他报仇。你孤身深入虎穴,万万不可。”

萧峰(哈哈一笑):“若只我萧峰一人,大理段家这龙潭虎穴那也闯了,生死危难,浑不放在心上。但现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辈子,萧峰的性命,那就贵重得很啦。阿朱,大理段氏若有像今日段延庆这样的好手,五六个同时攻我,你大哥便应付不了。”阿朱伏在他怀里,背心微微起伏。萧峰轻轻抚摸她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

萧峰(心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憾?” 霎时之间,不由得神驰塞上,心飞关外,想起一个月之后,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遥自在?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阿朱伏在他怀中,已沉沉睡熟。

小睡了两个多时辰,萧峰披上长袍,向青石桥桥头走去。仰望稀淡星辰,见时刻尚早,不过二更时分

萧峰(心道):“为了要报大仇,我竟这般沉不住气,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 他今晚却异乎寻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立在桥边,眼看河水在桥下缓缓流过

萧峰(心道):“是了,以往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今晚我心中却多了个阿朱。嘿,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若是阿朱陪着我站在这里,那可有多好。”

蓦地里电光一闪,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宽袍缓带,正是段正淳。

段正淳走到萧峰面前,段正淳“乔帮主见召,不知有何见教?”

萧峰“段王爷,我约你来此的用意,难道你竟不知么?”

段正淳(叹了口气):“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我误听奸人之言,受人播弄,伤了令堂性命,累得令尊自尽身亡,实是大错!”

萧峰“这事你为人所愚,自己又深切痛悔,那也罢了。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死我恩师玄苦大师?”

段正淳(凄然):“我只盼能遮掩此事,岂知越陷越深,终至难以自拔。”

萧峰“嘿,你倒是条爽直汉子,你自己了断,还是须得由我动手?”

段正淳“若非乔帮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间便已命丧小镜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阁下之赐。乔帮主要取在下性命,尽管出手便是。”

萧峰听他说得豪迈,不禁心中一动。若是寻常过节,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几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养父母之仇、恩师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过?

萧峰“你害我父亲、母亲,又杀我义父、义母、受业恩师,一共五人,我便击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后,不论是死是活,前仇一笔勾销。”

段正淳“一条性命只换一掌,段某遭报未免太轻,深感盛情。”

萧峰“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绝,只怕萧峰这掌力你一掌也经受不起。”“如此看掌!” 萧峰这一掌击出,砰的一声,正击在段正淳胸口。但见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啪的一声,撞在青石桥栏杆上,软软地垂着,一动也不动了。

萧峰“怎地他不举掌相迎?又如此不济?难道又是‘一空到底’么?”纵身上前,抓住他后领提起,心中一惊,萧峰(想):“怎地他变得这么轻了?” 这时只觉段正淳的身子陡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抓,着手是一堆软泥,一揉之下,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下,萧峰(失声叫道):“阿朱,阿朱,怎么会是你?” 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跪了下来,他知适才这一掌劲力具足,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也必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的小阿朱?阿朱斜倚在桥栏杆上,身子慢慢滑下,跌在萧峰身上,

阿朱(低声说):“大哥,我……我……真对你不起,你恼我吗?”

萧峰(大声):“我不恼你,我恼我自己,恼我自己。”

阿朱“大哥,你答允我,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

萧峰(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朱(低声):“大哥,你解开我衣服,看一看我左肩。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萧峰眼中含泪,慢慢解开她衣衫,露出她左肩肌肤,却刺着一个殷红如血的红字:“段”。

萧峰“你肩上有个‘段’字,那是什么意思?”

阿朱“我爹爹、妈妈将我送给旁人之时,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认。”

萧峰(颤声):“这‘段’字,这‘段’字……”

阿朱“今天日间,他们在那阿紫姑娘的肩头发现了一个记认,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你……你……看到那记认吗?”

萧峰“没有,我不便看。”

阿朱“她……她肩上刺着的,也是一个红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样。”

萧峰(颤声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阿朱“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头刺的字才知。她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锁片是一样的,上面也铸着十二个字。她的字是:‘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多喜乐。’我锁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我……我从前不知是什么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却原来嵌着我妈妈的名字。我妈妈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这对锁片,是我爹爹送给我妈妈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每人一个,带在颈里。”

萧峰“我明白啦,我马上得设法给你治伤,这些事,慢慢再说好了。”

阿朱“不!不!我要跟你说个清楚,再迟一会,就来不及了。大哥,你听我说完。”
萧峰“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神。”

阿朱(微微一笑):“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着我,这么宠我,如何得了?”

萧峰“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我无法无天起来,那就没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下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后来……没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严,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好分送给人家,但盼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个‘段’字。收养我的人只知我妈妈姓阮,其实,其实,我是姓段……”

萧峰(低声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当然不认得爹爹,连见了妈的面也不认得。大哥,你也是这样。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到人家述说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害死你爹妈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爷的安排真待咱们太苦,而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我如不是乔装了白世镜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说,能不能信呢?”

萧峰“你知道段正淳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阿朱道:“不会错的。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说遗弃我姊妹二人的经过。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他们又怎猜得到,他们亲生的女儿便伏在窗外。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扮了你的模样,去对我爹爹说道,今晚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跟你相会……好让你……好让你……”说到这里,已气若游丝。萧峰掌心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

萧峰(垂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爹爹……”

阿朱“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么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就算我糊里糊涂地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终究是不成的。”

萧峰“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汉,不肯失约,那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行相会。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

阿朱“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当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确是无意中铸成的大错。”

萧峰见阿朱眼色中柔情无限,心中一动,蓦地里体会到了阿朱对自己的深情,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

萧峰“段正淳虽是她生身之父,但于她并无养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无心之错可恕,更不必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 (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为了救你爹爹,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地欢喜……

萧峰“你完全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

阿朱(低声道):“是的。”

萧峰(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朱“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咱们抵挡不了。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经》上的字,咱们又不识得……”

萧峰“你用自己性命来化解这场怨仇,是为了要救我性命!阿朱,你如死了,我一个儿活着又干什么……”(声音呜咽,语不成声)

阿朱“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么?”

萧峰“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

阿朱“我只有一个亲妹子,咱俩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走入了错途。”

萧峰(强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找了她来跟你团聚。”

阿朱(轻轻地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放羊,你说,我妹子也肯去吗?”

萧峰“她自然会去的,亲姊姊、亲姊夫邀她,还不去吗?”

突然间忽喇一声响,青石桥桥洞底下的河水中钻出一个人来,

阿紫“羞也不羞?什么亲姊姊、亲姊夫了?我偏不去。”

萧峰“阿紫,阿紫,你快来瞧瞧你姊姊。”

阿紫“我躲在桥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个热闹,哪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两个人唠唠叨叨,情话说个不完,我才不爱听呢。你们谈情说爱那也罢了,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

阿朱“好妹妹,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这个粗鲁难看的蛮子,我才不理他呢。”

萧峰蓦地里觉得怀中的阿朱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了。

萧峰(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脉搏,已停止跳动,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没了呼吸。但任凭萧峰再叫千声万声,阿朱再也不能答应他了。阿紫见阿朱气绝而死,也大吃一惊,

阿紫(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萧峰“不错,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该为你姊姊报仇。快,快杀了我吧!”

阿紫(十分害怕,叫道):“你……你别杀我!”

萧峰跟着走上两步,说道:“你有毒针、毒刺、毒锥……快刺死我。”

阿紫在闪电一亮之际,见到他胸口所刺那个青郁郁的狼头,张牙露齿,形貌凶恶,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天龙八部第25章 莽蒼踏雪行

阿紫放毒針想傷蕭峰 阿紫 萧峰

萧峰跨开大步,在雪地里走得迅速之极。他见阿紫竭力奔跑,要与自己并肩而行,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秀丽的脸上满是天真可爱的微笑,便如新得了个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适才亲眼目睹,有谁能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传人之位。萧峰轻轻叹息一声,只觉尘世之间,事事都索然无味。

阿紫“姊夫,刚才真多谢你啦!你叹什么气?说我太顽皮么?”

萧峰“你不是顽皮,是太过残忍凶恶。咱们成年男子,这么干也已不成,你是个小姑娘,这般下手不容情,更加不该。”

阿紫“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

萧峰“我怎么明知故问?”

阿紫“这就奇了,你怎会不知道?我这大师姊是假的,是你给我挣来的,只不过他们都瞧不出来而已。要是我不杀他,终有一日会给他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未必在我身边,我的性命势必送在他手里。我要活命,便非杀他不可。”

萧峰“好吧!那你定要跟我去雁门关,又干什么?”

阿紫“姊夫,我对你说老实话了,好不好?你听不听?”

萧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这时候才说。”说道:“当然好,我就怕你不说老实话。”

阿紫(格地笑了几声):“你也有怕我的事?”

萧峰(叹道):“我怕你的事多着呢,怕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你做出古里古怪的事来……”

阿紫“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

萧峰“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

阿紫“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

萧峰(哼了一声):“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

萧峰“我没瞧你不起。不过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说什么也比不上她。”(语音酸楚)

阿紫“既然阿朱样样都比我好,那么你叫她来陪你吧,我可不陪你了。”

萧峰(心中伤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雪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发恼,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地赔个不是。不,我起初就不会惹她生气,什么事都会顺着她。唉,阿朱对我柔顺体贴,又怎会向我生气?”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奔了回来

阿紫“姊夫,你这人也忒狠心,说不等便不等,没半点仁慈心肠。”

萧峰(嘿的一声笑):“你也来说什么仁慈心肠。阿紫,你听谁说过‘仁慈’两字?”

阿紫“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

萧峰“你妈妈的话不错,只可惜你从小没跟妈妈在一起,却跟着师父学了一肚子的坏心眼儿。”

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后我跟你在一起,多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萧峰“不成,不成!你跟我这个粗鲁汉子有什么好?阿紫,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

阿紫“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你这人太好,挺容易上人家的当。”

萧峰“你一个小女孩儿,懂得什么?难道我想不到的事,你反而想到了?”

阿紫“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么也想不到的。”“你到雁门关外去干什么?”

萧峰“不干什么。打猎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

阿紫“谁给你做饭吃?谁给你做衣穿?”

萧峰“吃饭穿衣,那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处为家,随遇而安,什么也不用操心。”

阿紫“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

萧峰“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自会结识同族的朋友。”

阿紫“他们说来说去,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听得多了。又有什么味道?”

萧峰(叹了口气,无言)

阿紫道:“你非去辽国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

萧峰(一声长啸):“你这话不错!”

阿紫“姊夫,那你就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着你喝酒打架。”

萧峰“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那怎么成?”

阿紫“我这个大师姊是混骗来的,一露出马脚,立时就性命不保,虽说好玩,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还是跟着你喝酒打架的好玩。”

萧峰“说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帮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帮你。”

阿紫(放声大哭)

萧峰“你……你……干什么?”

阿紫(仍是大哭,甚为哀切)

萧峰“喂,喂,阿紫,你怎么啦?”

阿紫(抽抽噎噎):“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

萧峰“好端端一个人,哭是哭不死的。”

阿紫“我偏要哭死,偏要哭死给你看!”

萧峰“你慢慢在这里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说着拔步便行,只走出几步,忽听她止了啼哭,全无声息。萧峰有些奇怪,回头一望,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动也不动。

萧峰(暗笑):“小女孩儿撒痴撒娇,我若去理她,终究理不胜理。”当下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他走出里许,回头再望,阿紫仍一动不动地躺着。

萧峰(心想):“这女孩儿性子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便这么躺着,就此不再起来。”“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的话,不去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激死了她。”萧峰一想到阿朱,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奔到阿紫身边,只见她在数寸厚的积雪之中,身旁积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萧峰见过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倒也并不惊慌,伸指在她胁下点了两点。 阿紫嘤咛一声,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射向萧峰眉心。萧峰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突施暗算,这根毒针来得劲急异常,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扬,一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他一掌击出,身子同时向右斜出,只闻到一阵淡淡的腥臭之气,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擦过,委实凶险。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为他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飞出,啪的一声响,摔在十余丈外。

萧峰“这妖女心肠好毒,竟使这歹招暗算于我。”萧峰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倘若这一下给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惊。

萧峰“啊哟,这一掌她怎经受得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我……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阿朱……阿朱临死时叫我照顾她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 他忙伸掌按住阿紫后心,将真气内力送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

萧峰(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心中焦急,将内力缓缓输入阿紫体内。隔了小半个时辰,阿紫(轻轻叫了声):“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丝毫不停地运送内力,直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稍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


天龙八部第28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

虛竹首次登場 虚竹 风波恶(長) 包不同 邓百川

星宿派众人和慕容氏家臣四人在大路一座凉亭旁喝水休息,便在这时,对面路上一个僧人大踏步走来,来到凉亭之外,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道

虚竹“众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

风波恶(笑道):“师父忒也多礼,大家都是过路人,这凉亭又不是我们起的,进来喝水吧。”

虚竹“阿弥陀佛,多谢了。”

这走进亭来的僧人二十三四岁年纪,浓眉大眼,一个大大的鼻子鼻孔朝天,容貌颇为丑陋,僧袍上打了许多补钉,却甚干净。他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双手捧住,双目低垂,恭恭敬敬地说偈道

虚竹“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唵缚悉波罗摩尼莎诃。” 念罢,端起碗来,就口喝水。

风波恶“小师父,你叽哩咕噜地念什么咒?”

虚竹“小僧念的是饮水咒。佛说每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条小虫,出家人戒杀,因此要念了饮水咒,这才喝得。”

风波恶(哈哈大笑):“这水干净得很,一条虫子也没有,小师父真会说笑。”

虚竹“施主有所不知。我辈凡夫看来,水中自然无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却看到水中小虫成千上万。”

风波恶(笑问):“你念了饮水咒之后,将八万四千条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便不死了?”

虚竹“这……这个……师父倒没教过。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包不同“非也,非也!小虫还是要死的,只不过小师父念咒之后,八万四千条小虫通统往生西天极乐世界,小师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万四千名众生。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双手捧着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地着

虚竹“一举超度八万四千条性命?小僧万万没这么大的法力。” 黄衣人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过瓦碗,向碗中瞪目凝视,

包不同“一、二、三、四、五、六……一千、两千、一万、两万……非也、非也!小师父,这碗中共有八万三千九百九十九条小虫,你多数了一条。”

虚竹“南无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

包不同“那么你有没有天眼的神通?”

虚竹“小僧自然没有。”

包不同“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则的话,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萨下凡?” 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满脸迷惘之色。那身穿枣红色袍子的大汉走过去接过水碗,交回那僧人手中,

邓百川(笑道):“师父请喝水吧!我这把弟跟你开玩笑,当不得真。” 那僧人接过水碗,恭恭敬敬地道

虚竹“多谢,多谢。” 虚竹心中拿不定主意,却不便喝。

邓百川“我瞧小师父步履矫健,身有武功,请教上下如何称呼,在哪一处宝刹出家?”

那僧人将水碗放在缸盖上,微微躬身,

虚竹“小僧虚竹,在少林寺出家。”

风波恶“妙极,妙极!原来你是少林寺的高手,来,来,来!你我比划比划!”

虚竹“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动手?”

风波恶(笑道):“好几天没打架了,手痒得很。咱们过过招,又不是真打,怕什么?”

虚竹“小僧虽曾练了几年功夫,只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来的。”

风波恶“少林寺和尚个个武功高强。初学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门一步。小师父既然下得山来,定是一流好手。来,来!咱们说好只拆一百招,谁输谁赢,毫不相干。”

虚竹“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此番下山,并不是武功已窥门径,只因寺中广遣弟子各处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强凑数。小僧本来携有十张英雄帖,师父吩咐,送完了这十张帖子,立即回山,千万不可跟人动武,现下已送了四张,还有六张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请收了这张英雄帖吧。”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袱,打了开来,拿出一张大红帖子,恭恭敬敬地递过,

虚竹“请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寺好禀告师父。”

风波恶“你又没跟我打过,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们先拆上几招,我打得赢你,才有脸收英雄帖啊。” 风波恶说着踏上两步,左拳虚晃,右拳便向虚竹打去。拳头将到虚竹面门,立即收转,

风波恶“快还手!”

那魁梧汉子听虚竹说到“英雄帖” 三字,便即留上了神,邓百川“四弟,且不忙比武,瞧瞧英雄帖上写的是什么。” 从虚竹手中接过帖子,见帖上写道(邓百川):“少林寺住持玄慈,合十恭请天下英雄,于十二月初八腊八佳节,驾临嵩山少林寺随喜,广结善缘,并敬观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高明风范。”

风波恶“啊” “少林派召开英雄大会,原来是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妙极,妙极。我叫一阵风风波恶,正是姑苏慕容氏的手下。少林派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也不用开什么英雄大会了,我此刻来领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虚竹“原来是风施主。我师父说道,敝寺恭请姑苏慕容施主驾临敝寺,决不是胆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纷纷传言,武林中近年来有不少英雄好汉,丧生在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神功之下。小僧的师伯祖玄悲大师在大理国身戒寺圆寂,不知跟姑苏慕容氏有没有干系,敝派自方丈大师以下,个个都是心有所疑,但不敢随便怪罪姑苏慕容氏一家,因此上……”

风波恶“这件事吗,跟我们姑苏慕容氏本来半点干系也没有,不过我这么说,谅来你必定不信。既然说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见真章。这样吧,咱两个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戏之前先打一场锣鼓,说话本之前先说一段‘得胜头回’,热闹热闹。到了十二月初八腊八,风某再到少林寺来,从下面打起,一个个挨次打将上来便是,痛快,痛快!只不过最多打得十七八个,风某就遍体鳞伤,再也打不动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万万没机缘的。可惜,可惜!”

邓百川“四弟,且慢,说明白了再打不迟。”

包不同“非也,非也!说明白之后,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机莫失,要打架,便不能说明白。”

邓百川“在下邓百川,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们都是姑苏慕容公子的手下。” 虚竹逐一向四人合十行礼

虚竹“邓施主,公施主……”

包不同“非也,非也!我二哥复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错之极矣。”

虚竹“得罪,得罪!小僧毫无学问,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

包不同“你又错了。我虽然姓包,但生平对和尚尼姑是向来不布施的,因此决不能称我包施主。”

虚竹“是,是。包三爷,风四爷。”

包不同“你又错了。我风四弟待会跟你打架,不管谁输谁赢,你多了一番阅历,武功必有长进,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吗?”

虚竹“是,是。风施主,不过小僧打架是决计不打的。出家人修行为本,学武为末,武功长不长进,也没多大干系。”

风波恶“你对武学瞧得这么轻,武功多半稀松平常,这场架也不必打了。” 说着连连摇头,意兴索然。虚竹如释重负,脸现喜色

虚竹“是,是。”

风波恶见他迂腐腾腾,全无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虽是和尚,却全然不像名闻天下的“少林和尚” ,心下好生不耐,当下不再去理他,转头向丁春秋等一行星宿派群弟子中找几个对手来打上一架。


天龙八部第31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

无崖子傳功虛竹 无崖子 虚竹

虚竹见自己处身在一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房中,便想从那破洞中爬出去。只听得隔着板壁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无崖子“既然来了,怎么还要出去?”

虚竹“请老前辈指点途径。”

无崖子“途径是你自己打出来的,谁也不能教你。我这棋局布下后,数十年来没人能解,今日终于给你拆开,你还不过来!”

虚竹(颤声道):“你……你……你……”

无崖子“时机稍纵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没多少时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儿,快进来吧!”

虚竹听那声音甚是和蔼慈祥,显然全无恶意。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有鬼!” 吓得只想转身而逃,却听得那人说道

无崖子“唉,原来是个小和尚!唉,还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难,难,难!唉,难,难,难!”

虚竹微微抬头,只见那人黑须三尺,脸如冠玉,神采飞扬,风度闲雅。微感惭愧

虚竹“说到相貌,我和你自然天差地远。” (说道)“小僧虚竹,拜见前辈高人。”

无崖子“你姓什么?”

虚竹(一怔):“出家之人,早无俗家姓氏。”

无崖子“你出家之前姓什么?”

虚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来便无姓氏。”

无崖子(叹了口气):“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却终究不行,唉,难得很。我瞧终究白费心思,反而枉送了你性命。小师父,我送一份礼物给你,你便去吧!”

虚竹“小僧于棋艺一道,实在浅薄得紧,老前辈这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辈有甚难事要办,小僧虽本领低微,却也愿勉力而为,纵使甘冒大险,亦不敢辞,至于礼物,可不敢受赐。”

无崖子“你有这番侠义心肠,倒是不错。你棋艺不高,武功浅薄,都不相干,你既能来到这里,便是有缘。只不过……你相貌太也难看。”

虚竹“相貌美丑,乃无始以来业报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主,连父母也做不得主。小僧貌丑,令前辈不快,这就告辞了。”

无崖子“且慢!今日来解棋局的,有哪些人?” 虚竹一一说了。

无崖子(沉吟半晌):“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来么?”

虚竹“除了敝寺僧众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鸠摩智大师。”

无崖子“近年来武林中听说有个人名叫乔峰,甚是了得,他没来吗?”

虚竹“没有。”

无崖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已等了这么多年,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内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七八,也只好将就如此了。” (沉吟片刻)“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么星河如何又送你进来?”

虚竹“第一着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后各着,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点。”

无崖子(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笑道)“既然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竟误打误撞地将我这棋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吧!”

虚竹恭恭敬敬地跪下,咚咚咚咚地磕了四个头,待要站起,无崖子(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

虚竹“是!” 虚竹又磕了五个头。

无崖子“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 无崖子抓住虚竹手腕,虚竹知他是试探自己内力深浅,不由得面红过耳。

虚竹“小僧平时多读佛经,小时又性喜嬉戏,没好好修炼师父所授的内功,可叫前辈见笑了。”

无崖子(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 虚竹只觉全身内力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大惊之下,出力凝缩,但说什么也阻止不住,过了一会,但觉全身暖洋洋的,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说不出的舒畅。

无崖子(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北冥神功’,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

虚竹(大吃一惊):“什……什么?” (哭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

无崖子“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半点规矩?”

虚竹“什么?你怎么会是我师父?”

无崖子“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

虚竹“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能再拜你为师?你这些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

无崖子(笑道):“你当真不学?”

虚竹“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学。”

无崖子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平平稳稳地坐落在地,同时双手抓住了虚竹左右两手的腕上穴道。
虚竹“你……你干什么?” 只觉两股火热的热气,犹似滚水一般从双手手腕的“会宗穴” 中疾冲进来,不禁大叫一声。全力撑拒,但两道热气便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莫可抗御,自臂至胸,都冲入了胸口的“膻中穴” 。虚竹惊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心中大急。

虚竹“中了他的邪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从此成了个全身瘫痪的废人,那便如何是好?” 只觉四肢百骸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过不片时昏晕了过去。他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便如腾云驾雾,上天遨游;一时在寺中读经,一时又在苦练武功,但练来练去始终不成。正焦急间,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地落在身上,雨点却是热的。

这时头脑却也渐渐清醒了,虚竹睁开眼来,察觉自己横卧于地,老者已放脱自己双手,斜坐在自己身旁,他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自己身上,而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有汗水源源渗出。

虚竹一骨碌坐起,不由得猛吃一惊,见那老者已然变了一人,本来俊美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皱纹,满头头发脱落了大半,尽成灰白,一丛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虚竹“我昏晕了多少年?三十年吗?五十年吗?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 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看来没一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

第35章 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

Part I 虛竹勇救童姥 虚竹 童姥

虚竹于江湖上诸般恩怨过节全然不懂,待见乌老大举刀要砍死一个全无抗拒之力的哑巴女孩,不由得慈悲心大动,心想不管谁是谁非,这女孩非救不可,当即从岩石后面冲出,抢了布袋便走。他上峰之后,提气直奔,眼见越奔树林越密,追赶者叫嚷呐喊之声渐渐轻了。他出手救人之时,只凭着一番慈悲心肠,他发过菩提心,决意要做菩萨、成佛,见到众生有难,自是非救不可,但这时想到这些人武功厉害,手段毒辣,随便哪一个出手,自己都非其敌,虚竹“只有逃到个隐僻之所,躲了起来,他们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得住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好在他已得了那逍遥派老人七十余年的内功修为,内力充沛之极,奔了将近两个时辰,竟丝毫不累。又奔了一阵,天色发白,脚底下踏到薄薄积雪,原来已奔到山腰。此处是西北高山,高峰峻岭,终年积雪不消,气候严若寒冬。虚竹定了定神,观看四周情势,(虚竹)自言自语:“却逃到哪里去才好?”

忽听得背后一个声音说道,童姥“胆小鬼,只想到逃命,我给你羞也羞死了!”

虚竹(吓了一跳):“啊哟!”发足又向山峰上狂奔。奔了数里,才敢回头,却不见有谁追来,(低声道):“还好,没人追来。”

这句话一出口,背后又有个声音

童姥“男子汉大丈夫,吓成这个样子,狗才!鼠辈!小畜生!”虚竹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迈步又向前奔,

童姥“又胆小,又笨,真不是个东西!”那声音便在背后一二尺之处,当真触手可及。

虚竹(心道):“糟糕,糟糕!这人武功如此高强,这一回定然难逃毒手了。”放开脚步,越奔越快。

童姥“既然害怕,便不该逞英雄救人。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

虚竹听那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双腿一软,险些便要摔倒,一个踉跄之后,回转身来,其时天色已明,日光从浓荫中透了进来,却不见人影。

虚竹“小僧见这些人要加害一个小小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决无自逞英雄之心。”

童姥(冷笑):“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头吃了。”

这声音仍是在他背后耳根外响起,虚竹更加惊讶,急忙回头,背后空荡荡的,却哪里有人?他想此人身法如此快捷,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个虚竹的性命也早不在了,从他语气中听来,只不过责备自己胆小无能,似乎并非乌老大等人一路,定了定神,虚竹“小僧无能,还请前辈赐予指点。”

童姥(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孙,我怎能指点于你?”

虚竹“是,是!小僧妄言,前辈恕罪。对方人众,小僧不是他们敌手,我……我这可要逃走了。”虚竹说了这句话,提气向山峰上奔去。

童姥“这山峰是条绝路,他们在山峰下把守住了,你如何逃得出去?”

虚竹“我……我……我倒没想到。前辈慈悲,请指点一条明路。”

童姥(嘿嘿冷笑):“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转身冲杀,将那些妖魔鬼怪都诛杀了。”

虚竹“一来小僧无能,二来不愿杀人。”

童姥“那么便走第二条路,你纵身一跃,跳入下面的万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涅槃解脱。”

虚竹“这个……”回头看了一眼,这时遍地已都是积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外,更无第二人的足印,

虚竹(寻思):“此人踏雪无痕,武功之高,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童姥“这个那个的,你要说什么?”

虚竹“这一跳下去,小僧固然死了,连小僧救了出来的那个女孩也同时送命。一来救人没有救彻,二来小僧佛法修为尚浅,清净涅槃是说不上的,势必又入轮回,重受生死流转之苦。”

童姥“你和缥缈峰有甚渊源?何以不顾自己性命,冒险去救此人?”

虚竹“什么缥缈峰、灵鹫宫,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听到。小僧是少林弟子,这次奉命下山,与江湖上任何门派均无瓜葛。”

童姥(冷笑):“如此说来,你倒是个见义勇为的小和尚了。”

虚竹“小和尚是实,见义勇为却不见得。小僧无甚见识,诸多妄行,胸中有无数难题,不知如何是好。”

童姥“你内力充沛,着实了得,可功力却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什么缘故?”

虚竹“这件事说来话长,正是小僧胸中一个大大的难题。”

童姥“什么说来话长、说来话短,我不许你诸多推诿,快快说来。”语气甚是严峻,实不容他规避。但虚竹想起康广陵曾说,“逍遥派”的名字极为隐秘,决不能让本派之外的人听到,他虽知身后之人是个武功甚高的前辈,但连面也没见过,怎能贸然便将这个重大秘密相告,虚竹“前辈见谅,小僧实有许多苦衷,不能相告。”

童姥“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来。”

虚竹(吃了一惊):“什……什么?”

童姥“你快放我下来,怎么什么的,啰里啰嗦!”

虚竹听这声音不男不女,只觉甚是苍老,但他说“你快放我下来”,实不懂是何意,当下立定脚步,转了个身,仍见不到背后那人,正惶惑间,

童姥(骂道):“臭和尚,快放我下来!我在你背后的布装之中,你当我是谁?”

虚竹更加大吃一惊,双手不由得松了,啪的一声,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哟”一声,传出一下苍老的呼痛之声,正是一直听到的那声音。

虚竹“啊哟”“小姑娘,原来是你,怎么你的口音这般老?”当即打开布袋口,扶了一人出来。

只见这人身形矮小,便是那个八九岁女童,但双目如电,炯炯有神,向虚竹瞧来之时,自有一股凌人的威严。虚竹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童姥“见了长辈也不行礼,这般没规矩!”声音苍老,神情更是老气横秋。虚竹“小……小姑娘……”

童姥“什么小姑娘、大姑娘?我是你姥姥!”

虚竹“咱们陷身绝地,可别闹着玩了。来,你到袋子里去,我背了你上山。过得片刻,敌人便追到啦!”

那女童向虚竹上下打量,突然见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宝石指环,脸上变色,童姥“你……你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

虚竹本来不想把指环戴在手上,但知此物要紧,生怕掉了,不敢放在怀里,听那女童问起,虚竹“那也不是什么好玩的物事。”

那女童伸出手来,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环。她将虚竹的手掌侧来侧去,看了良久。虚竹忽觉她抓着自己的小手不住发颤,侧过头来,见她一双清澈的大眼中充满了泪水。又过好一会,她才放开虚竹的手掌。

童姥“这枚七宝指环,你是从哪里偷来的?”那女童语音严峻,如审盗贼。虚竹“出家人严守戒律,怎可偷盗妄取?这是别人给我的,怎说是偷来的?”

童姥“胡说八道!你说是少林弟子,人家怎会将这枚指环给你?你若不从实说来,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叫你受尽百般苦楚。”

虚竹“我若非亲眼目睹,单是听你声音,当真要给你这小小娃儿吓倒了。”“小姑娘……”突然啪的一声,虚竹腰间吃了一拳,但那女童究竟力弱,却也不觉疼痛。

虚竹“你怎么出手便打人?小小年纪,忒也横蛮无礼!”

童姥“你名叫什么?”

虚竹“小僧法名虚竹。”

童姥“你法名叫虚竹,嗯,灵、玄、慧、虚,你是少林派中第三十七代弟子。玄慈、玄悲、玄苦、玄难、玄痛这些小和尚,都是你的师祖吧?”

虚竹退了一步,惊讶无已,这个八九岁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师承辈份,更称玄慈、玄悲等师伯祖、师叔祖为“小和尚”,出口吐属,哪里像个小小女孩?虚竹(想起):“世上据说有借尸还魂之事,莫非……莫非有个老前辈的鬼魂,附在这小姑娘身上?”

童姥“你是便说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

虚竹“你说得不错,只是称我方丈大师为‘小和尚’,未免太过。”

童姥“怎么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师父灵门大师平辈论交,玄慈怎么不是小和尚?又有什么‘太过’不‘太过’的?”虚竹更加惊讶,玄慈方丈的师父灵门禅师是少林派第三十四代弟子中杰出的高僧,虚竹自知。他越来越信这女童是借尸还魂,

虚竹“那么……那么……你是谁?”

童姥“初时你口口声声称我‘前辈’,倒也恭谨有礼,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来?若非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掌便送了你狗命!”

虚竹“姥姥,不敢请教你尊姓大名。”

童姥(转怒为喜):“这才是了。我先问你,你这枚七宝指环哪里得来的?”

虚竹“是一位老先生给我的。我本来不要,我是少林弟子,实在不能收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我分说……”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童姥(颤声道):“你说那……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么?不,不,你先说,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

虚竹道:“他须长三尺,脸如冠玉,相貌极是俊雅。”

童姥(全身颤抖):“怎么他会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功……”(转悲为怒,骂道):“臭和尚,无崖子一身武功,他不散功,怎么死得了?一个人要死,便这么容易?”

虚竹“是!”这女童虽小小年纪,但气势慑人,虚竹对她的话不敢稍持异议,只难以明白,虚竹“什么叫做散功?一个人要死,容易得紧,又有什么难了?”

童姥“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的?”

虚竹“你说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生,便是聪辩先生苏星河的师父么?”

童姥“自然是了。哼,你连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居然撒谎,说他将七宝指环给了你,厚颜无耻,大胆之极!”

虚竹“你也认得这位无崖子老先生吗?”

童姥(怒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快快答来!”

虚竹“那是在一个山峰之上,我无意间解破了一个‘珍珑’棋局,这才遇到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头作势要打,童姥(怒道):“胡说八道!这珍珑棋局数十年来难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凭你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开?你再胡乱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气了。”

虚竹“若凭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开的。但当时势在骑虎,聪辩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闭上眼睛,胡乱下了一子,岂知误打误撞,在一大片‘共活’的棋势之中,自己收了一块白棋的气,送给黑棋吃了,居然棋势开朗,再经高人指点,便解开了。本来这全是侥幸,可是小僧一时胡乱妄行,此后罪业非小。唉,真是罪过,我佛慈悲。”说着双手合十,连宣佛号。

童姥“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一言未毕,忽听得下面隐隐传来唿哨之声。虚竹(叫道):“啊哟!”虚竹打开布袋口,将那女童一把塞入袋中,负在背上,拔脚向山上狂奔。

他奔了一会,山下的叫声又离得远了,回头看去,只见积雪中印着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脚印,

虚竹(失声呼道):“不好!”

童姥“什么不好?”

虚竹“我在雪地里留下了脚印,不论逃得多远,他们终究找得到咱们。”

童姥“上树飞行,便无踪迹,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连这点儿粗浅的轻功也不会。小和尚,我瞧你的内力不弱,不妨试试。”

虚竹“好,这就试试!”

虚竹纵身跃起,老高地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树顶丈许,掉下时伸足踏向树干,喀喇一声,踩断树干,连人带树干一齐掉将下来。这下子一跤仰天摔落,势须压在布袋之上,虚竹生恐压伤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个鹞子翻身,翻将过来,变成合扑,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一块岩石,登时皮破血流。

虚竹“哎唷,哎唷!”“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紧,不成的。”

童姥“你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敢压我,总算对姥姥恭谨有礼。姥姥一来要利用你,二来嘉奖后辈,便传你一手飞跃之术。你听好了,上跃之时,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筋骨,存想玉枕穴间……”当下一句句解释,又教他如何空中转折,如何横蹿纵跃,教罢,童姥“你依我这法子再跳上去吧!”

虚竹“是!我先独个儿跳着试试,别再摔一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布袋。

童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难道还有错的?试什么鬼东西?你再摔一跤,姥姥立时便杀了你。”

虚竹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个冷战,想起身后负着一个借尸还魂的鬼魂,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于是咬一咬牙齿,依着那女童所授运气的法门,运动真气,存想玉枕穴,双膝微曲,轻轻向上一跃。

这一次跃将上去,身子犹似缓缓上升,虽在空中无所凭依,却也能转折自如,

虚竹“行了,行了!”不料他大喜之下,一开口,泄了真气,便即跌落,幸好这次是笔直落下,双脚脚板底撞得隐隐生痛,却未摔倒。

童姥(骂道):“小蠢材,你要开口说话,先得调匀内息。第一步还没学会,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

虚竹“是,是!是小僧的不是。”虚竹又再依法提气上跃,轻轻落在一根树枝之上,那树枝晃了几下,却未折断。

虚竹心下甚喜,却不敢开口,依着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跃出,平飞丈余,落在第二株树的枝干上,一弹之下,又跃到了第三株树上,气息一顺,只觉身轻力足,越跃越远。到得后来,一跃竟能横越二树,在半空中宛如御风而行,不由得又惊又喜。雪峰上树林茂密,他自树端枝梢飞行,地下无迹可寻,只一顿饭时分,已深入密林。

童姥“行了,下来吧。”

虚竹“是!”虚竹轻轻跃下,将女童扶出布袋。

那女童见他满面喜色,说不出的心痒难搔之态,童姥(骂道):“没出息的小和尚,只学到这点儿粗浅微末的功夫,便这般欢喜!”

虚竹“是,是。小僧眼界甚浅,姥姥,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

童姥“你居然一点便透,可见姥姥法眼无花,小和尚身上的内功并非少林一派。你这功夫到底是跟谁学的?怎么小小年纪,内功底子如此深厚?”

虚竹“这是无崖子老先生临死之时,将他……他老人家七十余年修习的内功,硬生生地逼入小僧体内,说是‘逆运北冥神功’。小僧实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别派,但其时无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说,便化去小僧的内功,虽然小僧本来的内功低浅得紧,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不过,小僧练起来却也费了不少苦功。无崖子老先生又将他的功夫传给了我,小僧也不知是祸是福,该是不该。唉,总而言之,小僧日后回到少林寺去,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连说几个“总而言之”,实不知如何总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地不语,将布袋铺在一块岩石上,坐着支颐沉思,童姥(轻声道):“如此说来,无崖子果然是将逍遥派掌门之位传给你了。”

虚竹“原来……原来你也知道‘逍遥派’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遥派”三字,康广陵说过,若不是本派中人,听到了“逍遥派”三字,就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现下听那女童先说了出来,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杀你,也无从杀起。

童姥(怒道):“我怎不知逍遥派?姥姥知道逍遥派之时,无崖子还没知道呢。”虚竹“是,是!”(心想)“说不定你是个数百年前的老鬼,当然比无崖子老先生还老得多。”

只见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中画了起来,画的都是一条条的直线,不多时便画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虚竹一惊:“她也要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却见她画成棋盘后,便即在棋盘上布子,空心圆圈是白子,实心的一点是黑子,密密层层,将一个棋盘上都布满了。只布到一半,虚竹便认了出来,正是他所解开的那个珍珑,(虚竹)心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珍珑。”“莫非你当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气死么?”想到这里,背上又感到一层寒意。

那女童布完珍珑,童姥“你说解开了这个珍珑,第一子如何下法,演给我瞧瞧。”

虚竹“是!”当下第一子收紧自己一气,让对手将自己的白子提去了一大片,局面登时开朗,然后依着段延庆当日传音所示,反击黑棋。那女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童姥(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谁想得到这‘先杀自身,再攻敌人’的怪法?”

待虚竹将一局珍珑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童姥“这样看来,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说八道。这是‘置之死地而后快’。无崖子怎样将七宝指环传你,一切经过,你详细跟我说来,不许有半句隐瞒。”

虚竹道:“是!”于是从头将师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珑,无崖子如何传功传指环,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杀苏星河与玄难,自己如何追寻慧方诸僧等情一一说了。那女童一言不发,直等他说完,

童姥“这么说,无崖子是你师父,你怎地不称师父,却叫什么‘无崖子老先生’?”

虚竹(神色尴尬):“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实在不能改投别派。”

童姥“你是决意不愿做逍遥派掌门人了?”

虚竹“万万不愿。”

童姥“那也容易,你将七宝指环送了给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遥派掌门人如何?”

虚竹(大喜):“那正是求之不得。”从指上除下宝石指环,交了给她。

那女童脸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过指环,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指细小,中指与无名指戴上了都会掉下,勉强戴在大拇指上,端详半天,童姥“你说无崖子有一幅图给你,叫你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学逍遥派的上乘武功,那幅图呢?”

虚竹从怀中取出图画。那女童打开卷轴,一见到图中的宫装美女,脸上倏然变色,骂道(童姥)“他……他要这贱婢传你武功!他……他临死之时,仍念念不忘这贱婢,将她画得这般好看!”霎时间满脸愤怒嫉妒,将图画往地下一丢,伸脚便踩。

虚竹“啊哟!”忙伸手抢起。

童姥(怒道):“你可惜么?”

虚竹“这样好好一幅图画,踩坏了自然可惜。”

童姥“这贱婢是谁,无崖子这小贼有没跟你说?”

虚竹“没有。”(心想):“怎么无崖子老先生又变成了小贼?”

童姥“哼,小贼痴心妄想,还道这贱婢过了几十年,仍是这等容貌!呸,就算当年,她又哪有这般好看了?”越说越气,伸手又要抢过画来撕烂。虚竹忙缩手将图画揣入怀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抢不到手,气喘吁吁地不住大骂

童姥“没良心的小贼,不要脸的臭贱婢!”虚竹惘然不解,猜想这附身女童的老鬼定然认得图中美女,两人向来有仇,是以虽不过见到一幅图画,却也怒气难消。


Part II 童姥指點虛竹消遙派武功 童姥 虚竹 不平道人 乌老大

那女童还在恶毒咒骂,虚竹肚子突然咕咕咕地响了起来。他忙乱了大半天,再加上狂奔跳跃,粒米未曾进肚,已甚为饥饿。

童姥“你饿了么?”

虚竹“是。这雪峰之上只怕没什么可吃的东西。”

童姥“怎么没有?雪峰上最多竹鸡,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我来教你一门平地快跑的轻功,再教你捉鸡擒羊之法……”

虚竹不等她说完,急忙摇手,虚竹“出家人怎可杀生?我宁可饿死,也不沾荤腥。”

童姥(骂道):“贼和尚,难道你这一生之中从未吃过荤腥?”

虚竹想起那日在小饭店中受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作弄,吃了一块肥肉,喝了大半碗鸡汤,虚竹“小僧受人欺骗,吃过一次荤腥,但那是无心之失,想来佛祖也不见罪。但要我亲手杀生,那是万万不干的。”

童姥“你不肯杀鸡杀鹿,却愿杀人,那更加罪大恶极。”

虚竹“我怎愿杀人了?我佛慈悲,罪过,罪过。”

童姥“还念佛呢,真正好笑。你不去捉鸡给我吃,我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给你害死的么?”

虚竹“这山峰上想来总也有草菌、竹笋之类,我去找来给你吃。”

那女童脸色一沉指着太阳,童姥“等太阳到了头顶,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

虚竹(惊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喝生血?”心下发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

童姥“我有个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全身真气沸腾,自己便会活活烧死,临死时狂性大发,对你大大不利。”

虚竹“不管怎样,小僧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别说自己决计不杀生,便是见你起意杀生,也要尽力拦阻。”

那女童向虚竹凝视,见他虽有惶恐之状,但其意甚坚,显然不肯屈从,

童姥(嘿嘿冷笑):“你自称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到底有什么戒律?”

虚竹“佛门戒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别。”

童姥(冷笑):“花头倒也真多,什么叫根本戒、大乘戒?”

虚竹“根本戒比较容易,共分四级,首为五戒,其次为八戒,更次为十戒,最后为具足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至于出家比丘,更须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严得多。总而言之,不杀生为佛门第一戒。”

童姥“我曾听说,佛门高僧欲成正果,须持大乘戒,称为十忍,是也不是?”

虚竹“正是。大乘戒注重舍己救人,那是说为了供养诸佛,普渡众生,连自己性命也可舍了,倒也不是真的须行此十事。”

童姥“什么叫十忍?”

虚竹武功平平,佛经却熟,虚竹“一割肉饲鹰,二投身饿虎,三斫头谢天,(童姥冷笑一声)四折骨出髓,五挑身千灯,六挑眼布施(童姥冷笑二),七剥皮书经,八刺心决志,九烧身供佛,十刺血洒地。”(童姥冷笑三)

童姥“割肉饲鹰是什么事?”

虚竹“那是我佛释迦牟尼前生的事,他见有饿鹰追鸽,心中不忍,藏鸽于怀。饿鹰说道:‘你救鸽子,却饿死了我,我性命岂不是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喂饱饿鹰。”

童姥“投身饿虎的故事,想来也差不多了?”

虚竹“正是。”

童姥“照啊,佛家清规戒律,博大精深,岂仅仅‘不杀生’三字而已。你如不去捉鸡捉鹿给我吃,便须学释迦牟尼的榜样,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则便不是佛门子弟。”童姥说着拉高虚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童姥(笑道):“我吃了你这条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饥。”

虚竹瞥眼见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似乎便欲在他手臂上咬落。本来这个八九岁的女童人小力微,绝不足惧,但虚竹心中一想着她是个借尸还魂的女鬼,眼见她神情可怖,不由得心胆俱寒,大叫一声,甩脱她手掌,拔步便向山峰上奔去。只听得山腰中不平道人长声呼道:“在这里了,大伙向这边追啊。”

虚竹(心道):“啊哟,不好!我这一声叫,可泄露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要待回去背负那女童,实是害怕,但说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觉不忍,站在山坡之上,犹豫不定,向山腰中望下去,只见四五个黑点正向上爬来,虽然相距尚远,但终究必会追到,那女童落入了他们手中,自无幸理。他走下几步,虚竹“喂,你如答允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

童姥(哈哈一笑):“你过来,我跟你说。上来的那五人第一个是不平道人,第二个是乌老大,第三个姓安,另外两人一个姓罗,一个姓利。我教你几手本领,你先将不平道人打倒。”(顿了一顿):“只将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却不是伤他性命,那并非杀生,不算破戒。”

虚竹“为了救人而打倒凶徒,那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不平道人和乌老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们?你本事虽好,这片刻之间,我也学不会。”

那女童(童姥)道:“蠢材,蠢材!无崖子是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的师父。苏丁二人武功如何,你亲眼见过的,徒弟已然如此,师父可想而知。他将七十多年来勤修苦练的功力全都逆运给你,不平道人、乌老大之辈,如何能与你相比?你不过蠢得厉害、不会运用而已。你将那只布袋拿来,右手这样拿住了,张开袋口,真气运到左臂,左手在敌人后腰上一拍……”

虚竹依法照学,手势甚是容易,却不知这几下手法,如何能打得倒这些武林高手。

童姥“跟着下去,左手食指便点敌人这个部位。不对,不对,须得如此运气,所点的部位也不能有丝毫偏差。临敌之际,务须镇静从事,若有半分参差,不但打不倒敌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对方手中了。”

虚竹依着她的指点,用心记忆。这几下手法一气呵成,虽只五六个招式,但每个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均十分奇特繁复之极,同时每一招之出,均须将内力运到手掌之上,劲随招生。虚竹练了半天,仍没练得合式。他悟性不高,记性却极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门,他每一句都记得,但要一口气将所有招式全都演得无误,却万万不能。

那女童接连纠正了几遍,童姥(骂道):“蠢材,无崖子选了你来做武功传人,当真是瞎了眼睛啦。他要你去跟那贱婢学武,那贱婢‘姐儿爱俏’,对人无情无义,倘若你是个俊俏标致的少年,那也罢了,偏偏又是个相貌丑陋的小和尚,真不知无崖子是怎生挑的。”

虚竹“无崖子老先生也曾说过的,他一心要找个风流俊雅的少年来做传人,只可惜……这逍遥派的规矩古怪得紧,现下……现下逍遥派的掌门人是你当去了……”(下面一句话没说下去,心中是说)“你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却也不见得有甚美貌。”

说话之间,虚竹又练了两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遍手指却点歪了方位。他性子却甚坚毅,正待再练,忽听得脚步声响,不平道人如飞般奔上坡来,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啊!”双足一点,便扑将过来。

虚竹眼见他来势凶猛,转身欲逃。童姥(喝道):“依法施为,不得有误。”虚竹不及细想,张开布袋的大口,真气运上左臂,挥掌向不平道人拍去。

不平道人骂道:“小和尚,居然还敢向你道爷动手?”举掌一迎。虚竹不等双掌相交,出脚便勾。说也奇怪,这一脚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个踉跄,虚竹左手圈转,运气向他后腰拍落。这一下可更加奇了,这个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浑没放在眼里的不平道人,竟挨不起这一掌,身形晃动,便向袋中钻了进去。虚竹大喜,跟着食指径点他“意舍穴”,虚竹不会点穴功夫,匆忙中出指略歪,却点中了“意舍穴”之上的“阳纲穴”。不平道人大叫一声,从布袋中钻了出来,向后几个倒翻筋斗,滚下山去。

童姥“可惜,可惜!”(骂虚竹):“蠢材,叫你点意舍穴,便立时令他动弹不得,谁叫你去点阳纲穴?”

虚竹“这法门当真使得,只可惜小僧太蠢,不过这一下虽然点错了,却已将他吓得不亦乐乎!”眼见乌老大抢了上来,虚竹提袋上前,虚竹“你来试试吧。”

乌老大见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败,滚下山坡,心下骇异又警惕,提起绿波香露刀斜身侧进,向虚竹腰间削来。虚竹急忙闪避,虚竹“啊哟,不好!这人用刀,我……我可对付不了。”

童姥“你过来抱着我,跳到树顶上去!”这时乌老大已连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份进逼,这三刀都是虚招。但虚竹抱头鼠窜,情势已万分危急,听得那女童这般叫唤,心中一喜,虚竹“上树逃命,这一法门我倒学过。”正待奔过去抱那女童,乌老大已刀进连环,迅捷如风,向他要害砍来。虚竹“不得了!”虚竹提气一跃,身子笔直上升,犹如飞腾一般,轻轻落在一株大松树顶上。

这松树高近三丈,虚竹说上便上,倒令乌老大吃了一惊。他武功精强,轻功却是平平,这么高的松树万万爬不上去,但他着眼所在,本不在虚竹而在女童,乌老大(喝道):“死和尚,你便在树顶上呆一辈子,永远别下来吧!”说着拔足奔向那女童,伸手抓住她后颈。他还是要将这女童擒将下去,饮她人血,歃血为盟,使得谁也不能再起异心。

虚竹见那女童又给擒住,心中大急,虚竹“她叫我抱她上树,我却自己逃到树顶,这轻身功夫是她传授我的,这不是忘恩负义吗?”便从树顶跃下。他手中拿着布袋,跃下时袋口恰好朝下,顺手一罩,将乌老大的脑袋套在袋中,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点去,这一指仍没能点中他“意舍穴”,却偏下寸许,戳到了他的“胃仓穴”。

乌老大只觉头顶生风,跟着便目不见物,大惊之下,挥刀砍出,却砍了个空,其时正好虚竹点中了他胃仓穴。乌老大并不因此软瘫,只双臂一麻,当的一声,绿波香露刀落地,左手也即放松了那女童后颈。他急于要摆脱罩在头上的布袋,翻身着地急滚。

虚竹抱起那女童,又跃上树顶,虚竹“好险,好险!”

童姥(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却两次都搅错了。”

虚竹“是,是!我点错了他穴道。”

童姥“你瞧,他们又来了。”虚竹向下望去,只见不平道人和乌老大已回上坡来,另外还有三人,远远地指指点点,却不敢逼近。

忽见一个矮胖子大叫一声,急奔抢上,奔到离松树数丈外便着地滚倒,只见他舞动两柄短斧,护着身子,抢到树下,跟着铮铮两声,双斧砍向树根。此人力猛斧利,看来最多砍得十几下,这棵大松树便给他砍倒了。

虚竹“那怎么是好?”

童姥(冷冷地道):“你师父指点了你门路,叫你去求那图中的贱婢传授武功。你去求她啊!这贱婢教了你,你便可下去打倒这五只猪狗了。”

虚竹“唉,唉!”(心想)“在这当口,你还有心思去跟这图中女子争强斗胜。”铮铮两响,矮胖子双斧又在松树上砍了两下,树干不住晃动,松针如雨而落。

童姥“你将丹田中的真气,先运到肩头巨骨穴,再送到手肘天井穴,然后送到手腕阳池穴,在阳豁、阳谷、阳池三穴中连转三转,然后运到无名指关冲穴。”一面说,一面伸指摸向虚竹身上穴道。她知道单提经穴之名,定然令虚竹茫然无措,非亲手指点不可。

虚竹自得无崖子传功后,真气在体内游走,要到何处便何处,略无窒滞,听那女童这般说,便依言运气,只听得铮铮两声,松树又晃了一晃,虚竹“运好了!”

童姥“你摘下一枚松球,对准那矮胖子的脑袋也好,心口也好,以无名指运真力弹出去!”

虚竹“是!”虚竹摘下一枚松球,扣在无名指上。

童姥“弹下去!”虚竹右手大拇指一松,无名指上的松球便弹了下去。只听得呼的一声响,松球激射而出,势道威猛无俦,只是他从来没学过暗器功夫,手上全无准头,松球啪的一声,钻入土中,没得无影无踪,离那矮子少说也有三尺之遥,力道虽强,却全无实效。那矮子吓了一跳,只怔得一怔,又抡斧向松树砍去。

童姥“蠢和尚,再弹一下试试!”虚竹心中好生惭愧,依言又运真气弹出一枚松球。他刻意求中,手腕发抖,结果离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

童姥(叹息):“此处距左首那株松树太远,你抱了我后跳不过去,眼前情势危急,你自己逃生去吧。”

虚竹“你说哪里话来?我岂是贪生负义之辈?不管怎样,我定要尽心尽力救你。当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

童姥“蠢和尚,我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们想杀我二人,只怕没这么容易。你摘下十二枚松球,每只手握六枚,然后这么运气。”

童姥说着便教了虚竹运气之法。虚竹心中记住了,还没依法施行,那松树已剧烈晃动,跟着喀喇喇一声大响,便倒将下来。不平道人、乌老大、那矮子以及其余二人欢呼大叫,一齐抢来。

童姥(喝道):“把松球掷出去!”其时虚竹掌中真气奔腾,双手扬处,十二枚松球同时掷出,啪啪啪啪几响,四个人翻身摔倒。虚竹掷出松球之后,生怕摔坏了那女童,抱住她腰轻轻落地,只见雪地上片片殷红,四人身上汩汩流出鲜血,不由得呆了。那女童一声欢呼,从他怀中挣下地来,扑到不平道人身上,将嘴巴凑上他额头伤口,狂吸鲜血。虚竹“你干什么?”抓住女童后心,一把提起。童姥“你已打死他了,我吸他的血治病,有什么不对?”

虚竹见她嘴旁都是血液,说话时张口狞笑,不禁害怕,缓缓放下她身子,虚竹(颤声道):“我……我已打死了他?”

童姥“难道还有假的?”童姥说着俯身又去吸血。


Part III 童姥收服烏老大 童姥 虚竹 乌老大

虚竹见不平道人额角上有个鸡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凛,虚竹“啊哟!我将松球打进了他脑袋!这松球又轻又软,怎打得破他脑壳?”再看其余三人时,一人心口中了两枚松球,一人喉头和鼻梁各中一枚,都已气绝,只乌老大肚皮上中了一枚,不住喘气呻吟,尚未毙命。

虚竹“乌先生,小僧失手伤了你,实非故意,但罪孽深重,当真对你不起。”

乌老大(喘气骂道):“臭和尚,开……开什么玩笑?快……快……一刀将我杀了。你奶奶的!”

虚竹“小僧岂敢和前辈开玩笑?不过,不过……”突然间想起自己一出手便连杀三人,看来这乌老大也性命难保,实已犯了佛门不得杀生的第一大戒,心中惊惧交集,浑身发抖,泪水滚滚而下。

那女童吸饱鲜血,慢慢挺直身子,见虚竹手忙脚乱地正替乌老大裹伤。乌老大动弹不得,却不住口地恶毒咒骂。虚竹“不错,不错,确是小僧不好,真是一万个对不起。不过你骂我父母,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知我父母是谁,因此你骂了也是无用。我不知我父母是谁,自然也不知我奶奶是谁,不知我十八代祖宗是谁了。乌先生,你肚皮上一定很痛,当然脾气不好,我决不怪你。我随手一掷,万万料想不到这几枚松球竟如此霸道厉害。唉!这些松球当真邪门,想必是另外一种品类,与寻常松球大大不同。”

乌老大“操你奶奶雄,这松球有什么与众不同?你这死后上刀山,下油锅,进十八层阿鼻地狱的臭贼秃,你……咳咳,内功高强,打死了我,乌老大艺不如人,死而无怨,却又来说……咳咳……这等消遣人的风凉话?说什么这松球霸道邪门?你身有无上内功,也用不着这么强……强……凶……凶霸道……”一口气接不上来,不住大咳。

童姥“今日当真便宜了小和尚,姥姥这手神功本是不传之秘,可是你心怀至诚,确是甘愿为姥姥舍命,已符合我传功的规矩,何况危急之中,姥姥有求于你,非要你出手不可。”

乌老大听得哑巴女童忽然张口说话,睁大了眼睛,惊奇难言,这才想起先前曾听到有人对虚竹说话,只危急之中,也无暇细思,没料到声音竟发自女童,此时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不由得惊得呆了,过了半晌,乌老大“你……你是什么人?你本来是哑巴,怎么会说话了?”

童姥(冷笑):“凭你也配问我是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枚黄色药丸,交给虚竹道:“你给他服下。”

虚竹“是!”虚竹心想这是伤药当然最好,就算是毒药,反正乌老大性命难保,早些死了,也免却许多痛苦,便送到乌老大口边。

乌老大突然闻到一股极强烈的辛辣之气,不禁打了几个喷嚏,又惊又喜,乌老大“这……这是九转……九转熊蛇丸?”

童姥“不错,你见闻渊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杰出之士。这九转熊蛇丸专治金创外伤,还魂续命。”

乌老大“你为何救我性命?”他怕失了良机,不等那女童回答,便将两颗药丸吞入肚中。

童姥“一来你帮了我一个大忙,须得给你点好处,二来日后还能用得着你。”

乌老大“我帮过你什么忙?姓乌的一心要想取你性命,对你从来没安过好心。”

童姥(冷笑道):“你倒光明磊落,也还不失是条汉子……”童姥抬头看天,见太阳已升到头顶,童姥“小和尚,我要练功,你在旁护法。倘若有人前来打扰,你便运起我教你的功夫,抓起泥沙也好,石块也好,打出去便是。”

虚竹“如再打死人,那怎么办?我……我可不干。”

童姥“这会儿没人来,你不干便不干吧。”当即盘膝坐下,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指地,口中嘿的一声,鼻孔中喷出了两条淡淡白气。

乌老大“这……这是‘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

虚竹“乌先生,你服了药丸,伤势好些了么?”

乌老大(骂道):“臭贼秃,王八蛋和尚,我的伤好不好,跟你有甚相干?要你这妖僧来假惺惺地讨好。”但觉腹上伤处疼痛略减,又素知九转熊蛇丸乃灵鹫宫的金创灵药,实有起死回生之功,说不定自己这条性命竟能捡得回来,见这女童居然能练这神功,心中惊疑万状,他曾听人说过,这“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是灵鹫宫至高无上的武功,须以最上乘的内功为根基,方能修炼,但这女童不过八九岁年纪,如何攀得到这等境界?难道自己所知有误,她练的是另外一门功夫?

但见那女童鼻中吐出来的白气缠住她脑袋周围,缭绕不散,渐渐愈来愈浓,成为一团白雾,将她面目都遮没了,跟着只听得她全身骨节格格作响,犹如爆豆。虚竹和乌老大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过了良久,那团白雾也渐渐淡了,见那女童鼻孔中不断吸入白雾,待得白雾吸尽,那女童睁开双眼,缓缓站起。

虚竹和乌老大同时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眼花,只觉那女童脸上神情颇有异样,但到底有何不同,却也说不上来。那女童瞅着乌老大,

童姥“你果然渊博得很啊,连我这‘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也知道了。”

乌老大“你……你是什么人?是童姥的弟子吗?”

童姥“哼!你胆子确是不小。”(不答乌老大问话,向虚竹)“你左手抱着我,右手抓住乌老大后腰,以我教你的法子运气,跃到树上,再向峰顶爬高几百丈。”

虚竹道:“只怕小僧没这等功力。”依言将那女童抱起,右手在乌老大后腰一抓,提起时十分费力,哪里还能跃高上树?

童姥(骂道):“干吗不运真气?”

虚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时手忙脚乱,竟尔忘了。”虚竹一运真气,说也奇怪,乌老大的身子登时轻了,那女童更直如无物,一纵便上了高树,跟着又以女童所授之法一步跨出,从这株树跨到丈许外的另一株树上,便似在平地跨步一般。他这一步本已跨到那树的树梢,只是太过轻易,反而吓了一跳,一惊之下,真气回入丹田,脚下一重,立时摔了下来,总算没脱手摔下那女童和乌老大。他着地之后,立即重行跃起,生怕那女童责骂,一言不发地向峰上疾奔。

初时他真气提运不熟,脚下时有窒滞,后来体内真气流转,竟如平常呼吸一般顺畅,不须存想,自然而然地周游全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几乎如同下山,有点收足不住。

童姥“你初练北冥真气,不能使用太过,若要保住性命,可以收脚了。”

虚竹“是!”虚竹又向上冲了数丈,这才缓住势头,跃下树来。

乌老大“这……这北冥真气,是你今天才教他的,居然已这么厉害。缥缈峰灵鹫宫的武功,当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个孩童,已……已经……咳咳……这么了不起。”

童姥(冷笑):“三天之内,你这些狐群狗党们未必能找到这里吧?”

乌老大“我们已一败涂地,这……这小和尚身负北冥真气,全力护你,大伙儿便算找到你,也已奈何你不得了。”那女童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倚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便即闭目睡去。

虚竹这一阵奔跑之后,腹中更加饿了,瞧瞧那女童,又瞧瞧乌老大,虚竹“我要去找东西吃,只不过你这人存心不良,只怕要加害我的小朋友,我有点放心不下,还是随身带了你走为是。”说着伸手抓起他后腰。

童姥“蠢材,我教过你点穴的法子。难道这会儿人家躺着不动,你仍然点不中么?”

虚竹“就怕我点得不对,他仍能动弹。”

童姥“他的生死符在我手中,他焉敢妄动?”

乌老大“啊”(颤声道)“你……你……你……”

童姥“你刚才服了我几粒药丸?”

乌老大“两粒!”

童姥“灵鹫宫九转熊蛇丸神效无比,何必要用两粒?再说,你这等猪狗不如的畜生,也配服我两粒灵丹么?”

乌老大(颤声道):“另……另外一粒是……是……”

童姥“你天池穴上如何?”

乌老大双手发抖,急速解开衣衫,只见胸口左乳旁“天池穴”上现出一点殷红如血的朱斑。乌老大(大叫一声)“啊哟!”“你……你……到底是谁?怎……怎……怎知道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给我服下‘断筋腐骨丸’了?”

童姥“我还有事差遣于你,不致立时便催动药性,你也不用如此惊慌。”乌老大双目凸出,全身簌簌发抖,口中“啊啊”几声,再也说不出话来。虚竹曾多次看到乌老大露出惊惧的神色,但骇怖之甚,从未有这般厉害,虚竹“断筋腐骨丸是什么东西?是一种毒药么?”

乌老大:“啊啊”“臭贼秃,瘟和尚,你十八代祖宗男的都是乌龟,女的都是娼妓,你日后绝子绝孙,生下儿子没屁股,生下女儿来三条胳臂四条腿……”越骂越奇,口沫横飞,当真愤怒已极,骂到后来牵动伤口,太过疼痛,这才住口。

虚竹“我是和尚,自然绝子绝孙,既然绝子绝孙了,有什么没屁股没胳臂的?”

乌老大“你这瘟贼秃想太太平平地绝子绝孙么?却又没这么容易。你将来生十八个儿子、十八个女儿,个个服了断筋腐骨丸,在你面前哀号九十九天,死不成,活不得。最后你自己也服了断筋腐骨丸,叫你自己也尝尝这滋味。”虚竹“这断筋腐骨丸,竟这般厉害阴毒么?”

乌老大“你全身的软筋先都断了,那时你嘴巴不会张、舌头也不能动,然后……然后……”乌老大想到自己已服了这天下第一阴损毒药,再也说不下去,满心冰凉,登时便想一头在松树上撞死。

童姥“你只须乖乖地听话,我不加催动,这药丸的毒性便十年也不会发作,你又何必怕得如此厉害?小和尚,你点了他穴道,免得他发起疯来,撞树自尽。”

虚竹“不错!”虚竹走到乌老大背后,伸左手摸到他背心上的“意舍穴”,仔细探索,确实验明不错了,这才对准了一指点出。乌老大闷哼一声,立时晕倒。虚竹见他晕倒,立时又手忙脚乱地捏他人中,按摩胸口,才将他救醒。乌老大虚弱已极,只轻轻喘气,哪里还有半分骂人的力气?

虚竹见他醒转,这才出去寻食。树林中麋鹿、羚羊、竹鸡、山兔之类倒着实不少,他却哪肯杀生?寻了多时,找不到可食的物事,只得跃上松树,采摘松球,剥了松子出来果腹。松子清香甘美,只是一粒粒太也细小,一口气吃了二三百粒,仍然不饱。他腹饥稍解,剥出来的松子便不再吃,装了满满两衣袋,拿去给那女童和乌老大吃。

童姥“这可生受你了。只是这三个月中我吃不得素。你去解开乌老大的穴道。”童姥当下传了解穴之法。

虚竹道:“是啊,乌老大也必饿得狠了。”依照那女童所授,解开乌老大的穴道,抓了一把松子给他,虚竹“乌先生,你吃些松子。”乌老大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松子便吃,吃几粒,骂一句,乌老大“死贼秃!”“瘟和尚!”

虚竹(心想):“我将他伤得死去活来,也难怪他生气。”

童姥“吃了松子便睡,不许再做声了。”

乌老大道:“是!”乌老大眼光始终不敢向童姥瞧去,迅速吃了松子,倒头就睡。虚竹(心想):“可别跟那老女鬼坐得太近。”连日疲累,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

次晨醒来,但见天色阴沉,乌云低垂。

童姥“乌老大,你去捉一只梅花鹿或是羚羊什么来,限巳时之前捉到,须是活的。”

乌老大“是!”挣扎着站起,捡了一根枯枝当做拐杖,撑在地下,摇摇晃晃地走去。

虚竹本想扶乌老大一把,但想到他是去捕猎杀生,虚竹连念:“阿弥陀佛,我佛慈悲!”“鹿儿、羊儿、兔子、山鸡,一切众生,速速远避,别给乌老大捉到了。”那女童扁嘴冷笑,也不理他。

岂知虚竹念经只管念,乌老大重伤之下,不知出了些什么法道,居然巳时未到,便拖着一头小小的梅花鹿回来。虚竹又不住口地念佛。

乌老大“小和尚,快生火,咱们烤鹿肉吃。”

虚竹“罪过,罪过!小僧决计不助你作此罪孽。”乌老大一翻手,从靴筒里拔出一柄精光闪闪的匕首,便要杀鹿。

童姥“且慢动手。”

乌老大“是!”乌老大放下了匕首。

虚竹“是啊,是啊!小姑娘,你心地仁慈,将来必有好报。”那女童冷笑一声,不去理他,自管闭目养神。那小鹿不住咩咩而叫,虚竹几次想冲过去放了它,却总不敢。眼见树枝的影子愈来愈短,其时天气阴沉,树影也是极淡,几难辨别。

童姥“是午时了。”抱起小鹿,扳高鹿头,一张口便咬在小鹿咽喉上。小鹿痛得大叫,不住挣扎,那女童牢牢咬紧,口内咕咕有声,不断吮吸鹿血。

虚竹“你……你……这太残忍了。”那女童哪加理会,只用力吸血。小鹿越动越微,终于一阵痉挛,便即死去。

那女童喝饱了鹿血,肚子高高鼓起,这才抛下死鹿,盘膝而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又练起那“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来,鼻中喷出白烟,缭绕在脑袋四周。

童姥“乌老大,你去烤鹿肉吧。”

虚竹“小姑娘,眼下乌老大听你号令,尽心服侍于你,再也不敢出手加害。小僧这就别过了。”

童姥“我不许你走。”

虚竹“小僧急于去寻找众位师叔伯,倘若寻不着,便须回少林寺复命请示,不能再耽误时日了。”

童姥(冷冷地道):“你不听我话,要自行离去,是不是?”

虚竹“小僧已想了个法子,我在僧袍中塞满枯草树叶,打个大包袱,负之而逃,故意让山下众人瞧见,他们只道包袱中是你,一定向我追来。小僧将他们远远引开,你和乌老大便可趁机下山,回到你的缥缈峰去啦。”

童姥“这法子倒也不错,多亏你还为我设想。可是我偏不想逃走!”

虚竹“那也好!你在这里躲着,这大雪山上林深雪厚,他们找你不到,最多十天八天,也必散去了。”

童姥“再过十天八天,我已回复到十八九岁时的功力,哪里还容他们走路?”

虚竹“什么?”

童姥“你仔细瞧瞧,我现在的模样,跟两天前有什么不同?”虚竹凝神瞧去,见她神色间似乎大了几岁,是个十一二岁的女童,不再像是八九岁,虚竹(喃喃道):“你……你……好像在这两天之中,大了两三岁。只是……只是身子却没长大。”

童姥“嘿嘿,你眼力不错,居然瞧得出我大了两三岁。蠢和尚,天山童姥身材永如女童,自然是并不长大的。”

虚竹/乌老大(齐声道):“天山童姥!你是天山童姥?”

童姥“你们当我是谁?你姥姥身如女童,难道你们瞎了眼,瞧不出来?”

乌老大睁大了眼向她凝视半晌,嘴角不住牵动,想要说话,始终说不出来,过了良久,突然扑倒在雪地之中,乌老大(呜咽道):“我……我早该知道了,我真是天下第一号大蠢材。我……我只道你是灵鹫宫中一个小丫头、小女孩,哪知道……你……你竟便是天山童姥!”

童姥“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虚竹“我以为你是个借尸还魂的老女鬼!”

童姥(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借尸还魂的老女鬼?”

虚竹“你模样是个女娃娃,心智声音却是老年婆婆,你又自称姥姥,若不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怎能如此?”

童姥(嘿嘿一笑):“小和尚异想天开!”(转向乌老大):“乌老大,当日我落在你手中,你没取我性命,现下好生后悔,是不是?”

乌老大“不错!我以前曾上过三次缥缈峰,只是给蒙住了眼睛,没见到你的形貌。乌老大当真有眼无珠,还当你……还当你是个哑巴女童。”

童姥“不但你听见过我说话,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妖魔鬼怪之中,听过我说话的人着实不少。你姥姥给你们擒住了,若不装作哑巴,说不定便给你们听出了口音。”

乌老大(连声叹气):“你武功通神,杀人不用第二招,又怎么给我手到擒来,毫不抗拒?”

童姥(哈哈大笑):“我曾说多谢你出手相助,那便是了。那日我正有强仇到来,姥姥身子不适,难以抗御,恰好你来用布袋负我下峰,让姥姥躲过了一劫。这不是要多谢你么?”(厉声道)“可是你擒住我之后,说我假扮哑巴,以种种无礼手段对付姥姥,实在罪大恶极,若非如此,我原可饶了你性命。”

乌老大“姥姥,不知者不罪,乌老大那时若知你老人家便是我一心敬畏的童姥,乌某便胆大包天,也决不敢有半分得罪你啊。”

童姥(冷笑道):“畏则有之,敬却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一众妖魔,决心叛我,却又怎么说?”乌老大不住磕头,额头撞上山石,只磕得十几下,额上已鲜血淋漓。

虚竹“这小姑娘原来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我本来只道她是姓童的婆婆,哪知这‘童’字是孩童之童,并非姓童之童。此人武功高深,诡计多端,人人畏之如虎,这几天来我出力助她,她心中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嘿嘿,虚竹啊虚竹,你真是个蠢笨之极的和尚!”眼见乌老大磕头不已,他一言不发,转身便行。

天山童姥(喝道):“你到哪里去?给我站住!”

虚竹(回身合十):“三日来小僧做了无数傻事,告辞了!”

童姥“什么傻事?”

虚竹“女施主武功神妙,威震天下,小僧有眼不识泰山,反来援手救人。女施主当面不加嘲笑,小僧甚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惭愧,当真无地自容。”

童姥走到虚竹身边,回头向乌老大道,童姥“我有话跟小和尚说,你走开些。”

乌老大“是,是!”乌老大站起身来,一跷一拐地向东北方走去,隐身在一丛松树之后。

童姥“小和尚,这三日来你确是救了我性命,并非做什么傻事。天山童姥生平不向人道谢,但你救我性命,姥姥日后当有补报。”

虚竹“你这么高强的武功,何须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于我。”

童姥“我说是你救了我性命,便是你救了我性命,姥姥生平说话,决不喜人反驳。姥姥所练的内功,确是叫做‘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这功夫威力奇大,练成了能长生不老,却有一个大大的不利之处,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还童一次。”

虚竹“返老还童?那……那不是很好么?”

童姥“你这小和尚忠厚老实,于我有救命之恩,更与我逍遥派渊源极深,说给你听了,也不打紧。我自六岁起练这功夫,三十六岁返老还童,花了三十天时光。六十六岁返老还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天。今年九十六岁,再次返老还童,便得有九十天时光,方能回复功力。”

虚竹(睁大了眼睛):“什么?你……你今年已经九十六岁了?”

童姥“我是你师父无崖子的师姊,无崖子倘若不死,今年九十三岁,我比他大了三岁,难道不是九十六岁?”虚竹睁大了眼,细看她身形脸色,哪有半点像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

童姥“这‘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原是一门神奇无比的内功。只是我练得太早了些,六岁时开始修习,数年后这内功的威力便显了出来,可是我的身子从此不能长大,永远是八九岁的模样了。倘若我是十七八岁时起始修习,返老还童时回到十七八岁,那就妙之极矣!”

虚竹“原来如此。”虚竹确也听师父说过,世上有些人躯体巨大无比,七八岁时便已高于成人,有些却是侏儒,到老也不满三尺,师父说那是天生三焦失调之故,倘若及早修习上乘内功,亦有治愈之望,

虚竹“你这门内功,练的是手少阳三焦经脉吗?”

童姥“不错。少林派一个小小和尚,居然也有此见识。武林中说少林派是天下武学之首,果然也有些道理。”

虚竹“小僧曾听师父说过些‘手少阳三焦经’的道理,所知肤浅之极,只胡乱猜测罢了。”“你今年返老还童,那便如何?”

童姥“返老还童之后,功力全失。修炼一日后回复到七岁时的功力,第二日回复到八岁之时,第三日回复到九岁,每一天便是一年。每日午时须得吸饮生血,方能练功。我生平有个大对头,深知我功夫的底细,算准我返老还童的日子,必定会趁机前来加害。姥姥可不能示弱,下缥缈峰去躲避,于是吩咐了手下的仆妇侍女们种种抵御之策,姥姥自管自修炼。不料我那对头还没到,乌老大他们却闯上峰来。我那些手下正全神贯注地防备我那大对头,否则凭着安洞主、乌老大这点三脚猫功夫,岂能大模大样地上得峰来?那时我正修炼到第三日,给乌老大抓住。我身上不过是九岁女童的功力,如何能够抗拒?只好装聋作哑,给他装在布袋中带了下山。此后这些时日之中,我喝不到生血,始终是个九岁孩童。这返老还童,便如蛇儿脱壳一般,脱一次壳,长大一次,但如脱到一半给人捉住,实有莫大凶险。幸好初练功的那几年,功力不深,几天不喝生血,还倒挨得过不死,倘若再耽搁得一二天,我仍喝不到生血,没法练功,真气在体内胀裂,就非一命呜呼不可了。我说你救了我性命,就是为此。”

虚竹“眼下你已回复到了十一岁时的功力,要回到九十六岁,岂不是尚须八十五天?还得杀死八十五头梅花鹿或是羚羊、兔子?”

童姥(微微一笑):“小和尚能举一反三,可聪明起来了。在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艰危,我功力未曾全复,不平道人、乌老大这些妖魔小丑,自然容易打发,但若我的大对头得到讯息,赶来和我为难,姥姥独力难支,非得由你护法不可。”

虚竹“小僧武功低微之极,前辈都应付不来的强敌,小僧自然更加无能为力。以小僧之见,前辈还是远而避之,等到八十五天之后,功力全复,就不怕敌人了。”

童姥“你武功虽低,但无崖子的内力修为已全部注入你体内,只要懂得运用之法,也大可和我的对头周旋一番。这样吧,咱们来做一桩生意,我将精微奥妙的武功传你,你便以此武功为我护法御敌,这叫做两蒙其利。”“你好比是个大财主的子弟,祖宗传下来万贯家财,底子丰厚之极,不用再去积贮财货,只要学会花钱的法门就是了。花钱容易聚财难,你练一个月便有小成,练到两个月后,勉强已可和我的大对头较量了。你先记住这口诀,第一句话是‘法天顺自然’……”

虚竹(连连摇手):“前辈,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辈的功夫虽神妙无比,小僧却万万不能学,得罪莫怪。”

童姥“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给无崖子化清光了,还说什么少林弟子?”

虚竹“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从头练起。”

童姥(怒道):“你嫌我旁门左道,不屑学我的功夫,是不是?”

虚竹“释家弟子,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志,讲究的是离贪去欲,明心见性。这武功嘛,练到极高明时,固然有助禅定,但佛家八万四千法门,也不一定非要从武学入手不可。我师父说,练武要是太过专心,成了法执,有碍解脱,那也是不对的。”

童姥见他垂眉低目,俨然有点小小高僧的气象,心想这小和尚迂腐得紧,却如何对付才好?一转念间,计上心来,童姥“乌老大,去捉两头梅花鹿来,立时给我宰了!”

乌老大避在远处,童姥其时功力不足,声音不能及远,叫了三声,乌老大才听到答应。

虚竹“为什么又要宰杀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已喝过生血了么?”

童姥笑道:“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来多问?”

虚竹“我……怎么会逼你杀生?”

童姥“你不肯助我抵御强敌,我非给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我心中烦恼不烦恼?”

虚竹“那也说得是,‘怨憎会’是人生七苦之一,姥姥要求解脱,须得去嗔去痴。”

童姥“嘿嘿,你来点化我吗?这时候可来不及了。我这口怨气无处可出,我只好宰羊杀鹿,多杀畜生来出气。”

虚竹“我佛慈悲!罪过,罪过!前辈,这些鹿儿羊儿,实在可怜得紧,你饶了它们的命吧!”

童姥(冷笑道):“我自己的性命转眼也要不保,又有谁来可怜我?”“乌老大,快去捉梅花鹿来。”乌老大远远答应。

虚竹彷徨无计,倘若即刻离去,不知将有多少头羊鹿无辜伤在童姥手下,便说是给自己杀死的,也不为过,但若留下来学她武功,却又老大不愿。乌老大捕鹿的本事着实高明,不多时便抓住一头梅花鹿的鹿角,牵了前来。

童姥(冷冷地道):“今天鹿血喝过了。你将这头臭鹿一刀宰了,丢到山涧里去。”

虚竹“且慢!”

童姥“你如依我嘱咐,我可不伤此鹿性命。你若就此离去,我自然每日宰鹿十头八头。多杀少杀,全在你一念之间。大菩萨为了普度众生,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陪伴老婆子几天,又不是什么入地狱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鹿丧生,怎是佛门子弟的慈悲心肠?”

虚竹“前辈教训得是,便请放了此鹿,虚竹一凭吩咐便是!”

童姥“你将这头鹿放了!给我滚得远远的!”

童姥待乌老大走远,便即传授口诀,教虚竹运用体内真气之法。她与无崖子是同门师姊弟,一脉相传,武功的路子全然一般。虚竹依法修习,甚为容易,进展颇速。次日童姥再练“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时,咬破鹿颈喝血之后,便在鹿颈伤口上敷以金创药,纵之使去,童姥“乌老大,这位小师父不喜人家杀生,从今而后,你也不许吃荤,只可吃松子,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给梅花鹿和羚羊报仇。”

乌老大口中答应,心里直将虚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个透,反正这些毒骂前几天早就骂过,这时也难花样翻新,知道童姥此时对虚竹极好,一想到“断筋腐骨丸”的惨厉严酷,更不敢对虚竹稍出不逊之言了。如此过了数日,虚竹见童姥不再伤害羊鹿性命,连乌老大也跟着戒口茹素,心下甚喜,虚竹“人家对我严守信约,我岂可不为她尽心尽力?”
虚竹每日里努力修为,丝毫不敢怠懈。但见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变化,只五六日间,已自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变为十六七岁的少女了,只身形如旧,仍然矮小。这日午后,童姥练罢功夫,向虚竹和乌老大道
童姥“咱们在此处停留已久,算来那些妖魔畜生也该寻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这峰顶上去,右手仍提着乌老大,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迹。”

虚竹“是!”虚竹伸手去抱童姥时,却见她容色娇艳,眼波盈盈,直是个美貌的大姑娘,一惊缩手,虚竹(嗫嚅道):“小……小僧不敢冒犯。”

童姥“怎么不敢冒犯?”

虚竹“前辈已是一位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姑娘,男……男女授受不亲,出家人尤其不可。”

童姥(嘻嘻一笑):“小和尚胡说八道,姥姥是九十六岁的老太婆,你背负我一下打什么紧?”童姥玉颜生春,双颊晕红,顾盼嫣然,说着便要伏到他背上。

虚竹“不可,不可!”虚竹拔脚便奔。童姥展开轻功,自后追来。其时虚竹的“北冥真气”已练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却只回复到她十七岁时的功力,轻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几步,虚竹便越奔越远。

童姥“快回来!”

虚竹“我拉着你手,跃到树顶上去吧!”

童姥(怒道):“你这人迂腐之极,半点也无圆通之意,这一生想要学到上乘武功,那是难矣哉,难矣哉!”

虚竹(心道):“《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她是小姑娘也罢,大姑娘也罢,都是虚妄之相。”(喃喃说道)“‘如来说人身长大,即非大身,是名大身。’如来说大姑娘,即非大姑娘,是名大姑娘……”走将回来。


第36章 梦里真真语真幻

Part I 李秋水VS童姥 童姥 李秋水 虚竹

突然间眼前一花,一个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这人似有似无,若往若还,全身白色衣衫衬着遍地白雪,朦朦胧胧地瞧不清楚。

虚竹吃了一惊,向前抢上两步。童姥尖声惊呼,向他奔来。

李秋水“师姊,你在这里好自在哪!”虚竹又走上两步,见那白衫人身形苗条婀娜,显然是个女子,脸上蒙了块白绸,瞧不见她面容,听她口称“师姊”,心想她们原来是一家人,童姥有帮手到来,或许不会再缠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时,却见她脸色甚为奇怪,惊恐气愤之中,更夹着几分鄙夷之色。

童姥“快背我上峰。”

虚竹道:“这个……小僧心中这个结,一时还解不开……”

童姥(反手打了个耳):“这贼贱人要来害我,你没瞧见么?”虚竹给打了这个耳光,半边面颊登时肿起。

李秋水“师姊,你到老还是这脾气,人家不愿意的事,你总是要勉强别人,打打骂骂的,有什么意思?小妹劝你,还是对人有礼些的好。”

虚竹“这人虽是童姥及无崖子老先生的同门,性情却跟他们大不相同,温柔斯文,通情达理。”

童姥“快背了我走,离开这贼贱人越远越好,姥姥不忘你的好处,将来必有重谢。”

那白衫人却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轻风动裾,飘飘若仙。虚竹心想这位姑娘文雅得很,童姥为什么对她如此厌恶害怕?

李秋水“师姊,咱们老姊妹多年不见了,怎么今日见面,你非但不欢喜,反要急急离去?小妹算到这几天是你返老还童的大喜日子,听说你近年来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们趁机作反,亲到缥缈峰灵鹫宫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御外魔,却又找你不到。”

童姥“你算准了我散气还功时日,摸上缥缈峰来,还能安着什么好心?你却算不到鬼使神差,竟会有人将我背下峰来。你扑了个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虽仍给你找上了,你却已迟了几日,我当然不是你敌手,但你想不劳而获,盗我一生神功,可万万不能了。”

李秋水“师姊说哪里话来?小妹自和师姊别后,每日里好生挂念,常常想到灵鹫宫来瞧瞧师姊。只是自从数十年前姊姊对妹子心生误会之后,每次相见,姊姊总不问情由地怪责。妹子一来怕惹姊姊生气,二来又怕姊姊出手责打,一直没敢前来探望。姊姊如说妹子有什么不良念头,那真太过多心了。”

虚竹心想童姥乖戾横蛮,这两个女子一善一恶,当年结下嫌隙,自然是童姥的不是。

童姥“李秋水,事到如今,你再来花言巧语地讥刺于我,又有什么用?你瞧瞧,这是什么?”童姥说着左手一伸,将拇指上戴着的宝石指环现了出来。

李秋水(失声道):“掌门七宝指环!你……你从哪里得来的?”

童姥(冷笑):“当然是他给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李秋水“哼,他……他怎会给你?你不是去偷来的,便是抢来的。”

童姥(大声道):“李秋水,逍遥派掌门人有令,命你跪下,听由吩咐。”

李秋水“掌门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吗?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这只七宝指环。”她本来意态闲雅,但自见了这只宝石戒指,语气中便大有急躁之意。

童姥(厉声道):“你不奉掌门人的号令,意欲背叛本门,是不是?”

突然间白光闪动,砰的一声,童姥身子飞起,远远地摔了出去。

虚竹(叫道):“怎么?”跟着又见雪地里一条殷红的血线,童姥一根被削断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宝石指环却已拿在李秋水手中。显是她快如闪电地削断童姥拇指,抢了她戒指,再出掌将她身子震飞,至于断指时使什么兵刃、什么手法,实因出手太快,虚竹没法见到。

李秋水“师姊,你到底怎生害他,还是跟小妹说了吧。小妹对你情义深重,决不会过份令你难堪。”她一拿到宝石指环,语气立转,又变得十分的温雅斯文。

虚竹“李姑娘,你们是同门师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凶狠?无崖子老先生决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谎话,我不会骗你。”

李秋水“不敢请问大师法名如何称呼?在何处宝刹出家?怎会知道我师兄的名字?”

虚竹“小僧法名虚竹,是少林寺弟子,无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说来话长……”突见李秋水衣袖轻拂,虚竹双膝腿弯登时一麻,全身气血逆行,翻倒于地,虚竹“喂,喂,你干什么?我又没得罪你,怎……怎么连我……也……也……”

李秋水“小师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过试试你的功力。嗯,原来少林派名头虽响,调教出来的弟子也不过这么样。可得罪了,真正对不起!”

虚竹躺在地下,透过她脸上所蒙的白绸,隐隐约约可见到她面貌,只见她似乎四十来岁年纪,眉目甚美,但脸上好像有几条血痕,又似有什么伤疤,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虚竹“我是少林寺中最没出息的小和尚,前辈不能因小僧一人无能,便将少林派瞧得小了。”

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李秋水“师姊,这些年来,小妹想得你好苦。总算老天爷有眼睛,叫小妹得再见师姊一面。师姊,你从前待我的种种好处,小妹日日夜夜都记在心上……”

突然间又是白光一闪,童姥一声惨呼,白雪皑皑的地上登时流了一大摊鲜血,童姥的一条左腿竟已从她身上分开。

虚竹(怒喝):“同门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简直禽兽不如!”

李秋水缓缓回头,伸左手揭开蒙在脸上的白绸,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蛋。虚竹一声惊呼,只见她脸上纵横交错,共有四条剑伤,划成了一个“井”字,由于这四道剑伤,右眼突出,左边嘴角斜歪,说不出的丑恶难看。李秋水“许多年前,有人用剑将我的脸划得这般模样。少林寺的大法师,你说我该不该报仇?”说着慢慢放下面幕。

虚竹“这……这是童姥害你的?”

李秋水“你不妨问她自己。”童姥断腿处血如潮涌,却没晕去

童姥“不错,她的脸是我划花的。我……我练功有成,在二十六岁那年,本可发身长大,与常人无异,但她出手加害,令我走火入魔,从此成为侏儒。你说这深仇大怨,该不该报复?”虚竹眼望李秋水,

虚竹(寻思):“倘若此话非假,那么还是这位女施主作恶于先了。”

童姥“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还有什么话说?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动小和尚一根寒毛。否则‘他’决计不能放过你。”说着双眼一闭,听由宰割。

李秋水(叹了口气):“姊姊,你年纪比我大,更比我聪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骗信小妹,可没这么容易了。你说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这七宝指环如何会落入你手?好吧!小妹跟这位小和尚无冤无仇,何况小妹生来胆小,决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结下梁子。这位小师父,小妹是不会伤他的。姊姊,小妹这里有两颗九转熊蛇丸,请姊姊服了,免得姊姊的腿伤流血不止。”

虚竹听她前一句“姊姊”,后一句“姊姊”,叫得亲热无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乌老大服食两颗九转熊蛇丸的情状,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杀我,快快动手,要想我服下断筋腐骨丸,听由你侮辱讥刺,再也休想。”

李秋水“小妹对姊姊一片好心,姊姊总是会错了意。你腿伤处流血过多,对姊姊身子大是有碍。姊姊,这两颗药丸,还是吃了吧。”

虚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见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着两颗焦黄的药丸,便和童姥给乌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样,虚竹():“童姥的业报来得好快。”

童姥“小和尚,快在我天灵盖上猛击一掌,送姥姥归西,免得受这贱人凌辱。”

李秋水“小师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一会。”童姥心头一急,喷出一口鲜血。李秋水“姊姊,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若是给‘他’瞧见了,未免有点儿不雅,好好一个矮美人,变成了半边高、半边低的歪肩美人,岂不是令‘他’大为遗憾?小妹还是成全你到底,两条腿都割了吧!”说着白光闪动,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

这一次虚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着一柄长不逾尺的水晶匕首。李秋水显是存心要童姥多受惊惧,这一次并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条没断的右腿前比来比去。

虚竹“这女施主忒也残忍!”虚竹心情激荡,体内北冥真气在各处经脉中迅速流转,顿感双腿穴道解开,酸麻登止。他不及细思,急冲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顶疾奔。

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虚竹时,察觉他武功平庸,浑没将他放在心上,只慢慢炮制童姥,叫他在旁观看,多一人在场,折磨仇敌时便增了几分乐趣,要直到最后才杀他灭口,全没料到他竟会冲开自己以真力封闭了的穴道。这一下出其不意,顷刻间虚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

李秋水(笑道):“小师父,你给我师姊迷上了么?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却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呢。”她有恃无恐,只道片刻间便能追上,哪知虚竹一阵急奔,北冥真气的力道发挥出来,愈奔愈快,这五六丈的相距,竟始终追赶不上。转眼之间,已顺着斜坡追逐出三里有余,李秋水(叫道):“小师父,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伤你了。”

童姥知李秋水掌力拍将出来,虚竹立时命丧掌底,自己仍不免落入她手中,童姥“小师父,多谢你救我,咱们斗不过这贱人,你快将我抛下山谷,她或许不会伤你。”

虚竹“这个……万万不可。小僧决计不能……”他只说了这两句话,真气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间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块极大的寒冰贴肉印了上来,跟着身子飘起,不由自主地往山谷中掉落。他知道已为李秋水阴寒的掌力所伤,双手仍紧紧抱着童姥,往下直堕,虚竹(心道):“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团肉酱了。我佛慈悲!”

隐隐约约听得李秋水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李秋水“啊哟,我出手太重,这可便宜了他……”原来山峰上有一处断涧,上为积雪覆盖,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将虚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种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没料到一掌震得虚竹踏在断涧的积雪之上,连着童姥一起掉下。


Part II 李秋水VS童姥 童姥 虚竹 李秋水

虚竹他二人从数百丈高处堕下,恰好慕容复一消,桑土公一弹,最后给段誉负在背上一奔,经过三个转折,竟半点没受伤。

虚竹“我佛慈悲!多谢各位相救!”他却不知桑土公已给他踹死,否则定然负疚极深。

童姥“这贱人追下来了。快走,快走!”虚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个寒噤,抱了童姥,冲入树林。

李秋水从山坡上急奔而下,虽脚步迅捷,终究不能与虚竹的直堕而下相比,其实相距尚远,但虚竹心下害怕,不敢有片刻停留。

童姥“放我下来,撕衣襟裹好我的腿伤,免得留下血迹,给那贱人追来。你在我‘环跳’与‘期门’两穴上点上几指,止血缓流。”

虚竹“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倾听李秋水的动静。

童姥从怀中取出一枚黄色药丸服了,童姥“这贱人和我仇深似海,决计放我不过。我还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还原,那时便不怕这贱人了。这七十九日却躲到哪里去才好?”

虚竹(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难,却到哪里躲七十九日去?”

童姥“倘若躲到你少林寺中去,倒是个绝妙好地方……”虚竹吓了一跳,全身一震。

童姥(怒道):“死和尚,你怕什么?少林寺离此千里迢迢,咱们怎能去得?”“自此而西,再行百余里便是西夏国了。这贱人与西夏国大有渊源,要是她传下号令,命西夏国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齐出来搜寻,那就难逃她毒手。小和尚,你说躲到哪里去才好?”

虚竹“咱们在深山野岭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师妹未必能寻得到。”

童姥“你知道什么?这贱人如寻我不到,定会到西夏国去呼召群犬,那数百头鼻子灵敏之极的猎犬一出动,不论咱们躲到哪里,都会给这些畜生找出来。”

虚竹“那么咱们须得往东南方逃走,离西夏国越远越好。”

童姥(哼了一声):“这贱人耳目众多,东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马了。”(沉吟半晌,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开无崖子那个珍珑棋局,第一着下在哪里?”

虚竹心想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口,居然还有心思谈论棋局,虚竹“小僧闭了眼睛乱下一子,莫名其妙地自紧一气,让对手将我本来‘共活’的的棋子杀死一大片。”

童姥“是啊,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聪明才智胜你百倍之人都解不开这个珍珑,只因自寻死路之事,是谁也不干的。妙极,妙极!小和尚,你负了我上树,快向西方行去。”

虚竹“咱们去哪里?”

童姥“到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虽是凶险,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好冒一冒险。”

虚竹(叹了口气,心道):“你没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险,那也不成了。”虚竹眼见童姥伤重,那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将她负在背上,跃上树梢,依着童姥所指的方向,发力朝西疾行。

一口气奔行十余里,忽听得远处一个轻柔宛转的声音(李秋水)叫道:“小和尚,你摔死了没有?姊姊,你在哪里呢?妹子想念你得紧,快快出来吧!”虚竹听到李秋水的声音,双腿一软,险些从树梢上摔下。

童姥“小和尚不中用,怕什么?你听她越叫越远,不是往东方追下去了吗?”果然听叫声渐渐远去,虚竹很是佩服童姥的智计

虚竹“她……她怎知咱们从数百丈高的山峰上掉下来,居然没死?”

童姥“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姥姥数十年不下缥缈峰,没想到世上武学进展如此迅速。那个化解咱们下堕之势的青年公子,这一招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当真出神入化。另外那个年轻公子是谁?怎地会得咱们逍遥派的‘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语,并非向虚竹询问。虚竹生怕李秋水追上来,一股劲儿地提气急奔,也没将童姥的话听在耳里。


Part III 童姥指點虛竹武功 虚竹 童姥

走上平地之后,虚竹仍尽拣小路行走,当晚在密林长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指向西方。

虚竹“前辈,你说西去不远便是西夏国,我看咱们不能再向西走了。”

童姥(冷笑):“为什么不能再向西走?”

虚竹“万一闯入了西夏国国境,岂非自投罗网?”

童姥“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国的国土了!”

虚竹(大吃一惊):“什么?这里便是西夏之地?你说……你说你师妹在西夏国有极大的势力?”

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这贱人横行无忌的地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咱们偏偏闯进她的根本重地,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里拚命搜寻,怎料想得到我却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静修炼?哈哈!”“小和尚,这是学了你的法子,一着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头来却大有妙用。”

虚竹“前辈神算,果然人所难测,只不过……只不过……”

童姥“只不过什么?”

虚竹“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能人,要是给他们发现了咱们的踪迹……”

童姥“哼,倘若那是个无人的所在,还说得上什么冒险?历尽万难,身入险地,那才是英雄好汉的所为。”

虚竹(心想):“若为救人救世,身历艰险也还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两,谁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我又何必为你去甘冒奇险?”

童姥“我叫你犯险,自然有好东西酬谢于你,决不会叫你白辛苦一场。现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这六路功夫,合起来叫做‘天山折梅手’。”

虚竹“前辈重伤未愈,不宜劳顿,还是多休息一会的为是。”

童姥(双目一翻):“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屑学么?”

虚竹“这……这个……晚辈绝无此意,你不可误会。”

童姥“你是逍遥派的嫡派传人,我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门的上乘武功,无崖子叫你去无量山找李秋水这贱人教你武功,哼,这贱人心地凉薄,未必肯真心传你,今日我自行传你,你天大福缘,不求自得,怎地不学?”

虚竹“晚辈是少林派的,跟逍遥派实在毫无干系。”

童姥“呸!你全身尽是逍遥派内功,还说跟逍遥派毫无干系,当真胡说八道之至。天山童姥为人,向来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御强敌。你若不学会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身于西夏国不可,小和尚命丧西夏,毫不打紧,你姥姥可陪着你活不成了。”

虚竹“是!”虚竹觉得这人用心虽然不良,但什么都说了出来,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

当下童姥将“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诀传授了他。这口诀七个字一句,共十二句,八十四个字。虚竹记心极好,童姥只说了三遍,他便都记住了。童姥道:“你背负着我,向西疾奔,口中大声念诵这套口诀。”虚竹依言而为,不料只念得三个字,第四个“浮”字便念不出声,须得停一停脚步,换一口气,才将第四个字念了出来。

童姥举起手掌,在他头顶拍下,童姥(骂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这一下虽然不重,却正好打在他“百会穴”上。虚竹身子一晃,只觉得头晕脑涨,再念歌诀时,到第四个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一掌拍下。

虚竹“怎么这个‘浮’字总是不能顺顺当当地吐出?”第三次又念时,自然而然地一提真气,那‘浮’字便冲口喷出。

童姥(笑道):“好家伙,过了一关!”原来这首歌诀的字句与声韵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念诵这套歌诀,其实是调匀真气的法门。

童姥要虚竹再诵歌诀,顺背已毕,再要他倒背。这歌诀顺读已拗口之极,倒读时更加逆气顶喉,搅舌绊齿,但虚竹凭着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将第一路掌法的口诀不论顺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无窒滞。


Part IV 童姥逃入西夏皇宮 童姥 虚竹

童姥想起无崖子背着自己和李秋水私通,既甚恼怒,又复自伤。其实此事数十年前早已猜到。逍遥派师兄妹三人均是内力深厚、武功高强,但除童姥外,其余二人情爱不专。无崖子先与童姥相爱,后来童姥在练功时受李秋水故意干扰,身材永不能长大,相貌差了,无崖子便移爱秋水,但对童姥却绝口否认。

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地痛骂无崖子和李秋水。虚竹听她骂得虽然恶毒,但伤痛之情其实更胜于愤恨,也不禁代她难过,虚竹“前辈,人生无常,无常是苦,一切烦恼,皆因贪嗔痴而起。前辈只须离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师弟,也不去恨你的师妹,心中便无烦恼了。”

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没良心的师父,偏要恨那坏心眼的贱人。我心中越烦恼,越开心。”虚竹摇了摇头,不敢再劝了。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诀。如此两人一面赶路,一面练功不辍。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见前面人烟稠密,来到了一座大城。

童姥“这便是西夏都城兴州,你还有一路口诀没念熟,今日咱们要宿在兴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后绕道回来。”

虚竹“咱们到兴州去么?”

童姥“当然是去兴州,不到兴州,怎能说深入虎穴?”

又过了一日,虚竹已将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诀都背得滚瓜烂熟。童姥便在旷野中传授他应用之法。她一腿已断,只得坐在地下,和虚竹拆招。这“天山折梅手”虽只六路,但包含了逍遥派武学的精义,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蕴有剑法、刀法、鞭法、枪法、抓法、斧法等等诸般兵刃的绝招,招式奇妙,变法繁复,虚竹一时也学不了那许多。童姥“我这‘天山折梅手’是永远学不全的,将来你内功越高,见识越多,天下任何招数武功,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学会了口诀,以后学到什么程度,全凭你自己了。”

虚竹“晚辈学这路武功,只是为了保护前辈,待得前辈回功归元,晚辈回到少林寺去,便要设法尽数忘却前辈所授,重练少林寺本门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诧异,似乎看到了一件稀奇已极的怪物,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童姥“我这天山折梅手,岂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后,咱们便进兴州城去吧!”

到了二更时分,童姥命虚竹将她负在背上,奔到兴州城外,只见一队队铁甲骑兵高举火把,来回巡逻,兵强马壮,军威甚盛。

童姥轻声指点,命他贴身高墙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余,只见一座宏伟的高楼,屋顶金碧辉煌,都是琉璃瓦。虚竹见这些大屋的屋顶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丽堂皇,更有过之。

虚竹(低声):“我佛慈悲,这里倒有一座大庙。”

童姥(轻轻一笑):“小和尚好没见识,这是西夏国的皇宫,却说是座大庙。”

虚竹(吓了一跳):“这是皇宫么?咱们来干什么?”

童姥“托庇皇帝的保护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尸体,知我没死,便是将地皮都翻了过来,也要找寻我下落。方圆二千里内,多半只一个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家里。”

虚竹“前辈真想得聪明,咱们多挨得一日,前辈的功力便增加一年。咱们便到你师妹家里去吧。”

童姥“这里就是她家了……小心,有人过来。”

虚竹缩身躲入墙角,只见四个人影自东向西掠来,跟着又有四个人影自西边掠来,八个人交叉而过,轻轻拍了一下手掌,绕了过去。

童姥“御前护卫巡查过了,快翻进宫墙,过不片刻,又有巡查过来。”

虚竹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胆怯,虚竹“皇宫中高手这么多,要是给他们见到了,那可糟糕。咱们还是到你师妹家里去吧。”

童姥(怒道):“我早说过,这里就是她家。”

虚竹“你又说这里是皇宫。”

童姥“这贱人是西夏国王的母亲,她是皇太妃,皇宫便是她家了。”

这句话当真大出虚竹意料之外,一呆之下,又见四个人影自北而南地掠来。待那四人掠过,虚竹“前……”,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只见高墙之后又转出四人,悄没声地巡了过去。等这四人走远,童姥“从那条小弄中进去。”

虚竹见了适才那十六人巡宫的声势,知已身入奇险之地,若没童姥的指点,即使立即退出,也非给这许多御前护卫发现不可,当下便依言负着她走进小弄。虚竹每走出数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说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后不久,必有御前护卫巡过,倒似童姥是御前护卫的总管,什么地方有人巡查,什么时候有护卫经过,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错。如此躲躲闪闪地行了小半个时辰,只见前后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简陋得多,御前护卫也不再现身。

童姥指着左前方一所大石屋,童姥“去到那边。”虚竹见那石屋前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空地之上,四周并无遮掩,当下提一口气,飞奔而前。只见石屋墙壁均以四五尺见方的大石块砌成,厚实异常,大门则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树削成半边而钉合。

童姥“拉开大门进去!”

虚竹(颤声):“你……你师妹住……住在这里?”想起李秋水的辣手,不敢便进。

童姥“不是。拉开了大门。”虚竹握住门上大铁环,拉开大门,只觉这扇门着实沉重。大门之后紧接着又有一道门,一阵寒气从门内渗出。

童姥“向里推。”虚竹伸手一推,那门缓缓开了,只开得尺许一条缝,便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堆满了一袋袋装米麦的麻袋,高与屋顶相接,显是一个粮仓,左侧留条窄窄通道。

虚竹(低声):“这粮仓之中怎地如此寒冷?”

童姥“把门关上。咱们进了冰库,看来没事了!”

虚竹“冰库?这不是粮仓么?”

童姥(笑道):“进去瞧瞧。”

两道门一关上,仓库中黑漆一团。虚竹摸索着从左侧进去,越到里面,寒气越盛,左手伸出去,碰到一片又冷又硬、湿漉漉之物,显然是一大块坚冰。正奇怪间,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时之间,虚竹眼前出现了一片奇景,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大块、一大块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块,火光闪烁,照射在冰块上,忽青忽蓝,甚是奇幻。

童姥“咱们到底下去。”她扶着冰块,右腿一跳一跳,当先而行,在冰块间转了几转,从屋角的一个大洞中走了下去。虚竹跟随其后,只见洞下是一列石阶,走完石阶,下面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块。童姥“这冰库多半还有一层。”果然第二层之下,又有一间大石室,也藏满了冰块。

童姥(吁了口气):“咱们深入地底第三层了,那贱人再鬼灵精,也未必能找得到我。”几日来她脸色虽然镇定,心中却着实焦虑,西夏国高手如云,深入皇宫内院而要避过众高手的耳目,一半固须机警谨慎,二来也须熟知宫中门路及护卫情状。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

虚竹“奇怪,奇怪!”

童姥“奇怪什么?”

虚竹“这西夏国的皇宫,居然将这许多不值分文的冰块窖藏了起来,那有什么用?”

童姥“这冰块在冬天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贵得很了。你倒想想,大街上、田野间,太阳犹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浆,要是身边放上两块大冰,莲子绿豆汤或是薄荷百合汤中放上几粒冰珠,滋味如何?”

虚竹“妙极,妙极!只不过将这许多大冰块搬了进来贮藏,花的功夫力气着实不小,那不是太也费事么?”

童姥“做皇帝的一呼百诺,要什么有什么,他还会怕什么费事?你道要皇帝老儿自己动手,将这些大冰块推进冰库来吗?”

虚竹“做皇帝也享福得紧了。只不过此生享福太多,福报一尽,来生就未必好了。哎呦,皇帝要用冰块,常会派人来取,岂不是会见到我们?”

童姥“皇宫里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号冰库,这里是‘荒’字号。他们要取完了前七个冰库中的冰,才会到‘荒’字号冰库来。三个月也未必取到这里,时候长着呢,不用担心!”

虚竹“前辈,你什么都知道,你从前来过这里么?好比先前这些御前护卫什么时候到何处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

童姥“这皇宫我自然来过的。我找这贱人的晦气,岂只来过一次?那些御前护卫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听见了,那有什么稀奇?”

虚竹“原来如此。前辈,你天生神耳,当真非常人可及。”

童姥“什么天生神耳?内功深了,便能练这功夫,那容易得很。我教你便了。”

虚竹听到“便能练这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库中并无飞禽走兽,难获热血,不知她如何练功?又想仓库中粮食倒极多,但冰库中没法举火,难道就以生米、生麦为食?

童姥“你在想什么?”虚竹说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中装的是粮食么?那都是棉花,免得外边热气进来,融了冰块。嘿嘿,你吃棉花不吃?”

虚竹“如此说来,我们须得到外面去寻食了?”

童姥“御厨中活鸡活鸭,那还少了?不过鸡鸭猪羊之血没什么灵气,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们这就到御花园去捉些仙鹤、孔雀、鸳鸯、鹦鹉之类来,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对付了。”

虚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杀生吃荤?”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

虚竹“小僧是佛门子弟,不能见你残杀众生,我……我这就要告辞了。”

童姥“你到哪里去?”

虚竹“小僧回少林寺去。”

童姥(大怒):“你不能走,须得在这里陪我,等我练成神功,取了那贱人性命,这才放你。”

虚竹听她说练成神功之后要杀李秋水,更加不愿陪着她造恶业,站起身来,虚竹“前辈,小僧便要劝你,你也一定不肯听的。何况小僧知识浅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相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得放手时且放手吧。”虚竹一面说,一面走向石阶。

童姥(喝道):“给我站住,我不许你走。”

虚竹“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说“但愿你神功练成”,但随即想到她神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险,而乌老大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以及慕容复、段誉等等,只怕个个要死于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阶。

突然间双膝一麻,翻身跌倒,跟着腰眼里又是一酸,全身动弹不得,心知是给童姥点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动,凌空虚点,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来在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听由摆布,全无反抗余地。

虚竹“修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诉。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

童姥“你念的是什么鬼经?”

虚竹“善哉,善哉!这是菩提达摩的《入道四行经》。”

童姥“达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妈妈,是个没骨气的臭和尚。”

虚竹“祖师慈悲,前辈不可妄言。”

童姥“你这鬼经中言道,修道时逢到困苦,那是由于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无怨诉。那么无论旁人如何厉害地折磨你,你都甘心受之、都无怨诉么?”

虚竹“小僧修为浅薄,于外魔侵袭、内魔萌生之际,只怕难以抗御。”

童姥“现下你本门少林派的功夫是一点也没有了,逍遥派的功夫又只学得一点儿,有失无得,糟糕之极。你听我的话,我将逍遥派的神功尽数传你,那时你无敌于天下,岂不光彩?”

虚竹(又念经道):“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

童姥(喝道):“呸呸,胡说八道!你武功低微,处处受人欺侮,好比现下你给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骂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这里,让李秋水那贱人在外强凶霸道。你师父给你这幅图画,还不是叫你求人传授武功,去收拾丁春秋这小鬼?这世界上强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乐,便得做天下第一强者。”

虚竹(念经道):“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智者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即乐。”

虚竹虽无才辩,经文却念得极熟。这篇《入道四行经》是高僧昙琳所笔录,昙琳是达摩自南天竺来华后所收弟子,经中所记是达摩祖师的微言法语,全部只寥寥数百字,是少林寺众僧所必读。他随口而诵,却将童姥的话都一一驳倒了。

童姥生性最为要强好胜,数十年来言出法随,座下侍女仆妇固然没人敢顶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这些桀傲不驯的奇人异士,也个个将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却给这小和尚驳得哑口无言。她大怒之下,举起右掌,便向虚竹顶门拍了下去。手掌将要碰到他脑门的“百会穴”上,突然想起:“我将这小和尚一掌击毙,他无知无觉,仍道是他这片歪理对而我错了,哼哼,岂有此理!”收回手掌,自行调息运功。

过得片刻,她跳上石阶,推门而出,折了一根树枝支撑,径往御花园中奔去。她在园中捉了两头白鹤、两头孔雀,回入冰库。虚竹听得她出去,又听到她回来,再听到禽鸟鸣叫,念了几声“我佛慈悲”,既无法可施,只有任之自然。

次日午时,冰库中无昼无夜,一团漆黑。童姥体内真气翻涌,知练功之时已到,咬开一头白鹤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练完功后,又将一头白鹤的喉管咬开。

虚竹(劝道):“前辈,这头鸟儿,你留到明天再用吧,何必多伤一条性命?”

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给你吃的。”

虚竹“不,不!小僧万万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颏,虚竹没法抗御,嘴巴自然而然地张开。童姥倒提白鹤,将鹤血都灌入了他口中。虚竹只觉一股炙热的血液顺喉而下,拚命想闭住喉咙,但穴道为童姥所制,不由自主,心中又气又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童姥灌罢鹤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助他真气运转,随即又点了他“关元”、“天突”两穴,令他没法呕出鹤血,童姥(嘻嘻笑道):“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荤腥,这戒是破了吧?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谁跟我作对,我便跟他作对到底。总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虚竹甚是气苦,说不出话来。

童姥(笑道):“经云:有求皆苦,无求即乐。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须得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无求’,哈哈,哈哈!”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童姥已回复到六十岁时的功力,出入冰库和御花园时直如无形鬼魅,若不是忌惮李秋水,早就离宫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练功之后,总是点了虚竹的穴道,将禽兽的鲜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过得两个时辰,虚竹肚中食物消化净尽,没法呕出,这才解开他穴道。虚竹在冰库中被迫茹毛饮血,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当真苦恼不堪,只有诵念经文中“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的句子,强自慰解,但实情是“逢苦必忧,难以识达”,以致苦上加苦。

这一日童姥又听他在唠唠叨叨地念什么“修道苦至,当念往劫”,什么“甘心受之,都无怨诉”,童姥(冷笑道):“你是兔鹿鹤雀,什么荤腥都尝过了,还成什么和尚?还念什么经?”

虚竹“小僧为前辈所逼迫,非出自愿,就不算破戒。”

童姥(冷笑):“倘若无人逼迫,你自己是决计不破戒的?”

虚竹“小僧洁身自爱,决不敢坏了佛门的规矩。”

童姥“好,咱们便试一试。”这日便不逼迫虚竹喝血吃肉。虚竹甚喜,连声道谢。

次日童姥仍不强他吃肉饮血。虚竹只饿得肚中咕咕直响,虚竹“前辈,你神功即将练成,已不须小僧伺候了。小僧便欲告辞。”

童姥“我不许你走。”

虚竹“小僧肚饿得紧,那么相烦前辈找些青菜白饭充饥。”

童姥“那倒可以。”便即点了他穴道,令他无法逃走,自行出去。过不多时,回入冰库。虚竹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登时满嘴都是馋涎。托托托三声,童姥将三只大碗放在他面前,童姥“一碗红烧肉,一碗清蒸肥鸡,一碗糖醋鲤鱼,快来吃吧!”

虚竹“阿弥陀佛,小僧宁死不吃。”三大碗肥鸡鱼肉的香气不住冲到鼻中,虚竹强自忍住,自管念经。童姥夹起碗中鸡肉,吃得津津有味,连声赞美,虚竹却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厨中取来几碗荤菜,火腿、海参、熊掌、烤鸭,香气更加浓郁。虚竹虽饿得虚弱无力,却始终忍住不吃。

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强好胜,是决计不肯取食的。”于是走出冰库之外,半日不归,(童姥)心想:“只怕你非偷食不可。”哪知回来后将这几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竟连一滴汤水也没动过。

到得第九日时,虚竹念经的力气也没了,只咬些冰块解渴,却从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荤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胸口,将一碗红烧肘子一块块塞入他口中。她虽强着虚竹吃荤,却知这场比拚终是自己输了,狂怒之下,噼噼啪啪地连打他三四十个耳光,童姥(喝骂):“死和尚,你和姥姥作对,要知道姥姥厉害!”虚竹不嗔不怒,只轻轻念佛。

此后数日之中,童姥总是大鱼大肉去灌他。虚竹逆来顺受,除了念经,便即睡觉。


Part V 虛竹夢姑夢中情 虚竹 梦姑 童姥

这一日睡梦之中,虚竹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这香气既非佛像前烧的檀香,也不是鱼肉的菜香,只觉得全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觉得有一样软软的物事靠在自己胸前,他一惊而醒,伸手摸去,着手处柔腻温暖,竟是一个不穿衣服之人的身体。他大吃一惊,虚竹“前辈,你……你怎么了?”

梦姑“我……我在什么地方啊?怎地这般冷?”喉音娇嫩,是个少女声音,绝非童姥。

虚竹(颤声):“你……你……是谁?”

梦姑“我……我……好冷,你又是谁?”说着便往虚竹身上靠去。

虚竹待要站起身来相避,一撑持间,左手扶住了那少女肩头,右手却揽在她柔软纤细的腰间。虚竹今年二十四岁,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个女人说过话,这二十四年之中,便只在少林寺中念经参禅。但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天性,虚竹虽谨守戒律,每逢春暖花开之日,亦不免心头荡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当然怪诞离奇,莫衷一是,更从来不敢与师兄弟提及。此刻双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腻娇嫩的肌肤,一颗心简直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却再难释手。那少女嘤咛一声,转过身来,伸手勾住了他头颈。

虚竹但觉那少女吹气如兰,口脂香阵阵袭来,不由得天旋地转,全身发抖,虚竹(颤声):“你……你……你……”

梦姑“我好冷,可是心里又好热。”虚竹难以自己,双手微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那少女“唔,唔”两声,凑过嘴来,两人吻在一起。

虚竹所习的少林派禅功已尽数为无崖子化去,定力全失,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壮男,当此天地间第一大诱惑袭来之时,竟丝毫不加抗御,将那少女愈抱愈紧,片刻间神游物外,竟不知身在何处。那少女更热情如火,将虚竹当做了爱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虚竹(大叫一声):“啊哟!”要待跳起身来。

但那少女仍紧紧搂抱着他,梦姑(腻声道):“别……别离开我。”虚竹神智清明,也只一瞬间事,随即又将那少女抱在怀中,轻怜密爱,竟无厌足。

两人缠在一起,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梦姑“好哥哥,你是谁?”

这六个字娇柔婉转,但在虚竹听来,宛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虚竹(颤声道):“我……我大大的错了。”

梦姑“你为什么大大的错了?”

虚竹(结结巴巴):“我……我是……”突然间胁下一麻,给人点中了穴道,跟着一块毛毡盖上,那赤裸少女离了他怀抱。

虚竹“你……你别走,别走!”黑暗中一人嘿嘿嘿地冷笑三声,正是童姥的声音。虚竹一惊之下,险些晕去,全身瘫软,脑海中一片空白。耳听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库。

过不多时,童姥便即回来,童姥“小和尚,我让你享尽了人间艳福,你如何谢我?”

虚竹“我……我……”心中兀自浑浑沌沌,说不出话来。

童姥(笑道):“佛门子弟要不要守淫戒?这是你自己犯戒呢?还是给姥姥逼迫?你这口是心非、风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说说,是姥姥赢了,还是你赢了?哈哈,哈哈!”童姥越笑越响,得意之极。

虚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为了恼他宁死不肯食荤,却去掳了一个少女来,诱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既悔恨,又羞耻,突然间纵起身来,脑袋疾往坚冰上撞去,砰的一声大响,跌倒在地。

童姥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小和尚性子如此刚烈,才从温柔乡中回来,便图自尽,忙伸手将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头顶已撞破一洞,汩汩流血,忙给他裹好了伤,喂以一枚“九转熊蛇丸”,

童姥“你发疯了?若不是你体内已有北冥真气,这一撞已然送了你小命。”

虚竹“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

童姥“嘿嘿,要是每个和尚犯了戒便图自尽,天下还有几个活着的和尚?”

虚竹一怔,想起自戕(qiāng ㄑㄧㄤˉ)性命,乃佛门大戒,自己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他倚在冰块之上,浑没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责,却又不自禁地想起那少女来,适才种种温柔旖旎之事,绵绵不绝地涌上心头,虚竹“那……那位姑娘,她是谁?”

童姥(哈哈一笑):“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岁,端丽秀雅,无双无对。”

适才黑暗之中,虚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肤相接,柔音入耳,想像起来也必是个十分容色的美女,听童姥说她“端丽秀雅,无双无对”,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童姥“你想她不想?”虚竹不敢说谎,却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叹了一口气。

此后几个时辰,他魂不守舍,全在迷迷糊糊中过去。童姥再拿鸡鸭鱼肉之类荤食放在他面前,虚竹起了自暴自弃之心,虚竹“我已成佛门罪人,既拜入了别派门下,又犯了杀戒、淫戒,还成什么佛门弟子?”拿起鸡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地又流下泪来。童姥“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这才是个好小子呢。”

再过两个时辰,童姥竟又去将那裸体少女用毛毡裹了来,送入他怀中,自行走上第二层冰窖,让他二人留在第三层冰窖中。

梦姑(悠悠叹气):“我又做这怪梦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又是……”

虚竹“又是怎样?”

梦姑(柔声):“又是欢喜。”说着将右颊贴在他左颊之上。虚竹只觉她脸上热烘烘的,不觉动情,伸手抱了她纤腰。

梦姑“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要说是梦,为什么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抱着我?我摸得到你的脸,摸得到你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梦姑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虚竹的面颊、胸膛,

梦姑“要说不是做梦,我怎么好端端地睡在床上,突然间会……会身上没了衣裳,到了这又冷又黑的地方?这里寒冷黑暗,却又有一个你,有一个你在等着我、怜我、惜我?”

虚竹“原来你给童姥掳来,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

梦姑(柔声):“平日我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也要害羞,怎么一到了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荡漾,不由自主?唉,说是梦,又不像梦,说不像梦,又像是梦。昨晚上做了这个奇梦,今儿晚上又做,难道……难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缘么?好哥哥,你到底是谁?”

虚竹“我……我是……”要虚竹说“我是一个小和尚”,这句话却说不出口。”梦姑(低声):“你别跟我说,我……我心里害怕。”

虚竹抱着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虚竹“你怕什么?”

梦姑“我怕你一出口,我这场梦便醒了。你是我的梦中情郎,我叫你‘梦郎’,梦郎,梦郎,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她本来按在虚竹嘴上的手掌移了开去,抚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爱怜,又似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温软的手掌摸上了他眉毛,摸到了他额头,又摸到了他头顶。

虚竹“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头。”岂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却是一片短发。原来虚竹在冰库中已近二月,再加上先前的日子,光头上早已生了三寸来长的头发。

梦姑(柔声):“梦郎,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不说话?”

虚竹“我……我跟你一样,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洁的身子,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你。”

梦姑“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是在做梦,不用害怕。你叫我什么?”

虚竹“嗯,你是我的梦中仙姑,我叫你‘梦姑’好么?”

梦姑(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梦郎,我是你的梦姑。这样的甜梦,咱俩要做一辈子,真盼永远也不会醒。”说到情浓之处,两人又沉浸于美梦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间?

过了几个时辰,童姥才用毛毡来将那少女裹起,带了出去。

次日,童姥又将那少女带来和虚竹相聚。两人第三日相逢,迷惘之意渐去,惭愧之心亦减,恩爱无极,尽情欢乐。虚竹始终不敢吐露两人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当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梦之前的情景。

这三天的恩爱缠绵,令虚竹觉得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极乐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别求解脱?


Part VI 童姥指點虛竹武功 虚竹 童姥

第四日上,虚竹吃了童姥搬来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后,料想她又要去带那少女来和自己温存聚会,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终默坐不动。虚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坐立不定,几次三番想出口询问,却又不敢。

如此挨了两个多时辰,童姥对他的局促焦灼种种举止,一一听在耳里,却毫不理睬。虚竹再也忍耐不住,虚竹“前辈,那姑娘,是……是皇宫中的宫女么?”童姥哼了一声,并不答理。虚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问了。”但想到那少女的温柔情意,当真心猿意马,强忍了一会,虚竹(求道):“求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说了吧。”

童姥“今日你别跟我说话,明日再问。”虚竹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再提。

好容易挨到次日,食过饭后,虚竹“前辈……”

童姥“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谁,有何难处?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离,那也容易……”虚竹只喜得心痒难搔,不知说什么好。

童姥“你到底想不想?”

虚竹一时却不敢答应,虚竹(嗫嚅道):“晚辈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童姥“我也不要你报答什么。只是我的‘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再过几天便要功行圆满了,这几日是要紧关头,半分松懈不得,连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来。你要会那美丽姑娘,须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后。”

虚竹虽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确是实情,好在为日无多,这几天中只有苦熬相思了,虚竹“是!一凭前辈吩咐。”

童姥“我神功一成,立时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贱人算账。本来那贱人万万不是我敌手,但我不幸给这贱人断了一腿,真气大受损伤,大仇是否能报,也就没什么把握了。万一我死在她手里,没法带那姑娘给你,那也是天意,无可如何。除非……除非……”

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除非怎样?”

童姥“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虚竹“晚辈武功低微,又能帮得了什么?”

童姥“我和那贱人决斗,胜负只相差一线。她要胜我固然甚难,我要杀她,也不容易。从今日起,我再教你一套‘天山六阳掌’功夫。待我跟那贱人斗到紧急当口,你使出这路掌法来,只须在那贱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气宣泄,非输不可。”

虚竹(好生为难):“我虽犯了戒,做不成佛门弟子,但要我助她杀人,这种恶事,大违良心,那是决计干不得的。”“前辈要我相助一臂之力,本属应当,但你若因此而杀了她,晚辈却罪孽深重,从此沉沦,万劫不得超生了。”

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和尚做不成了,却仍存着和尚心肠,那是什么东西?像李秋水这等坏人,杀了她有什么罪孽?”

虚竹“纵是大奸大恶之人,也应当教诲感化,不可妄加杀害。”

童姥(厉声道):“你不听我话,休想再见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吧。”虚竹黯然无语,心中只是念佛。

童姥(喜道):“你为了那个小美人儿,只好答允了,是不是?”

虚竹“要晚辈为了一己欢娱,却去损伤人命,此事决难从命。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难见那位姑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缘既尽,无可强求。强求尚不可,何况为非作恶以求?那就更加不可了。”(说了这番话后,便念经):“宿因所构,缘尽还无。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想到从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

童姥“我再问你一次,你练不练天山六阳掌?”

虚竹“实难从命,前辈原谅。”

童姥(怒道):“那你给我滚出去吧,滚得越远越好。”

虚竹站起身来,深深一躬,虚竹“前辈千万保重。”想起和她一场相聚,虽给她引得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梦姑”,内心深处,总觉童姥对自己的恩惠多而损害少,临别时不禁有些难过,又想她大敌未去,凶险未脱,虚竹“前辈多多保重,千万小心,晚辈不能再服侍你了。”转过身来,走上了石阶。

他怕童姥再点他穴道,阻他离去,一踏上石阶,立即飞身而上,胸口提了北冥真气,顷刻间奔到了第二层冰窖,跟着又奔上第一层,伸手便去推门。他右手刚碰到门环,突觉双腿与后心一痛,虚竹“啊哟!”情知又中了童姥的暗算,身子一晃之间,双肩之后两下针刺般的疼痛,登时翻身摔倒。

童姥(阴恻恻地):“你已中了我所发的暗器,知不知道?”

虚竹但觉伤口处阵阵麻痒,又有针刺般的疼痛,直如万蚁咬啮,虚竹“自然知道。”

童姥(冷笑):“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暗器?这是‘生死符’!”

虚竹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想起了乌老大等一干人一提到“生死符”便吓得魂不附体的情状。他只道“生死符”是一张能制人死命的符咒之类,哪想到竟是一种暗器,乌老大这群人个个凶悍狠毒,却给“生死符”制得服服贴贴,这暗器的厉害可想而知。

童姥“生死符入体之后,永无解药。乌老大这批畜生反叛缥缈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灵鹫宫去盗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群狗贼痴心妄想,发他们的狗屁春秋大梦,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岂能偷盗而得?”

虚竹只觉伤处越痒越厉害,而且奇痒渐渐深入,不到一顿饭时分,连五脏六腑也似发起痒来,真想一头便在墙上撞死了,胜似受这煎熬之苦,忍不住大声呻吟。

童姥“你想生死符的‘生死’两字,是什么意思?这会儿懂得了吧?”

虚竹(心中说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呻吟之外,再也没说话的丝毫力气。

童姥“适才你临去之时,说了两次要我多多保重,言语之中,颇有关切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没良心。何况你救过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赏有罚,你毕竟跟乌老大他们那些混蛋大大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种下生死符,那是罚,可是又给你除去,那是赏。”

虚竹(呻吟):“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挟,要我干那……干那伤天害理之事,我……我宁死不……不……不……不……”这“宁死不屈”的“屈”字却始终说不出口。

童姥(冷笑):“哼,瞧你不出,倒是条硬汉子。可是你为什么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你可知那安洞主为什么说话口吃?”

虚竹(惊道):“他当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得口……口……口……”

童姥“你知道就好。这生死符一发作,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痛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逐步减退,八十一日之后,又再递增,如此周而复始,永无休止。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岛,赐以镇痛止痒之药,这生死符一年之内便可不发。”

虚竹这才恍然,众洞主、岛主所以对童姥的使者敬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为了这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药剂。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终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马一般的役使?

童姥和他相处将近三月,已摸熟了他脾气,知他为人外和内刚,虽对人谦和,内心却十分固执,决不肯受人要胁而屈服,童姥“我说过的,你跟乌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会每年给你服一次药镇痛止痒,使你整日价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你身上一共给我种了九张生死符,我可以一举给你除去,斩草除根,永无后患。”

虚竹“如此,多……多……多……”那个“谢”字始终说不出口。

当下童姥给他服了一颗药丸,片刻间痛痒立止。童姥“要除去这生死符的祸胎,须用掌心内力。我这几天神功将成,不能为你消耗元气,我教你运功出掌的法门,你便自行化解吧。”

虚竹“是。”

童姥便即传他如何将北冥真气自丹田经由天枢、太乙、梁门、神封、神藏诸穴,通过曲池、大陵、阳豁而至掌心,这真气自足上经脉通至掌心的法门,是她逍遥派独到的奇功,再教他将这真气吞吐、盘旋、挥洒、控纵的诸般法门。虚竹体内真气本足,练了两日,已然纯熟。

童姥“乌老大这些畜生,人品虽差,武功却着实不低。他们所交往的狐群狗党之中,也颇有些内力深湛的家伙,但没一个能以内力化解我的生死符,你道那是什么缘故?”(顿了一顿)“只因我种入他们体内的生死符种类既各各不同,所使手法也大异其趣。他如以阳刚手法化解了一张生死符,未解的生死符如是在太阳、少阳、阳明等经脉中的,感到阳气,力道剧增,盘根纠结,深入脏腑,即便不可收拾。他如以阴柔之力化解吧,太阴、少阴、厥阴经脉中的生死符又会大大作怪。更何况每一张生死符上我都含有分量不同的阴阳之气,旁人如何能解?你身上这九张生死符,须以九种不同的手法化解。”当下传了他一种手法,待他练熟之后,便和他拆招,以诸般阴毒繁复手法攻击,命他以所学手法应付。

童姥“我这生死符千变万化,你下手拔除之际,也须随机应变,稍有差池,不是立刻狂喷鲜血、气窒身亡,便是全身瘫痪、经脉逆转、内力崩泄。须当视生死符如大敌,全力以赴,半分松懈不得。”

虚竹受教苦练,但觉童姥所传的法门巧妙无比,气随意转,不论她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来,均能以这法门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蕴猛烈反击的招数。他越练越佩服,才知“生死符”所以能令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心胆俱裂、魂飞魄散,确有它无穷的威力,若非童姥亲口传授,哪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化解之法?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将九种法门练熟。

童姥“小……小子倒还不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制服生死符,便须知道种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么东西?”

虚竹“那是一种暗器。”

童姥“不错,是暗器,然而是怎么样的暗器?像袖箭呢,还是像钢镖?像菩提子呢,还是像金针?”

虚竹“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虽然又痛又痒,摸上去却无影无踪,实不知是什么形状。”一时难答。

童姥“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个仔细。”

想到这是天下第一厉害的暗器,虚竹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觉一阵冰冷,那暗器轻飘飘的,圆圆的一小片,只不过是小指头大小,边缘锋锐,其薄如纸。虚竹要待细摸,突觉手掌心中凉飕飕的,过不多时,那生死符竟不知去向。他大吃一惊,童姥又没伸手来夺,这暗器怎会自行变走?当真神出鬼没,不可思议,虚竹“啊哟!”“糟糕,糟糕!生死符钻进我手掌心去了。”

童姥“你明白了么?”

虚竹“我……我……”

童姥“我这生死符,乃是一片圆圆的薄冰。”虚竹“啊”的一声叫,登时放心,这才明白,原来这片薄冰为掌中热力所化,顷刻间不知去向,他掌心内力煎熬如炉,将冰化而为汽,竟连水渍也没留下。

童姥“要学破解生死符的法门,须得学会如何发射,而要学发射,自然先须学会制炼。别瞧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如纸,不穿不破,却也大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然后倒运内力,使掌心中发出来的真气冷于寒冰数倍,清水自然凝结成冰。”当下教他如何倒运内力,怎样将刚阳之气转为阴柔。无崖子传给他的北冥真气原是阴阳兼具,虚竹以往练的都是阳刚一路,但内力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难事。

生死符制成后,童姥再教他发射的手劲和认穴准头,在这片薄冰之上,如何附着阳刚内力,又如何附着阴柔内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阳、七分阴,或者是六分阴、四分阳,虽只阴阳二气,但先后之序既异,多寡之数又复不同,随心所欲,变化万千。虚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时光,这才学会。童姥“小子倒也不笨,学得挺快,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你已经学会了。说到变化精微,认穴无讹,那是将来的事了。”

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调匀内息,双掌凝聚真气,童姥“你一张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弯内侧‘阴陵泉’穴上,你右掌运阳刚之气,以第二种法门急拍,左掌运阴柔之力,以第七种手法缓缓抽拔。连拔三次,便将这生死符中的热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虚竹依言施为,果然“阴陵泉”穴上一团窒滞之意霍然而解,关节灵活,说不出的舒适。童姥一一指点,虚竹便一一化解。终于九张生死符尽数化去,虚竹不胜之喜。

童姥(叹了口气):“明日午时,我的神功便练成了。收功之时,千头万绪,凶险无比,今日我要定下心来好好地静思一番,你就别再跟我说话,以免乱我心神。”

虚竹“是。”(心想)“日子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居然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第37章 同一笑 到头万事俱空

Part I 童姥李秋水冰窖鬥法 童姥 李秋水 虚竹

童姥的神功即將练成之时,便在这时候,忽听得一个蚊鸣般的微声钻入耳来

李秋水“师姊,师姊,你躲在哪里啊?你怎地到了妹子家里,却不出来相见?既太见外,又有点儿喧宾夺主,是不是啊?” 这声音轻细之极,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异常。

但过不到半个时辰,李秋水那细声呼叫又钻进冰窖来

李秋水:“好师姊,你记不记得无崖子师哥啊?他这会儿正在小妹宫中,等着你出来,有几句要紧话儿要对你说。”

李秋水的说话竟无休无止,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地说下去,一会儿回述从前师门同窗学艺时的情境,一会儿说无崖子对她如何铭心刻骨地相爱,随即破口大骂,将童姥说成是天下第一淫荡恶毒、泼辣无耻的贱女人,说道那都是无崖子背后骂她的话。

童姥“你到此刻方知么?这贱人算准时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敌手,是以竭尽全力来阻扰。” “这贱人一面以‘传音搜魂大法’乱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领灵獒,搜查我的踪迹,这皇宫四周早已布置得犹如铜墙铁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却又多一分危险。也幸亏咱们深入险地,到了她家里来,否则只怕两个月之前便给她发现了,那时我功力低微,没丝毫还手之力,一听到她的‘传音搜魂大法’,早就乖乖地自己走了出去,束手待缚。傻小子,午时已到,姥姥要练功了。”

突然之间,李秋水(语音变得温柔之极):“好师哥,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

童姥”了一声,怒骂:“贼贱人!”

虚竹大吃一惊,心知童姥这时正当练功的紧要关头,突然分心怒骂,那可凶险无比,一个不对,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经脉迸断。他虽然担心,可也没法相助。却听得李秋水的柔声昵语不断传来,都是与无崖子欢爱之辞。

童姥(喘息粗重,骂道):“贼贱人,师弟从来没真心喜欢你,你这般无耻勾引他,好不要脸!” “无耻贱人,他对你若有真心,何以临死之前,巴巴地赶上缥缈峰来,将七宝指环传了给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岁那年的画像给我看,是他亲手绘的,他说六十多年来,这幅画像朝夕陪伴着他,跟他寸步不离。嘿,你听了好难过吧……”

李秋水(嘶哑着嗓子):“你说谎,你说谎。师哥他……他……他只爱我一人。他决不会画你的肖像,你这矮子,他怎么会爱你?你胡说八道,专会骗人……”

只听得砰砰砰接连十几下巨响,犹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层冰窖中传将下来。虚竹一呆,听得童姥(哈哈大笑):“贼贱人,你以为师弟只爱你一人吗?你当真想昏了头。我是矮子,不错,远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师弟早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欢勾引英俊潇洒的少年,连他的徒儿丁春秋这种小无赖你也勾引。师弟说,我到老仍是处女之身,对他始终一情不变。你却自己想想,你有过多少情人?你去嫁了西夏国王做皇妃,师弟怎么还会理你?”(笑道):“咱师姊妹几十年没见了,该当好好亲热亲热才是。冰库的大门是封住啦,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哈哈,你喜欢倚多为胜,不妨便叫帮手进来。你动手搬开冰块啊!你传音出去啊!”

一霎时间,虚竹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进了冰窖,随即投掷大冰块,堵塞大门,决意和她拚搏生死。这一来,李秋水在西夏国皇宫中虽有偌大势力,却已没法召人进来相助。但她为什么不推开冰块?为什么不如童姥所说,传音出去叫人攻打进来?想来不论推冰还是传音,都须分心使力,童姥窥伺在侧,自然会抓住机会,予以致命的一击;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骄傲,不愿借助外人,定要亲手和情敌算账。但听得第一层中砰砰嘭嘭之声大作,显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掷巨冰相攻。虚竹与童姥相聚三月,虽然老婆婆喜怒无常,行事任性,令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朝夕与共,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便走上第二层去,要相应照看。虚竹刚上第二层,便听李秋水喝问

李秋水“是谁?”

童姥“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风流浪子,外号人称‘粉面郎君武潘安’,你想不想见?”

李秋水“胡说八道,我是几十岁的老太婆了,还喜欢少年儿郎么?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着你东奔西跑的那个丑八怪小和尚。”(提高声音叫道)“小和尚,是你么?”

童姥“梦郎,你是小和尚吗?哈哈,梦郎,人家把你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儿郎说成是个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李秋水(喃喃道):“梦郎,梦郎,原来你果然是个多情少年!你上来,让我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是何等样人物!”

正凝思间,火光微闪,第一层冰窖中传出一星光亮,接着便呼呼之声大作。虚竹抢上石阶,向上望去,只见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正在急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密如联珠般的啪啪之声,显是童姥和李秋水酣斗正剧。冰上烧着一个火折,微有光芒。虚竹见二人身手之快,当真匪夷所思,哪里分得出谁是童姥,谁是李秋水?只听得啪的一声大响,童姥“啊”的一声长叫,似乎受了伤。

李秋水(哈哈一笑):“师姊,小妹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厉声):“往哪里逃!”

虚竹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种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撞,虚竹身子剧震,胸口气血翻涌,甚是难当,随手以第七种手法化开。

李秋水“咦,你是谁?何以会使天山六阳掌?是谁教你的?”

童姥(冷笑):“这位梦郎,既负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斗酒唱曲、行令猜谜,种种少年子弟的勾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因此才投合无崖子师弟的心意,收了他为关门弟子,要他去诛灭你的情郎丁春秋,清理门户。”

李秋水“梦郎,你年纪轻,不知道老贼婆用心的险恶,你站在一边……”

她话未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呼叫,却是童姥在虚竹身后突施暗袭,向她偷击一掌。这一掌无声无息,纯是阴柔之力,两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发觉,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袭到胸前,忙飘身退后,终于慢了一步,只觉气息闭塞,经脉已然受伤。童姥笑道:“师妹,姊姊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李秋水急运内力调息,不敢还嘴。

童姥偷袭成功,得理不让人,单腿跳跃,纵身扑上,掌声呼呼地击去。虚竹以童姥所传的手法,挡住她击向李秋水的三掌。李秋水得虚竹援手,避过了童姥的急攻,内息已然调匀,左掌拍出,右掌一带,左掌之力绕过虚竹身畔,向童姥攻去。

童姥“这贱人竟然练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当真了得。”

但听得二人相斗良久,猛听得噗的一声响,童姥一声痛哼,给李秋水推得撞向坚冰,从石阶上滚落,直滚到二三层之间的石阶方停。

虚竹急步抢下,摸索着扶起童姥上身。只觉她双手冰冷,一探她鼻息,竟已没了呼吸。虚竹又惊惶,又伤心,紧紧抱住童姥,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秋水“这人奸诈得紧,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

李秋水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一晃而燃,只见石阶上洒满了一滩滩鲜血,童姥嘴边胸前也都是血。修炼那“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每日须饮鲜血,但若逆气断脉,反呕鲜血,只须呕出小半酒杯,立时便气绝身亡,此刻石阶上一滩滩鲜血不下数大碗。李秋水知道自己痛恨了数十年的这个师姊终于死了,自不胜欢喜,却又不禁感到寂寞怆凉。

李秋水(幽幽地道):“师姊,你当真死了么?我可还不大放心。” “师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头太多,你别装假死来骗我上当。” 左手一挥,发掌向童姥胸口拍去,喀喇喇几声响,童姥的尸身断了几根肋骨。

虚竹大怒,见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当即挥掌挡住。李秋水连出四招,虚竹已将天山六阳掌练得甚熟,竟然一一格开,挡架之中,还隐隐蓄有浑厚的反击之力。李秋水见到这“中原第一风流浪子”的真面目后,既感失望,又觉好笑,疏了提防,突然之间,啪的一声响,李秋水长声惨呼,后心“至阳穴”上中了一掌重手,正是童姥所击。童姥跟着左拳猛击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这一掌一拳,贴身施为,李秋水别说出手抵挡、斜身闪避,仓促中连运气护穴也已不及,身子给一拳震飞,摔上石阶,手中火折脱手向上飞出。

童姥运气蓄势已久,这一拳势道凌厉异常,但听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

李秋水前心后背均受重伤,内力突然失却控制,已知此伤绝不可治,叫道

李秋水“梦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会穴上出力拍击一掌!”“梦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

童姥(冷笑):“你点了他穴道,却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眼前报,还得快!(心想)“有人到来,我终究栽在这贱人手下了。” 童姥勉强提一口气,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软,咕咚一声摔倒。她双手使劲,向李秋水慢慢爬过去,要在她救兵到达之前,先将她扼死。

李秋水给童姥一拳震倒,火折脱手飞出,落在麻袋上,烧着了棉花,冰块融化,化为水流,潺潺而下。火头越烧越旺,流下来的冰水渐多,淙淙有声。过不多时,第三层冰窖中已积水尺余。石阶上的冰水仍不断流下,冰窖中积水渐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间。

李秋水(叹道):“师姊,你我两败俱伤,谁也不能活了,你……你解开梦郎的穴道,让他出……出去吧。”

童姥(冷笑):“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说?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这么一说,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这句话之下的,知不知道?”转过身来,慢慢往石阶上爬去。只须爬高几级,便能亲眼见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虽然自己仍不免一死,但只要亲眼见到李秋水毙命,大仇便算报了。

李秋水眼见她一级级地爬上,而寒气彻骨的冰水也已涨到了自己胸口,她体内真气激荡,痛苦无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涨到口边愈好,溺死于水,比之犹如千虫咬啮、万针钻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

忽听得童姥“啊”的一声,一个筋斗倒翻下来,扑通一响,水花四溅,摔跌在积水之中。原来她重伤之下,手足无力,爬了七八级石阶,一块拳头大的碎冰顺水而下,恰好重重碰上她右膝盖,童姥稳不住身子,仰后便跌。她这一下摔跌,正好碰在虚竹身上,弹向李秋水右侧。积水之中,三人竟挤成了一团。

童姥身材远比虚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时冰水刚浸到李秋水胸口,却已到了童姥颈中。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童姥“无论如何,要这贱人比我先死。”

要想出手伤她,但两人之间隔了个虚竹,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动一寸两寸也万万不能,眼见虚竹的肩头和李秋水肩头相靠,心念一动便道,童姥“小和尚,你千万不可运力抵御,否则自寻死路。” 不待他回答,催动内力,便向虚竹攻去。李秋水身子剧震,察觉童姥以内力相攻,立运内力回攻。

但童姥和李秋水这一斗上了手,成为高手比武中最凶险的比拚内力局面,谁先罢手,谁先丧命。何况两人均知这场比拚不伦胜败,终究性命不保,所争者不过是谁先一步断气而已。两人都心高气傲,怨毒积累了数十年,哪一个肯先罢手?

火头熄滅,冰水流下之后,又慢慢凝结成冰,竟将三人都冻结在冰中了。坚冰凝结,童姥和李秋水的内力就此隔绝,不再传到虚竹身上,但二人大半的真气内力,却也因此而尽数封在虚竹体内,真气相持不下又无处宣泄,终于和无崖子传给他的内力归并。三人的内力合为一之后,受封的穴道立时冲开。

虚竹双手轻轻一振,结在身旁的坚冰立时崩裂,伸手去摸童姥和李秋水,触手处冰凉坚硬,二人都已结在冰中。他心中惊惶,不及细想,一手一个,将二人连冰带人地提起,走出冰窖,跃出皇宫,迈开大步急奔,到了城墙脚下,他又一提气上了城头,翻城而过。


Part II 童姥李秋水互鬥散功終章 童姥 李秋水 虚竹

虚竹直奔到离城十余里的荒郊,四下更无房屋,才停了脚步,将两团冰块放下寻到一处小溪,将两团冰块浸入溪水,将二人身外坚冰除去,然后将二人从溪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额头,居然各有微温,心中甚喜,将二人相互隔得远远地放开,生怕她们醒转后又再厮拚。待得东方朝阳升起,树顶雀鸟喧噪,只听得北边树下的童姥“咦”的一声,南边树下李秋水“啊”的一声,两人竟同时醒转。

虚竹大喜,一跃而起,站在两人中间,连连合十行礼。

童姥“不行,贱人不死,岂能罢手?”

李秋水“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撑,便欲纵身向童姥扑去。童姥双手回圈,凝力待击。哪知李秋水刚伸腰站起,便即软倒。童姥的双臂说什么也圈不成圆圈,倚在树上不住喘气。

虚竹见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盘膝而坐,手心脚心均翻而向天,姿式一模一样,知道这两个同门师姊妹正全力运功,只要谁先能凝聚一些力气,先发一击,对手绝无抗拒余地。

虚竹挤衣拧水,突然啪的一声,一物掉在地下,却是无崖子给他的那幅图画。这轴画乃是绢画,浸湿后并未破损。虚竹将画摊在岩石上,就日而晒。见画上丹青已给水浸得颇有些模糊,微觉可惜。

李秋水“拿来给我看!画中人是我吧?妙得很,我才不信师哥会画这贱婢的肖像。”

童姥“别给她看!我要亲手炮制她。倘若气死了这贱人,岂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我已看到了,师哥画的是我。你怕我看画,可知画中人并不是你。师哥丹青妙笔,岂能图传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画钟馗来捉鬼,画你干什么?”

当年童姥虽身材矮小,但容貌甚美,师弟无崖子跟她两情相悦。她练了“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又能驻颜不老,长保姿容,在二十六岁那年,她已可逆运神功,改正身材矮小的弊病。其时师妹李秋水方当十八岁,心中爱上了师兄无崖子,妒忌童姥,在她练功正当紧要关头之时,在她脑后大叫一声,吓得她内息走火,真气走入岔道,从此再难复原,永不长大,两女由此成为死敌。这时听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气填膺,童姥)“贼贱人,我……我……我……”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险些晕去。

李秋水(冷笑):“你认输了吧?当真出手相斗……”(连声咳嗽)。

便在这时,西南方忽然传来叮当、叮当几下清脆的驼铃。童姥一听,登时脸现喜色,精神大振,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短管,叫虚竹射信号叫帮手来对付李秋水。

只见李秋水闭目垂头,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动也不动了。虚竹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已没了呼吸。虚竹想推她醒转,不料李秋水应手而倒,斜卧于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好,好,好!小贱人吓死了,哈哈,我大仇报了,贼贱人终于先我而死,哈哈,哈哈……”

童姥“咱们那只宝石指环,给这贼贱人抢了去,你去拿回来。”

虚竹走到李秋水身前,从她中指上除下了宝石指环。这指环本来是无崖子给他的,从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并无不安。

童姥“我虽命在顷刻,但亲眼见到贼贱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学,又得了个传人,可说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么?”“很好!你将那幅图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没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

虚竹将图画取了过来。童姥伸手拿过,就着日光看时,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再一审视,突然间哈哈大笑,童姥“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虚竹一惊,伸手去扶时,只觉她全身骨骼如绵,缩成一团,竟已死了。

虚竹想起三个月来和童姥寸步不离,蒙她传授了不少武功,她虽脾气乖戾,对待自己可说甚好,此刻见她一笑身亡,心中难过,也伏地哭了起来。

忽听得背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李秋水“嘿嘿,师姊,终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你胜了,还是我胜了?”“贤侄,你把那幅画拿过来给我瞧瞧,为什么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地西去?”

虚竹轻轻扳开童姥手指,拿了那幅画出来,一瞥之下,见那画水浸之后又再晒干,笔划略有模糊,但画中那似极了王语嫣的宫装美女,仍凝眸微笑,秀美难言,走向李秋水,将那画交了给她。

李秋水“你师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大精细。她救兵一到,我哪里还有抵御的余地,自然只好诈死。嘿嘿,终于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断,吐气散功,这样的死法是假装不来的。”

李秋水展开画幅,只看得片刻,脸上神色立即大变,双手不住发抖,连得那画也簌簌颤动,李秋水(低声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愁苦伤痛。

李秋水向画中的美女凝神半晌,向虚竹道:“你看,这人嘴角边有个酒窝,鼻子下有粒小黑痣,是不是?”(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 “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窝,我没有,她鼻子下有颗小小黑痣,我也没有。” “师姊本来说道,师哥为她绘了一幅肖像,朝夕不离,我早就不信,却……却……却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底……这幅画是怎么来的?”

虚竹当下将无崖子如何临死时将这幅画交给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传授武艺、童姥见了这幅画如何发怒等情,一一说了。

李秋水(长长叹了口气):“师姊初见此画,只道画中人是我,一来相貌甚像,二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何况……何况我和师姊相争之时,我小妹子还只十一岁,师姊说什么也不会疑心到是她,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可是人会长大的,十一岁的小女孩,会成为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师姊直到临死之时,才发觉画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连说三声‘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着便怔怔地流下泪来。

李秋水双目向着远处,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李秋水(缓缓道):“当年我和你师父住在大理无量山剑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遥快活,胜过神仙。我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二人收罗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创一门包罗万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美玉,便照着我的模样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后,他整日价只是望着玉像出神,从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说话,他往往答非所问,甚至是听而不闻,整个人的心思都贯注在玉像身上。你师父的手艺巧极,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终究是死的,何况玉像依照我的模样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他为什么不理我,只是痴痴地瞧着玉像,目光中流露出爱恋不胜的神色?那为什么?那为什么?”(过了一会,又轻轻说)“师哥,你聪明绝顶,却又痴得绝顶,为什么爱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却不爱那会说、会笑、会动、会爱你的师妹?你心中把这玉像当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这玉像的醋,跟你闹翻了,出去找了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来,在你面前跟他们调情,于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师哥,其实你不用生气,那些美少年一个个都给我杀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么?”

李秋水(提起那幅画像又看了一会):“师哥,这幅画你在什么时候画的?你只道画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画儿到无量山来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觉之间,却画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吧?你一直以为画中人是我。师哥,你心中真正爱的是我小妹子,你这般痴情地瞧着那玉像,为什么?为什么?现下我终于懂了。”

李秋水(回过头来瞧着虚竹):“贤侄,我跟丁春秋有私情,师哥本来不知,是你师伯向你师父去告了密,事情才揭穿了。我和丁春秋合力,将你师父打下悬崖,当时我实是迫不得已,你师父要致我死命,杀我泄愤,我若不还手,性命不保。可是我并没下绝情毒手呀,他虽命在垂危,我还是拉了丁春秋便走,没要了你师父的命。后来我到了西夏,成为皇妃,一生荣华富贵。你师伯寻来,在我脸上用刀划了个井字,但那时候我儿子已登极为君……”“你师父收你为徒之时,提到过我没有?他想到我没有?他这些年来心里高兴吗?其实我又不是真的喜欢丁春秋,半点也没喜欢他。我赶走了他,你师父知道吧?我在无量洞玉像中遗书要杀尽逍遥派弟子,便是要连丁春秋和他的徒子徒孙全部杀光,你师父知道这件事吧?他如知道,心里一定挺开心的,知道我一直到死,还是心中只有一个他……”

李秋水(摇了摇头)“唉,不用说了,各人自己的事都还管不了……” (尖声叫道)“师姊,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便是你师弟,直到临死,仍不知心中爱的是谁……他还以为心中爱的是我,那也很好啊!哈哈,哈哈,哈哈!”李秋水大笑三声,身子一仰,翻倒在地。虚竹俯身去看时,但见她口鼻流血,气绝身亡,看来这一次再也不会是假的了。他瞧着两具尸首,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十八章 糊涂醉 情长计短


I 哈大霸 梅剑 虚竹

众人一路攻战而前,将一干黄衫女子杀的杀,擒的擒,扫荡得干干净净,进入大厅之后,也曾四下察看有无伏兵,但此后有人身上生死符发作,各人触目惊心,物伤其类,跟着一连串变故接踵而来,竟没想到身处险地,危机四伏,

哈大霸“今日要生出灵鹫宫,只怕大大不易了。”

梅剑“童姥姥座下四使婢,参见虚竹先生。”虚竹抬起头来,见大厅靠近屋顶之处,有九块岩石凸了出来,似是九个小小的平台,其中四块岩石上各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自盈盈拜倒。四女一拜,随即纵身跃落,身在半空,手中已各持长剑,飘飘而下。四女一穿浅红,一穿淡青,一穿浅碧,一穿浅黄,同时跃下,同时着地,再向虚竹躬身拜倒,梅剑“使婢迎接来迟,主人恕罪。”

虚竹“四位姊姊不必多礼。”

四个少女抬起头来,众人都是一惊。但见四女不但高矮秾纤一模一样,而且相貌也没半点分别,一般的瓜子脸蛋,眼如点漆,清雅秀丽,所不同的只衣衫颜色。

梅剑“婢子四姊妹一胎所生,童姥姥给婢子取名为梅剑,这三位妹子是兰剑、竹剑、菊剑。适才遇到昊天、朱天诸部姊妹,得知诸般情由。现下婢子已将独尊厅大门关上了,这一干大胆作反的奴才如何处置,便请主人发落。”

寂静之中,忽然人丛中又有一人“嗬嗬嗬”地咆哮起来。众人听了,都知又有人身上的生死符催命来了。群豪相顾失色之际,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纵跳而出,双目尽赤,乱撕自己胸口衣服。随即向菊剑冲去。菊剑见到他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剑法高强,心中害怕,一钻头便冲入了虚竹的怀中。哈大霸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向梅剑抓来。这四个孪生姊妹心意相通,菊剑吓得浑身发抖,梅剑早受感应,眼见哈大霸扑到,“啊”的一声惊呼,躲到了虚竹背后。他一抓落空,翻转双手,便往自己两只眼睛中挖去。

虚竹“使不得!”“这位兄台体内所种的生死符发作,在下来想法子给你解去。”当即使出“天山六阳掌”中的一招“阳歌天钧”,在他背心“灵台穴”上一拍。他几下剧震,全身宛如虚脱。青光闪处,两柄长剑分别向哈大霸刺到,正是兰剑、竹剑二姝乘机出手。

虚竹“不可!”(喃喃念道)“糟糕,糟糕!不知他的生死符种在何处?”他虽学会了生死符的破解之法,究竟见识浅陋,看不出哈大霸身上生死符的所在,这一招“阳歌天钧”又出力太猛,哈大霸竟然经受不起。

哈大霸“中……中在……悬枢……气……气海……丝……丝空竹……”适才虚竹一招“阳歌天钧”,已令哈大霸神智恢复。

虚竹“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虚竹当即以童姥所授法门,用天山六阳掌的纯阳之力,将他悬枢、气海、丝空竹三处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去。哈大霸站起身来,挥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扑翻在地,砰砰砰地向虚竹磕头,哈大霸“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你老人家给的,此后恩公但有所命,哈大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虚竹对人向来恭谨,见哈大霸行此礼,忙跪下还礼,也砰砰砰地向他磕头,虚竹“在下不敢受此重礼,你向我磕头,我也得向你磕头。”

哈大霸“恩公快快请起,你向我磕头,可真折杀小人了。”哈大霸为了表示感激之意,又多磕几个头。虚竹见他又磕头,当下又磕头还礼。两人趴在地下,磕头不休。

II 虚竹 群豪A 群豪B 梅剑

虚竹“各位别忙,听我一言。”“要破解生死符,须得确知所种的部位,各位自己知不知道?”

霎时间众人乱成一团,

群豪A“我知道!”

群豪B“我全身发疼,他妈的也不知中在什么鬼穴道!”

群豪A“我中在委中穴、内庭穴!”

群豪B“我身上麻痒疼痛,每个月不同,这生死符会走!”

群豪A“大家不要吵,这般嚷嚷的,虚竹子先生能听得见么?”

虚竹“在下虽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门……”

群豪(B)“妙极,妙极!”“吾辈性命有救了!”

虚竹“……但辨穴认病的本事却极肤浅。不过各位也不必担心,倘若自己确知生死符部位的,在下逐一施治,助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们慢慢琢磨,再请几位精于医道的朋友来一同参详,总之要治好为止。”

群豪大声欢呼,只震得满厅中都是回声。过了良久,欢呼声才渐渐止歇。

梅剑(冷冷道):“主人应允给你们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人家慈悲。可是你们大胆作乱,害得童姥离宫下山,在外仙逝,你们又来攻打缥缈峰,害死了我们钧天部的不少姊妹,这笔账却又如何算法?”

群豪面面相觑,都不禁气沮,寻思梅剑所言确是实情,虚竹既是童姥的传人,对众人所犯下的大罪不能置之不理。有人便欲出言哀恳,但转念一想,害死童姥、倒反灵鹫宫之罪何等深重,岂能哀求几句,便能了事?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群豪A“这位姊姊所责甚是有理,吾辈罪过甚大,甘领虚竹子先生责罚。”他摸准了虚竹的脾气,知他忠厚老实,绝非阴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由他出手惩罚,下手也必比梅兰竹菊四剑为轻,因之向他求告。

虚竹“梅剑姊姊,你瞧该当怎么办?”

梅剑“这些都不是好人,害死了钧天部这么多姊妹,非叫他们偿命不可。”

群豪B“姑娘,咱们身上中了生死符,实在惨不堪言,一听到童姥姥她老人家不在峰上,不免着急,以致做错了事,当真悔之莫及。求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虚竹子先生美言几句。”

梅剑“那些杀过人的,快将自己的右臂砍了,这是最轻的惩戒了。”她话一出口,便觉自己发号施令,于理不合。

梅剑“主人,你说是不是?”

虚竹(嗫嚅):“这个……这个……嗯……那个……”

III 段誉 虚竹 乌老大 兰剑

人群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大理国王子段誉。他性喜多管闲事,评论是非,向虚竹拱了拱手。

段誉“仁兄,这些朋友们来攻打缥缈峰,小弟一直极不赞成,只不过说干了嘴,也劝他们不听。今日大伙儿闯下大祸,仁兄欲加罪责,倒也应当。小弟向仁兄讨个差使,由小弟来将这些朋友们责罚一番如何?”

那日群豪要杀童姥,歃血为盟,段誉力加劝阻,虚竹是亲耳听到的,深知这位公子仁心侠胆,对他好生敬重,自己负了童姥给李秋水从千丈高峰打下来,也曾蒙他相救,何况自己正没做理会处,听他如此说,忙拱手道。

虚竹“在下识见浅陋,不会处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尽。”

群豪初听段誉强要出头来责罚他们,如何肯服?有些脾气急躁的已欲破口大骂,待听得虚竹竟一口应允,话到口边,便都缩回去了。

段誉“如此甚好。”“众位所犯过错,实在太大,在下所定的惩罚之法,却也非轻。虚竹子先生既让在下处理,众位若有违抗,只怕虚竹子老兄便不肯给你们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这第一条嘛,大家需得在童姥灵前,恭恭敬敬地磕上八个响头,肃穆默念,忏悔前非,磕头之时,如心中暗咒童姥者,罪加一等。”

虚竹“甚是!甚是!这第一条罚得很好。”

乌老大“人死为大,在她灵前磕几个头,又打甚紧?何况咱们心里暗咒老贼婆,他又怎会知道?老子一面磕头,一面暗骂老贼婆便是。”当即齐声答应。

段誉“这第二条,大家须得在钧天部诸死难姊姊的灵前行礼。杀伤过人的,必须磕头,默念忏悔,还得身上挂块麻布,服丧志哀。没杀过人的,长揖为礼,虚竹子仁兄提早给他们治病,以资奖励。”

群豪之中,一大半手上没在缥缈峰顶染过鲜血,首先答应。杀伤过钧天部诸女之人,听他说不过是磕头服丧,比之梅剑要他们自断右臂,惩罚轻了万倍,自无异议。

段誉“这第三条吗,是要大家永远臣服灵鹫宫,不得再生异心。虚竹子先生说什么,大家便得听从号令。不但对虚竹子先生要恭敬,对梅兰竹菊四位姊姊以及灵鹫宫其他姊姊妹妹们,也得客客气气,化敌为友,言语行为,不得无礼。若有哪一位不服,不妨上来跟虚竹子先生比上三招两式,且看是他高明呢,还是你厉害!”

乌老大“当得,当得!”“公子订下的罚章,未免太便宜了咱们,不知更有什么吩咐?”

段誉(拍了拍手):“没有了!”“小弟这三条罚章定得可对?”

虚竹“多谢,多谢,对之极矣。”他向梅剑等人瞧了一眼,脸上颇有歉然之色。

兰剑“主人,你是灵鹫宫之主,不论说什么,婢子们都得听从。你气量宽宏,饶了这些奴才,心中可也不必对我们有什么不安。”

虚竹“嗯,这个……我心里还有几句话,不知……不知该不该说?”

乌老大“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向是缥缈峰的下属,尊主有何吩咐,谁也不敢违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条罚章,实在宽大之至。尊主另有责罚,大伙儿自然甘心领受。”

虚竹“在下年轻识浅,只不过承童姥姥指点几手武功,‘尊主’什么的,真是愧不敢当。我有两点意思,这个……这个……也不知道对不对,大胆说了出来,这个……请各位前辈琢磨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从来不会自己出什么主意,更从来不敢当众说话,这几句话说得吞吞吐吐,语气神色谦和之极。

兰剑“主人怎么啦,对这些奴才也用得着这么客气?”

乌老大“尊主宽宏大量,赦免了大伙儿的重罪,更对咱们这般谦和,众兄弟便肝脑涂地,也难报恩德于万一。尊主有命,便请吩咐吧!”

虚竹“是,是!我若说错了,诸位不要……不要这个见笑。我想说两件事。第一件嘛,好像有点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来……本是个小和尚,请诸位今后行走江湖之时,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们为难。那是我向各位求一个情,不敢说什么命令。”

乌老大(大声道):“尊主有令:今后众兄弟行走江湖,遇到少林派的大师父和俗家朋友们,须得好生相敬,千万不可得罪了,否则严惩不贷。”

虚竹(拱手):“多谢,多谢!这第二件事,是请各位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我佛慈悲为怀,不可随便伤人杀人。各位虽然不是出家人,最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杀,蝼蚁尚且惜命,最好连腥荤也不吃,不过这一节不大容易,也不是非吃素不可,连我自己也破戒吃荤了。因此……这个……那个杀人嘛,总之不好,还是不杀人的为妙,只不过我……我也杀过人,所以嘛……”

乌老大(大声道):“尊主有令:灵鹫宫属下一众兄弟,今后不得妄杀无辜,胡乱杀生,否则重重责罚。”

虚竹(连连拱手):“我……我当真感激不尽,话又说回来,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坏事,那也是各位自己的功德善业,必有无量福报。”

虚竹“乌先生,你几句话便说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成。我先前用松球打伤了你,很对不住,你……你的生死符中在哪里?我先给你拔除了吧!”

乌老大所以甘冒奇险,率众谋叛,为来为去就是要除去体内的生死符,听得虚竹答应为他拔除,从此去了这为患无穷的附骨之蛆,当真不胜之喜,心中感激,曲膝便即拜倒。

虚竹“乌先生,你肚子上松球之伤,这可痊愈了么?你服过童姥的‘断肠腐骨丸’,咱们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是。”

IV 慕容复 虚竹 包不同 王语嫣 段誉

风波恶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邓百川、公冶乾一齐进来。他四人出门寻童姥相斗,却撞到八部诸女。包不同言词不逊,风波恶好勇斗狠,三言两语,便跟诸女动起手来。不久邓百川、公冶乾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虽强,但终究寡不敌众,四人且斗且走,身上都带了伤,倘若大门再迟开片刻,梅兰竹菊不出声喝止,他四人若不遭擒,便难免丧生了。慕容复自觉没趣,带同邓百川等告辞下山。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却不别而行。虚竹见慕容复等要走,竭诚挽留。

慕容复“在下得罪了缥缈峰,好生汗颜,承兄台不加罪责,已领盛情,何敢再行叨扰?”

虚竹“哪里,哪里?两位公子文武双全,英雄了得,在下仰慕得紧,只想……只想这个……向两位公子领教。我……我实在笨得……那个要命。”

包不同适才与诸女交锋,寡不敌众,正没好气,听虚竹啰里啰嗦地留客,又听慕容复低声说他怀中藏了王语嫣的图像,

包不同(寻思):“这小贼秃假仁假义,身为佛门子弟,却对王姑娘暗起歹心,显然是个不守清规的淫僧。”便道:“小师父留英雄是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缥缈峰上?”

虚竹(愕然):“你……你说什么?我要留什么美人?”

包不同“你心怀不轨,难道姑苏慕容家人人都是白痴么?嘿嘿,太也可笑!”

虚竹(搔了搔头):“我不懂先生说些什么,不知什么事可笑。”

包不同(大声叫道):“你这小秃贼,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门弟子,怎么又改投邪派,勾结一众妖魔鬼怪?我瞧着你便生气。一个和尚,逼迫几百名妇女做你妻妾情妇,兀自不足,却又打起王姑娘的主意来!我跟你说,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你癞蛤蟆莫想吃天鹅肉,趁早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冲,拍手顿足,指着虚竹鼻子大骂。

虚竹(莫名其妙):“我……我……我……”忽听得呼呼两声,乌老大挺起绿波香露鬼头刀,哈大霸举起一柄大铁椎,齐声大喝,双双向包不同扑来。

慕容复心知虚竹既允为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死力,倘若混战起来,凶险无比,见乌老大和哈大霸同时扑到,晃身抢上,使出“斗转星移”功夫,一带之间,鬼头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铁椎砸向乌老大,当的一声猛响,两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溅。慕容复反手在包不同肩头轻轻一推,将他推出丈余向虚竹拱手道

慕容复“得罪,告辞了!”身形晃处,已到大厅门口。他适才见过门口的机关,倘若那巨岩再移过来挡住了大门,那便只有任人宰杀了。

虚竹“公子慢走,决不……不是这个意思……我……”

慕容复(双眉一挺,朗声道):“阁下是否自负天下无敌,要指点几招么?”

虚竹(连连摇手):“不……不敢……”

慕容复“在下不速而至,来得冒昧,阁下真的非留下咱们不可么?”

虚竹(摇头):“不……不是……是的……唉!”

慕容复站在门口,傲然瞧着虚竹、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豪,以及梅兰竹菊四剑、九天九部诸女。群豪及诸女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没人敢于上前邀斗。隔了半晌,慕容复袍袖一拂,道:“走吧!”昂然跨出大门。王语嫣、邓百川等五人跟了出去。

王语嫣见段誉未出大厅,王语嫣回头道:“段公子,再见了!”

V 段誉 虚竹

一时之间,大厅上怔住了两人,虚竹是满腹疑云,搔首踟蹰,段誉是怅惘别离,黯然魂销。两人呆呆地茫然相对。过了良久,虚竹一声长叹。段誉跟着一声长叹

段誉“仁兄,你我同病相怜,这铭心刻骨的相思,却何以自遣?”

虚竹(满面通红,嗫嚅):“段……段公子,你却又如……如何得知?”

段誉“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不识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此恨绵绵绝无期!”(一声长叹)。他认定虚竹怀中私藏王语嫣的图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对王语嫣倾倒爱慕,适才慕容复和虚竹冲突,当然也是为着王语嫣了

段誉)“仁兄武功绝顶,可是这情之一物,只讲缘份,不论文才武艺,倘若无缘,说什么也不成的。”

虚竹“是啊,佛说万法由缘生,一切只讲缘份……不错……那缘份……当真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别之后,茫茫人海,却又到哪里找去?”他说的是“梦中女郎”,段誉却认定他是说王语嫣。两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的呆气,竟越说越投机。

虚竹“段公子,佛家道万法都是一个缘字。经云:‘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达摩祖师有言:‘众生无我,苦乐随缘’,如有什么赏心乐事,那也是‘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

段誉“是啊!‘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吾辈凡夫,怎能修得到这般‘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境地?”

大理国佛法昌盛,段誉自幼诵读佛经,两人你引一句《金刚经》,我引一段《法华经》,自宽自慰,自伤自叹,惺惺相惜,同病相怜。梅兰菊竹四姝不住轮流上来斟酒。段誉喝一杯,虚竹便也喝一杯,唠唠叨叨地谈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辞,由诸女指引歇宿之所。虚竹和段誉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对饮讲论不休。

那日段誉和萧峰在无锡城外赌酒,以内功将酒水从手指中逼出,此刻借酒浇愁,却是真饮,

段誉(迷迷糊糊):“仁兄,我有一位结义金兰的兄长,姓乔名峰,此人当真是大英雄、真豪杰,武功酒量,无双无对。仁兄倘若遇见,必然也爱慕喜欢,只可惜他不在此处,否则咱三人结拜为兄弟,共尽意气之欢,实为平生快事。”

虚竹从不喝酒,全仗内功精湛,这才连尽数斗不醉,但心中飘飘荡荡地,说话舌头也大了,本来拘谨胆小,忽然豪气陡生,虚竹“段公子若是……那个不是……不是瞧不起我,咱二人便先结拜起来,日后寻到乔大哥,再拜一次便了。”

段誉(大喜):“妙极,妙极!咱两个先将乔大哥结拜在内便了。兄长几岁?”

二人叙了年纪,虚竹大了三岁。段誉“二哥,受小弟一拜!”推开椅子,跪拜下去。虚竹急忙还礼,脚下一软,向前直摔。

段誉见他摔跌,忙伸手相扶,两人无意间真气一撞,都觉对方体中内力充沛,急忙自行收敛克制。这时段誉酒意已有十分,脚步踉跄,站立不定。突然之间,两人哈哈大笑,互相搂抱,滚跌在地。

段誉“二哥,小弟没醉,咱俩再来喝他一百杯!”

虚竹“小兄自当陪三弟喝个痛快。”

段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哈哈,会须立尽三百杯!”两人越说越迷糊,终于都醉得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