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五十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东京庆寿旦 苗员外扬州送歌童

西门庆*20 (A)武官*1

   (B)任医官*2   蔡太师*5  玳安*2  苗员外*6

   (C)翟谦(翟管家)*9   翟家*1   常时节*3   苗秀*4

月娘*3 (D)李瓶儿*2   金莲*4  歌童*6


(旁白1)

  千岁蟠桃带露携,携来黄阁祝期颐。

  八仙下降称觞日,七凤团花织锦时。

  六合五溪输贺轴,四夷三岛献珍奇。

  羲和莫遣两丸速,愿寿中朝帝者师。

  却说任医官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西门庆便开言道:“不知这病症看得何如?没的甚事么?”(B)任医官道:“夫人这病,是产后不愼调理,因此得来。目下恶露不净,面带黄色,饮食也没些要紧,走动便觉烦劳。依学生愚见,还该谨愼保重。大凡妇人产后,小儿痘后,最难调理,略有些差池,便种原了病根。如今夫人两手脉息,虚而不实,按之散大,却又软不能自固。这病症,都只为火炎肝腑,土虚木旺,虚血妄行。若今番不治,他后边一发了不的了。”说毕。西门庆道:“如今该用甚药才好?”(B)任医官道:“只是用些清火止血的药,黄柏、知母为君,其馀只是地黄、黄岑之类,再加减些,吃下若住,就好了。”西门庆听了,就叫书僮封了一两银子,送任医官做药本。任医官作谢去了。不一时,送将药来。李瓶儿屋里煎服,不在话下。


  且说西门庆送了任医官去,回来与应伯爵坐地。想起东京蔡太师寿旦已近,先期曾差玳安往杭州买办龙袍锦绣金花宝贝上寿礼物,俱已完备,即日要自往东京拜贺,算来日期已近,自山东来到东京,也有半个月的路程,连夜收拾行李进发,刚刚正好,再迟不的了。便进房来和月娘说知,如此这般。月娘道:“这早时不说,如今忙匆匆的,你择定几时起身?”西门庆道:“明日起身也才够到哩,还得十几个日头。”西门庆说毕,就走出外来,吩咐玳安、书僮、琴童、画童,打点衣服行李,明日跟随东京走一遭。四个小厮各各收拾行李不迭。月娘便教小玉:“去请你各房娘,都来收拾你爹行李。”当下只有李瓶儿,一来有了孩子,二来服了药,不出房来。其馀各房,孟玉楼、潘金莲,一齐都到,走来的都动手,把皮箱凉箱装了蟒衣龙袍缎匹上寿等物,共有二十多扛,又整顿了应用冠带衣服等件,一齐完了。晚夕,三位娘子摆设酒肴和西门庆送行,席上西门庆各人叮嘱了几句,自进月娘房里宿歇。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发出门。又发了一张通行马牌(註1),仰经过驿递起夫马迎送。各各停当,然后进李瓶儿房里来,看了官哥儿,(西门庆)与李瓶儿说了几句话,教他好好调理,“我不久便来家看你。”(D)李瓶儿阁著泪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厅来,和月娘、玉楼、金莲,打伙儿送出了大门。


(旁白2)

  西门庆乘了凉轿,四个小厮骑了头口,望东京进发。迤逦(yǐ lǐ /ㄧˇ ㄌㄧˇ)行来,却走了百里路程。那时日已傍晚,西门庆吩咐驻札。驿官厮见,送供应,过了一宵。明日天早,西门庆催趱人马,扛箱快行。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午牌时,打中火,又行。路上相遇的,无非各路文武官员进京庆贺寿旦的,也有进生辰扛的,不计其数。又行了十来日,算前途路已不多,趱到刚刚凑巧。宿了一晚,又行够两日,早到东京,进了万寿城门。那时天色将晚,赶到龙德街牌楼底下,就投翟家屋里去住歇。那翟管家闻知西门庆到了,忙的出来迎接,各叙寒暄。吃了茶,西门庆叫玳安专管行李,一一交盘进了翟家里来。翟谦教府干收了,就摆酒和西门庆洗尘。不一时,只见(tī /ㄊㄧ )犀官桌(註2)上列著几十样大菜,几十样小菜,都是珍馐美味,燕窝鱼翅,绝好下饭,只没有龙肝凤髓;其馀奇巧富丽,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也不过如此。当直的拿著通天犀杯,斟上麻姑酒儿,递与翟谦。接过滴了天(註3),然后又斟上来,把盏与西门庆。西门庆也回敬了。两人坐下,糖果热碟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递将上来。酒过两巡,西门庆便对翟谦道:“学生此来,单为老太师庆寿,聊备些微礼,孝顺太师,想不见却。只是学生向有相攀的心,欲求亲家预先禀过,但拜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也不枉了一生一世。不知可以启口带携的学生么?”(C)翟谦道:“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自然还要陞选官爵,不惟拜做干子,定然允哩!”西门庆听说,不胜之喜。饮够多时,西门庆便推:“不吃酒罢!”(C)翟管家道:“再请一杯,怎的不吃了?”西门庆道:“明日有正经事,却不敢多饮。”再四相劝,只得又吃了一杯。翟管家赏了随从人酒食,吩咐叫把牲口牵到后槽去。


  当下收过了家活,就请西门庆到后边书房里安歇。早安排下好描金暖床(註4),鲛绡帐儿,把银钩挂起,露出一床好锦被,香喷喷的。一班小厮,扶侍西门庆脱衣脱袜上床。独宿孤眠,西门庆一生不惯,那一晚好难捱过也。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门户重掩著,那里讨水来净脸?直挨到巳牌时分,才有个人把匙钥一路开将出来。随后一个小厮拿着手巾,一个捧著银面盆,倾了香汤,进书房来。西门庆梳洗完毕,戴上忠靖冠,穿着外盖衣服,一个在书房里坐。只见翟管家出来,和西门庆厮见了坐下,当直的托出一个朱红盒子,里边有三十来样美味,一把银壶。斟上酒来,吃早饭。(C)翟谦道:“请用过早饭,学生先进府去,和主翁说过,然后亲家搬礼物进来。”西门庆道:“多劳费心。”酒过数杯,就拿早饭来吃了,收过家活。(C)翟管家道:“且权坐一回,学生进府去便来。”(C)翟谦去不多时,忙跑来家向西门庆说:“老爷正在书房梳洗,外边满朝文武官员,都各伺候拜寿,未得厮见哩。学生已对老爷说过了,如今先进去拜贺,省的住会混杂,学生也随后便到了。”西门庆不胜欢喜,便教跟随人拉同翟家几个伴当(dāng/ㄉㄤ),先把那二十扛金银缎匹,抬到太师府前,一行人应声去了。西门庆冠带,乘了轿来,只见乱哄哄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员来上寿的。西门庆远远望见一个官员也乘着轿进龙德坊来。西门庆仔细一认,倒是扬州苗员外。却不想苗员外也望见西门庆了。两个同下轿作揖,叙别来寒温。原来这苗员外是第一个财主,他身上也现做个散官(註5)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上寿,恰遇了故人。当下两个忙匆匆路次话了几句,问了寓处,分手而别。西门庆来到太师府前,但见:

堂开绿野,仿佛云霄;阁起凌烟,依稀星斗。门前宽绰堪旋马,阀阅嵬峨好竖旗。锦绣丛中,风送到画眉声巧;金银堆里,日映出琪树花香。

       (zhān/ㄓㄢ)檀香,截成梁栋;醒酒石(註6),满砌阶除。左右肉屏风(註7),一个个夷光红拂;满堂罗宝玩,一件件周鼎商彝(yí/ㄧˊ)。明晃晃悬挂著明珠十二,黑夜里何用灯油;貌堂堂招致得珠履三千(註8)弹短铗(jiá/ㄐㄧㄚˊ)(註9)尽皆名士。

       任他九州四海大小官员,都来庆贺;就是六部尚书三边总督,无不低头。

正是: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


(旁白3)

  西门庆恭身进了大门,只见中门关着不开,官员都打从角门而入。西门庆便问:“为何今日大事,却不开大门?”(C)翟管家道:“原来中门曾经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打这门出入。”西门庆和翟管家进了几重门,门上都是(A)武官把守,一些儿也不混乱。见了翟谦,一个个都欠身问:“管家从何处来?”(C)翟管家答道:“舍亲打山东来拜寿老爷的。”说罢,又走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是画栋雕梁,金张甲第(註10)。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如在天上的一般。西门庆又问道:“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C)翟管家道:“这是老爷教的女乐。一班共二十四人,也晓得天魔舞(註11)霓裳舞(註12)观音舞(註13),凡老爷早膳、中饭、夜燕,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门庆听言未了,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乐声一发近了。(C)翟管家道:“这里老爷书房将到了,脚步儿放松些。”转个回廊,只见一座大厅,如宝殿仙宫。厅前仙鹤孔雀,种种珍禽,又有那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不谢,开的闪闪烁烁,应接不暇。西门庆还未敢闯进,教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註14),走到堂前。堂上虎皮太师交椅上,坐一个大猩红蟒衣的,是太师了。屏风后列有二三十个美女,一个个都是宫样妆束,执巾执扇,捧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狨毯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师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了。因受了四拜,后来都以父子相称。西门庆开言道:“孩儿没甚孝顺爷爷,今日华诞,家里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B)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便请坐下。当直的拿了把椅子上来,西门庆朝上作了个揖道:“告坐了。”就西边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叫抬礼物的都进来。二十来扛礼物,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馀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金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梯己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zhì/ㄓˋ)见的礼。(B)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了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连声称“多谢”不迭。便教翟管家:“收进库房去罢。”一面吩咐摆酒款待。西门庆因见忙冲冲,推事故辞别了蔡太师。(B)太师道:“既如此,下午早早来罢。”西门庆作个揖起身,蔡太师送了几步便不送了。西门庆依旧和翟管家同出府来。翟管家府内有事,也作别进去。西门庆迳回到翟家来,脱下冠带,又整的好饭吃了一顿。回到书房,打了个瞌睡,恰好蔡太师差舍人邀请赴席。西门庆谢了些扇金,著先去:“随后就来了。”便重整冠带,预先叫玳安封下许多赏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随着四个小厮,乘轿望太师府来,不题。


  且说蔡太师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各各请酒。自次日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倒十分欢喜他。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见说请到了新干子西门庆,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逊,让爷爷先行,自家屈著背,轻轻跨入槛内。(B)蔡太师道:“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门庆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二十个美女一齐奏乐。府干当直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筵席。西门庆教书僮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B)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西门庆才起身,依旧坐下。那时相府华筵,珍奇万状,都不必说。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拿赏封赏了诸执役人,才作谢告别道:“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出了府门,仍到翟家安歇。


(旁白4)

  次日,要拜苗员外,著玳安跟寻了一日,却在皇城后李太监房中住下。玳安拿著帖子通报了,(B)苗员外来出迎道:“学生一个儿坐着,正想个知心的朋友讲讲,恰好来得凑巧。”就留西门庆筵燕。西门庆推却不过,只得便住了。当下山肴海错,不记其数。又有两个歌童,生的眉清目秀,开喉音唱几套曲儿。西门庆指著玳安、琴童、书僮、画童,向苗员外说道:“那班蠢材,只顾吃酒饭,却怎地比的那两个!”(B)苗员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爱时,就送上也何难!”西门庆谦谢:“不敢夺人之好。”饮到更深,别了苗员外,依旧来翟家歇。


  那几日内,相府管事的,各各请酒,留连了八九日。西门庆归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那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叙姻亲,极其眷恋。次日,早起辞别,望山东而行。一路水宿风餐,不在话下。


  且说自从西门庆往东京庆寿,姊妹们眼巴巴望西门庆回来,多有悬挂。在屋里做些针指,通不出来闲耍。只有那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似玉,乔模乔样,在丫环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经济勾搭,便心上乱乱的焦燥起来。多少长吁短叹,托著腮儿呆登登。本待要等经济回来,和他做些营生,又不道,经济每日在店里没的闲。欲要自家出来寻着他,又有许多丫头,往来不方便。日里便似熬盘上蚁子一般,跑进跑出,再不坐在屋里。那一日正是风和日暖,那金莲身边带着许多麝香合香,走到卷棚后面,只望着雪洞里。那经济日在店里,那得脱身进来?望了一回不见,只得来到屋里,把笔在手,吟哦了几声,(D)(金莲)便写一封书,封著,叫春梅:“迳送与陈姐夫。”经济接着,拆开从头一看,却不是书——一个曲儿。经济看罢,慌的丢了买卖,跑到卷棚后面看。只见春梅回房,去对潘金莲说了。不一时,也跑到卷棚下,两个遇著,就如饿眼见瓜皮(註15)一般,禁不的一身直钻到经济怀里来,(D)(金莲)捧著经济脸,一连亲了几个嘴,咂的舌头一片声响道:“你负心的短命贼囚!自从我和你在屋里,被小玉撞破了去后,如今一向都不得相会,这几日你爷爷上东京去了,我一个儿坐炕上,泪汪汪只想着你,你难道耳根儿也不热(註16)的?我仔细想来,你恁地薄情,便丢著也索罢休。只到了其间,又丢你不的。常言痴心女子负心汉,只你也全不留些情!”正在热闹处,不想那玉楼冷眼瞧破。忽然抬头看见,顺手一推,险些儿经济跌了一跤。慌忙惊散,不题。


  那日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同一处坐地,只见(B)玳安慌慌的跑进门来,见月娘磕了个头,道:“爹回来了。小的一路骑头口,拿著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这时节也差不上二十里远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饭没有?”(B)玳安道:“从早上吃来,却不曾吃中饭。”月娘便教玳安厨下吃饭去。又教整饭待大官人回来,自和六房姊妹同伙儿到厅上迎接。正是: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时燕燕忙。四人闲话多时,却早西门庆到门前下轿了。众妻妾一齐相迎进去。西门庆先和月娘厮见毕,然后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西门庆和六房妻小各叙寒温。落后书僮、琴童、画童,也来磕了六房的头,自去厨下吃饭。西门庆把路上辛苦,并到翟家住下多日,蔡太师厚情,与内相日日吃酒事情,备细说了一遍。(西门庆)因问李瓶儿:“孩子这几时好么?你身子怎地调理?吃的任医官药,有些应验么?我虽则往东京,一心只丢不下家事哩!店里又不知怎样,因此急忙回来。”(D)李瓶儿道:“孩子也没甚事,我身子,吃药后略觉好些。”月娘一面教众人收好行李及蔡太师送的下程,一面做饭与西门庆吃。到晚,又设酒和西门庆接风。西门庆晚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两个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欢爱之情都不必说。次日,陈经济和大姐来厮见了,说了些店里的帐目。应伯爵和常时节打听的大官人来家,都来望。西门庆出门厮见毕,两个(C)(常时节)一齐说:“哥哥一路辛苦。”西门庆便把东京富丽的事情,及太师管待情分,备细说了一遍,两人只顾称羡不已。当日西门庆留二人吃了一日酒,(C)常时节临起身,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著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西门庆道:“但说不妨。”(C)常时节道:“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哥。”西门庆道:“相处中说甚利钱!我如今忙忙地,那讨银子?且待到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说罢,常时节、应伯爵,作谢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苗员外自与西门庆相会在太师府前,便请了一席酒,席上又把两个歌童许下了。那一日,西门庆归心如箭,却不曾作别的他,迳自归来了。员外还道西门庆在京,伴当来翟家问著,那(C)翟家说:“三日前西门大官家去了。”伴当回话,(B)苗员外才晓的,却忖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送去罢,他不和我合著气?只后边说不的话了。”(B)(员外)便叫过两个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请山东西门大官人,席上把你两个许下他。如今他离东京回家去了,我目下就要送你们过去。你们早收拾包裹,待我捎下书打发你们。”那两个(D)歌童一齐跪告道:“小的们伏侍的员外多年了,却为何今日闪的小的们不好?又不知西门大官人性格怎地,今日还要员外做主。”(B)员外道:“你们却不晓得,西门大官人家里豪富泼天,金银广布,身居著右班武职(註17),现在蔡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就是内相、朝官,那个不与他心腹往来?家里开着两个绫缎铺,如今又要开个标行,进的利钱也委的无数。况兼他性格温柔,吟风弄月,家里养著七八十个丫头,那一个不穿绫著袄?后房里摆着五六房娘子,那一个不插珠挂金?那些小优们,戏子们,个个借他钱钞,服他差使;平康巷青水巷这些角(jué/ㄐㄩㄝˊ)伎,人人受他恩惠,这也不消说的。只是咱前日酒席之中,已把小的子许下他了。如今终不成改个口哩?”(D)歌童又说道:“员外这几年上不知费尽多少心力,教的俺们弹唱哩。如今才晓得些弦索,却不留下自家欢乐,怎地倒送与别人快活?”说罢,不觉地扑簌簌哩掉下泪来。那(B)员外也觉惨然不乐,说道:“小的子,你也说的是,咱也何苦定要是这等?只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那孔圣人说的话,怎么违得?如今也由不得你。待咱修书一封,差个伴当送你去,教他把只眼儿好生看觑你们。你到那边快活,也强似在我这里一般。”就叫那门馆先生写著一封通候的八行书信,后面又写那相送歌童,求他青目的语儿;又写个礼单儿,把些尺头书帕做个通问的礼儿。差了苗秀苗实,赍(jī/ㄐㄧ)擎书信,护送两个歌童。一霎时拴上了头口,带了被囊行李,直到山东西门庆家来。


  那两个歌童当时忍不住腮边泪滴,又是主命难违,只得插烛也似磕了几个头,谢辞了员外,翻身上马。迤逦(yǐ lǐ /ㄧˇ ㄌㄧˇ)行来,见那青山环马首,绿水绕行鞭,酒帘深树里,草舍落霞前。止为那遏(è/ㄜˋ)行云歌声绝代,不觉的辞恩主跋涉风烟。这两个,思乡念主,把那些檀板风流〔阳春白雪儿〕都忘却;这两个,忙投急趁,止思量早完公事,披星戴月的夜忘眠。正是:

朝为苗府清歌客,暮作西门侑(yòu/ㄧㄡˋ)(註18)


远远望见绿树林中,挂著一个望子。那(D)歌童道:“哥,走了这一日了,肚里有些饥了,且吃杯酒儿去。”只见四个人儿滚鞍下马,走入店中。那招牌上面写的好,(C)(苗秀)说:“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真个是好酒店也!四人坐下,唤过卖打上两角酒来,攮个葱儿蒜儿、大卖肉儿、豆腐菜儿,铺上几碟,正待舒怀畅饮。忽地里回头看时,止见粉壁上飞白字写著两行,(C)(苗秀)说道:“千里不为远,十年归未迟;总在乾坤内,何须叹别离!”正对着两个(D)歌童眼儿,不觉的药卖有病(註19)的了,动人心处,扑簌簌流下两行泪来,说道:“哥,我们随着员外,指望一蒂儿到底。谁想酒席中间一言两句,竟把我们送与别人。人离乡贱,未知去后若何?”那苗秀苗实把好言知慰了一番,吃了饭,上马又走。四个牲口,十六个蹄儿,端的是走的好。不多几个日头,就到东平府清河县地面。四人拴了牲口,下马访问端的,一直地竟到紫石街西门庆家府里投下。


(旁白5)

  却说那西门庆自从东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礼的,请酒的,日日三朋四友。既要与大娘儿接风,又要与各房儿缱绻,朝朝殢雨尤云,以此不曾到衙门里去走,连那告假的帖儿也不曾消的。那日清闲无事,且到衙门里升堂画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也有奸情的、斗殴的、赌赙的、窃盗的,一一重问一番。又把那些投到文书,一一押到日(註20),佥押了一会。乘了一乘凉轿,几个牢子喝道子簇拥来家。只见那(C)苗秀苗实与那两个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着西门庆的轿子,随到前厅,双膝跪下禀说:“小的是扬州苗员外家人,有书拜候老爷。”磕个头起在一边。那西门庆举个手,说道:“起来。”就把苗员外别来的行径,寒暄的套语,问了一会。就叫书僮把那银剪子剪开护封,拆了内涵封袋,打开副启,细细看时,只见那(C)苗秀苗实依先跪下,奉过那许多礼物说道:“这是俺员外一点孝心,求老爹俯纳。”西门庆喜之不胜,连忙叫玳安收起礼物,请起苗秀苗实,说道:“我与你员外千里相逢,不想就蒙员外情投意合,十分相爱,就把歌童相许。那时酒中说话,咱也忘却多时。因为那归的忙促,不曾叩府辞别,正在想着。不意一诺千金,远蒙员外记忆。我记得那古人交谊,止有那范张(註21)结契,千里相从,古今以为美谈。如今你们那个员外,委的也是难得!”称长道好,细细又感谢了一番。只见那两个(D)歌童,从新走过,又磕几个头,说道:“员外著小的们伏侍老爷,万求老爷青目。”西门庆见两个儿生得清秀,真真袅袅媚媚,虽不是两节穿衣的妇人,却胜似那唇红齿白的妮子。欢天喜地,就请四位管家前厅茶饭。一面整办厚礼,绫罗细软,修书答谢员外,一面收拾房间,就叫两个歌童在于书房伺候着。

  只见那应伯爵诸人闻知此事,通来探望。西门庆就叫玳安里边讨出菜蔬、嗄(á/ㄚˊ)饭、点心、小酒,摆着八仙桌儿,就与诸人燕饮,就叫两个歌童前来唱,只见捧著檀板,拽起歌喉,唱一个:

  〔新水令〕“小园昨夜放江梅,另一番动人风味。梨花迎笑脸,杨柳妒腰围。试问荼䕷,开到海棠未?”

  〔驻马听〕“野径疏篱,阵阵香风来燕子;小园幽砌,纷纷晴雨过林西。芳心不与蝶潜知,暗香未许蜂先觉。阑遍倚,不知多少伤心处!”

  〔雁儿落带得胜令〕“我则见碧阴阴西施锁眉翠,红点点𫛸(鶗)(tí jué/ ㄊㄧˊ ㄐㄩㄝˊ)(註22)抛珠泪;舞仙仙砑光帽上簪,虚飘飘金谷楼前坠。尚兀是芳气袭人衣,艳质易沾泥。落处鱼堪惊,飞来蝶欲迷。寻思,凭谁寄?还悲,花源未可期。”


  那西门庆点着头道:“果然唱得好!”那两个(D)歌童打个半跪儿,跪将下去道:“小的们还学得些小词儿,一发歌与老爹听。”西门庆说道:“这却更好。”便教歌词:

  “试裂齐纨,施铅椠(qiàn/ㄑㄧㄢˋ)爰图春牧。草浅浅细铺平野,散骑黄犊(dú/ㄉㄨˊ)。一卷残书牛背稳,数声短笛烟光绿。想按图题咏赋新词,劳心曲。

  文章妙,传芸局;音调促,偕丝竹。倚清歌追和,《阳春》难续。一代风流夸好事,可堪脍炙人争录。羡先生想像赋《高唐》,情词足。”

  又:

  “画出耕图,郊原外东阡西陌。町疃(tǐng tuǎn/ ㄊㄧㄥˇ ㄊㄨㄢˇ)曲,群山环翠,岸塍(chéng/ㄔㄥˊ)联络。绿遍田畴多黍稌(tú/ㄊㄨˊ),麦旗纂纂蚕盈箔。仿佛有溪水绕柴门,山如削。

  扶藜杖,迳丘壑;穿林薮(sǒu/ㄙㄡˇ),听猿鹤。子耕耘妻馌(yè/ㄧㄝˋ),服劳耕作。乔木阴森流憩处,皤然扪腹舒双足。羡先生想像咏《豳(bīn/ㄅㄧㄣ)风》,村田乐。”

  又:

  “写就丹青,新图好溪山环绕。隐隐遍,沙汀水岸,绿𬞟红蓼(liǎo/ㄌㄧㄠˇ)。一派秋光连浦溆,短蓑箬笠烟波渺。看此时网得几鲜鳞,鲈鱼小。

  渔唱起,飞鸿杳;江月白,归云少。倚蓬窗试觅,旧盟鸥鸟。借问忘机当日事,何如此际心情悄。羡先生想像咏《沧浪》,起尘表。”

   又:

  “四野云垂,冰花碎平铺茅屋。红炉暖,妻煨山芋,自斟醽醁(líng lù/ㄌㄧㄥˊ ㄌㄨˋ)(註23)。课仆采薪去外户,呼儿引鹤翻平陆。揽此景写入画图中,娱心目。

  锺贵富,天之禄;惧盛满,吾之欲。骋姘奇摅(shū/ㄕㄨ)写,好词盈轴。愧我倡酬才思涩,输他文采机关熟。羡先生想像乐桑榆,颜如玉。”


  果然是声遏行云,歌成《白雪》,引的那后边娘子们吴月娘、孟玉楼、(D)潘金莲、李瓶儿,都来听着,十分欢喜。齐道:“唱的好。”只见(D)潘金莲在人丛里,双眼直射那两个歌童,口里暗暗低言道:“这两个小伙子不但唱的好,就他容貌也标致的紧。”心下便已有几分喜他了。当下西门庆打发两个歌童东厢房安下,一面叫摆饭与苗秀苗实吃,一面整顿礼物回书,答谢苗员外。

  毕竟未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註1)通行马牌: 简称马牌,官府发给的马驮通行证,供于驿站宿歇和调换人夫马匹等。

(註2)剔犀官桌:剔犀是一种漆雕的制法。首先用不同颜色的漆,以分层设色的方法涂在制好的胎骨上,然后在漆层上剔刻出图案。雕刻时刀锋斜下,使不同颜色的漆层能够显现,状似犀皮。通常以朱、黑二色为主,且因以花纹形态来区别,故多限于云纹、回形纹几种。官桌即当时官衙中的长方形的办公桌。

(註3)滴了天:古代仪礼名,指用酒杯望空洒酒,以祭奠上天,祈天佑福。饮酒时,先以右手无名指沾酒滴洒向空中,表示敬天。

(註4)暖床:床上顶,下有垫,床后及两旁俱实板做门,三面镶密,纸糊其缝,设帐于内,更置幔遮于帐前,故称暖床。入夏则门可卸,不碍其凉爽。

(註5)散官:有其名而闲散无职事的官,多用为朝廷重官的酬佣,品秩高下,待遇厚薄,各代不一。散官是古代表示官员等级的称号,与职事官表示所任职务的称号相对而言。隋始定散官名称,加给文武重臣,皆无实际职务,而统称官员之有实际职务者为职事官,散官是有官名而无职事的官称。宋代则用以表是官阶等级,其中有些人也有实职,有些人则无。明、清官员级别和待遇依实际所授职官品级,散官仅存名号。《隋书.卷二八.百官志下》:「高祖又采后周之制,置上柱国、柱国、……朝议大夫、朝散大夫,并为散官,以加文武官之德声者,并不理事。」

(註6)醒酒石: 石名。唐李德裕于平泉别墅采天下珍木怪石,为园池之玩,有醒酒石,德裕尤所宝惜,醉即踞之。据说醉时踞之可以醒酒。这里指石之奇贵。

(註7)肉屏风: 是指用人体围成的屏障。历史上曾记载,有些官僚贵族在冬天时让一群家妓围着他,称为“肉屏风”。出自五代·王仁裕 《开元天宝遗事·肉阵》:唐玄宗 时,外戚 杨国忠 当政,穷奢极欲,冬月常选婢妾肥大者,行列于前令遮风,藉人气相暖,号“肉阵”。这里比喻蔡京生活淫奢。

(註8)珠履三千:战国楚春申君门下有食客三千,其上客皆穿珠履。见《史记·春申君列传》。后因以“珠履三千客”指豪门的众多门客与幕僚。这里比喻蔡京宾客众多奢豪。

(註9)弹短铗:孟尝君宾客冯谖曾弹铗而歌,故此用以指宾客。

(註10)金张甲第:汉代金日(石单) 家,七世为内侍。张汤后世为侍中,中常侍者十余人,后因以金张为功臣世族的代称。

(註11)天魔舞: 元代宫廷乐舞。用于赞佛﹑宴享等。本为唐代音乐,至元顺帝时以宫女十六人﹐头垂辫发﹐戴象牙佛冠﹐身披缨络﹐扮成菩萨形象而舞﹐以佛曲伴奏,赞佛而舞。有时也用于宴享,以娱宾客。谓之天魔舞。参阅《元史.顺帝纪六》。此处泛指名舞。

(註12)霓裳舞: 即《霓裳羽衣舞》。一种唐代的宫廷舞。舞者手执彩带,配合〈霓裳羽衣曲〉,表现出缥缈虚幻的仙境。唐代名舞,在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诗等有详细描绘。

(註13)观音舞: 明代《观音舞》,又名《菩萨舞》。据明人姚旅《露书》记载,明代北京、南京贵族之家集宴,常演《菩萨舞》,舞者扮成观音像,额上顶一碗,手持两碗,击节而舞。

(註14)挨挨排排: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移动脚步。

(註15)餓眼見瓜皮——撲著就啃:譏諷人在男女之事上不擇好壞,都視作稀罕。形容欲望急切。

(註16)耳根儿也不热:旧时说被情人和亲人叨念,或被人背后议论时,都会有所感应耳根会发热。不热,犹言无反应无动于衷。

(註17)右班武职:提刑官属锦衣卫,武职,故向兵部挂号。古代武官居于朝班之右,又称右班和西班。

(註18)侑酒: 劝酒;为饮酒者助兴。

(註19)药卖有病: 比喻正触着人的隐痛。

(註20)一一押到日:批阅积压文件时,一一按“到日”日期签署日期,以冒充处理公务及时。

(註21)范张: 东汉范式﹑张劭的并称。二人友善,重义守信,有死友之称。后常以范张比喻生死不渝的至友。见《后汉书.独行传.范式》。

(註22)(鶗)鴂: 杜鹃鸟。

(註23)醽醁:用湖南衡阳县东酃湖湖水所酿制的酒。后泛指美酒。也作「酃渌」、「醽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