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 旁白1
七月第二个星期,久木为去轻井泽请了两天假。
梅雨终结还要等几天,但已近尾声,正是集中下大雨和雷多的时候。
既然特意去轻井泽,也想梅雨完了才去。但七月中旬开始会议连连,很难休假。而且,在梅雨连绵的天空下闷在涩谷同地窖无异的房间里,只能落得郁郁寡欢,也想早些出去。
何况,凛子“雨中轻井泽也好啊”那句话也让人动心。
不错,梅雨时节的轻井泽树木吸足了水分,一片苍翠。再说到暑期还有些时日,去的人也少。
包括周末在内,这种时候慢慢住三个晚上,身心都可能得到洗涤。
老实说,这段时间,无论久木还是凛子精神都有些萎靡不振。
首先是久木这方面,女儿知佳的话总是响在耳畔:“别老是拖拖拉拉,痛痛快快离了好不好?”
其实不用女儿说,时至现在,久木虽然无意回到妻子身边,却又没心思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这一是出于婚姻生活已持续多年之人独有的优柔寡断,二是因为后来妻子也没再就离婚协议说什么。从孩子知佳角度看来,可能觉得父母这方面的做法拖泥带水,让人着急。
总之,就连女儿也逼自己离婚了,久木愈发觉得远离了家庭,或者说更感到孤立了。这点无可否认。
其次,凛子近来也表现得多少有些反常。而这同她相隔许久回了一次丈夫所在的家似乎不无关系。
因为轻井泽别墅的钥匙放在家里,凛子就趁丈夫不在时回去取。结果好像觉察出了意外情况。不,与其说意外,想来,倒不如说理所当然——家里好像有凛子不知道的女性出入。
得知这点是七月初一个平日的午后。
凛子的丈夫最晚也要八点出门,那时当然不在,家里空无一人。
凛子走进自己一向使用的二楼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拿出衣柜抽屉里的别墅钥匙,准备直接返回。这时觉察家里有些反常。
作为男人,丈夫本来就喜欢整洁,对相当琐碎的事也会插嘴。尽管如此,书房和客厅也还是收拾得过于干净了。早上丈夫肯定喝完咖啡出门,而咖啡杯收拾了且不说,厨房抹布也仔细拧好叠放整齐。用过的盆碗也扣着控水。这还不算,书房桌子花瓶里居然插了一朵估计是院子里的绣球花。
凛子以为家政工或婆婆来打扫的,不料浴室里放着不同于凛子用的另一种花纹的毛巾和红柄牙刷。
有别的女性来了!这么一想,凛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赶紧逃了回来。
“不开心啊!”
凛子发出既不是感慨又不像叹息的语声,却又并不生气。实际上,既然自己离家飞走,那么有别的女性随后踏进门来,在情理上也是抱怨不得的。
“这回利索了!”凛子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仍好像耿耿于怀,“有了相好的人还不快点离婚!”
如果一如凛子推测的,那么莫非是说凛子丈夫尽管有了相处的女性,却又不肯和凛子离婚?
“这样一来,我、就再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凛子微微一笑,但侧脸也还是沁出一丝凄寂。
● 旁白2
以为侥幸会晴,但去轻井泽的那天还是雨天。
据天气预报,“梅雨前线”滞留在太平洋南岸,加之受在小笠原群岛附近北上登陆的台风影响,东海、关东一带有降大雨的可能性。
两人在如此状况中吃罢晚饭,早早赶往轻井泽。
从一开始就是久木开自己的车。不过轻井泽周边道路好像还是凛子更熟悉。
开出首都高速之前相当拥堵,而进入关越高速后,开始畅通无阻。
雨既不大下又不小下。久木注视雨刷不停摆动的前窗当中,蓦然产生两人正在逃离东京的心情。
“这样的场面,好像在一部什么电影上看过。”
“不至于是暴力片吧?”
“不是那种杀人犯,而是相爱的两人逃离城市,跑去陌生的地方。”久木解释。
凛子略一沉吟:
“可我们没准和杀人犯一个样。”
“杀了谁?”
“不是杀了谁,可我们是在折磨很多很多人的吧?比如你的太太、小孩,周围人也……”
凛子还是第一次触及久木的家人。
“不过,这点你的家也……”
“是啊,我周围的人也被伤害得不轻啊!”
凛子很少说得这么动情,听得久木反倒想加以安慰:
“因为喜欢一个人是很自私的事。到我们这个年龄,谁也不伤害就获得幸福是很难的。”
“可还是想获得幸福的时候怎么办才好呢?”
“所以,有没有伤害的勇气就成了关键。”
“你有?”
反问之下,久木微微点了下头。凛子看着雨滴淌个不止的前窗悄声低语:
“爱上一个人,是可怕的事啊!”
想必心里不好受,凛子随即默然。
夜间车中交谈中断后,陡然寂寞起来,于是久木塞进盒式音乐带,萨蒂[1]的音乐从中淌出。
凛子看样子听了一会儿。而后忽然想起似的说:
“可是,爱上自己喜欢的人是很自然的吧?”
“当然,爱上讨厌的人怎么可能!”
“问题是,一旦结婚了就不被允许了。爱上丈夫以外的人,马上就被说是不道德啦淫乱啦什么的。”凛子像发泄平日郁闷似的继续说道,“当然,本以为能爱上才结婚的,所以再不能爱了是不应该的。可是,中途心情变了这事也是有的吧?”
“不错,二十多岁以为好的音乐和小说,到了三四十岁,有时就觉得无聊或厌恶起来。何况二十几岁认为好的对象呢!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厌恶起来,这事完全可能。”
“若是音乐和小说什么的,即使说觉得无聊了也没人说三道四,反倒夸奖进步了。单单厌恶人的时候说不可以。这是为什么呢?”
“想必是因为,既然结婚时已经大体发誓不变心了,那么就应该负起责任。可另一方面,觉得勉强的时候,就只能老老实实道歉,酌情付给慰谢金[2]什么的两相分手。”
“本来想那样做的,可为什么周围人还是叱责、欺负?”
如此刨根问底,久木也答不上来。
“因为男女或夫妇之间,是不能仅凭好恶来决定的。”
“但是,勉强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反倒要欺骗、背叛对方,是吧?与此相比,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正理,可一旦这样,这回又要被说是伤害、折磨别人。”
萨蒂低语般的旋律,似乎使得凛子更加闷闷不乐。
车从花园往本庄儿玉和崎玉县北部驶去。雨仍无止息迹象。
久木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像是要搅动一下沉闷空气似的碰了碰凛子的手。凛子响应似的靠了上来。
“哎,你喜欢我哪里?”
刚才谈的都是严峻的现实。或许惟其如此,凛子才想说点轻松浪漫的。
“哪里?全部啊!”
“可总该有特别中意的地方吧?”
“一句话很难概括。”
“说嘛……”
这不无麻烦的提问,使得久木想多少玩点儿坏心眼:
“非常中规中矩,而又给人以钻牛角尖想不开的感觉。一时放心不下凑近一看……”
“那又如何?”
“色情得不得了!”
凛子用拳头咚咚捶打久木膝盖:
“都怪你、怪你!”
“越是中规中矩,越是肆无忌惮。”
“中意的只这个?”
“那,就趁机都说了吧!总是认认真真、勤勤快快,意外大胆,却又是个鼻涕虫。漂亮,却又不平衡,这种地方……”
“我、被人说有不平衡的地方,这可是头一回。”
“两人一起做这种事,肯定要不平衡的嘛!”
凛子手指依然按着车前玻璃说:
“那,说说我喜欢你的地方?”
“能有?”
“也还是偏颇失衡的地方!”
“真的?”
“从第一次见到就觉得你好像不是一般人。因为听说你是大出版社的部长,就心想是个相当严肃正经的人。结果呢,没摆出多大架子。可是一讲起做出的书来,就像少年一样一往情深。刚一讲完就突然央求再次见面。本以为呆头呆脑,却忽然步步紧逼。”
“这就是你……”
“好了好了,听着!”说到这里,凛子往久木嘴里塞了一粒薄荷糖,“我、真的把你看走眼了!”
“看走眼了?”
“还不是?本以为你是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的绅士,可一不小心就给你领酒店去了,是吧?”
和凛子第一次结合,是在最初见面三个月后的夜晚,在青山一家餐馆吃完饭后。
“那时候,餐桌上你打开盐瓶盖使劲一挥,弄得满盘子都是盐,是吧?那样子让我放心不下,就跟到房间。结果你猛地扑了上来。”
“喂喂,别把人家说得活像个无赖汉嘛!”
“对了对了,你就是有无赖汉那样的地方哟!转眼就把我夺走了,就那样成了你的俘虏,死活逃脱不得。”
“不知道的人听了,没准当真。”
“无赖汉是用大麻什么的吧?你倒不用大麻,而是用性把我紧紧捆住不放。绝对一个坏家伙!”
这到底是可喜还是可悲呢?
“无赖汉是蒙骗、利用女性来赚钱的吧?可我这个无赖汉不一样。因为喜欢你,拼命爱你,爱着爱着就很难离开了。同样摆脱不掉,却不是因为大麻,而是因为爱。”
“那么说可不好办哟!大麻是有可能治好的,爱别说治好,反而越陷越深。”
居然有这样的说法,久木相当惊讶。凛子轻轻凑过脸来:
“同是无赖汉,可你是柔性无赖汉。”
车继续沿上信越公路行驶。看样子快到碓冰岭了。
一直下个不停的雨稍微变小了。却又上来了雾,前车灯的光也模糊不清起来。
路拐来拐去攀援而上。久木不声不响地小心开车。
穿过几条隧道后,雾迅速变薄。轻井泽到了。看表,十点。离开东京是七点半,差不多用了两个半小时。
大概因是距暑期还有些时日的平日夜晚,路面空空荡荡,只有自动售货机在雨天里闪着凄寂的光。
凛子从小就常来轻井泽,路熟。在站前由她开车,从新道开进万平路,开了五六百米右拐。这里算是旧轻井泽的老别墅区。四周全是桦树林,一片岑寂。
“终于到了!”
把车停进柞树林前面停车场出来一看,黑魆魆的林木前闪出三角房脊的洋楼,门灯已经亮了。
想必已经跟管理别墅的名叫笠原的人联系说今晚过去,所以灯被提前打开。
“房子不大,小巧玲珑,是吧?”
如凛子所说,建筑面积并不大,但外面占地有纵深感,四周簇拥着黑黝黝的树木。
“建了快二十年了,很旧了。”
“不过相当潇洒。”
夜晚看不大清楚,但还是看得出外墙是浅驼色砖墙。走进门厅,马上就是彩色玻璃装饰窗。
“父亲说轻井泽也还是西洋风格房子好,就做成了这样子。”
听说凛子的父亲在横滨做进口贸易,想必是按他的喜好建造的。
过了门厅,有一间有木纹感的起居室。约略狭长的房间左端有个火炉,围炉摆着沙发和椅子。往里是厨房。厨房另一侧摆着橡木餐桌。右边一角是家庭酒吧。
凛子接着领久木看其他房间。门厅右侧有一间和室和放两张床的西式房间。二楼有放着大写字台兼做书房的西式房间,还有一间放着立柜和双人床的卧室。
“最近没人,潮乎乎的……”
凛子边说边打开左右窗口,放进夜间空气。
“你母亲不来?”
“母亲有轻度风湿症,梅雨季节不来。”凛子掀掉床罩,“这里没有人打扰的吧?”
的确,躲在这里,谁都不可能知道。
看罢房子的大致情况,折回起居室。凛子马上给炉子点火。虽说七月都已时近中旬,但或许是梅雨寒气的关系,有些凉森森的。
火炉四周堆着一大堆木柴,看样子这也是管理人准备好的。木柴燃烧起来后,马上暖和了,加上火焰摇曳不定,更让人觉得置身避暑胜地。
“哎,没有替换衣服吧?”说着,凛子拿来她父亲穿的一套西式睡衣,“下回也要把你的准备好才行。”
久木顺从地穿上凛子父亲的睡衣,笑道有点儿大。
“我也换衣服去。”
久木直接坐在沙发上,眼望炉火的时间里,凛子身穿白色丝绸睡袍出现了。
“喝香槟吧!”
凛子从家庭酒吧前的橱里取出酒瓶,往罗贝麦尔玻璃杯里倒酒。
“总算和你一起来了。”说着凛子递过酒杯,“为了两人的轻井泽之夜,干杯!”
“今晚在哪里休息?”
“二楼卧室可以的吧?”
的确,二楼卧室放有黑漆立柜和大双人床。
“那个房间,父亲来时常用来着。但已经有三年没来了,床单、床罩也全都换过了,不是当时的了。不喜欢那里?”
“不是不喜欢。只是,两人躺在一起,不会被你父亲责怪?”
“放心!父亲和母亲不同,他很通达。我结婚的时候就说来着:不愿意,随时回来就是。”
去年年底凛子父亲突然去世时,凛子情绪那么低落,父女之间想必有外人难以想像的特殊亲情。
“我、父亲死的时候很受打击。那以前一直任性得很……”
倏然,久木想起守灵之夜以淫乱的姿势强求凛子的情形。凛子也似乎想了起来。
“那时给你叫去酒店了吧?所以真是对不起父亲。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有你,我才能振作起来。”
“你父亲要是知道两人一起来的,会怎么想呢?”
“父亲会理解的。因为他总是说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最幸福的。我要是说和你单独从东京跑来这里,他很可能说好啊,一直待在这里好了!”
想必回想父亲的时间里难过起来,凛子的声音开始哽咽。
两人就那样看着炉火。凛子嘀咕道:
“火也有各种各样的形状啊!”
确实,即使从同一柴禾燃起来的,也有红红的大火焰,又有稍稍泛黄的小火苗。
“我是那大火焰。”凛子用手指着说道。
火焰辉映下的凛子额头,微微带着朱红色闪闪烁烁。
这天夜里,久木梦见了凛子的父亲。
有个人靠在卧室隔壁的书房椅子上,只见得敦敦实实高高大大的背影,看不见脸。
凛子小声告诉说是父亲,于是久木想近前寒喧。不料背影消失不见了。惊诧之间,说已付诸火葬。看见黑洞深处有燃烧的火焰,凛子告以是烧父亲的火。久木听了,赶紧合掌。火焰随之逐渐变小。耳听柴火沉闷声音的时间里,火焰消失不见。
久木随即睁眼醒来。感到身上发凉,说不定同火焰消失有关。目睹床头彩色玻璃灯照出的房间的样子和旁边躺着的凛子,久木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轻井泽,随即追索刚才的梦。
哪一幕看上去都支离破碎,各不相干。但细想之下,又好像同睡前听凛子讲她的父亲、自己穿她父亲穿过的睡衣、一起注视炉火之间有微妙的联系。只有最后焚烧凛子父亲的火焰那个地方有些怵然。四下环顾,并没有梦中见到的死的阴影。
几点了呢?手表放在了楼下,无从得知。估计是下半夜三点。白天下起的雨仍好像连绵不止,传来雨打在床头一侧窗框的声响。
久木还是觉得身上发冷,轻轻凑近稍微俯卧睡着的凛子,从旁边把她搂了过来,紧紧贴在一起。
昨晚休息时两人搂抱来着,但没有结合。久木工作完后开车开到轻井泽有点儿累了,凛子也忙着收拾好久没来的别墅。而往下能够一起在别墅连住三天这种宽释感,大概也使得两人没有操之过急。这点尤其主要。
睡了一觉,久木有点儿想要了,但又不忍心弄醒熟睡的凛子。
还有时间让这种宽释感在这里也发挥效用,使得久木只满足于接触凛子的肌肤,继续堕入梦乡。
● 旁白3
久木再次醒来时,凛子仍俯卧躺着,而脑袋似乎多少清醒过来。
久木像要填补睡着时两人拉开的距离似的凑过身子。凛子也好像迫不及待地贴了过来。
两人就那样抱在一起,确认各自的体温。久木低声说几点了,凛子说床头柜上有闹钟。
久木依然搂着凛子的肩,回头看钟:上午八点整。
睡了这么久?不可思议。久木正注视有雨声传来的窗口,凛子问:
“起来?”
“不……”
轻井泽有两三处想去的地方,但用不着现在就动身。
“还在下啊!”
窗口被厚些的窗帘挡着,房间里仍有些幽暗。但听得微弱的风声,得知雨点打在树叶上,又顺着窗玻璃流淌下去。
“继续睡吧!”
到今天雨已下了三天,就算是从东京转来轻井泽的,看情形也晴不了。若是以往,心情早已为这郁闷的天气而一蹶不振,但现在没那么严重。相反,再也没有比在下雨的早晨同柔软的女体肌肤相亲更为奢侈和幸福的了。
“不冷?”
说着,久木又把凛子的肩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打开丝绸睡袍的前胸。
虽说气温因梅雨下降,但不冷不热。在只有雨声单调回响的房间里,久木嘴唇吻在雪白丰满的胸部,右手放在胯间的毛丛。
如此不断轻柔爱抚当中,凛子低声问:
“想要?”
“毕竟昨晚直接睡了过去。”
凛子沉默有顷。而后轻扭一下腰肢说:
“提个怪要求可以吗?”
“什么?”
凛子略一停顿:
“做就一直做。”
“一直……”
“嗯,别停下。”
久木止住手指动作细看,凛子在淡淡的晨光下闭目合眼,只嘴唇张开一点点。
久木一边看着那牵牛花般的嘴唇,一边反刍刚才凛子说的话:做就一直做,别停下!
那或许是贪图无限欢愉的女人的直率心情,但从男人方面说来,可是相当苛刻的要求。不,岂止苛刻,几乎等于要求男人“死”于雄性有限的“性”。
但是,久木决定乖乖服从这苛刻的命令。真能坚持到什么地方,固然没有自信,反正只能尽力而为了。既然一见钟情成了俘虏,那么只好死心塌地在女王面前俯首称臣,生命不息,服务不止。这是雄性的宿命。
这么对自己说罢的男人把女子早已挺起的乳头含在嘴里,一边施以热辣辣的呼吸,一边用舌尖围着乳头转动。与此同时,一只手放在其私处的前端,温柔地分开花蕾,若即若离地触摸顶点,左右缓缓摇颤。
如此保持一定节奏周而复始之间,大概乳头与私处像铃铛一样发生了共鸣,愉悦声逐渐升高,女子的两手随之搂紧吮吸乳头的男人的头。
从外表看来,男人的黑脑袋似乎被染了指甲的淡粉色的手指紧紧按住,而男人却只顾反复提供口与指的服务。就在以这种不知是摧残还是服务的状态反复爱抚之间,女子缓缓挺起下肢,低吟“不行不行……”,继而央求“快呀快呀……”,旋即伴随着小幅痉挛冲上绝顶。男人这才被允许休息片刻。
可是,对于追求永恒欢愉的女性来说,这不过是序曲罢了。女子为求取变本加厉的快乐而轻轻挺起上肢,男人相应地大大改变位置,把自己的脸伏在刚刚冲顶的隐秘部位。
男人以这种伏卧的姿势进一步驱使唇舌服务不止,女方再次忍无可忍,用话语明确苦求。男人见火候到了,拉满弓弦,一箭射入。
可谓正中下怀。但男人能驾驭、控制女子的阶段到此止。
结合之后,男人的献身服务变得更加刻不容缓。
此刻,久木那个物件确实被纳入凛子的深处。那东西一旦被柔软的肉褶包拢起来,无论进退,都需要得到对方的许诺和认可。
男人想到往下漫长的路程,首先以侧身贴附的形式对上胯间,缓慢地合拢腰肢。而后将左手放在女方腰部,右手放在女方仰卧的胸口摩挲她的乳房。亦即采取动用双手双腿的姿势。在保持后续力这点上,这一姿势恰恰是最容易主导、最为恰到好处。
男人那个物件进而退、退而进,周而复始。看上去动作相同,但他时而轻轻抬起女方的腰部,让自己的火柱摩擦敏锐的褶肉上方,女方因近乎疼痛的痒感而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男人进一步放松紧贴紧靠的胯间,腰稍稍撤回。于是,柱尖触碰入口附近,女方为其仿佛撤离的焦燥感而更加失态。
自不待言,男人的目标是使女方不断处于潮满冲高状态。
至于真能坚持到什么地步,当事者本人也无由得知,只管竭尽全力。不久,女方伴随着似乎从地底沁出的低低长长的声音冲过临界线。而这一瞬间,男人拼死忍耐,一副垂死挣扎之相。
假如这时一齐冲顶,势必违背女王一直做的命令。而若忘掉这一命令,男人即刻失去作为雄性的立场和自豪,沦为一片褴褛。
总之,得知女方一度冲顶,男人期待女王特赦:“你也放放风去吧!”就像一条忠实的狗气喘吁吁匍匐待命。不料无情的女王并不满足这个程度的奉献。
为了进一步寻欢作乐,女王在稍事休息即令男人重振雄风,抗命一概不许。男人于是以无异于奴隶的顺从,鞭策自己那个物件重新上阵。
在这宁静的雨日清晨,回过神时,男人已从幸福的绝顶沦为被迫做苦役的囚人,只能为女方提供快乐。
问题是,就算受命不得停下,男人的性活动也不可能久久持续下去。
虽说雨日清晨的静寂和密室感能分外激起亢奋,但一个小时过后,男人已然弹尽粮绝,折戟沉沙,趴在余温犹存的女方身体上按兵不动,而后黯然撤退。
问题是,女方犹然发出尚未尽兴的困惑声,而这时无疑已是男人的极限。最初之约诚然未能遵守,但女方理应几次腾云驾雾心满意足,倘不给予相应评价可是有失公允。
男人正怀以这样的期待躺着,女方很快醒悟似的贴上身来,摸着男人的物件小声嘀咕:
“没泻的吧?”
男人陡然一惊。但关键的物件被握于掌中,全然逃脱不得。
“要是每次都泻……”
结合一次就按女方的要求泻一次,男人的身体肯定分崩离析。近来久木多少掌握了持之以恒的技巧。
“本来说想要来着……”
“还是慢慢来吧……”
即使不一泻而出,男人的精气也在女方一再冲顶过程中渐渐消失。
“还有晚上的吧?”
凛子一度似乎领悟,却又突然换上一本正经的语气:
“你会以为我是色情狂吧?”
“哪里……”
“我自己也觉得下流。可感觉真的上来了,就欲罢不能。”说到这里,凛子忽然想起似的轻摸久木的物件,“你怎么能那么冷静呢?”
急问之下,久木略略撤一下腰身:
“也并不是冷静。”
“可不是忍住了吗?”
“即使这样,我也是尽了最大努力的,为了让你快活……”
“为了我?”
“为了让你尽情尽兴。”
“我也同样啊,想让你快活得死去活来。”
男女快乐的深度是否相同姑且不论,反正和所爱之人在不断做爱当中互增快感是千真万确的。
“如果有什么希望我做的,什么都行,只管说!”
“现在再好不过,没有比你更好的女人了。”
“真的?”
凛子叮问,而这无需久木回答。老实说,久木过去并不讨厌做爱,但如此充实和感受之深的不曾有过。以前的也并不坏,但觉得那只是男人所感觉的极普通的快感。
相比之下,知道凛子后,自己的快感一下子变强了,加深了,也知道久久忍耐了。
在这个意义上完全可以说,久木也在被凛子刺激、开导和大大开发出来。
“再也离不开你了。”
“我也是,没有你活不下去。”
凛子的语声被清晨的雨柔柔地吸了进去。久木听着,轻轻闭起眼睛。
● 旁白4
似睡非睡当中躺了一阵子,两人离床时上午已过十点。
“来这里到底不同啊,好像特有感觉……”凛子在镜前边撩头发边说。
的确,在平日的涩谷套间亲昵久了,难免也有多少流于惰性的地方。今早的性事,对久木也很鲜活生猛。
“总是千篇一律,到底不灵啊!”
这不限于性事场所,或许男女关系都是这样。
“我们要总是这么新鲜才好。”
听凛子这么说,久木心想果真能长此以往不成?惰性那个魔怪,不会潜入两人之间?
“先让我洗个淋浴可好?”
凛子说罢,走去楼下浴室。久木仍留在卧室,打开窗扇。
雨依然绵绵不止。不过好像比昨晚变小了。已经快十一点了,周围却那么安静。落在树叶上的雨,又被满是青苔的地表吸了进去。
在这雨日静谧中,久木得知今天自己五十五岁了。
如今已没什么好庆贺的了。说幸运就幸运,说不幸运就不幸运。相比之下,自己感慨的更是自己居然一年年活到了今天。
蓦然,久木想起了家。
假如和凛子的关系没有这么深入而留在家里的话,妻子会说一句生日快乐。女儿如果不忘,一个电话总会打来的。
正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楼下响起凛子欢快的语声:
“吃面包可以吗?”
久木应声下楼,淋浴,坐在餐桌旁。
早餐是凛子现做的,很简单:加香肠的煎蛋、青菜,加上面包、咖啡。吃完已经十二点了。
凛子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穿上淡蓝色的百褶裙套装,准备外出。
在出版部任职的时候,久木也来过几次轻井泽。而近几年压根儿没来过。回想起来,轻井泽也是有自己在第一线工作时的记忆的地方。
“去哪里呢?”
听得凛子问,自然而然地想起同文学有关的场所。
“好像有个地方叫有岛武郎[3]临终地。”久木说。
凛子查看地图。
“那像是在三笠酒店附近。他的别墅应该在盐泽湖畔。”
那边好找。去了一看,湖畔仍剩有一座老式日本风格的别墅。导游指南册上写的是“净月庵”,上面介绍说由于长期无人住形同弃屋,当地有志人士着手重建,之后移来这里。
现在倒是位于湖畔风景好的位置,不过特意来一次,还是想去建筑物旧址看看。
看着地图折回旧址,沿西侧排列着白桦树的三笠路往北行驶。路上从前田乡前面往右一拐,很快就是一片林木苍翠的斜坡。分开雨中淋湿的小路前行不久,丰茂的杂草丛中竖有一方石碑,勉强看得出“有岛武郎临终之地”字样。
大正十二年[4],当时的文坛宠儿有岛武郎,同《妇人公论》漂亮的女记者波多野秋子在这里曾经有的别墅中双双殉情。
那时有岛武郎四十五岁。妻子已经亡故,留下还小的三个孩子。秋子三十岁,没有孩子,但已为人妻。
两人是自缢的,并排吊颈身亡。六月下半月至七月下半月,整整一个月梅雨时节没有被任何人发觉。发觉时两人遗体已彻底腐烂。
发现者说已经全身生蛆,就像两道蛆瀑从天花板流淌下来。
有岛武郎和波多野秋子殉情事件,不仅是当时文坛,而且是整个社会为之哗然的桃色新闻。而其实况却这般凄惨。
发现时全身腐烂生蛆这一说法,似乎让凛子感到惧怵。她惶惶然四下打量,对着石碑合起双手。
的确,在这大白天仍光线昏暗的树林中淋雨而来,感觉上真好像要被直接领去死亡世界。
“这回领你去我喜欢的地方。”凛子说。
凛子开车沿三笠路南下。进入鹿岛林地前方的小径,一泓池水闪了出来。池叫云场池,不很大,但似乎颇有纵深。
“这里嘛,下雨也别有风情!”
如凛子所说,茂林修竹簇拥下的池水,烟雨迷濛,荡漾着秘沼般的妖气。
“喏,那边有白天鹅!”
凛子指的方向漂浮着几只野鸭,其中混进一只白天鹅。
“总是一只,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想不明白。”
看样子,不是一对这点颇让凛子在意。而白天鹅却以毫不知晓的神情犹如一件放置物浮在水面。
“没有你担心的那么寂寞也不一定。”
久木撑起伞,把凛子罩在里面,沿池畔往里走去。
雨小一些了,但没有停的样子。几乎没有人来看这无声无息的水池。
走到半路,因路湿再不能走了。于是两人折回,走进看得见水池的餐馆喝咖啡。
“不过,死了一个月才被发现,够可怜的了!”凛子好像再次想起了武郎与秋子之死,“那期间就一直死在那么凄清的地方?”
“大概谁也没注意到两人去别墅吧!”
“哪怕再是两人一起,也不愿意上什么吊!”凛子眼望雨中迷离的秘沼悄声自语。
这天夜晚,久木和凛子两人在临近别墅的一家酒店吃晚饭。这家酒店在轻井泽也是有历史的,双层建筑,正面由木框分割开来的白墙同周围林木的绿色相映生辉,自有避暑地酒店特有的典雅。
薄暮时分,两人面对面坐在这里的望得见庭园的餐桌旁边。凛子身穿夏令丝绸罩衫和白色肥腿裤,都是适合避暑地的轻装。
饭前凛子说先喝香槟吧,点了库克香槟。
片刻,酒店服务生为两人斟入浅琥珀色液体。凛子先举起香槟杯同久木碰杯。
“祝你生日快乐!”
久木一瞬间为之困惑,赶紧笑脸相迎:
“知道的?”
“当然!以为我忘了?”
今天早晨想起自己的生日来着,但因凛子什么也没说,就以为她没意识到。
“谢谢!没以为能在这种地方让你祝贺生日。”
“离开东京时就知道是今天。”
接着久木也举起杯,回了一杯。
“不知道什么对你合适……”凛子边说边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纸包,“礼物!”
打开一看,出来一个小黑盒,里边装着白金戒指。
“或许你不中意,可还是希望你戴上。”
久木往左手无名指上一戴,像测试过的一样正相吻合。
“知道你手指粗细,就连同我的订制了一对。”说着,凛子抬起左手,无名指戴着同一款式的戒指,“可得总和我一起戴着才行哟!”
久木第一次戴戒指,有点儿难为情。但这么贵重的礼物不可能摘掉。
菜随意零点。作为饭前下酒菜,凛子要了小牛胸腺冷盘和冷肉汤,主菜要了黄油煎红大麻哈鱼。久木点的是橄榄油金枪鱼切片、汤、香草烤小羊排。
又喝了几杯香槟之后,开始喝葡萄酒。凛子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今晚本来想点生日蛋糕来着,可这样的地方你不喜欢的吧?”
当着其他客人的面,做那么时髦的事实在难以承受。
“到了这个年纪,吹灭五十五支蜡烛可不是容易事。”
“你还年轻的嘛,一点也不老!”
“可是指那件事?”久木压低嗓音。
“瞧你!”凛子缩起脖子,“那自然是的。不过脑袋也不像那些老爷子族,你要柔软得多。”
“托你的福!”
“第一次见你就有那种感觉,比那位衣川君年轻多了,谈笑风生……”
的确是表扬话。不过,被人家说年轻,也是不可以得意忘形的。
“以前采访过一位八十八岁的实业家。那时对方叹道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单单心情不上年纪,够伤脑筋的啊!我好像可以明白那种心情了。”
“总那么年轻是不可以的吗?”
“倒不是说不可以。问题是光是心情年轻而身体跟不上去——说的怕是这种尴尬吧!相比之下,可能还是心情随着身体衰老更好受。”
“那一来,就成了无所事事的人了!”
“实际上眼下在公司也成了无所事事的人喽!”久木不无自虐地说道。
“那是他们随便安排的,怪不得你的,是吧?和你在出版社的地位没什么关系。”
凛子倒是这样鼓励。但公司里的地位总要在男人身上微妙地投下阴影。久木当然自以为不放在心上,尽管如此,落魄之感也还是难免一点点表露出来。
倏然降临的郁闷也在喝葡萄酒当中忘去一边,食欲重新上来。
久木见凛子要的红大麻哈鱼好吃,就分一点儿过来,又把自己的小羊排分一部分移在凛子盘子里。
“两人在一起,能吃好多东西,真是难得。”
“两人在一起不是和谁在一起都可以的吧?”
“当然是和你嘛!”
男女相互分吃东西,是有肉体关系的证据。这餐厅里恐怕也有人这么看待两人。但时至现在,久木已无意遮掩。
刚认识凛子那阵子,即使乘列车去镰仓也顾忌周围视线。而现在没了那种不安,已经完全想开:看见就看见好了!
这想必也是因为同凛子深度交往已超过一年,胆子壮了。或者莫如说从两人租房时开始,久木心中即已出现明显变化。
时至如今,就算顾忌世间常识和他人视线也是徒然。与此相比,还是随心所欲欢度来日无多的人生为好。如若不成,死了无妨。
这种想得开或者说决心开始催生类似顽强意志的东西。
人,只要改变一下价值观,就怎么都能活下去——多少换个看法,迄今看重的东西就已似乎不再有那么重要,而原来认为无所谓的东西就变得宝贵起来。
“差不多该离开出版社了!”
突然之间,听得凛子现出费解的神情。
久木解释说:
“统统辞掉,落得一身轻,说不定想法也会有变化。”
“怎么变化?”
“只要还在出版社,就还是无法真正自由,我觉得。”
对久木想从出版社辞职的心情,凛子好像还有些费解。而细想之下,这也怕是理所当然——自己不曾有工薪族体验,也就很难想像。
其实即使久木本身,虽然口说辞职,但也并没有明确的理由。
勉强说来,也许应该说是“某种不确定的疲惫感”。
无论谁,工薪族生活持续三十年之久,都要产生相应的疲惫感。而最近特别觉出的与同事间的疏离感,大概也加重了这点。
“我想,如果你想辞,辞也无所谓。”凛子尽管费解,但还是表示理解,“只是,可别莫名其妙地老下去哟,要永远生机勃勃才成!”
“那我明白。”
“你有自信的吧?相信自己一个人也能干下去……”
“自信倒也谈不上,但觉得自己差不多该为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说到底,迄今做的编辑工作总是幕后的。只是躲在幕后把谁写的东西和一时一时的报道归纳起来,自己从不登台亮相,也就是所谓后台人物。
“那种心情,我也明白。”
的确,凛子迄今为止的人生,也是躲在丈夫背后的一种后台活动。
“这么说也许不知天高地厚,我也不愿意就这样下去。”
“也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透明玻璃杯中的红色葡萄酒,或许因为同血色相通,注视当中,自有勇气从体内涌起。
“哎,两人做一件震撼性事情可好?”
“震撼性……”
“是的,能让大家啊一声惊叫的或惊呼怎么了怎么了不得了那样的……”
觉察到时,凛子也目视手中玻璃杯中的红色葡萄酒,两眼闪闪放光。
同时上来勇气喝干红葡萄酒时,已经九点多了。
之后吃完甜食起身,走去服务台。变小的雨已经停了。
“稍走一会儿吧。”凛子说。
从酒店到别墅,走路也不过二十分钟。久木点头,拿伞,同凛子并肩走到外面。
忽然间,雨后的夜气掠过发烫的脸颊,心里一阵舒坦。
街灯照出的水泥路黑乎乎湿漉漉的。大概夜空仍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吧,星月皆无。
穿过酒店前面的广场走上桦树路,凛子悄然挎上胳膊。
夜晚十点,想必因为到盛夏还有几天,四周一片寂静。点点处处,时有灯光忽然想起似的从茂密的林木之间闪出。
莫非那是看中暑期前的静寂而约略提前来到别墅的人们?
久木一边看着,一边把凛子的胳膊拽得更紧。
这时间,根本不会碰见谁。噢,就算碰见,也已无需介意。
“咯噔咯噔”,只有两人走在雨后路上的足音被夜空吸了进去。
不大工夫,桦树路断了,出现一条左拐的小径。那前面也应有别墅区。但现在远处只有街灯一点光亮。
“那两个人,是在这么凄清的地方死的啊!”
听得死,久木马上知道凛子说的是有岛武郎和波多野秋子。
“在那么深的深处的别墅里……”
凛子似乎想起白天看到的被雨淋湿的那片桦树林斜坡。
“应该很冷的吧?”
在鸦雀无声的夜路行走之间,凛子好像对武郎与秋子的殉情越来越放不下。
树林前方又出现一点小小的光亮。凛子问道:
“那里的别墅,本来是他的别墅?”
久木查阅昭和史当中读过同有岛武郎殉情相关的报道,多少记得。
“起初像是他父亲的别墅,后来由他继承下来。”
“那么,两人去的时候谁也没使用,是吧?”
“他的太太已经病故,孩子们都还小,他不去,应该就空在那里。”
前方有车灯出现。车临近驶过的时候,凛子又问:
“死在七月初?”
“遗体被发现是七月六日,所以可能是一个月前的六月九日死的。”
“怎么知道是那天呢?”
“秋子直到前一天的八日还上班来着。而且有人看见九日两人一起从轻井泽站去别墅来着。”
“那么说,是走着去的?”
“车也应该有,但反正有人看见。”
“到那里有四五公里吧?”
的确有那样的距离,走路差不多要一个小时。
“所以,怕是在别墅里住了两三天的吧?”
“那方面详情不清楚。不过,临死是把腰带拴在上门框,下面放椅子,两人悬挂上去后把椅子踢开。”
“不好!”凛子一下扑在久木身上,少顷,慢慢离开身子,低声道,“好厉害的能量啊!”
“能量?”
“喏,到别墅走了一个小时,之后拴腰带、摞椅子、在自己脖子系套,一切都是为了死亡吧?”
自行寻死是需要非同一般的能量的——久木也认同凛子这个见解。倘若病倒也罢了,而两人都很健康,没有说得出的不好的地方。以自己的手将这样的身体置于死地,若不全力以赴,若没有对于死的强烈向往是做不到的。
“可两人为什么死呢?”凛子面向夜空低语,“何苦非死不可呢?”
凛子的语声被吸入夜幕下的落叶松林。
“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缘由吧?”
确实,当时有岛武郎是文坛最畅销的作家,波多野秋子才三十岁,美女记者,即使当女演员都不相形见绌。两人十足是为所有人羡慕的一对,无论作为男人女人都处于人生巅峰。可为什么选择一死了之呢?
“若说两人和普通人不同的地方,只有一个。”
“只一个?”
“那时两人都处于幸福的顶点。”久木想起武郎写的遗书的一节,“他在遗嘱中明确写道:‘现在,在欢喜的绝顶迎接死亡’。”
凛子立时止步,凝视黑暗中的某一点。
“因为幸福,所以死了?”
“从遗书上看,只能这么认为。”
雨停后大概起风了,夜风从路两旁的落叶松间掠过。
“是吗?原来是死于幸福!”凛子重新起步。
“或者害怕太幸福了也未可知。”
“那种心情,不难明白。的确,太幸福了,就会担心幸福能持续多久。”
“没准两人是想永远永远持续下去的。”
“那种时候如何是好?”凛子面朝夜空悄声低语,自我点头,“只有一死啊!”
返回别墅后两人也喝了一点白兰地。回来路上说的话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凛子略略弓身看着炉火,边看边点头说“原来如此”,嘟囔:“只有一死啊!”
久木也无意唱反调。幸福至极之时,越是渴望长此以往,越是思忖除了死别无选择。诚然令人惧怵,却又觉得近乎实情。
“该休息了吧?”
再想下去,恐怕更被死亡念头纠缠不放。于是久木先去淋浴。见凛子随后消失在浴室,久木上到二楼卧室。
今天早晨在这房间边听雨边一再做爱。此刻雨声也没了,房间在黑暗中寂无声息。
久木灯也没开,就那样躺着。正躺着,身穿睡袍的凛子开门进来。在门口不无困惑地站了一会儿,而后蹑手蹑脚凑到床边。久木一把搂过,凛子紧紧扑在久木怀里,以这样的姿势小声道:
“只有一死啊!”
听起来似乎是确认刚才说的话,但同时又像是自言自语。
“为了让幸福持续下去,只有那样做的吧?”
“幸福也多种多样。”
“像他俩那样永远深深相爱,绝不变心……”
凛子如此追求的心情自然理解,但发誓永不变心,反倒觉得伪善。
“两人永远永远都不变心,这是不是勉强?”
“倒不是勉强。可人这东西,只要活着,就有种种样样的事情发生,说绝对如何怕是很难的。”
“那么,就是说是不成的了?只要活着就难以做到,是吧?”
凛子的语声渗入夜色之中。
忽然,远处响起大约是鸟叫的声音。深夜还有鸟没睡?是别的活物?久木追随声的去向。凛子嘀咕道:
“那个人的心情,感同身受。”
“那个人?”久木问。
凛子缓缓转身仰卧:
“叫阿部定的那个人,把他杀了吧!”
阿部定杀吉藏那个男人的事,上次去修善寺旅行时讲了。
“那时候,你说阿部定是因为不想把心上人交给任何人才杀了他的。就那么活着,对方还要回到太太身边。如果认定现在深深相爱、不想放弃这幸福的话,那么就只有杀死。对吧?”
“是的,杀了就一命呜呼,再不至于背叛。”
“爱上一个人,爱到极点,势必杀死的啊!”
久木近乎痛切地理解凛子的心情。
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如果喜欢得发狂,除了杀死别无选择。倘若就那样让她活着,很难说女方不会喜欢上别的男人投怀送抱。为了避免那种放荡而永远作为自己的女人保留下来,杀死是最佳选择。同样,女人要想把所爱男人永远作为自己的男人,也只能杀死他,把他从这世上消除了事。
“爱这种事,好可怕啊!”凛子好像这才意识到爱是怎么回事,“一旦喜欢上对方,就想独占。可是,为了完全独占,光靠同居或结婚是很难做到的吧?”
“若是那个程度,想背弃就能背弃。而为了让对方完全无能为力,恐怕只有一杀了之。”
“爱、爱,爱下去,结果只能是毁灭,是吧?”
凛子这时才似乎得知,爱这一舒心惬意的字眼,其实暗藏一副极为自私、破坏或毁灭的剧毒。
由爱说到死,说这个说那个的过程中,久木居然精神起来。凛子也好像同样,再次转过身,手指顶着久木胸口问:
“你可永不变心?”
“当然!”
“永远爱我、永远只喜欢我一个,绝对不喜欢别的女人?”
刚想再说“当然”的一瞬间,凛子的两支纤细的手指朝喉头卡来。
久木当即憋得透不过气。而凛子在黑暗中瞪着眼睛问:
“是说谎吧?什么永远永远爱我,是在说谎吧?”
“不,不是说谎。”
“刚才不是说很难做到、说勉强的吗?”
确实,及至万劫不变,久木也没自信。
“那么,你怎么样?”
这回久木稍稍沉下身子,手指贴在凛子左侧锁骨上。脖颈纤细而结实的女性,锁骨上面有个小小的凹坑。深度恰好能按入食指尖。裸体时,那个凹坑分外性感。
“你可永不变心?”久木把手指放在凹坑问。
“当然不变!”
“绝对?无论发生什么?”
“绝对,只跟你!”
这回久木把手指按进锁骨上的凹坑。凛子低声呻吟:
“痛!”
“最好别说什么绝对。你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变心。”
“说得太过分了。那不等于说信赖不得了?”
“只要活着,就不能断言什么永不变心。”
“那么,我们也只有一死,只有在现今这最幸福的时候死去,是吧?”
凛子一口气说罢,沉默下来。
四周万籁俱寂。一个被蓊郁的林木包围着的别墅之夜。
但,一如黑暗中也有白色,寂静中也好像有声音潜入。那可能是夜空云动、院子树叶落地、房间材质缓缓腐蚀等种种动静重合而成的细微声响。
久木在这岑静中侧耳倾听。凛子轻轻扭动身子问:
“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又出现短暂的沉默。凛子小声说:
“可我讨厌。”
久木回头,凛子又低声一句:
“讨厌那么死。”
凛子大约再次想起武郎和秋子两人被发现尸体时,蛆如两道瀑布从上门框流淌下来。
“哪怕再是幸福绝顶,那种死法也太惨了。那个样子被人发现,实在太不忍了……”
“遗书写道‘请不要寻找’。”
“就算说不要寻找,可迟早总要被知道的吧?既然总要被发现,那么还要以多少好看些的形象死去。”
那诚然是理想,但说到底,不过是活在后面的人的愿望罢了。
“要死的人,恐怕不会考虑那么多。”
“可我讨厌,绝对讨厌!”
想必情绪激动起来,凛子从薄被里稍微欠起身体,“我不在乎死,若是和你一起,什么时候都能死。可我讨厌那种死法!”
“可是,发现迟了,谁都要腐烂的吧?”
“腐烂也不至于成蛆吧?至少要在那之前给人发现,发现两人在一起。不对?”
老实说,别说死的样子,久木甚至从未考虑过死。
既然在这个人世活得一回,那么就算明知迟早要死,也不想一门心思考虑到那个地步。而且,那么考虑本身都让人害怕。
可是不知何故,同凛子说起来,原先怀有的对生的执著渐渐淡薄,死也不觉得多么害怕了。莫如说有了亲近感。
这种释然感从何而来呢?而且,为什么和凛子在一起,死也不那么可怕了呢?
久木慢慢脱去凛子的睡袍、内裤,脱得一丝不挂,而后紧紧搂在怀里。
此刻,久木的胸、腹、胯间和凛子的同样部分紧贴紧靠,相互把双手绕到后背和脖颈,双腿紧紧合拢。两人肌肤之间没有一分一毫的空隙,几乎每个汗毛孔都完全对在一起。
“舒服……”
这是从久木全身皮肤中透出的叹息和喜悦。
久木沉浸在体内汩汩涌起的快感中。同时再次察觉这肌肤相亲的感触催生了心灵的恬适,也催生了某种达观。
也许,只要沉浸在这女体光滑柔润、丰腴温馨的感触中,人事不省也好死也好,就都没那么可怕了。
“原来是这样……”久木对凛子玉骨冰肌自言自语,“这个样子,或许是可以死的。”
“这个样子?”
“这么互相紧紧搂着……”
包拢在女性肌肤中,男人会变得无限安稳和顺从,不知不觉变成母亲怀中的少年,变成胎儿,最后变成一滴精液杳然消失。
“若是现在,就不怕。”
“若是和你在一起,我也不怕。”
久木认同凛子的说法,却又蓦然涌起一阵不安——仿佛如此时间里即将被拉去甘美倦傭的死亡世界。
久木像要把心情从死亡话语中转移开来,再次搂紧凛子。想必凛子被搂得透不过气,很快缩回身子,大口呼吸。
两人就以这种似抱非抱的状态相互接触胸、腹和四肢的一部分。久木同时闭起眼睛:
“好静……”
交谈中断,重新置身于夜的寂静,发觉夜色更浓、更深。
“幸亏来轻井泽,感觉心情受到了洗礼。”
人们大多对轻井泽的梅雨敬而远之,但久木莫如说喜欢上了这一时节的轻井泽。暑期到来之前,人影寥寥,加上被雨中鲜绿拥裹的静寂,为都市生活而疲惫的心灵因此得到滋润。不难得知,即使以为郁闷的雨,也使得缓解夏季酷热的林木生机蓬勃,培育树下遍地的青苔。
不过,连绵的阴雨有时容易让人萎蘼不振,思绪内敛。
看完武郎和秋子临终之地后,凛子被死亡阴影缠身,说起各种各样的死,也不能不说同厚重的云层和连日不离的淫雨有关。
“那么,就这么留在这里可好?”
给凛子这么一说,东京和出版社里的生活在久木脑海里缓缓复苏过来。
“那倒是不可能……”
再这样在这雨中轻井泽待上几天,到社里上班的心思都可能没有了。
“夏天人多,想秋天来。”
凛子说罢,重新扑在久木身上。接触凛子柔软丰满的胸部当中,久木想要凛子了。
在就死考虑过多之后,就恨不得马上获取生的证明。伴随着性快感耗尽所有精气的行为——如果任凭这行为一路狂奔,那么对死的不安也肯定消失,唯独现在还活着的实感粲然生辉。
在这阒无声息的夜晚,两人希望如此麻醉自己,于是在这林木簇拥的房间像野兽一样贪婪地需求对方。
● 注释
[1] 萨蒂:Alfred Erik Saitc(1866—1925),法国作曲家,作品风格以新奇独特闻名。
[2] 慰谢金:“慰谢料”。日本法律用语。类似精神补偿费。
[3] 有岛武郎:1878—1923,日本小说家,评论家。
[4] 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