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七十

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拜西门为义父  应伯爵替李铭释冤

(上) 

西门庆*31

伯爵*7 (B)玳安*2 琴童*1 经济*1 平安*2 令史*3 周守备*4

月娘*6 (C)秋菊*1 如意儿*4 玉楼*5 温秀才*4 林氏*5

金莲*12 (D)春梅*3 左右*1 安郎中*3

(旁白1)

  寒暑相推春复秋,他乡故国两悠悠。

  清清行李风霜苦,蹇蹇(jiǎn/ㄐㄧㄢˇ)王臣涕泪流。

  风波浪里任浮沉,逢花遇酒且宽愁。

  蜗名蝇利何时尽,几向青童笑白头。

  话说西门庆与何千户在路,不题。单表吴月娘在家,因前者西门庆上东京,经济在金莲房饮酒,被奶子如意儿看见,西门庆来家,反受其殃,架了月娘一篇是非,合了那气,以此这遭西门庆不在,月娘通不招惹,就是他哥嫂来看也不留,即就打发。吩咐平安:“无事关好大门。”后边仪门,夜夜上锁。姊妹们都不出了,各自在房做针指。若经济要往后楼上寻衣裳,月娘必使春鸿或来安儿跟出跟入,常时查门户,凡事都严紧了。这潘金莲因此不得和经济勾搭,只赖奶子如意儿备了舌(註1)在月娘处,逐日只和如意儿合气。


  一日,月娘打点出西门庆许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儿做,又教他同韩嫂儿浆洗,就在李瓶儿那边晒㫰(lǎng/ㄌㄤˇ)。不想金莲这边春梅也洗衣裳捶裙子,使秋菊问他借棒槌。这(C)如意儿正与迎春捶衣,不与他,说道:“前日你拿了个棒槌,使著罢了,又来要!趁韩嫂在这里,替爹捶裤子和汗衫儿哩。”(C)秋菊使性子决烈的走来对春梅说:“平白教我借,他又不与。迎春倒说拿去,如意儿拦住了不肯。”(D)春梅便道:“耶嚛(yo/ㄧㄛ),耶嚛(yo/ㄧㄛ)!这怎的这等生分,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干灯盏来?(註2)娘不定还要教我洗裹脚,我浆了这黄绢裙子,问人家借棒槌使使儿还不肯与,将来替娘洗了,拿什么捶?”教秋菊:“你往后边问他们借来使使罢。”


  这潘金莲正在房中炕上裹脚,忽然听见,便问:“怎么的?”这春梅便把借棒槌如意儿不与来一节说了。只这妇人(金莲)因怀着旧时仇恨,寻了不著这个由头儿,便骂道:“贼淫妇,怎的不与?他是丫头,你自家问他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D)春梅还是年壮,一冲性子,不由的激犯(註3),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说道:“那个是世人也怎的,要棒槌儿使使不与他!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人来了?”(C)如意儿道:“耶嚛(yo/ㄧㄛ),耶嚛(yo/ㄧㄛ)!这里放著棒槌,拿去使不是?谁在这里把住,就怒说起来。大娘吩咐,趁韩妈在这里,替爹浆出这汗衫子和绵䌷裤子来,等著又(註4)出来要捶。秋菊来要,我说待我把你爹这衣服捶两下儿,你拿上使去。就架上许多诳(kuáng/ㄎㄨㄤˊ),说不与来。早是迎春姐这里听着!”不想潘金莲随即就跟了来,便骂道:“你这个老婆,不要说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这屋里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着你恁个人儿拴束,谁应的上他那心!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你替他浆洗衣服?你死拿这个法儿降伏俺们,我好耐惊耐怕儿!”(C)如意儿道:“五娘怎的这说话!大娘不吩咐,俺们好意掉揽替爹整理也怎的!”金莲道:“贼歪剌骨雌汉(註5)的淫妇!还漒说什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儿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C)如意道:“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们到的那些儿!”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这金莲就被韩嫂儿向前劝开了,骂道:“没廉耻的淫妇,嘲汉(註6)的淫妇!俺们这里还闲的声唤,你来雌汉子肏(cào/ㄘㄠˋ)!你在这屋里是什么人儿?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C)如意儿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们后来,也不知什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成起精儿来!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註7)


  正骂着,只见(C)玉楼从后慢慢的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什么?”一把手拉进到他房中坐下,(C)(玉楼)说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起来?”金莲消了回气,春梅递上茶来,呵了些茶,便道:“你看,教这贼淫妇气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来!”又说道:“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在床上还未睡着,也见这小肉儿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捶捶出来。半日只听的乱起来:教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使,他不与,把棒槌劈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著与爹捶衣服,没有!”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你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伏人,俺们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人?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石必>(ㄅㄧˋ/bì)里剥剌(註8)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白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他的来!要俺们在这屋里点韭买葱(註9),教这淫妇在俺们手里弄鬼儿?也没见大姐姐,那些儿不是他!想着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duò/ㄉㄨㄛˋ)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註10)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们眼里是放的下砂子底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註11)的,不知说的什么!到晚夕,要吃茶,淫妇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qì/ㄑㄧˋ)忽儿(註12)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他让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豁脑(註13)去雌汉子?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他便连忙铺子拿了䌷缎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学他爹晚夕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正在炕上坐着挝(zhuā/ㄓㄨㄚ)子儿,他进来收不及,反说道:”姐儿,你们耍耍。供养的匾食(註14)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们吃了罢。”这等纵容着他,像的什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们不等你了!”不想我两步三步就扠进去,唬的他眼张失道,于是就不言语了。行货子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这等你饿眼见瓜皮,不管个好歹的,你收答(註15)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还自瞒着人捣鬼,张眼儿溜睛(註16)的。你看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註17)那样花哨,就别模儿改样(註18)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C)玉楼听了只是笑,因说:“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的?雪里消死尸——自然消他出来!(註19)(C)玉楼道:“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金莲道:天不著风儿晴不的,人不著谎儿成不的。(註20)他不恁串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儿寡瘦的,乞乞缩缩那等腔儿。看你贼淫妇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上脸的,一时桶出个孩子,当谁的?”(C)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倒且是有权术。”说毕,坐了一回,两个往后边下棋去了。正是:三光有影遗谁翳(yì/ㄧˋ),万事无根只自生。有诗为证:

  一掬阳和动物华,深红浅绿总萌芽。

  野梅亦足供清玩,何必辛夷树上花!


  话休饶舌,有日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到清河县,吩咐贲四、王经,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看收拾打扫公廨(xiè/ㄒㄧㄝˋ)干净住下,他便骑马来家。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拂去尘土,舀水净面毕,就令丫鬟院子内放桌儿,满炉焚香,对天地位下告许愿心。月娘便问:“你为什么许愿心?”西门庆道:“且休说,我拾得性命来家!”(西门庆)将回路上之事,告说一遍:“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yí/ㄧˊ)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那风那等凶恶,沙石迷目,通不放前进。天色又晚,百里不见人。众人都慌了。况钱装驮垛(duò/ㄉㄨㄛˋ)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怎了。前行投到古寺中,和尚又穷,夜晚连灯火没个儿。各人随身带着些干粮面食,借了灯火来,熬了些豆粥,人各吃一顿;砍了些柴薪草根,喂了马,我便与何千户在一个禅炕上抵足一宿。次日风住了,方才起身。这场苦,比前日还更苦十分!前日虽是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惧怕。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我头前路上许了些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月娘又问:“你头里怎不来家,却往衙门里做什么?”西门庆道:“夏龙溪已陞(shēng/ㄕㄥ)做指挥直驾,不得来了。新陞匠作监何太监侄儿何千户——名永寿——贴刑,不上二十岁,捏出水儿来的一个小后生,任事儿不知道。他太监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顾教导他。我不送到衙门里安顿他个住处,他知道什么?他如今一千二百两银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龙溪那房子。如今且教他在衙门里住着,待夏大人搬取了家小,他的家眷才搬来。昨日夏大人甚是不愿意在京。不知什么人走了风,投到俺们去京中,他又早使了不知多少银子,寻了当朝林真人分上,对堂上朱大尉说,情愿以指挥职衔,再要提刑三年。朱大尉来对老爷说,把老爷难的了不的。若不是翟亲家在中间竭力维持,把我撑在空地里去了。去时亲家好不怪我,说我干事不谨密。不知是什么人对他说来。”月娘道:“不信我说,你做事有些三慌子(註21)、火燎腿样,有不的些事儿,诈不实(註22)的告这个说一趟,那个说一趟,恰似逞强卖富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堤备?头见你干,人家晓的不耐烦了。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脱脱,你还不知道哩!”西门庆又说:“夏大人临来,再三央我早晚看顾看顾他家里。容日你买分礼儿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儿去罢。”又说:“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註23),休说世人!”


(旁白2)

  正说著,只见(B)玳安来说:“贲四问爹,要往夏大人家说去,去不去?”西门庆道:“你教他吃了饭去。”(B)玳安道:“他说不吃罢。”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都来参见道万福,问话儿陪坐的。西门庆又想起前番往东京回家,还有李瓶儿在,今日却没他了。一面走到他前边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如意儿、迎春、绣春,都来向前磕头。月娘随即使小玉请在后边摆饭吃了。一面吩咐讨出四两银子,赏跟随小马儿上的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了去。又教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腿火熏,两只鹅,十只鸡,柴炭儿,又并许多油盐酱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


  正在厅上打点差玳安送去,忽(B)琴童儿进来说道:“温师父和应二爹来望。”西门庆连忙道:“有请。”温秀才穿着绿缎道袍,伯爵是紫绒袄子,从前面进来,参见西门庆,连连作揖,道其风霜辛苦。西门庆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伯爵道:“我又看家哩!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只怕大官人来家了,你还不走的瞧瞧去!”我便说:”哥从十二日起身,到今止得上半月期,怎的来得快?我三日一遍在那里问,还没见来的信息。”房下说:”来不来,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里。不想问了今东京路上的人,说哥来家了。走到对过会温老先儿,不想温老师也才穿衣裳,说:”我就同老翁一答儿过去罢。””因见许多下饭酒米装出来摆放在厅台上,(伯爵)便问道:“谁家的?”西门庆道:“新同僚何大人一路同来,家小还未到,且在衙门中权住,送分下程与他。又发柬明日请他来家坐坐,吃接风酒,再没人。请二位与大哥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戴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什么人儿看成,惹他不笑话?”西门庆笑道:“这等把我买的缎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说毕,众人笑了。伯爵道:“说正经话,我头八寸三,又戴不的你的。”(C)温秀才道:“学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将学生方巾与老翁戴戴何如?”西门庆道:“老先生不要借与他。他到明日借惯了,往礼部当官身去,又来缠你。”(C)温秀才笑道:“好说!老先生儿好说,连我扯下水去了。”家人拿上茶来吃了。(C)温秀才问:“夏公已是京任,不来了?”西门庆道:“他已做了堂尊了!直掌卤簿大驾,穿麟服,使藤棍,如此华任,又来做什么?”须臾,看写了帖子儿,抬下程出门,教玳安送去了。


  西门庆拉温秀才、伯爵,厢房内笼了火那里坐。又使琴童先往院里叫吴惠、郑春、郑奉、左顺,四名小优儿,明日早来伺候。不一时,放桌儿陪二人吃酒。来安儿拿上案酒来摆下。西门庆吩咐:“再取双锺箸儿,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经济走来作揖,打横坐下。四人围炉共坐,把酒来斟。因说回东京一路上的话。伯爵道:“哥,你好心,一福能压百祸,就有小人,一时自然都消散了。”(C)温秀才道:“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休道老先生为王事驱驰,上天也不肯有伤善类。”西门庆因问:“家中没甚事?”(B)经济道:“家中爹去后倒也无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里差人来问了两遭,昨日还来问,我回说还没来家哩。”正说著,只见来安儿拿了大盘子黄芽韭猪肉盒儿上来。西门庆陪着才吃了一个儿,忽有(B)平安走来报:“衙门里房令史和众节级来禀事。”西门庆即到厅上站立,令他进见。二人(B)(令史)跪下:“请问老爹,几时上任?官司公用银两动支多少?”西门庆道:“你们只照旧时整理就是了。”(B)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转正,何老爹新到任,两事并举,比寻常不同。”西门庆道:“既是如此,添十两银子,三十两买办就是了。”二人应诺下去。西门庆又叫回来,吩咐:“上任的日期,你还问何老爹择几时。”二人(B)(令史)道:“何老爹才定准在二十六日上任。”西门庆道:“既如此,你们伺候就是了。”二人到衙门领了银子出来,定桌席买办去了。落后乔大户又来拜望道喜。西门庆留坐,不坐,吃茶起身去了。当下西门庆陪二人饮至至掌灯时方散。西门庆往月娘房里歇了,一宿题过。


  到次日,家中置酒与何千户接风。——文嫂又早打听得西门庆来家,对王三官说了,具个柬帖儿来看请。西门庆这里买了二付豕(shǐ/ㄕˇ)蹄,两尾鲜鱼,两只烧鸭,一坛南酒,差玳安送去,与太太补生日之礼。他那里赏了玳安三钱银子,这不在话下。——正厅上设下酒筵,锦屏耀目,桌椅鲜明,地铺锦毡,壁挂名人山水。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都来的早。西门庆陪坐吃茶,使人邀请何千户。不一时,小优儿上来磕头。应伯爵便问:“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铭?”西门庆道:“他不来我家来,我没的请他去?”伯爵便道:“你恼他?”西门庆不言语了。正说话中间,只见(B)平安慌忙拿帖儿禀说:“帅府周爷来拜,下马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都躲在西厢房内。西门庆冠带出来,迎至厅上叙礼,道及转陞恭喜之事,西门庆又谢他人马,于是分宾主坐着。周守备问京中见朝之事,西门庆一一说了。(B)周守备道:“龙溪不来,一定差人来取家小上京去。”西门庆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长官且在衙门权住着哩。夏公的房子与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张的。”(B)守备道:“这等更妙。”因见堂中摆设桌席,(B)(周守备)问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门庆道:“聊具一酌,与何大人接风。同僚之间,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B)周守备起身说道:“容日合卫列位与二公奉贺。”西门庆道:“岂敢动劳,多承先施!”作揖出门,上马而去。西门庆回来脱了衣服,又陪三人坐的,在书房中摆饭。何千户到午后方来。吴大舅等各相见叙礼毕,各叙寒温。茶汤换罢,各宽衣服。何千户见西门庆家道相称,酒筵齐整:四个小优,银筝象板,玉阮琵琶,递酒上坐;堂中金炉焚兽炭,玉盏泛羊羔。放下帘子,合席春风,满堂和气。正是:得多少金樽浮录醑(lù xǔ/ㄌㄨˋ ㄒㄩˇ),玉烛剪春声。饮酒至起更时分,何千户方起身往衙门中去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各辞回去了。


(旁白3)

  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吩咐收了家伙,往前边金莲房中来。妇人在房内浓施朱粉,复整新妆,熏香澡牝,正盼西门庆进他房来。满面笑容,向前替他脱衣解带,连忙教春梅点茶与他吃。吃了,打发上床歇宿。端的暖衾(qīn/ㄑㄧㄣ)暖被,锦帐生春,麝香霭霭。被窝中相挨素体,枕席上紧贴酥胸。口吐丁香,蚌含真珠。妇人云雨之际,百媚俱生。西门庆抽拽之后,灵犀已透。睡不着,枕上把离言深讲;交接后,淫情未足,定从下品鸾箫。这妇人的话,无非只是要拴西门庆之心,又况抛离了半月,在家久旷幽怀,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那话把来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金莲)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你又下去,冻著倒値了多的。”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西门庆道:“香茶在我白绫袄内,你自家拿。”这妇人向床头拉过他袖子来掏,掏了几个,放在口内才罢。正是:待臣不及相如渴,特赐金茎露一杯。看官听说:大抵妾妇之道,蛊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此!是夜,西门庆与妇人尽力盘桓。


  次日早往衙门中,与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两院乐工动乐承应。午后才回家,排军随即抬来桌席来。王三官那里又差人早来邀请。西门庆使玳安缎铺中要了一套衣服,包在毡包内。才收拾出来,(D)右左来报:“工部安老爹来拜。”慌的西门庆整衣不迭,出来迎接。安郎中刚食正五品的俸,系金镶带,穿白鹇(xián/ㄒㄧㄢˊ)补子,跟着许多官吏,满面笑容,相携到厅叙礼。彼此道及恭贺之事,分宾主坐下。(D)安郎中道:“学生差人来问几次,说四泉还未回。”西门庆道:“正是,京中要等见朝引奏,才起身回。”须臾,茶汤吃罢,(D)安郎中方说:“学生敬来有一事,不当奉渎。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来上京朝觐。前日有书来,早晚便到。学生与宋松泉、钱龙野、黄泰宇,四人作东,借府上设席请他,未知允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尊命,岂敢有违!约定几时?”(D)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学生送分子过来,烦盛使一办,足见厚爱矣。”说毕,又上了一道茶,作辞起身,上马喝道而去。


  西门庆即出门,前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听的西门庆到了,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原来五间大厅,球门盖造,五脊五兽,重檐滴水,都是菱花隔镶。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对写著:“棨戟(qǐ jǐ/ㄑㄧˇ ㄐㄧˇ)元勋第,山河带砺家”。厅内设著虎皮公座,地下铺着裁毛绒毯。王三官与西门庆行毕礼,尊西门庆上座,他便傍设一椅相陪。须臾红漆丹盘拿上茶来,交手递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说话,然后安排酒筵递酒。原来王三官叫了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道:“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慌的(B)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于是迳入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著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梳着纵鬓,点着朱唇,耳带一双胡珠环子,裙垂两挂玉佩叮㖦(dǒng/ㄉㄨㄥˇ)。西门庆一面躬身施礼:“请太太转上。”(C)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让了半日,两个人平磕头。(C)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宽宥,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见赐将礼来,使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便了。”(西门庆)因见文嫂儿在傍,便道:“老文,你取付台盏儿来,等我与太太递一杯寿酒!”连忙呼玳安上来。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紫丁香色通袖缎袄,翠蓝拖泥裙,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先是有五七分欢喜。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叫两个小优拿乐器进来弹唱,(C)林氏道:“你看,叫进来做什么?在外答应罢了。”一面撵出来。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才待还下礼去,(C)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C)林氏道:“好大人,怎生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那好人;若是大人肯垂爱,凡事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看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训,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虽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当下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锺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深深还个万福。自以此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有这等事?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诗人看到此,心甚不平,故作诗以叹之。诗曰: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迎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又诗:

  大家闺阁要严防,牝鸡司晨最不良!

  不但悖得家声丧,有愧当时节义堂。



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拜西门为义父 应伯爵替李铭释冤

(下) 

西门庆*24(A)温秀才*6 来安*3 (旁白4共12曲, 依順序輪流)

伯爵*25 (B)王三官*2 玳安*2 棋童*2

金莲*9 (C)林氏/春梅/来人*1 李铭*12 来安*1

(旁白4)(共12曲, 依順序輪流)

  递酒毕,(C)林氏吩咐王三官:“请大人前边坐,宽衣服。”玳安拿忠靖巾来换了。不一时,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玳安拿赏赐伺候。当时席前唱了一套〔新水令〕:

  “翠帘深护小房栊,滴溜溜玉钩低控。驼葺(qì/ㄑㄧˋ)毡斗帐,龟背锦屏风。春意融融,梅梢上暗香动。”

  〔乔牌儿〕“琐窗疏影横,倒挂绿毛凤。梨云一片罗浮梦,夜深沉寒漏永。”

  〔甜水令〕“琼树生花,玉龙脱甲,银河剪冻,瑞雪舞回风。碧落无尘,淡月窥檐,彤云接栋,白茫茫贝阙珠宫。”

  〔折桂令〕“锦排场赏玩春工。二八仙鬟,十六歌童,花底藏阄(jiū/ㄐㄧㄡ),尊前赌令,席上投琼。娇滴滴争妍竞宠,喜孜孜倚翠偎红。走斝(jiǎ/ㄐㄧㄚˇ)飞觥(gōng/ㄍㄨㄥ),换羽移宫。妙舞清讴(ōu/ㄡ),慢拨轻拢。”

  〔水仙子〕“麝煤香霭绣芙蓉。凤蜡光摇金䗖𬟽(dōng /ㄉㄧˋ ㄉㄨㄥ),像床春暖花胡洞。粉脂香珠翠丛,彩云深罗绮重重。宝篆龙涎细,金炉兽炭红,暖溶溶和气春风。”

  〔雁儿落带得胜令〕“银筝秋雁横,玉管雏莺弄。花明翡翠翘,酒满玻璃瓮。衫袖捧金锺,罗帕衬春葱。橙嫩经霜剖,茶香带雪烹。欢浓,醉后情犹重。筵终,更深乐未穷。”

  〔沽美酒〕“转秋波一笑中,透灵犀两情通。灯下端详可意种:似嫦娥出月宫,如神女下巫峰。”

  〔太平令〕“歌鬓軃(duǒ/ㄉㄨㄛˇ)金钗飞凤,舞裙憁(còng/ㄘㄨㄥˋ)翠缕蟠龙。粉汗湿铅华娇莹,舌尖吐丁香微送。看臂钏,封守宫,是一对儿雏鸾娇凤。”

  〔川拨棹〕“喜相逢,相逢可意种。柳困花慵,玉暖酥融,那一回风流受用。颤巍巍宝髻松,困腾腾秋水横,曲弯弯眉黛浓。”

  〔七弟兄〕“醉烘,玉容,晕微红。尤花殢玉欢情纵。都疑身在睡魂中,蕊珠宫里游仙梦。”

  〔梅花酒〕“恰便似云雨踪,没乱杀见惯司空。禁鼓龙铜,檐马玎(dīng/ㄉㄧㄥ),邻鸡唱画角终。玉漏滴咽铜龙。银荷烬落火虫。纱窗外晓光笼,碧天边日初融,初融。”

  〔收江南〕“呀,则听的辘轳(lù lu/ㄌㄨˋ ㄌㄨ)声在粉墙东,早鸦啼金井下梧桐。春娇满眼未惺忪,将一段幽欢密宠,等闲惊觉惜匆匆!


  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独上来。西门庆起身更衣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那边书院中——独独的一所书院,三间小轩,里面花木掩映,文物潇洒,金粉笺扁曰:“三泉诗舫(fǎng/ㄈㄤˇ)。”四壁挂四轴古画:轩辕问道,伏生坟典,丙吉问牛,宋京观史。西门庆便问:“三泉是何人?”(B)王三官只顾隐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西门庆便一声儿没言语。抬过高壶来,只顾投壶饮酒,四个小优儿在傍弹唱。林氏后边和丫鬟养娘,只顾打发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饮酒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作辞起身,赏小优儿三钱银子。王三官亲送到大门,看他上轿。两个排军打着灯火,西门庆头戴暖耳,身披貂裘,作辞回家。


(旁白5)

  到家,想着金莲白日里话,迳往他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哩,才摘去冠儿,挽著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倚靠著梳台,脚登著炉台儿,口中嗑瓜子儿等待。火边茶烹玉蕊,桌上香袅金猊(ní/ㄋㄧˊ)。见西门庆进来,慌的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向前接衣裳安放。西门庆坐在床上,春梅拿净瓯儿,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刚呷(xiā/ㄒㄧㄚ)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欣喜。然后令春梅脱靴解带,打发上床。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两个被翻红浪,枕欹(qī/ㄑㄧ)彩鸳,并头交股而寝。春梅向桌上罩合银荷,双掩凤隔,归那边房中去了。西门庆将一只胳膊支妇人枕着,精赤条搂在怀中,犹如软玉温香一般。两个酥胸相贴,玉股交箍,脸儿厮揾(wèn/ㄨㄣˋ),呜咂其舌。妇人把嗑了瓜子穰(ráng/ㄖㄤˊ)儿,用碟儿盛着,安在枕头边,将口儿噙著,舌尖密哺送下西门庆口中。不一时,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打开淫器包儿,把银托子带上。西门庆因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曾?”妇人(金莲)道:“你去了这半个来月,奴那刻儿放下心来?晚间夜又长,独自一个又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只是害冷,伸著腿儿触冷伸不开。手中丫的酸了。数着日子儿白盼不到,枕边眼泪不知流够多少!落后春梅小肉儿他见我短叹长吁,晚间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西门庆道:“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妇人(金莲)道:“罢么,你还哄我哩!你那吃著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都往那去了?剩的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那如意儿贼歪剌骨来了!他随问怎的,只是奶子。现放着他汉子是个活人妻。不争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汉子好在门首放羊儿剌剌(註24)。你为官为宦,传出去什么好听?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同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我两个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哩!”西门庆道:“罢么,我的儿,他随问甚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了;低低手儿,他过不去。”妇人(金莲)道:“耶嚛(yo/ㄧㄛ)!还说高高手儿他过不去了的话!没了李瓶儿,他就顶了窝儿。学你对他说:”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这分家当就与你罢。”你真个有这个话来?”西门庆道:“你休胡猜疑,我那里有此话?你宽恕他,我教他明日与你磕头赔不是罢。”妇人(金莲)道:“我也不要他赔不是,我也不教你到那屋里睡。”西门庆道:“我在那边睡,也非为别的,因越不过李大姐情。一两夜在那边歇了,守他灵儿,谁和他有私盐私醋?”妇人(金莲)道:“我不信你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来,还守什么灵?在那屋里也不是守灵,属米仓的,上半夜摇铃,下半夜丫头们听的好梆声!(註25)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搂个脖子来,亲了个嘴,说道:“怪小淫妇儿,有这些张致的!”于是令他掉过身子去,隔山拘火,那话自后插入牝中,把手在被窝内搂抱其股,竭力扉磞的连声响亮。(西门庆)一面令妇呼叫大东大西,问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着?”妇人(金莲)道:“怪奴才,不管着你,待你上天也!我晓的你也丢不开这淫妇,到明日,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他若问你要东西,对我说,也不许你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的尘邓邓的不嚷。我就摈兑了这淫妇,也不差什么儿!又像李瓶儿来头,教你哄了,险些不把我打到赘字号去了!你这破答子烂桃行货子,豆芽菜,有甚正条捆儿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贼了些儿了!”西门庆笑道:“你这小淫妇儿,原来就是六礼约!”当下两个殢雨尤云,缠到三更方歇。正是:有窗有鸟卖有机,衔得春来枝上说。有诗为证:

  带雨笼烟世所稀,妖娆身势似难支。

  终宵故把芳心诉,留住东风不放归。


  两个并头交股,睡到天明。妇人(金莲)淫情未足,便不住只往西门庆手里捏弄那话,登时把麈(zhǔ/ㄓㄨˇ)柄捏弄起来,叫道:“亲达达,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趴伏在西门庆身上倒浇烛,搂着他脖子只顾揉搓。教西门庆两手扳住他腰,扳的紧紧的。他便在上极力抽提一回,趴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话渐没至根,馀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妇人(金莲)便道:“我的达达,等我白日里替你缝一条白绫带子,你把和尚与你那末子药,装些在里面。我再坠上两根长带儿,等睡时你扎他在根子上,却拿这两根带扎拴后边腰里,拴的紧紧的,又温火又得全放进,强如这根托子,榰(zhī/ㄓ)浇著,格的人疼,又不得尽美。”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做下,药在桌上磁盒儿内,你自家装上就是了。”妇人(金莲)道:“你黑夜好歹来,咱晚夕拿与他试试看,好不好?”于是两个顽耍一番。


(旁白6)

  只见(B)玳安拿帖儿进来,问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资来了,又抬了两坛金华酒,四盆花树进来。”(C)春梅道:“爹还没起身,教他等等儿。”(B)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儿,还要赶新河口闸上回说话哩。”不想西门庆在房中听见,隔窗叫玳安问了话,拿帖儿进去,拆开,看着上写道:

  “奉去分资四封,共八两。惟少塘桌席,馀者散酌而已。仰冀从者留神,足见厚爱之至!外具莳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纳,幸甚!”


  西门庆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头,戴着毡巾,穿着绒氅衣,走出到厅上,令安老爹人进见,递上分资。西门庆见四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两坛南酒,满心欢喜,连忙收了。发了回帖,赏了来人五钱银子,因问:“老爹们明日多咱时分来?用戏子不用?”(B)来人道:“都将早来。戏子用海盐的,不要这里的。”一面打发了。西门庆吩咐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旋叫泥水匠隔山拘火,打了两座暖坑,——恐怕煤烟熏触;专委春鸿、来安浇灌花木,不得有误。西门庆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那日又是孟玉楼上寿,院中叫小优儿,晚夕弹唱。


  按下一头。却说应伯爵在家,拿了五个笺帖,教应宝端著盒儿,往西门庆对过房子内,央温秀才写请书,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做满月。刚出门转过街口,只见后边一人(C)(李铭)高叫道:“二爷请回来。”伯爵扭头回看是李铭,立住了脚。(C)李铭走到眼前问道:“二爷往那里去?”伯爵道:“我到温师父那里有些事儿去。”(C)李铭道:“到家中,小的还有句话儿说。”只见后边一个闲汉掇(duō/ㄉㄨㄛ)著盒儿。这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内。(C)李铭连忙磕了个头,起来把盒儿掇进来放下。揭开,却是烧鸭二只,老酒二瓶,说道:“小人没甚,这些微物儿孝顺二爹赏人。小的有句话,迳来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来。伯爵一把手拉起,说道:“傻孩儿,你有话只管和我说,怎的买礼来与我?”(C)李铭道:“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倒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一家儿实不知道。不争爹因着那边怪我,难为小的了。这负屈衔冤,没处声诉,迳来告二爹。二爹倘到宅内,见了爹,替小的加句美语儿说说。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错,不干小的事。爹动意恼小的不打紧,同行中人越发欺负小的了。”伯爵道:“你原来这些时也没往宅内答应去?”(C)李铭道:“小的没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你爹从东京来,在家摆酒与何老爹接风,请了我和大舅、温师父同坐,叫了吴惠、郑春、郑奉、左顺,在那里答应,我说怎的不见你!我问你爹,你爹说:”他没来,我没的请他去?”傻孩儿,你还不走跳着些儿还好,你与谁赌憋气哩?”(C)李铭道:“爹宅内不呼唤,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们四个在那里答应,今日三娘上寿,安官儿早晨在里边又叫了两名小的儿去了。明日老爹摆酒,又是他们四个,倒没小的。小的心里怎么有个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一说,明日小的还来与二爹磕头。”伯爵道:“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你央及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说?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拿回去。你是那里钱儿,我受你的!你如今亲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C)李铭道:“二爹不收此礼,小的也不敢去了。虽然二爹不稀罕,也尽小的一点穷心罢了。”千恩万谢,再三央告,伯爵把礼收了。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拿盒人回去。(C)李铭说道:“盒子且放在二爹这里,等小的到宅内回来取罢。”


(旁白7)

  于是与伯爵同出门,转弯抹角,来到西门庆对门房子里。到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伯爵)说道:“葵轩老先生在家么?”(A)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忙应道:“请里面坐。”画童开门,伯爵在明间内坐的。正面列四张东坡椅儿,挂著一轴《庄子惜寸阴图》,两边贴着墨刻,左右一联书著:“瓶梅香笔研”,“窗雪冷琴书。”一间挂著布门帘。(A)温秀才听见他来,一面即出来相见,叙礼让坐。说道:“老翁起来的早,往那里去来?”伯爵道:“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书儿。如此这般,二十八日小儿满月,请宅内他娘们坐坐。”(A)温秀才道:“帖在那里?将来学生写。”伯爵即令应宝取出五个帖儿,递过去。这温秀才拿到房内,研起墨来,才来写得两个,只见(B)棋童慌慌张张走来说道:“温师父!再写两个帖儿:大娘的名字,如今请东头乔亲家娘和大妗子去。头里琴童来取了门外韩大姨和孟二妗子那两个帖儿,打发去了不曾?”(A)温秀才道:“你姐夫看着,打发去这半日了。”(B)棋童道:“温师父写了这两个,还再写上四个,请贲四婶、傅大娘、韩大婶和甘伙计娘子的,我使来安儿来取。”不一时,打发去了。只见来安来取这四个帖儿,伯爵问:“你爹在家里?衙门中去了?”(A)来安道:“爹今日没往衙门里去,在厅上看着收礼。乔亲家那边送礼来了。二爹请过那边坐的。”伯爵道:“我写了这帖儿就去。”(A)温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来晚了。”伯爵问起那王宅,(A)温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来安等了帖儿去,方才与伯爵写得完备。


  伯爵即带了李铭过这边来,西门庆鬔著头,正在厅上收礼,打发回帖。傍边排摆桌面。见伯爵来,唱喏毕,让坐。厅上生著一盆炭火。伯爵谢前日厚情,因问:“哥定这桌席做什么?”西门庆把安郎中来央浼(měi/ㄇㄟˇ)作东,请蔡九知府之事告与他说了一遍。伯爵问道:“明日是戏子?小优?”西门庆道:“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我这里又预备下四名小优儿答应。”伯爵道:“哥,那四个?”西门庆道:“吴惠、郑奉、郑春、左顺。”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铭?”西门庆道:“他已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什么?”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你唤他,他才来。也不知道你一向恼他。但是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那边干事,他怎得晓的?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里,哭哭啼啼告诉我:”休说小的姐姐在爹宅内,只小的答应这几年,今日有了别人,倒没小的!”他再三赌神发咒,并不知他三婶在那边一字儿。你若恼他,却不难为他了。他小人,有什么大汤水儿(註26),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伯爵)便叫李铭:“你过来,亲自告诉你爹。你只顾躲著怎的?自古丑媳妇怕见公婆!”那李铭进来便站在隔子边,低头敛足,只像僻厅鬼儿(註27)一般,看着二人说话,再不敢言语。听得伯爵叫他,一面走进去,直著腿儿跪着地下,只顾磕头,(C)(李铭)说道:“爹再访,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官刑揲(yè/ㄧㄝˋ)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报不过来。不争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他也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寻个主儿!”说毕,号啕痛哭,跪在地下,只顾不起身。伯爵在傍道:“罢罢!哥,也是看他一场。大人不见小人之过。休说没他不是,就是他有不是处,他既如此,你也将就可恕他罢。你过来,自古穿黑衣抱黑柱,你爹既说过,就不恼你了。”(C)李铭道:“二爹说的是,知过必改,往后知道了。”伯爵道:“打面面口袋,你这回才倒过噍(jiào/ㄐㄧㄠˋ)来了。”西门庆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伯爵道:“你还不快磕头哩!”那李铭连忙磕个头,立在傍边。伯爵方才令应宝取出五个请帖儿来,递与西门庆,说道:“二十八日小儿弥月,请列位嫂子过舍光降光降!”西门庆展开观看,上面写著:(伯爵)

  “二十八日小儿弥月之辰,寒舍薄具豆觞,奉酬厚腆(tiǎn/ㄊㄧㄢˇ)。千希鱼轩贲临,不胜幸荷!

  (下书)应门杜氏敛衽(rèn/ㄖㄣˋ)拜。”


  西门庆看毕,令来安儿:“连盒儿送与大娘瞧去。管情后日去不成。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二十八日,他又要往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杀人。嫂子不去,满园中果子儿再靠著谁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少顷,只见(A)来安拿出空盒子来了:“大娘说,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儿递与应宝接了,笑了道:“哥,刚才你就哄我起来。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头磕烂了,也好歹请嫂子走走去。”于是西门庆教伯爵:“你且休去,在书房中坐坐。等我梳了头儿,咱们吃饭。”说毕,入后边去了。这伯爵便向李铭道:“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著,他甚是恼你。他有钱的主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註28),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著大本钱做买卖,还放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註29),谁理你?休说你们随机应变,全要似水儿活,才得赚出钱来。你若撞东墙(註30),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你答应他几年,还不知他性儿?明日教你桂姐赶热脚儿(註31)来,两当一儿(註32),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赔个礼来儿,一天事都了了。”(C)李铭道:“二爹说得是。小的到家,过去就对三妈说。”说著,只见(A)来安儿放桌儿,说道:“应二爹请坐,爹就出来。”


  不一时,西门庆梳洗出来,陪伯爵坐的,问他:“你连日不见老孙、祝麻子?”伯爵道:“我会他来,他知道哥恼他。我便说,还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顾下。那日蝗虫蚂蚱一例扑了去,你敢怎样的?他们发下誓,再不和王家小厮走。说哥昨日在他家吃酒来,他们也不知道。”西门庆道:“昨日他如此这般,置了一席大酒请了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来了。他们怎样的再不和他来往?只不干碍着我的事,随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个是他老子,我管他不成?”伯爵道:“哥这话说绝了,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一面来安儿拿上饭来,无非是炮烹美口肴馔。西门庆吃粥,伯爵用饭。吃毕,西门庆问:“那两个小优儿来了不曾?”(C)来安道:“来了这一日了。”西门庆叫他和李铭一答儿吃饭。一个韩佐,一个邵谦,向前来磕了头,下边吃饭去了。良久,伯爵起身说道:“我去罢,家里不知怎样等着我哩。小人家儿干事最苦。先从炉台底下买起,直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西门庆道:“你去干了事,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伯爵道:“这个一定来,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正是:得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有诗为证:

  顺情说好话,戆(gàng/ㄍㄤˋ)直惹人嫌。

  世事淡方好,人情耐久看。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舌尖上的《金瓶梅》

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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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备舌:背后说人坏话,嚼舌。

(註2)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干灯盏来?:白天借无油的灯盏,本是极容易之事,却借不出来,比喻毫不讲情面。

(註3)激犯:受刺激而脑怒。

(註4)拙:在水中浸泡。

(註5)雌汉:善于勾引和窝盘男人。

(註6)嘲汉:勾引男人。

(註7)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 :潘金莲骂如意儿的话。她先后害死了宋慧莲、李瓶儿,不想又出来一个如意儿,自然不该罢休,不过她并不把如意儿放在眼里。这是俚语。雁,吴语谐音暗,意即拿捉暗中弄鬼的事。

(註8)<石必>里剥剌:象声词,此形容说话声。

(註9)点韭买葱:意为做小伏低,听从使唤。

(註10)没张倒置:亦作没张置,没有规矩,不成体统。

(註11)嚼蛆:胡言乱语,骂人话。

(註12)忔忽儿:一忽儿,一会儿。

(註13)撑头豁脑:伸头探脑,形容主动去做某事。

(註14)匾食:饺子。

(註15)收答:即收用,答即缀词。

(註16)张眼儿溜睛:形容人发怒或争吵时竖眉瞪眼的样子。

(註17)花哨星:贬称妖艳花俏的女人。

(註18)别模儿改样:改变模样与往日不同。

(註19)雪里埋死尸──自然消将出来。 :潘金莲与孟玉楼在背后说如意儿。原话是「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得?雪里埋死尸──自然消将出来」。原话前面几句是俚语,与后面这句歇后语连用,显得非常自然。雪易融化,死尸自然暴露出来,比喻事情自然暴露。

(註20)天下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 :潘金莲与孟玉楼在背后说如意儿。原话是:「天下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她不撺瞒着,你家肯要她!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寡瘦的,乞乞缩缩那个腔儿!」其中「黄皮寡瘦」指面黄肌瘦,据说是四川方言,那么这两句可能是四川一带流行的谚语。 (谚语)意指有一种人不说谎不能成事。

(註21)三慌子:慌张,不稳重。

(註22)诈不实:虚夸不实的。

(註23)里外心儿:二心。

(註24)放羊儿剌剌:即放羊。旧时称为了某种目的,放任妻妾在外野合,叫放羊。拉拉,语缀词,加强语气用。

(註25)属米仓的,上半夜摇铃,下半夜丫头们听的好梆声!:属米仓的,即守米仓人。上半夜摇铃防盗,下半夜私通行淫。听梆声,就是窃听行淫声。指西门庆与如意儿苟合,淫声被迎春等听见。

(註26)大汤水儿:犹言大的能耐。

(註27)僻厅鬼儿:形容缩在一旁,害怕责怪的样子。

(註28)嗔拳不打笑面:即使瞋怒的人也不会举拳头去打笑脸相迎的人,比喻和气不吃亏。

(註29)撑硬船儿:顶风逆浪撑船,比喻不随顺,硬顶。

(註30)撞东墙:比喻态度执拗,不知变通。

(註31)赶热脚儿:趁人有喜庆,热闹事的时机来。

(註32)两当一儿:两件事儿一起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