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五十九回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摔死雪狮子 李瓶儿痛哭官哥儿
(上)
西门庆*10 (A)平安*2 玳安*1
(B)韩道国*4 王经*1 春鸿*4
月娘*7 (C)王六儿*4 李娇儿*1 李瓶儿*2
金莲*9 (D)鸨子*5 (郑爱月儿)月儿*6 玉楼*1 如意儿*1 迎春*1
(旁白1)
日落水流西复东,春风不尽折何穷。
巫娥庙里低含雨,宋玉门前斜带风。
莫将榆荚共争翠,深感杏花相映红。
灞上汉南千万树,几人游宦别离中。
话说孟玉楼和潘金莲,在门首打发磨镜叟去了。忽见从东一人带着大帽眼纱,骑着骡子,走得甚急,迳到门首下来。慌的两个妇人往后走不迭。落后揭开眼纱,却是韩伙计来家了。(A)平安忙问道:“货车到了不曾?”(B)韩道国道:“货车进城了。禀问老爹,卸在那里?”(A)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爷府里吃酒去了。收拾了,教卸在对门楼上哩。你老人家请进里边去。”不一时,陈经济出来,陪韩道国入后边见了月娘。出来厅上,拂去尘土,把行李搭裢教王经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发出饭来,与他吃了。不一时,货车才到。经济拿钥匙开了那边楼上门,就有卸车的小脚子领筹搬运,货一箱箱堆卸在楼上。十大车缎货,连家用酒米,直卸到掌灯时分。崔本也来帮扶照管。堆卸完毕,查数锁门,贴上封皮,打发小脚(註1)钱出门。早有玳安往守备府报西门庆去了。西门庆听见家中卸货,吃了几锺酒,约掌灯以后就来家。韩伙计等著见了,在厅上坐的,悉把前后往回事说了一遍。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B)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缎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钱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的重重买一分礼,谢那钱老爹!”于是吩咐陈经济陪韩伙计崔大哥坐,后边拿菜出来,留吃了一回酒,方才各散回家。
(C)王六儿听见韩道国来了,王经替他驮行李搭裢来家,连忙接了行李,因问:“你姐夫来了么?”(B)王经道:“俺姐夫看着卸行李,还等著见俺爹才来哩。”这妇人吩咐丫头春香锦儿,伺候下好茶好饭。等的晚上韩道国到家,拜了家堂,脱了衣裳,净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诉离情一遍。韩道国悉把买卖得意一节,告诉老婆。老婆又见搭裢内沉沉重重,许多银两,因问他;替己又带了一二百两货物酒米,卸在门外店里,慢慢发卖了银子来家。(C)老婆(王六儿)满心欢喜道:“听见王经说,又寻了个甘伙计做卖手,咱们和崔大哥与他同分利钱使,这个又好了。到出月开铺子。”(B)韩道国道:“这里使著了人做卖手,南边还少个人立庄置货。老爹一定还裁派我去。”(C)老婆(王六儿)道:“你看货材料,自古能者多劳。你若不会做买卖,那老爹托你么?常言:不将辛苦艺,难得世人财(註2)。你外边走上三年,……你若懒得去,等我对老爹说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儿打外,你便在家卖货就是了。”(B)韩道国道:“外边走熟了,也罢了。”(C)老婆(王六儿)道:“可又来,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註3)”说毕,摆上酒来,夫妇二人饮了几杯阔别之酒,收拾就寝。是夜欢娱无度,不必用说。次日却是八月初一日,韩道国早到。西门庆教同崔本甘伙计在房子内看着收卸砖瓦木石,收拾装修土库,不在话下。
(旁白2)
却说西门庆卸完货物,家中无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郑爱月儿家去。暗暗使玳安儿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服与他。郑家(D)鸨子听见西门老爹来请他家姐儿,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连忙收了礼物,没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顶上老爹,就说他姐儿两个都在家里伺候老爹。请老爹早些儿下降。”玳安走来家中书房内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约午后时分,吩咐玳安收拾着凉轿,头上戴着坡巾,身上穿青纬罗暗补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出房子,看了一回装修土库,然后起身。坐上凉轿,放下斑竹帘来,琴童玳安跟随,留王经在家,止著春鸿背着直袋,迳往院中郑月儿家来。正是:
天仙执手整香罗,入午光涵雪一窝。
不独桃源能问渡,却来月窟伴嫦娥。
却说郑爱香儿头戴着银丝䯼髻,梅花钿儿,周围金累丝簪儿,打扮的粉面油头,花容月貌;上著藕丝裳,下著湘纹裙,见西门庆到,笑吟吟在半门里首迎接进去。到于明间客位,道了万福。西门庆坐下,就吩咐小厮琴童:“把轿回了家去,晚夕骑马来接。”琴童跟轿家去不题,止留玳安和春鸿两个伺候。良久,只见(D)鸨子出来拜见,说道:“外日姐儿在宅内多有打搅。老爹家中闷的慌,来这里自恁散心走走罢了,如何多计较又见赐将礼来?又多谢与姐儿的衣服。”西门庆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认王皇亲家了!”(D)鸨子道:“俺们如今还怪董娇儿和李桂儿。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们都有了礼,只俺们姐儿没有。若早知时,也不答应王皇亲家唱,先往老爹宅里去了。老爹那里叫唱在后,咱姐儿才待收拾起身,只见王家人来,把姐儿的衣包拿的去。落后老爹那里又差了人来,他哥子郑奉又说:”你若不去,一时老爹动意,怒了。”慌的老身背着王家人,连忙撺掇姐儿,打后门起身上轿去了。”西门庆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已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说的就恼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语,不做喜欢,端的是怎的说?”(D)鸨子道:“小行货子家,自从梳弄了,那里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内,见人多,不知唬(xià/ㄒㄧㄚˋ)的怎样的。他从小是恁不出语,娇养惯了。你看,甚时候才起来!老身该催促了几遍,说:”老爹今日来,你早些起来收拾了罢。”他不依,还睡到这早晚。”不一时,丫鬟拿茶上来,郑爱香儿向前递了茶,吃了。(D)鸨子道:“请老爹到后边坐罢。”原来郑爱香儿家,门面四间,到底五层房子。转过软壁,就是竹枪篱,三间大院子,两边四间厢房。上首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就是郑爱月儿的房。——他姐姐爱香儿的房,在后边第四层住。——但见帘栊香霭,进入明间内,供养著一轴海潮观音;两旁挂四轴美人,按春夏秋冬: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上面挂著一联:“卷帘邀月入,谐瑟待云来。”上首列四张东坡椅,两边安二条琴光漆春凳。西门庆坐下,看见上面楷书“爱月轩”三字。
绣帏寂寂思恹恹,万种新愁日夜添。
一雁叫群秋度塞,乱蛩(qióng/ㄑㄩㄥˊ)吟苦月当檐。
蓝桥失路悲红线,金屋无人下翠帘。
何似湘江江上竹,至今犹被泪痕沾。
话说当日西门庆前厅陪亲朋饮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后边孙雪娥房里来。雪娥正顾灶上看收拾家伙。听见西门庆往后边去,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先前郁大姐正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撺掇他往月娘炕屋里和玉箫小玉一处睡去了。原来孙雪娥在后边,也住着一明两暗三间房,一间床房,一间炕房。西门庆也有一年多没进他房中来,听见今日进来,连忙向前替西门庆接了衣服,安顿中间椅子上坐的。一面在房中揩抹凉席,收拾床铺,熏香澡牝。走来递茶与西门庆吃了,搀扶进房中,上床脱靴解带,打发安歇。一宿无话。
(旁白3)
坐了半日,忽听帘栊响处,郑爱月儿出来:不戴䯼髻,头上挽著一窝丝杭州攒,梳的黑鬖鬖(sān/ㄙㄢ)光油油的乌云,露著四鬓,云鬓堆纵,犹若轻烟密雾;都用飞金巧贴,带着翠梅花钿儿,周围金累丝簪儿齐插,后鬓凤钗半卸;耳边带着紫瑛石坠子;上著白藕丝对衿仙裳,下穿紫绡翠纹裙,脚下露一双红鸳凤嘴,胸前摇雕珰宝玉玲珑。正面贴三颗翠面花儿,越显那芙蓉粉面;四周围香风缥缈,偏相衬杨柳纤腰。正是:若非道子观音画,定然延寿(註4)美人图。望上不当不正,与西门庆道了万福,就用洒金扇儿掩著粉脸,坐在傍边。西门庆注目停视,比初见时节儿越发齐整。不觉心摇目荡,不能禁止。不一时,丫鬟又拿一道茶来。这粉头轻摇罗袖,微露春纤,取一锺茶过来,抹去盏边水渍,双手递与西门庆。然后与爱香各取一锺相陪。吃毕,收下盏托去,请宽衣服房里坐。西门庆叫玳安上来,把上盖青纱衣宽了,搭在椅子上,进入粉头房中。但见:
瑶窗以素纱罩,淡月半浸;绣幕以夜明悬,祥光高灿。正面黑漆缕金床,床上帐悬绣锦,褥隐华裀(yīn/ㄧㄣ);旁设褆(tí/ㄊㄧˊ)红小几,几上博山小篆(註5),霭沉檀香。文锦囊挂楼鼻壁上,像窑瓶插紫笋其中。床前设两张绣垫矮椅,旁边放一对鲛绡锦帨(shuì/ㄕㄨㄟˋ)。云母屏,模写淡浓之笔;鸳鸯榻,高阁古今之书。
西门庆坐下,但觉异香袭人,极其清雅,真所谓神仙洞府,人迹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话之间,语言调笑之际,只见丫鬟进来安放桌儿。四个小翠碟儿,都是精制银丝细菜,割切香芹,鲟丝、鳇鲊(huáng zhǎ/ ㄏㄨㄤˊㄓㄚˇ)、凤脯、鸾羹。然后拿上两箸赛团圆、如明月、薄如纸、白如雪、香甜美口、酥油和蜜饯麻椒盐荷花细饼。郑爱香儿与郑爱月儿亲手楝攒各样菜蔬肉丝,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儿内,递与西门庆吃。旁边烧金翡翠瓯儿,斟上苦艳艳桂花木樨茶。须臾,姊妹二人陪吃了饼,收下家伙去。揩抹桌席,铺茜红毡条,床几上取了一个沉香雕漆匣,内盛象牙牌三十二扇,两个与西门庆抹牌。当下西门庆出了个天地分——剑行十道,那爱香儿出了个地牌(註6)——花开蝶满枝,那爱月儿出了个人牌(註7)——搭梯望月。须臾收过去,摆上酒来。但见盘堆异果,酒泛金波。桌上无非是鹅鸭鸡蹄,烹龙炮凤。珍果人间少有,佳肴天上无双。正是: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鸳鸯杯,翡翠盏,饮玉液,泛琼浆。姊妹二人递上酒去,在旁筝排雁柱,款跨鲛绡,当下郑爱香儿弹筝,爱月儿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来”。端的词出佳人口,有裂石绕梁之声。唱毕,又是十二碟果仁减碟,细巧品类。姊妹两个,促席而坐,拿骰(tóu/ㄊㄡˊ)盆儿,二十个骰儿,与西门庆抢红(註8)猜枚。
(旁白4)
饮够多时,郑爱香儿推更衣出去了。独有爱月儿陪着西门庆吃酒。先是西门庆向袖中取出白绫双栏子汗巾儿,上一头栓著三事挑牙儿(註9),一头束著金穿心盒儿。郑爱月儿只道是香茶,便要打开。西门庆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补药。我的香茶不放在这里面,只用纸包儿包著。”于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饼儿,递与他。那(D)月儿不信,还伸手往他这边袖子里掏。又掏出个紫绉纱汗巾儿,上栓著一副拣金挑牙儿,拿在手中观看,甚是可爱。说道:“我见桂姐和吴银儿都拿著这样汗巾儿,原来是你与他的。”西门庆道:“是我扬州船上带来的。不是我与他,谁与他的?你若爱,与了你罢。到明日,再送一副与你姐姐。”说毕,西门庆就著锺儿里酒,把穿心盒儿内药吃了一服。把粉头搂在怀中,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无所不至。西门庆又舒手向他身上摸弄他香乳儿,紧紧就就,赛麻团滑腻。一面摊开衫儿观看,白馥馥犹如莹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辄起,腰间那话,突然而兴。解开裤带,令他纤手笼揝。(D)粉头(月儿)见其伟长粗大,唬(xià/ㄒㄧㄚˋ)的吐舌害怕。双手搂定西门庆脖心,说道:“我的亲亲,你我今日初会,将就我,只放半截儿罢;若都放进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药养的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剌剌儿的,红赤赤、紫漒漒,好呵碜(chěn/ㄔㄣˇ)人子!”西门庆笑道:“我的儿,你下去替我品品。”(D)爱月儿道:“慌怎的,往后日子多如树叶儿。今日初会,人生面不熟。再来,等我替你品。”说毕,西门庆欲与他媾欢。(D)爱月儿道:“你不吃酒了?”西门庆道:“我不吃了,咱睡罢。”爱月儿便叫丫鬟把酒桌抬过一边,与西门庆脱靴,打发先上床睡;炷了香,放在熏笼内。他便就往后边更衣澡牝去了。西门庆脱靴时,还赏了丫头一块银子。良久(D)妇人(月儿)进房,问西门庆:“你吃茶不吃?”西门庆道:“我不吃。”一面掩上房门,放下绫绡来,将绢儿安在褥下,解衣上床。两个枕上鸳鸯,被中㶉鶒(xī chì/ㄒㄧ ㄔˋ)(註10)。西门庆见粉头脱了衣裳,肌肤纤细,牝净无毛,犹如白面蒸饼一般,柔嫩可爱。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诚为软玉温香,千金难买。于是把他两只白生生银条般嫩腿儿,来夹在两边腰眼间。那话上使了托子,向花心里顶入。龟头昂大,濡搅半晌,方才没棱。那(D)郑月儿把眉头绉在一处儿,两手攀阁在枕上,隐忍难挨,朦胧著星眼,低声说道:“今日你饶了郑月儿罢。”西门庆于是扛起他两只金莲于肩膀上,肆行抽送,不胜欢娱。正是:得多少春点碧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有诗为证:
带雨笼烟匝树奇,妖娆身势似难支。
红推西国无双色,春占河阳第一枝。
浓艳正宜吟郑子,功夫何用写王维。
含情欲把芳心束,留住东风不放归。
(旁白5)
当下西门庆与郑爱月儿留恋至三更方才回家。到次日,吴月娘打发他往衙门中去了,和玉楼金莲李娇儿都在上房坐的。只见玳安进来上房取尺头匣儿,往夏提刑家送生日礼去:四样鲜肴,一坛酒,一匹金缎。月娘因问玳安:“你爹昨日坐轿子往谁家吃酒,吃到那早晚才来家?想必又在韩道国家,望他那老婆去来?原来贼囚根子成日只瞒着我,背地替他干这等茧儿!”(A)玳安止道:“不是。他汉子来家,爹怎好去的。”月娘道:“不是那里,却是谁家?”那玳安又不说,只是笑。取了缎匣,送礼去了。潘金莲道:“娘,你不消问这贼囚根子,他也不肯实说。我听见说蛮小厮昨日也跟他爹去来。你只叫了蛮小厮来问他就是了。”一面把春鸿叫到跟前。金莲问:“你昨日跟了你爹轿子去,在谁家吃酒来?你实说便罢,不实说,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那(B)春鸿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说就是来。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个,跟俺爹从一座大门楼进去,转了几条街巷,到个人家,只半截门儿(註11),都用锯齿儿镶了。门里立著个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金莲听见笑了,说道:“囚根子,一个院里半门子也认不的了,赶着粉头叫娘娘起来!”金莲问道:“那个娘娘怎么模样?你认的他不认的?”(B)春鸿道:“我不认的他。生的像菩萨样,也像娘们头上戴着这个假壳。进入里面,一个年老白头的阿婆出来,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后请到大后边,竹篱笆进去,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来,不戴假壳。生的银盆脸,瓜子面,搽的嘴唇红红的,陪着俺爹吃酒。”金莲道:“你们都在那里坐来?”(B)春鸿道:“我和俺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里,陪着俺们吃酒并肉兜子(註12)来。”把月娘玉楼笑的了不得。因问道:“你认的他不认的?”(B)春鸿道:“那一个好似在咱家唱的。”(D)玉楼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来摸到他家去了!”(C)李娇儿道:“俺家没半门子,也没竹枪篱。”金莲道:“只怕你不知道。你家新安的半门子是的。”问了一回,西门庆来家,往夏提刑家拜寿去了。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儿,拾扇儿。西门庆不在房中,妇人晚夕常抱着他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妇人吃饭,常蹲在肩上喂他饭,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半斤,调养得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甚是爱惜他,终日抱在膝上摸弄。不是生好意:因李瓶儿官哥儿平昔怕猫,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zhuā/ㄓㄨㄚ)食。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铺着小褥子儿顽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拿著碗吃饭。不料金莲房中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慌的奶子丢下饭碗,搂抱在怀,只顾唾哕(yuě/ㄩㄝˇ)(註13),与他收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
(D)如意儿实承望孩子搐过一阵好了。谁想只顾常连(註14),一阵不了一阵搐起来。李瓶儿人在后边。一面使迎春:“后边请娘去!哥儿不好了,风搐著哩,叫娘快来!”那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正是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连月娘慌的两步做一步走,迳扑到房中。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一见,心中犹如刀割枪刺一般,连忙搂抱起来,脸揾着他嘴儿,(C)(李瓶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儿,怎么的搐起来!”迎春与奶子悉把被五娘房里猫所唬一节说了。那(C)李瓶儿越发哭起来,说道:“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去了!”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面叫将金莲来问他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金莲问:“是谁说的?”月娘指著:“是奶子和迎春说来。”金莲道:“你看这老婆子这等张睛(註15)!俺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著不是?你们乱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没的赖人起来。爪儿只拣软处捏(註16),俺们这屋里是好缠的!”月娘道:“他的猫,怎得来这屋里?”(D)迎春道:“每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那金莲接过来道:“早是你说,每常怎的不挝他?可可今日儿就挝起来?你这丫头,也跟着他恁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满(註17)了,可可儿俺们是恁没时运来!”于是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
看官听说:常言道,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这潘金莲平日见李瓶儿从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每日争姘竞宠,心中常怀嫉妒不平之气。今日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gǔ/ㄍㄨˇ)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註18)。正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
休道眼前无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下)
西门庆*4 (A)(鲍)太医*2
(B)花子虚*1 常时节*1 徐先生*5
月娘*5 (C)金莲* 如意儿*1 玉楼*1 雪娥*2 薛姑子+1 乔大户娘子*1
李瓶儿*6+3 (D)刘婆*2 吴银儿*1
(旁白6)
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搐起来,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叫刘婆去。不一时,(D)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道:“此遭惊唬重了,是惊风,难得过来。”急令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锺儿内研化。见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D)刘婆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几蘸(zhàn/ㄓㄢˋ)才好。”月娘道:“谁敢耽?必须还等他爹来,问了他爹。不然灸了,惹他来家吆喝。”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罢!若等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等我承当就是了。”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张主。”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蘸,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来家,还不醒。那刘婆见西门庆来家,月娘与了他五钱银子药钱,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西门庆归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不好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搐起来?”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问丫头奶子,都不敢说。西门庆又见官哥儿手上皮儿去了,灸的满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之事说了:“刘婆子刚才看,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又恐怕迟了。他娘母子主张,教他灸了孩儿身上五蘸。才放下他睡了,这半日还未醒。”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猫,提溜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正是:不在阳间擒鼠耗,却归阴府作狸仙。那(C)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装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噇(chuáng/ㄔㄨㄤˊ)屎,凶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还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
这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因说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生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手也挝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他个两拶(zǎn/ㄗㄢˇ)!”李瓶儿道:“你看孩儿紧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样的。孝顺是医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当下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来,不料被艾火把风灸返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ē/ㄜ)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儿科(A)太医来看,却用接鼻散试之。“若吹在鼻孔内打喷嚏还看得;若无喷嚏出来,则看阴骘(zhì/ㄓˋ)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嚏出来。越发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将近,月娘因他不好,连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就送礼来,也不请。家中止有吴大妗子杨姑娘并大师父来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将经卷挑将来,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儿又与了一吊钱买纸马香烛,十五日同陈经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来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A)鲍太医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註19),治不得了。”白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灌下药去也不受,还吐出来了。只是把眼合著,口中咬的牙格支支响。李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只搂在怀中,眼泪不干的只是哭。西门庆也不往那里去,每日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
那时正値八月下旬天气。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桌上点着银灯。丫鬟养娘都睡熟了。觑著满窗月色,更漏沉沉,见那孩儿只是昏昏不省人事,一向愁肠万结,离思千端。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来愁肠磕睡多。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雁声嘹喨,孤眠才子梦魂惊;蛩(qióng/ㄑㄩㄥˊ)韵凄凉,独宿佳人情绪苦。谯(qiáo/ㄑㄧㄠˊ)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敲;别院寒砧(zhēn/ㄓㄣ),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前叮当铁马,敲碎仕女情怀;银台上闪烁灯光,偏照佳人长叹。一心只想孩儿好,谁料愁来怪梦多。
(旁白7)
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B)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著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李瓶儿)连哕(yuě/ㄩㄝˇ)了几口道:“怪哉,怪哉!”一听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把梦中之事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著,休要理他。你休害怕,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晚夕来与你做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你两个。”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
那消到日西时分,那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搐气儿了。慌的(C)奶子(如意儿)叫李瓶儿:“娘,你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这李瓶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头:“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可好(B)常时节又走来说话,告诉“房子儿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西门庆听见后边官哥儿重了,就打发常时节起身,说:“我不送你罢!改日我使人拿银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月娘众人连吴银儿大妗子都在房里瞧著。那孩子在他娘怀里,把嘴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阁家大小,放声号哭。
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摘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鬅(péng/ㄆㄥˊ)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不完?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那是什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C)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管情还等他这个时候才回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们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叫了一声:“我的儿嚛(yo),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放声哭道,有〔山坡羊〕为证:(李瓶儿)
“叫一声,青天你,如何坑陷了奴性命!叫一声我的娇儿呵,恨不的一声儿就要把你叫应!也是前缘前世那世里少欠下你冤家债不了,轮着我今生今世为你眼泪也抛流不尽。每日家吊胆提心,费杀了我心!从来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苍天如何恁不睁眼?非是你无缘,必是我那些儿薄幸。撇的我四不著地树倒无阴来呵,竹篮打水劳而无功。叫了一声痛肠的娇生,奴情愿和你阴灵路上一处儿行!”
当下李瓶儿哭了一回,把官哥儿抬出停在西厢房内。月娘向西门庆计较:“还对亲家那里,并他师父庙里说声去。”西门庆道:“他师父庙里明早去罢。”一面使玳安往乔大户家说了。一面使人请了徐阴阳来批书。又拿出十两银子与贲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头杉板,令匠人随即趱造了一具小棺椁(guǒ/ㄍㄨㄛˇ)儿,就要入殓。乔宅那里一闻来报,随即乔大户娘子就坐轿子来,进门就哭。月娘众人都陪着大哭了一场,告诉前事一遍。不一时请了阴阳(B)徐先生来到,看了说道:“哥儿还是正申时永逝。”月娘吩咐出来,教与他看看黑书(註20)。(B)徐先生掐指寻纹,又检阅了阴阳秘书,瞧了一回,说道:“哥儿生时八字,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时,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时,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丧,本家却要忌忌哭声。亲人不忌。入殓之时,蛇龙鼠兔四生人避之则吉。又黑书上云:”壬子日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他前生曾在衮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刀夺人财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亲,横事牵连,遭气寒之疾,久卧床席,秽污而亡。今生为小儿,亦患风痫(xián/ㄒㄧㄢˊ)之疾。十日前被六畜惊去魂魄,又犯土司太岁,先亡摄去魂,死托生往郑州王家为男子,后作千户,寿六十八岁而终。”须臾,(B)徐先生看了黑书:“请问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门庆道:“明日如何出得去!三日念了经,到五日出去,坟上埋了罢。”(B)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阁家本命都不犯。宣正午时掩土。”批毕书,一面就收拾入殓,已有三更天气。李瓶儿哭着往房中寻出他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袜之类,替他安放在棺椁内。钉了长命钉,阁家大小又哭了一场,打发阴阳去了。
(旁白8)
次日,西门庆乱著,也没往衙门中去。夏提刑打听得知,早晨衙门散时,就来吊问,致赙(fù/ㄈㄨˋ)慰怀。又差人对吴道官庙里说知。到三日,请报恩寺八众僧人在家诵经。吴道官庙里并乔大户家,俱备折桌三牲来祭奠。吴大舅、沈姨夫,门外韩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桌来烧纸。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时节、韩道国、甘出身、贲地传、李智、黄四,都斗了分资,晚夕来与西门庆伴宿。打发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註21)的,先在哥儿灵前祭毕。然后西门庆在大厅上放桌席,管待众人。那日院中李桂姐吴银儿并郑月儿三家都有人情来上纸。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待吃。提起来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哑了。西门庆怕他思想孩儿,寻了拙智(註21),白日里吩咐奶子丫鬟和吴银儿相伴他,不离左右。晚夕西门庆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劝。(C)薛姑子夜间又替他念《楞严经》、《解冤咒》,劝他:“休要哭了,经上不说的好,改头换面轮回去,来世机缘莫想他。当世他不是你的儿女,都是宿世冤家债主,托生来,化财化物,骗劫财物。或一岁而亡,二岁而亡,三六九岁而亡。一日一夜,万死万生。《陀罗经》上不说的好:昔日有一妇人,常持《佛顶心陀罗经》,日以供养不缺。乃于三生之前,曾置毒药杀害他命。此冤家不曾离于前后,欲求方便,致杀其母。遂以托荫此身,向母胎中,抱母心肝,令母至生产之时,分解不得,万死千生。及至生产下来,端正如法。不过两岁,即便身亡。母思忆之,痛切号哭。遂即把他孩儿,抛向水中。如是三遍,托荫此身,向母腹中,欲求方便,致杀其母。至第三遍,准前得生,向母胎中,百千计较,抱母心肝,令其母千生万死,闷绝叫唤。准前得生下,特地端严,相貌具足。不过两岁,又以身亡,母既见之,不觉放声大哭。是何恶业因缘?准前抱孩儿直至江边,已经数时,不忍抛弃。感得观世音菩萨遂化作一僧,身披百衲,直至江边。乃谓此妇人曰:”不用啼哭。此非是你男女,是你三生前冤家,三度托生,欲杀母不得。为缘你常持诵《佛顶心陀罗经》,并供养不缺,故杀汝不得。若你要见这冤家,但随贫僧手指看之。”道罢,以神通力一指,其儿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报言:”缘汝曾杀我来,我今故来报冤。盖缘汝有大道心,常持《佛顶心陀罗经》,善神日夜拥护,所以杀汝不得。我已蒙观世音菩萨受度了,从今永不与汝为冤。”道毕,沉水中不见。此女人两泪交流,礼拜菩萨。归家益修善事,后寿至九十七岁而终,转女成男。不该我贫僧说,今你这儿子,必是宿世冤家,托来你荫下,化物化财,要恼害你身。为缘你供养修持,即时舍了此经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投害你不得,今此离身,到明日再生下来才是你儿女。”这李瓶儿听了,终是爱缘不断。但提起来,辄流涕不止。
须臾过了五日光景,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红销金棺舆,幡幢云盖,玉梅雪柳围随,前首大红铭旌,题著“西门冢男之柩”。吴道官庙里,又差了十二众青衣小道童儿来,绕棺转咒生神玉章,动清乐送殡。众亲朋陪西门庆穿素服走至大街东口,将及门上,才上头口。西门庆恐怕李瓶儿到坟上悲恸,不叫他去。只是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大姐,家里五顶轿子,陪乔亲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姐、郑月儿、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往山头去。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并个姑子在家,与李瓶儿做伴儿。那李瓶儿见不放他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门首,赶着棺材大放声,一口一声只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嚛(yo)!”叫的连声气破了。不防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伤,金钗坠地。慌了吴银儿与孙雪娥,向前搊(chōu/ㄔㄡ)扶起来,劝归后边去了。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一面想将起来,拍了桌子,由不的又哭了。〔山坡羊〕前腔为证:(李瓶儿)
“进房来,四下静,由不的我悄叹。想娇儿,哭的我肝肠儿气断。想着生下你来我受尽了千辛万苦,说不的偎干就湿,成日把你耽心儿来看。教人气破了心肠,和我两个结冤。实承望你与我做主儿,团圆久远。谁知道天无眼又把你残生丧了,撇的我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明知我不久也命丧在黄泉来呵,咱娘儿两个鬼门关上一处儿眠。叫了一声我娇娇的心肝!皆因是前世里无缘,你今生寿短!”
那(D)吴银儿在旁,一面拉着他手,劝说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抛闪了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须自解自叹,休要只顾烦恼了。”(C)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养不出来也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俺们不好说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谁不知他气不忿你养这孩子?若果是他害了哥哥,来世教他一还一报,问他要命。不止你,我也被他话埋了几遭哩!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他就气生气死。早是前者你们都知道,汉子等闲不到我后边。到了一遭儿,你看背地都乱唧喳成一块。对着他姐儿们说我长道我短。那个纸包儿里包著哩!俺们也不言语,每日洗着眼儿看着他。这个淫妇,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死哩!”李瓶儿道:“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也!和他也争执不得了,随他罢!”正说著,只见奶子(C)如意儿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妇有句话,不敢对娘说。今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和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那里投奔?”李瓶儿见他这般说,又心中伤痛起来,说:“我有那冤家在一日占用他一日,他岂有此话说?”便道:“怪老婆,你放心,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总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教你出门。往后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儿小姐来,你就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乱的是些什么?”那如意儿方才不言语了。这李瓶儿良久又悲恸哭起来。前腔:
“想娇儿,想的我,无颠无倒。盼娇儿,除非是梦儿中来到。白日里睹物伤情如刀剜了肺腑,到晚间睡醒来,再不见你在我这怀儿里抱,由不的珍珠望下抛!你再不来在描金床儿上睡着顽耍,你再不来在我手掌儿上引笑。你再不来相靠着我胸膛儿来呵,生把这热突突心肝割上一刀。奴为你干生受枉费了徒劳,称愿了别人,撇的我无有个下梢!”
(C)雪娥与吴银儿两个在旁解劝了一回,说道:“你肚中吃了些什么儿,这般只顾哭不完!”一面绣春后边拿了饭来,摆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儿怎生咽得下去?只吃了半瓯儿,就丢下不吃了。
西门庆在坟上,教徐先生画了穴,把官哥儿就埋在先头陈氏娘怀中,抱孙葬了。那日乔大户山头,并众亲戚,都有祭祀。就在新盖卷棚管待,饮酒一日。来家,李瓶儿与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磕著头,又哭了,向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谁似奴养的孩儿不气长,短命死了。既死了,你家姐姐做了望门寡,劳而无功。亲家休要笑话。”那(C)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怎的这般说话?孩儿们各人寿数,谁人保得后来的事!常言:先亲后不改。亲家们又不老,往后愁没子孙?须得慢慢来,亲家也少要烦恼了。”说毕,作辞回家去了。西门庆在前厅教(B)徐先生洒扫,各门上都贴辟非黄符(註23),“死者煞高三丈,向东北方而去,遇日游神冲回,不出,斩之则吉。亲人勿避。”西门庆拿出一匹大布、二两银子,谢了徐先生,管待出门。晚夕入李瓶儿房中,陪他睡。夜间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对象都还在跟前,恐怕李瓶儿看见,思想烦恼,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正是:
思想娇儿昼夜啼,寸心如割命悬丝。
世间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註1)小脚:脚夫,搬运工。
(註2)不將辛苦意,難得世間財:王六兒為了與西門慶偷情,千方百計唆使韓道國出門做生意。不吃一番辛苦,就難得錢財致富。這是諺語。
(註3)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先生:旧时称以相面、算卦、看风水等为职业的人。指先生出外谋生迷了路,干不成事,回到家里也是闲着。比喻事情反正一样,不妨碍。歇后语。
(註4)延寿:汉元帝时为后宫画美人图的毛延寿。
(註5)博山小篆:即博山炉,一种铜制香炉,像海中博山,”篆“指香炉。
(註6)地牌:骨牌花色之一,上下各一红点,又称长么。
(註7)人牌:骨牌名,牌面八点,上四下四,皆红色。
(註8)抢红:骰子四点为红色,掷得此点者为胜。
(註9)三事挑牙儿:用金银等做成的三件一套的牙签。
(註10)鸂鶒:一种水鸟,形似鸳鸯而稍大,多紫色,雌雄偶游。亦作“鸂鵣”;亦称“紫鸳鸯”。
(註11)半截门儿:当时妓院门多设半扉,其上截吊起,妓女辈立于内,露半身以窥客。
(註12)肉兜子:一种塞满肉馅的食品。
(註13)唾哕:吐唾沫以避邪。
(註14)常连:连续不断。
(註15)张睛:比喻白张大了眼睛。
(註16)爪兒只揀軟處捏:如意兒告訴月娘,潘金蓮的雪獅子驚嚇了官哥,潘金蓮反說:「你每怎的把孩子唬了,沒的賴人起來。」接著說了這一句,意思這是如意兒她們這些「爪兒」在欺負「軟弱」的她。民間有「柿子揀軟的捏」的俚語,意思相仿。
(註17)把弓儿扯满:比喻把事情做绝了。
(註18)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春秋晋灵公时奸臣屠岸贾,养恶犬神獒,扬言能识反臣,于朝上放出扑向丞相赵盾,武士提弥明打死恶犬,救赵盾丞相出逃。点明了,就是潘金莲的阴谋。
(註19)天吊客忤:指冲犯了煞星邪祟,病不能愈。
(註20)黑书:看风水、选日子、定避讳所根据的书籍。专讲死者身后命运和殓理死者对生者亲属命运的书,古代以阳为白,阴为黑,因此书专事阴界之事,故称黑书,也称为「阴阳秘书」。
(註21)提偶:表演提线木偶戏。
(註22)寻拙智:寻短见,自杀。
(註23)辟非黄符:道家避邪用的黄色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