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八十五回
第八十五回 月娘识破金莲奸情 薛嫂月夜卖春梅
经济*16 (A)鹦哥儿*1
(B)胡太医*4 薛嫂*23
月娘*5 (C)秋菊*1 西门大姐*1 春梅*6
金莲*15 (D)小玉*4 金大姐*3
(旁白1)
人家养女甚无聊，倒踏来家更不合。
口称爹妈虚情意，权当为儿假做作。
入户只嫌恩爱少，出门翻作怨仇多。
若有一些不到处，一日一场骂老婆。
话说吴大舅保月娘，有日取路来家，不题。
单表潘金莲，自从月娘不在家，和陈经济两个，家中前院后庭，如鸡儿赶弹儿(註1)相似，缠做一处，无一日不会合。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懒咽。(金莲)叫经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捘捘(zùn/ㄗㄨㄣˋ)跳(註2)，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我从三月内洗换身上(註3)，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註4)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堕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离了身，奴走一步也伶俐。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经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桩儿堕胎，又没方修合(註5)。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与你吃，打下胎便了。”妇人(金莲)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这陈经济包了三钱银子，迳到胡太医家叫门。(B)胡太医正在家，出来相见声喏。认的经济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说：“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经济道：“别无干渎……”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B)胡太医说道：“我家医道，大方脉、妇人科、小儿科、内科、外科、加减十三方、寿域神方、海上方、诸般杂症方，无不通晓。又专治妇人胎前产后。且妇人以血为本，藏于肝，流于脏，上则为乳汁，下则为月水，合精而成胎气。女子十四而天癸至，任脉通，故月候按时而行，常以三旬一见则无病。一或血气不调，则阴阳愆伏。过于阳，则经水先期而来；过于阴，则经水后期而至。血性得热而流，寒则凝滞。过与不及，皆致病也。冷则多白，热则多赤。冷热不调则赤白带。大抵血气和平，阴阳调顺，其精血聚而胞胎成。心肾二脉，应手而动。精盛则为男，血胜则为女。此自然之理也。胎前必须以安胎为本，如无他疾，不可妄服药饵，待十月分娩之时，尤当谨护。不然，恐生产后诸疾。愼之，愼之！”经济笑道：“我不要安胎，我今只用堕胎药。”(B)胡太医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本。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堕胎？没有没有！”经济见他掣(chè/ㄔㄜˋ)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子女生落不顺，情愿下胎。”这(B)胡太医接了银子，说道：“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有〔西江月〕为证：
牛膝蟹爪甘遂(suì/ㄙㄨㄟˋ)，定磁大戟芫(yuán/ㄩㄢˊ)花。斑螯(áo/ㄠˊ)赭石与碙(náo/ㄋㄠˊ)砂，水银芒硝研化。又加桃仁通草，麝香文带凌花。更酽醋煮好红花，管取孩儿落下。”
经济于是讨了两贴红花一扫光，作辞胡太医，到家递与妇人，一五一十说了。到晚夕，煎红花汤吃下去，登时满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住身，只情揉揣，可霎作怪，须臾坐净桶，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註6)，令秋菊搅草纸倒将东净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小厮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註7)，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肚子(註8)来了。
(旁白2)
却说吴月娘有日来家。——往回泰安州，去了半个月光景，来时正値十月天气。家中大小接着，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月娘到家中，先到天地佛前炷了香，然后西门庆灵前拜罢，就对孟玉楼众姊妹家中大小，把岱岳庙中及山寨上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因大哭一场。阁家大小都来参见了。月娘见奶子抱孝哥儿到跟前，子母相会在一处。烧纸，置酒管待吴大舅回家。晚夕，众姊妹与月娘接风，俱不在话下。到第二日，月娘路上风霜跋涉，著了辛苦，又吃了惊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两三日。
那秋菊在家，把金莲经济两人干的勾当，听的满耳满心。要去上房告月娘，说二人怎生偷出私肚子来，倾在毛司里，乞掏坑的掏出去，何人不看见！又说被妇人怎生打骂，含恨正没发付处。走到上房门首，又被(D)小玉哕(yuě/ㄩㄝˇ)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脸上，骂道：“贼说舌的奴才，趁早与我走！俺奶奶远路来家，身子不快活，还未起来。趁早与我走，气了他，倒値了多的！”骂的秋菊忍气吞声，喏喏而退。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经济进来寻衣裳，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C)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肚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不想金莲房檐笼内驯养得个(A)鹦哥儿会说嘴，高声叫：“大娘来了！”春梅正在房中，听见迎出来，见是月娘，比及上楼叫妇人。先是经济拿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喝骂了几句，说：“小孩儿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什么？”经济道：“铺子内人等著，没人寻衣裳。”月娘道：“我那等吩咐，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有要没紧做什么？没廉耻！”几句骂的经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註9)。妇人羞的半日不敢下来。然后下来，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的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臭烘烘在外头，盆儿罐儿都有耳朵。你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什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chěn/ㄔㄣˇ)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註10)。你有长进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你？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我今日说过，要你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两番三次，被强人掳掠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金莲吃月娘数说，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口里说一千个没有，只说：“我在楼上烧香，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谁和他说甚话来？”当下月娘乱了一回，归后边去了。
晚夕，(C)西门大姐在房内又骂经济：“贼囚根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拿住你？你还那等嘴巴巴(註11)的！今日两个又在楼上做什么？说不的了！两个弄的好碜(chěn/ㄔㄣˇ)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妇要了我汉子，还在我跟前拿话儿栓缚人，毛司里砖儿又臭又硬，恰似降伏著那个一般。他便羊角葱靠南墙老辣已定，你还在这屋里雌饭吃！”经济骂道：“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使性往前边来了。自此已后，经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拿出来，把傅伙计饿的只拿钱街上荡面吃。正是：龙斗虎争，苦了小獐(註12)。各处门户，日头半天老早关了。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经济那边陈宅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经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亦不追问。
(旁白3)
两个隔别，约一月不得会面。妇人独在那边，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註13)，怎禁这空房寂静，欲火如蒸？要见他一面难上之难。两下音信不通，这经济无门可入。忽一日，见薛嫂儿打门首所过，有心要托他寄一纸柬儿到那边与金莲，诉其间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门外讨帐，骑头口迳到薛嫂家。(经济)拴了骡子，掀帘便问：“薛妈在家？”有他儿子薛纪媳妇儿(D)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着人家卖的两个使女，听见有人叫薛妈，出来问：“是谁？”经济道：“是我。问薛妈在家不在？”(D)金大姐道：“姑夫请家来坐！俺妈往人家兑了头面，讨银子去了。有甚话说，使人叫去。”连忙点茶与经济吃。少坐片时，只见(B)薛嫂儿来了。同经济道了万福说：“姑夫，那阵风儿吹来我家！”(B)(薛嫂)叫金大姐：“倒茶与姑夫吃。”(D)金大姐道：“刚才吃了茶了。”经济道：“无事不来。如此这般，我与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头戳舌，把俺两个姻缘拆散。大娘与大姐甚是疏淡我。我与六姐拆散不开，二人离别日久，音信不通，欲捎寄数字进去与他，无人得到内里。须央及你，如此这般，通个消息。”(经济)向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来，“这些微礼，权与薛妈买茶吃。”那(B)薛嫂一闻其言，拍手打掌笑起来，说道：“谁家女婿戏丈母？世间那里有此事！姑夫，你实对我说，端的你怎么得手来？”经济道：“薛妈禁声，且休取笑。我有这柬帖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与他去。”(B)薛嫂一手接了说：“你大娘从进香回来，我还没看他去，两当一节(註14)，我去走走。”经济道：“我在那里讨你信？”(B)薛嫂道：“往铺子里寻你回话。”说毕，经济骑头口来家。
次日，却说薛嫂提着花箱儿，先进西门庆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然后才到金莲这边。金莲正放桌儿吃粥。(C)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仙姑人说日日有夫，是非来入耳，不听自然无。古昔仙人，还有小人不足之处，休说你我。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出个墓生儿来，莫不也来路不明？他也难管我你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註15)。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锺与妇人，(C)(春梅)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C)(春梅)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
(旁白4)
正饮酒，只见(B)薛嫂来到，向前道了万福，笑道：“你娘儿两个好受用。”因观二犬恋在一处，(B)(薛嫂)又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儿们看看，怎不解许多闷？”于是又道个万福。妇人(金莲)道：“那阵风儿今日刮你来，怎的一向不来走走？”一面让薛嫂坐。(B)薛嫂儿道：“我镇日不知干的什么，只是不得闲。大娘顶上进了香来，也不曾看的他，刚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留了我两对翠花，一对大翠围发，好快性，就秤了八钱银子与我。只是后边住的雪姑娘，从八月里要了我二对线花儿，该二钱银子来，说一些没有支用着，白不与我。好悭(qiān/ㄑㄧㄢ)吝的人！我对你说，怎的不见你老人家？”妇人(金莲)道：“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去走动。”春梅一面筛了一锺酒，递与薛嫂儿，(B)薛嫂连忙道万福说：“我进门就吃酒。”妇人(金莲)道：“你到明日，养个好娃娃。”(B)薛嫂儿道：“我养不的。俺家儿子媳妇儿金大姐，倒新添了个娃儿，才两个月来。”又道：“你老人家没了爹，终久这般冷清清了。”妇人(金莲)道：“说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得俺娘儿们，一折一磨(註16)的。不瞒老薛说，如今俺家中人多舌头多，他大娘自从有了这孩儿，把心肠儿也改变了，姊妹不似那咱亲热了。这两日，一来我心里不自在，二来因些闲话，没曾往那边去。”(C)春梅道：“都是俺房里秋菊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里面，好不乱哩。”(B)薛嫂道：“就是房里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这个使不的！”妇人(金莲)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来觑听。”(C)春梅道：“他在厨下拣米哩！这破包篓奴才(註17)，在这屋就是走水的槽，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B)薛嫂道：“这里没人，咱娘儿们说话。嗔道昨日陈姐夫到我那里，如此这般告诉我，干净是他戳犯你们的事儿了。陈姐夫说：他大娘数说了他，各处门户都紧了，不托他进来取衣裳拿药材；又把大姐搬进东厢房里住；每日晌午还不拿饭出去与他吃，饿的他只往他母舅张老爹那里吃去。一个亲女婿，不托他，倒托小厮，有这个道理？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捎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焦心，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于是取出经济封的柬帖儿递与妇人。拆开观看，别无甚话，上写〔红绣鞋〕一词：
“祅(yāo/ㄧㄠ)庙火烧着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毕罢了终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恁么也道有！
六姐（妆次）
（下书）经济百拜上。”
妇人看毕，收了入袖中。(B)薛嫂儿道：“他教你回个记色(註18)与他，写几个字儿捎了去，方信我送的有个下落。”妇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他进入房，半晌拿了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子儿。(金莲)帕儿上也写著一词在上，说道：
“我为你耽惊受怕，我为你折挫浑家。我为你脂粉不曾搽。我为你在人前抛了些见识，我为你奴婢上使了些锹(qiāo/ㄑㄧㄠ)筏。咱两个一双憔悴杀！”
妇人(金莲)写了，封得停当，交与薛嫂，便说：“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唇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处活的一般，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户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赌憋气哩？恰似贼人胆儿虚一般！”(B)薛嫂道：“等我对他说。”妇人又与薛嫂五钱银子，作别出门。来到前边铺子里，寻见经济。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B)(薛嫂)把封的物事递与他：“五娘说：教他休使性儿赌憋气，教他常进来走走，休往你张舅家吃饭去，惹人家怪！”(B)(薛嫂)因拿出五钱银子与他瞧：“此是里面与我的，六眼不藏私(註19)，久后你两个愁不会在一答里对出来，我脸放在那里？”经济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与他唱喏。那(B)薛嫂走了两步，又回来说：“我险些忘了一件事。刚才我出来，大娘又使丫头绣春叫进我去，叫我晚上来领春梅，要打发卖他。说他与你们做牵头，和他娘通同养汉。敢就因这件事！”经济道：“薛妈，你只顾领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见他一面，有话问他。”
(旁白5)
那薛嫂说毕，回家去了。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时分，走来领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吩咐小玉：“你看着，到前边收拾了，教他罄(qìng/ㄑㄧㄥˋ)身儿(註20)出去，休要他带出衣裳去了。”那(B)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如此这般：“他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他与你老人家通同作毙，偷养汉子。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金莲)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他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放人躧(xǐ/ㄒㄧˇ)到泥里！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巴痘疹未出，知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註21)”(B)薛嫂道：“孩儿出了痘疹了没曾？”妇人(金莲)道：“何曾出来了，还不到一周儿哩。”(B)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他？”妇人(金莲)道：“只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他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註22)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B)薛嫂道：“可又来，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他？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他罄(qìng/ㄑㄧㄥˋ)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妇人(金莲)道：“他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B)薛嫂道：“大娘吩咐小玉姐，便来。教他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那春梅在傍，听见打发他，一点眼泪也没有。(C)(春梅)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註23)”
正说著，只见(D)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颠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家拿出他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教薛嫂儿替他拿了去，做个一念儿，也是他番身(註24)一场。”妇人(金莲)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D)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蟆促织儿，都是一锹(qiāo/ㄑㄧㄠ)土上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凡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他拿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缎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与了他几件钗梳簪坠戒子，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递与春梅。馀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边去了。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临出门，妇人还要他拜辞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D)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qìng/ㄑㄧㄥˋ)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他。”这金莲归进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觉放声大哭。有诗为证：
耳畔言犹在，于今恩爱分。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註1)鸡儿赶弹儿：指像鸡交配生蛋前相互追逐一般。
(註2)捘捘跳：肌肉连续跳动的感觉。
(註3)洗换身上：指月经干净。
(註4)排磕：攻击指责。
(註5)修合：配制。
(註6)身上来：指月经。
(註7)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潘金莲与陈敬济乱伦怀孕，打了胎，传的大家都知道了，作者这样写。这是很常见的谚语。
(註8)私肚子：私生子。
(註9)金命水命，走投无命：月娘终于亲见潘陈丑事，将陈敬济一顿好骂，陈敬济落荒而逃。据命理观念，金命与水命十分相合，但如今也不济事了。这是谚语。
(註10)瓶儿罐儿有耳朵。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月娘终于亲见潘陈丑事，将潘金莲一顿数落：「瓶儿罐儿有耳朵，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什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第一句是俚语；后两个长句都是谚语。如果一个男人没有自己的个性，那就和不刚硬的铁一样变得毫无用处，如果一个女人没有个性就会失去她自身的味道，就如同被嚼烂的麻糖一般，变得黏黏糊糊的，让人反感。在上位者若不修身正己，則在下者不服從其命令。。
(註11)嘴巴巴：话多而快，形容嘴硬善辩。
(註12)龙斗虎伤，苦了小獐。 ：潘、陈乱伦败露，陈敬济不敢进后边去，连累傅伙计他们都没人送饭了，真是龙虎相争，小者必死、大者必伤，还有小獐的活路么？这是谚语。
(註13)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 ：潘金莲与陈敬济断了联系，日子难过。这是作者对「一日三秋」成语的拓展。
(註14)两当一节：两件事情一起办，兼顾两件事。
(註15)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 ：春梅这样安慰潘金莲，张竹坡批：「此大汉为谁？」的确，我们到现在也不明白春梅当时这撑天大汉指的是谁。这是俚语。比喻天大的问题自有人承担责任；也比喻困难再大，自有办法解决。
(註16)一折一磨：备受折磨。
(註17)破包篓奴才：骂人将事情乱泄漏出去。
(註18)记色：此处指信物。
(註19)六眼不藏私 ：谚语。指掩藏秘密不能被第三个人看见，否则难以保密。
(註20)罄身儿：光身，空身。
(註21)知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 ：潘金莲得知月娘欲卖去春梅，就恶毒诅咒孝哥。这是俚语。意思是谁知道，老天爷会怎么安排，就得意忘形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註22)成房立纪：成房头，立规矩，此处指正式的妻妾。
(註23)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春梅听说月娘卖她还不与她衣裳，就这样说。其中「分时饭」即「分家饭」，有志气的男人，绝不会依恋分家时留下的产业； · 有志气的女子，绝不会留恋出嫁时收到的衣服。全句意思是自力更生，不会依靠任何人。这是谚语。
(註24)番身：奴婢改换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