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七十四回
第七十四回 宋御史索求八仙鼎 吴月娘听宣黄氏卷
(上)
西门庆*32 (A)安郎中*4
伯爵*1 (B)宋御史*7 玳安*6 来人*1 吏典*1 蔡知府*2 戏子*1
月娘*9 (C)如意*12 春梅*1
金莲*16 (D)迎春*1 桂姐*5
(旁白1)
昔年南去得娱宾,顿逊杯前共好春。
蚁泛羽觞蛮酒腻,凤衔瑶句蜀笺新;
花怜游骑红随辔,草恋征车碧绕轮。
别后清清郑南陌,不知风月属何人。
话说西门庆搂抱潘金莲,一觉睡到次日天明。妇人(金莲)见他那话还直竖一条棍相似,便道:“达达,你将就饶了我罢,我来不得了,待我替你咂咂罢!”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不若咂咂,咂的过了,是你造化!”这妇人(金莲)真个蹲向他腰间,按着他一只腿,用口替他吮弄那话。约吮够一个时分,精还不过,这西门庆用手按著粉项,往来只顾没棱露脑摇撼,那话在口里吞吐不绝,抽拽的妇人口边白沫横流,残脂在茎。精欲泄之际,妇人(金莲)一面问西门庆:“二十八日,应二爹送了请帖来请,俺们去不去?”西门庆道:“怎的不去?都收拾了去。”妇人(金莲)道:“我有桩事儿央你,依不依?”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妇人(金莲)道:“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我穿了罢,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西门庆道:“有年时王招宣府中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人(金莲)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我穿李大姐这皮袄。你今日拿出来与了我,我㩟(zhài/ㄓㄞˋ)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著白绫袄儿穿。也是我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西门庆道:“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益儿。他那件皮袄,値六十两银子哩!油般大黑蜂毛儿,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金莲)道:“怪奴才,你是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的,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门庆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儿!”妇人(金莲)道:“怪碜(chěn/ㄔㄣˇ)货(註1)!我是你房里丫头,在你跟前服软?”一面说著,把那话放在粉脸上,只顾偎晃,良久又吞在口里,挑弄蛙口;一回又用舌尖舐其琴弦,搅其龟棱;然后将朱唇裹着,只顾动动的。西门庆灵犀灌顶,满腔春意透脑,良久精来,连声呼:“小淫妇儿,好生裹紧著,我待过也……”言未绝,其精邈了妇人一口,妇人一面一口口接着都咽了。正是: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当日却是安郎中摆酒,西门庆起来梳头净面,出门,妇人(金莲)还睡在被里,便说道:“你趁闲寻寻儿出来罢。等一回你又不得闲了。”这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房中,奶子丫头又早起来收拾干净,安顿下茶水伺候。见西门庆进来坐下,问“供养娘了?”(C)如意儿道:“咱供养多时了。”西门庆见如意儿穿着玉色对衿袄儿,白布裙子,葱白缎子纱绿高底鞋儿,薄施朱粉,长画蛾眉,油胭脂搽的嘴唇鲜红的,耳边带着两个金丁香儿,手上带着李瓶儿与他四个乌金戒指儿,笑嘻嘻递了茶,在旁边说话儿。西门庆一面使迎春往后边讨床房里钥匙去。那(C)如意儿便问:“爹讨来做什么?”西门庆道:“我要寻皮袄与你五娘穿。”(C)如意道:“是娘的那貂鼠皮袄?”西门庆道:“就是。他要穿穿,拿与他罢。”迎春去了,(西门庆)把老婆就搂在怀里,两手就舒在胸前,摸他奶头,说道:“我儿,你虽然生养了孩子,奶头儿到还恁紧。”就两个脸对脸儿亲嘴,且咂舌头做一处。(C)如意儿道:“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他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窄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为了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什么多嘴的人对他说,又说爹要了我。他也告爹来不曾?”西门庆道:“他也告我来。你到明日替他陪个礼儿便了,他是恁行货子,受不的人个甜枣儿就喜欢的!嘴头子虽利害,倒也没什么心。”(C)如意儿道:“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说好话。说爹在他身边偏的多,”就是别的娘都让我几分。你凡事只有个不瞒我,我放著河水不洗船(註2),好做恶人?””西门庆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许下老婆:“你们晚夕等我来这房里睡。”(C)如意道:“爹真个来?休哄俺们著!”西门庆道:“谁哄你来?”正说著,只见迎春取钥匙来了。西门庆教开了床房门,又开橱柜,拿出那皮袄来,抖了抖,还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边房里去。(C))如意儿悄悄向西门庆说:“我没件好裙袄儿,你趁着手儿,再寻出来与了我罢。有娘小衣裳儿,再与我一件儿。”西门庆连忙就教他开箱子,寻出一套翠蓝缎子袄儿,黄绵䌷(chōu/ㄔㄡ)裙子;又是一件蓝潞䌷绵裤儿;又是一双妆花膝裤腿儿,与了他。老婆磕头谢了。西门庆锁上门去了,就使他送皮袄与金莲房里来。
金莲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C)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妇人(金莲)便知其意,说道:“你教他进来。”问道:“爹使你来?”(C)如意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C)如意道:“爹赏了我两件䌷绢衣裳年下穿,教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妇人(金莲)道:“姐姐们,这般却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个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我这里还多著个影儿哩!”(C)如意儿道:“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妇人(金莲)道:“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声是的。”(C)如意道:“小的前者也问大娘讨来,大娘说,等爹开箱柜时拿两件与你。”妇人(金莲)道:“既说知,罢了。”这如意就出来,还到那边房里。西门庆已往前厅去了,(C)如意便问迎春:“你头里取钥匙去,大娘怎的说?”(D)迎春说:“大娘问,你爹要钥匙做什么?我也没说拿皮袄与五娘,只说我不知道。大娘没言语。”
(旁白2)
却说西门庆走到厅上看着设席摆列,海盐子弟张美、徐顺、苟子孝、生旦都挑戏箱到了。李铭等四名小优儿,又早来伺候,都磕头见了。西门庆吩咐打发饭与众人吃。吩咐李铭三个在前边唱,左顺后边答应堂客。那日,韩道国娘子王六儿没来,打发申二姐买了两盒礼物,坐轿子,他家进财儿跟着,也来与玉楼做生日。王经送到后边,打发轿子出去了。那日门外韩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伙计、甘伙计娘子、崔本媳妇儿段大姐并贲四娘子。西门庆正在厅上,看见夹道内玳安领着那个五短身子,穿绿缎袄儿、红裙子,勒著蓝金绡箍儿,不搽胭粉,两个密缝眼儿,一似郑爱香模样,便问:“是谁?”(B)玳安道:“是贲四嫂。”西门庆就没言语。往后见了月娘,月娘摆茶。西门庆进来吃粥,递与月娘钥匙。月娘道:“你开门做什么?”西门庆道:“六儿他说明日往应二哥家吃酒没皮袄,要李大姐那皮袄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头子。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里丫头;像你这等,就没的话儿说了。他现放皮袄不穿,巴巴儿只要这皮袄穿!早是他死了,你指望这皮袄;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儿罢了!”几句说得西门庆闭口无言。忽报刘学官来还银子,西门庆出去,陪坐在厅上说话。只见(B)玳安拿进帖儿说:“王招宣府送礼来了。”西门庆问:“是什么礼?”(B)玳安道:“是贺礼。一匹尺头,一坛南酒,四样下饭。”西门庆看帖儿,上写著:“眷晚生王采顿首拜。”西门庆即便叫王经拿眷生回帖儿谢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打发出了门。
只见李桂姐门首下轿,保儿挑四方盒礼物,慌的(B)玳安替他抱毡包,说道:“桂姨打夹道内进去罢,厅上有刘学官坐着哩。”那桂姐即向夹道内进里边去。来安儿把盒子挑进月娘房里去。月娘道:“爹看见来不曾?”(B)玳安道:“爹陪着客,还不见哩。”月娘便说道:“连盒放在明间内。”一回,客去了,西门庆进来吃饭。月娘道:“李桂姐送礼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开盒儿,见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八仙糕,两只烧鸭,一副豕(shǐ/ㄕˇ)蹄。只见桂姐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勒著白挑线汗巾,大红对衿袄儿,蓝缎裙子,望着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道:“罢了,又买这礼来做什么?”月娘道:“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是他妈的不是。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请秦玉芝儿。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就被人进来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西门庆道:“那一遭是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又是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论起来我也难管。你这丽春院拿烧饼砌著门(註3)不成?到处银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那(C)桂姐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说道:“爹恼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来家,平白教爹惹恼!”月娘道:“你既来了,说开就是了,又恼怎的?”西门庆道:“你起来,我不恼你便了。”那(C)桂姐故作乔张致,说道:“爹笑一笑儿,我才起来;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来。”不防潘金莲在傍插口道:“桂姐,你起来。只顾跪着他,求告他黄米头儿,教他张致(註4)!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你那时别要理他!”把西门庆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了来。
只见(B)玳安慌慌张张来报:“宋老爹和安老爹来了。”这西门庆便教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去了。(C)桂姐向月娘说道:“耶嚛嚛(yo/ㄧㄛ)!从今后我也不要爹了,只与娘做女儿罢。”月娘道:“你虚头愿心,说过道过罢了。前日两遭往里头去,没在你那里?”(C)桂姐道:“天么天么!可是杀人!爹没往我家里,若是到我家,见爹一面,沾沾身子儿,就促死了我,浑身生天疱疮!娘,你错打听了,敢不是我那里,都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了。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註5)的;不然爹如何恼我?”金莲道:“各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C)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们这里边人,一个气不愤一个,好不生分!”月娘接过来道:“你们里边与外边怎的打偏别(註6)?也是一般,一个不愤一个。那一个有些时道儿,就要躧(xǐ/ㄒㄧˇ)下去。”月娘摆茶与他吃,不在话下。
(旁白3)
却说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每人一匹缎子,一部书奉贺西门庆。见了桌席齐整,甚是称谢不尽。一面分宾主坐下,叫上戏子来参见。(西门庆)吩咐:“等蔡老爹到,用心扮演。”不一时吃了茶,宋御史道:“学生有一事奉渎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陞太常卿,学生同两司作东,二十九日借尊府,置杯酒奉饯,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审四泉允诺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吩咐,敢不从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此。”即唤书吏上来,毡包内取出布按两司连他共十二封分资来,每人一两,共十二两银子。要一张大插桌,馀者六桌都是散桌,叫一起戏子。西门庆答应收了,宋御史又下席作揖致谢。少顷,请去卷棚聚景堂那里坐的。不一时,钞关钱主事也到了。三员官会在一处,换了茶,摆棋子下棋。宋御史见西门庆堂庑宽广,院中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挂著一幅五云捧日横批古画,正面螺钿屏风,屏风前安著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见炉内焚著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宋御史)问西门庆:“这付炉鼎造得好!”(宋御史)因向二官说:“我学生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替我捎带这样一付来送蔡老先,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西门庆道:“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说毕,下棋。西门庆吩咐下边,看了两个桌盒,细巧菜蔬,果馅点心上来,一面叫生旦在上唱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红,说不通。”(A)安郎中道:“天寒饮一杯无碍。”原来宋御史已差公人船上邀蔡知府去了。近午时分,(B)来人回报:“邀请了,在砖厂黄老爹那里下棋,便来也。”宋御史令起去伺候。一面下棋饮酒。(A)安郎中唤戏子:“你们唱个〔宜春令〕奉酒。”于是贴旦唱道:(輪流)
“第一来为压惊,第二来因谢诚。杀羊茶饭,来时早已安排定。断闲人,不会亲邻,请先生和俺莺娘匹娉。我只见他欢天喜地,道谨依来命。”
〔玉枝花〕“来回顾影,文魔秀士欠酸丁。下工夫将头颅来挣,迟和疾擦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牙根冷。天生这个后生,天生这个俊英!”
〔玉娇莺〕“今宵欢庆,我莺娘何曾惯经,你须索要款款轻轻。灯儿下共交鸳颈,端详可憎,谁无志诚。您两人今夜亲折证。谢芳卿,感红娘错爱,成就了这姻亲。”
〔解三醒〕“玳筵开、香焚宝鼎,绣帘外、风扫闲庭。落红满地胭脂冷,碧玉栏杆花弄影。准备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合欢令,更有那凤箫象板,锦瑟鸾笙。”
〔前腔〕(生唱)“可怜我书剑飘零无厚聘,感不尽姻亲事有成。新婚燕尔安排定,除非是折桂手报答前程。我如今博得个跨凤乘鸾客,到晚来卧看牵牛织女星。非侥幸,受用的珠围翠绕,结果了黄卷青灯。”
〔尾声〕“老夫人专意等。(生唱)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红唱)休使红娘再来请。”
(旁白4)
唱毕,忽(B)吏典进报:“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出来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带,跟着许多官吏。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与西门庆,进厅上。(A)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门大人,现在本处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门下。”那(B)蔡知府又作揖,称道:“久仰,久仰!”西门庆亦道:“容当奉拜。”叙礼毕,各宽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话。良久,就上坐,西门庆令小优儿在傍弹唱。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厨役割道汤饭,戏子呈递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演了两折,酒过数巡,宋御史令生旦上来递酒。小优儿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骢骄马出皇都。”(B)蔡知府笑道:“松原直得多。可谓御史青骢马,三公乃刘郎旧家物耳。”(A)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遣江州司马青衫湿。”言罢,众人都笑了。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金门献罢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欢的了不的。因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西门庆道:“此是小价,原是扬州人。”宋御史携着他手儿,教他递酒,赏了他三钱银子,磕头谢了。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阶下申牌又报时。
不觉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见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辞。众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门而去,随即差了两名吏典,把桌席羊酒尺头,抬送到新河口下处去讫,不题。宋御史于是亦作辞西门庆,因说道:“今日且不谢,后日还要取扰。”各上轿而去。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了戏子,吩咐:“后日仍是你们来,再唱一日,叫几个会唱的来,宋老爹请巡抚侯爷哩。”(B)戏子道:“小的知道了。”西门庆令攒上酒桌,使玳安:“去请温相公来坐坐。”再教来安儿:“去请应二爹去。”不一时,次第而至,各行礼坐下。三个小优儿在傍弹唱,把酒来斟。西门庆问伯爵:“你娘们明日都去,你叫唱的?是杂耍的?”(B)伯爵道:“哥到说得好,小人家那里著放?将就叫了两个唱女儿唱罢了。明日早些请众嫂子下降。”这里前厅吃酒,不题。
第七十四回 宋御史索求八仙鼎 吴月娘听宣黄氏卷
(下)
月娘*10 薛姑子(旁白5中7曲) +旁白6中4支曲子輪流念, 来安*1旁白念
玉楼*2 (B)杨姑娘*1 桂姐*2 郁大姐*1 申二姐*3
(旁白5)
且说郑金左顺在后边堂客席前唱了一日。孟大姨与孟二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后杨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儿家去不是?薛姑子使他徒弟取了卷来,咱晚夕教他宣卷咱们听。”(B)杨姑娘道:“老身实和姐姐说,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门外第二个侄儿定亲事,使孩子来请我,我要瞧瞧去。”于是作辞而去。只有傅伙计甘伙计娘子,与贲四娘子、段大姐、月娘还留在上房陪大妗子、潘姥姥、李桂姐、申二姐、郁大姐在傍,一递一套弹唱,两个小优儿都打发在前边来了。又吃至掌灯已后,三位伙计娘子都作辞去了。止段大姐没去,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潘姥姥往金莲房内去了。只有大妗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个姑子、郁大姐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月娘房内坐的。忽听前边西门庆散了,小厮收进家活来。这金莲慌忙抽身就往前走了,到前边,黑影儿里悄悄立在角门首。只见西门庆扶著来安儿,打着灯,趔趄(liè qiè/ㄌㄧㄝˋ ㄑㄧㄝˋ)着脚儿,就往李瓶儿那边走,看见金莲在门首立著,拉着手进入房来。那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锺箸。
月娘只说西门庆进来,把申二姐、李大姐、郁大姐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问来安道:“你爹来没有?在前边做什么?”来安道:“爹在五娘房里去的不耐烦了!”月娘听了,心内就有些恼,因向玉楼道:“你看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那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玉楼道:“姐姐,随他缠去!恰似咱们把这件事放在头里,争他的一般。可是大师父说笑话儿的来头,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干净他有了话。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的往前走了。”因问小玉:“灶上没人了,与我把仪门拴上了罢。后边请三位师父来,咱们且听他宣一回卷著。”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郁大姐,都请了来。月娘向大妗子道:“我头里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黄氏女卷》来宣,今日可可儿杨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箫炖下好茶。玉楼对李娇儿说:“咱两家子轮替管茶,休要只顾累了大姐姐这屋里。”于是各往房里吩咐预备茶去。不一时,放下炕桌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在炕上。众人俱各坐了,挤了一屋里人,听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
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輪流7曲)
“盖闻法初不灭,故缘灭以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慧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光景赖刹那,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识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我好十方传句偈(jì/ㄐㄧˋ),八部会坛场:救火宅之蒸熬,发空门之扃(jiōng/ㄐㄩㄥ)钥。偈曰:
富贵贫穷各有由,只缘分定不须求。
未曾下的春时种,空手荒田望有秋?
众菩萨们听我贫僧演说佛法,这四句偈子,乃是老祖留下。如何说”富贵贫穷各有由?”像如今你这众菩萨嫁得官人,高官厚禄,在这深宅大院,呼奴使婢,插金带银。在绫锦窝中长大,绮罗堆里生成,思衣而绫锦千箱,思食而珍羞百味,享荣华,受富贵,尽皆是你前世因由,根基上有你的一般大缘份,不待求而自得。就是贫僧在此宣经念佛,也是吃著这美口茶饭,受着发心布施,老大缘分,非同小可。都是龙华一会上的人,皆是前生修下的功果。你不修下时,就如春天不曾下种,到了秋成时候,一片荒田,那成熟结子从那里来?正是:
净埽灵台好下工,得意欢喜不放松;
五浊六根争洗净,参透玄门见家风。
百岁光阴瞬息回,此身必定化飞灰;
谁人肯向生前悟,悟却无生归去来。
人命无常呼吸间,眼观红日坠西山。
宝山历尽空回首,一失人身万劫难。
想这富贵荣华,如汤泼雪,仔细算来一件无,都做了虚花惊梦。我今得个人身,心中烦恼悲切,死后四大化作尘土,又不知这点灵魂往何处受苦去也。惧怕生死轮回,往前再参一步。”唱:
〔一封书〕“生和死两厢,叹浮生终日忙。男和女满堂,到无常祇自当。人如春梦终须短,命苦风灯不久长。自思量,可悲伤,题起教人欲断肠。”
“开卷曰:应身长救苦,并本无去亦无来,弥陀教主大愿弘深,四十八愿度众生,使人人悟本性。弥陀今惟心净主渡苦海,苦海洪波,证菩提之妙果。持念者罪减河沙,称扬者福增无量,书写读诵者当生华藏之天。见闻受持,临命终时定往西方净土。凡念佛者断有功无量,慈愍(mǐn/ㄇㄧㄣˇ)故,慈愍故,大慈愍故,信礼常住三宝,皈命十方一切佛法僧,法轮常转度众生。偈(jì/ㄐㄧˋ)曰: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黄氏宝卷〕“才展开,诸佛菩萨降临来。炉香遍满虚空界,佛号声名动九垓(gāi/ㄍㄞ)。
昔日汉王治世,雨顺风调,国泰民安,感得一位善心娘子出世。家住曹州南华县,黄员外所生一女,端严美色,年方七岁,吃斋把素,念《金刚经》报答父母深恩,每日不缺,感得观世音菩萨半空中化魂。父母见他终日念经,苦劝不从。一日寻媒,吉日良时,把他嫁与一婿,姓赵名令方,屠宰为生。为夫妇一十二载,生下一男二女。一日黄氏告其夫曰:”我与你为夫妻一十二载,生下娇儿娇女,但贪恋恩爱,永堕沉沦。妾有小词,劝与丈夫听取。”词曰:”宿缘夫妇得成双,虽有男和女,谁会抵无常?伏望我夫主,定念与奴同,共修行,终天年。富贵也莫羡,莫贪名与利,随分度时光。”这赵郎见词,不能依随。一日作别起身,往山东买猪去。黄氏女见丈夫去了,每日净房寝歇,沐浴身体,烧香礼诵《金刚经》。”
白:
“令方当下山东去,三个儿女在中堂。黄氏女,在西房,香汤沐浴;换衣裳,卸簪珥(ěr/ㄦˇ),浅淡梳妆。每日家,向西方,烧香礼拜。面念颜,并宝卷,持念《金刚》。看经文,犹未了,香烟冲散。念佛音,声朗朗,贯彻穹苍。地狱门,天堂界,豪光发现。阎罗王,一见了,喜悦龙颜。莫不是,阳世间,生下佛祖?急宣召,二鬼判,审问端详。有鬼判,告吾王,聆音察理:曹州府,南华县,有一善良;看经文,黄氏女,持斋把素;行善心,功行大,惊动天堂。”唱:
〔金字经〕“閰罗王,闻言心内忙,急点无常鬼一双。一双急赵家庄。黄氏女正看经卷,忽见仙童在面前。”
白:
“善人便是童子请,恶人须遣夜叉郎。黄氏看经忙来问:”谁家童子到奴行?”仙童答告娘子道:”善心娘子你莫慌。不是凡间亲眷属,我是阴间童子郎。今因为你看经卷,阎王请你善心娘。”黄氏见说心烦恼,小心一一告无常:”同姓同名勾一个,如何勾我见阎王?千死万死甘心死,怎舍娇娃女一双,大姐娇姑方九岁,伴娇六岁怎抛娘?长寿娇儿年三岁,常抱怀中心怎忘?若放奴家魂一命,多将功德与你行。”仙童答告娘子道:”何人似你念《金刚》?”
黄氏哀告二童子,再三不肯赴幽冥,留恋孩儿难抛舍。仙童催促善心娘:”阴间取你三更死,定不容情到四更。不比阳间好转限,违限你我罪不轻。”黄氏此时心意想,便唤女使去烧汤。香汤沐浴方才了,将身便乃入佛堂。盘膝坐定不言语,一灵真性见阎王。”唱:
〔楚江秋〕“人生梦一场,光阴不久长。临危个个是风灯样。看看回步见阎王,急办行妆。望乡台上把家乡望,儿啼女哭好凄惶。排钹打鼓作道场,披麻带孝安茔葬。”
白:
“不说令方凄惶事,且言黄氏赴阴灵。看看来到奈何岸,一道金桥接路行。借问此桥作何用?单等看经念佛人。奈何两边血浪水,河中多少罪淹魂。悲声哭泣纷纷闹,四面毒蛇咬露斤。前到破钱山一座,黄氏向前问原因。是你阳间人化纸,残烧未了便抛焚。因此挑番多破碎,积聚号作破钱山。又打枉死城下过,多少孤魂未托生。黄氏见说心慈愍(mǐn/ㄇㄧㄣˇ),举口便诵《金刚经》。河里罪人都开眼,刀山剑树尽成林。汤镬火池莲花现,无间地狱瑞云笼。当下仙童忙不住,急忙便去奏阎君。”唱:
〔山坡羊〕“黄氏到了那森罗宝殿,有童子先奏说,请了看经人来见。阎罗王便传召请,黄氏拜在金阶下,不由的跪在面前。有阎君问,你从几年把《金刚经》念起?何年月日感得观世音出现?这黄女叉手诉说前情来呵:自从七岁吃斋供养圣贤。望上圣听言,从嫁了儿夫,看经心不减。”
白:
“阎君当下忙传旨,善心娘子你听因。你念《金刚》多少字?几多点画接阴阴。甚字起头甚字落?是何两字在中间?你若念经无差错,放你还魂回世间。黄氏当时阶下立,愿王听奴念《金刚》:字有五千四十九,八万四千点画行,”如”起头”行”字住,”荷担”两字在中央。黄氏说经犹未了,阎王殿前放毫光。举手龙颜真喜悦,放你还魂看世间。黄氏闻知忙便告,愿王俯就听奴言:第一不往屠家去,第二不要染衣行;只愿作个善门子,看经念佛过时光。阎王取笔忙判断,曹州张家转为男。他家积有家财广,缺少坟前拜孝郎。员外夫妻俱修善,姓名四海广传扬。吃罢迷魂汤一盏,张家娘子腹怀耽。十月满足生一子,左肋红字有两行:此是看经黄氏女,曾嫁观水赵令方;此是看经多因果,得为男子寿延长。张家员外亲看见,爱如珍宝喜开颜。”唱:
〔皂罗袍〕“黄氏在张家托化。转男身,相凑无差。员外见了喜添花。三年就养成人大。年方七岁,聪明秀发。攻书习字,取名俊达。十八岁科举登黄甲。”
“却说张俊达十八岁登科应举,升授曹州南华县知县。忽然思忆是他本乡,到县中赴任之后,先完王粮国税,然后理论公厅。差两个公差,即去请赵郎令方:我和他说话。两个公差不敢怠慢,即到赵家来请令方。”
白:
“赵令方,在家中,看经念佛。两公人,忙唱喏,听说来因。即时间,忙打扮,来到县里。公厅上,忙施礼,且说家门。张知县,起躬身,便令坐下。叙寒温,分宾主,捧出茶汤。你是我,亲夫主,令方姓赵。我是你,前妻子,黄氏之身。你不信,到静台,脱衣亲见。左肋下,朱砂记,字写原因。我大女,娇姑儿,嫁人去了。第二女,伴娇姐,嫁了曹真。长寿儿,我挂牵,守我坟茔。咱两个,同骑马,前到先茔。
知县同令方儿女五人,到黄氏坟前,开棺见尸,容颜不动。回来做道场七日。令方看《金刚经》,瑞雪纷纷,男女五人,总驾祥云升天去了。〔临江仙〕一首为证:
黄氏看经成正果,同日登极乐。五口尽升天道,善人传观音,菩萨来度我。
宝卷已终,佛圣已知。法界有情,同生胜会。南无一乘宗,无量义,真空妙有如来救苦经。诸佛海会悉遥闻,普使河沙同净土。伏愿经声佛号,上彻天堂,下透地府:念佛者出离苦海,作恶者永堕沉沦;得悟者诸佛引路,放光明照彻十方。东西下回光返照,南北处亲到家乡。证无生漂舟到岸,小孩儿得见亲娘。入母胎三灾不怕,八十劫永远安康。”偈(jì/ㄐㄧˋ)曰:
“众等所造诸恶业,自从无始至如今。
灵山失散迷真性,一点灵光串四生。
一报天地盖载恩,二报日月照临恩。
三报皇天水土恩,四报爹娘养育恩。
五报祖师传法恩,六报十类孤魂早超生。
摩诃般若波罗密。”
(旁白6)
薛姑子宣毕卷,已有二更天气。先是李娇儿房内元宵儿拿了一道茶来,众人吃了。后孟玉楼房中兰香拿了几样精制果菜,一坐壶酒来,又炖了一大壶好茶,与大妗子、段大姐、桂姐众人吃。月娘又教玉箫拿出四盒儿细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师父点茶。(B)李桂姐道:“三位师父宣了这一回卷,也该我唱个曲儿孝顺。”月娘道:“桂姐,又起动你唱。”(B)郁大姐道:“等我先唱。”月娘道:“也罢,郁大姐先唱。”(B)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等我也唱个儿与娘们听。”(B)桂姐不肯,道:“还是我先唱。”因问月娘:“要听什么?”月娘道:“你唱”更深静悄”。”当下桂姐送众人酒,取过琵琶来,轻舒玉笋,款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唱道:(輪流)
“更深静悄,把被儿熏了。看看等到月上花梢,静悄悄全无消耗。敲残了更鼓,你便才来到。见我这脸儿不瞧,来跪在奴身边告。我故意儿焦,他偷眼儿瞧,甫能咬定牙,其实忍不住笑。”
又:
“勤儿推磨,好似飞蛾投火。他将我哑谜儿包笼,我手里登时猜破。近新来把不住船儿舵,特故里搬弄心肠软,一似酥蜜果。者么是谁,休道是我。便做铁打人,其实强不过。”
又:
“疏狂忒(tuī/ㄊㄨㄟ)煞,薄情无奈,两三夜不见你回来。问着他便撒顽不睬,不由人转寻思权宁耐。他笑吟吟将被儿伸开,半掩著罗帏待。我推绣鞋不去睬。你若是恼的人慌,只教气得你害。”
又:
“花街柳市,你恋着蜂媒蝶使。我这里玉洁冰清,你那里瓜甜蜜柿。恰回来无酒佯装醉,只顾里打草惊蛇,到寻我些风流罪。我欲待挝(zhuā/ㄓㄨㄚ)了你面皮,又恐伤了就里。待要随顺了他,其实受不的你气。”
桂姐唱毕,郁大姐才要接琵琶,早被(B)申二姐要过去了。挂在胳膊上,先说道:“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与大妗子和娘们听罢。”于是唱道:“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也烧。……”一套唱毕,月娘笑道:“慢慢儿的说,左右夜长尽着你说。”那时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没等的郁大姐唱,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内睡去了。须臾唱完,都散归各房内睡去了。桂姐便归李娇儿房内,段大姐便往孟玉楼房中,三位师父便往孙雪娥后边房里睡。郁大姐申二姐与玉箫小玉在那边炕屋里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内睡。俱不在话下。正是:
参横斗转三更后,一钩斜月到纱窗。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參考資料:
洪 涛:《金瓶梅》的物质文化与相关的汉语史料——以食物和餐具个案为中心.....第七十八回描写配酒菜之中有黄鼠、螳螂
https://baike.baidu.com/tashuo/browse/content?id=2f515281213bbca45f088a70
(註1)碜货:令人难受的东西。
(註2)放著河水不洗船?:潘金蓮籠絡如意兒這樣說。意思是這個順水人情我不會阻攔你的,也有與己無關之意。比喻顺便做好人,送人情。這是諺語。
(註3)拿烧饼砌著门:比喻不愁吃喝生活。
(註4)求告他黃米頭兒,叫他張致!:李桂姐跪地要求西門慶原諒她,潘金蓮在旁插話:「桂姐你起來,只顧跪著他,求告他黃米頭兒,叫他張致!」「黃米頭兒」指黍米,顆粒很小;「張致」就是裝模作樣。全句意思是:你哀求這樣微不足道的人,倒使他越發裝模作樣了。比喻虽大而无用,虚有其名,空有架子。這是俚語。
(註5)架:指谎骗,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