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第十八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
……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贾政方略心意宽畅,己夹:好极!可见智者居心无一时弛怠!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己夹:至此方完大观园工程公案,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塚。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恩准贵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己夹:一语带过。是以“岁首祭宗祀,元宵开夜宴”一回留在后文细写。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龙蟠,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己夹:是元宵之夕,不写灯月而灯光月色满纸矣。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己夹:抵一篇大赋。静悄无人咳嗽。己夹:有此句方足。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幕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己夹:有是礼。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己夹:暗贴王夫人,细。酉初刻进太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庚侧:自然当家人先说话。“既是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
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己夹:静极故闻之。细极。一时,有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己夹:画出内家风范。《石头记》最难之处别书中摸不着。这些太监会意,庚侧:难得[他]写的出,是经过之人也。都知道是“来了,来了”,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己夹:形容毕肖。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己夹:形容毕肖。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翣(shà),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庚侧:一丝不乱。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熌灼,庚侧:元春月中。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己夹:自“此时”以下皆石头之语,真是千奇百怪之文。庚眉:如此繁华盛极花团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绝。试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按:自“此时”至此,甲辰本为夹批,文字略异。)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xìnɡ)凫(fú)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幕,桂楫(jí)兰桡(ráo),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坐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庚眉:驳得好!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己夹:石兄自谦,妙!可代答云“岂敢!”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庚眉:《石头记》惯用特犯不犯之笔,读之真令人惊心骇目。(按:自“按此四字”至此,甲辰本为夹批,文字略异。)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贾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庚侧:批书人领过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贾妃)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庚侧:转得好。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庚侧:有是论。己夹:一驳一解,跌宕摇曳,且写得父母兄弟体贴恋爱之情,淋漓痛切,真是天伦至情。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那日虽未曾题完,后来亦曾补拟。己夹:一句补前文之不暇,启后文之苗裔。至后文凹晶馆黛玉口中又一补,所谓“一击空谷,八方皆应”。
闲文少叙,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坐太监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己夹:(每)[换]的周到可悦。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字,己夹:不得不用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己夹:妙!是特留此四字与彼自命。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己夹:庭燎最俗。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tǎ),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己夹:一丝不乱,精致大方。有如欧阳公九九。昭容再谕曰:“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泪。己夹:《石头记》得力擅长全是此等地方。庚眉: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壬午春。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觉又哽咽起来。己夹:追魂摄魄,《石头记》传神摸影全在此等地方,他书中不得有此见识。邢夫人忙上来解劝。己夹:说完不可,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只如此一说,千贴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等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辰夹:谅前信息皆知,故有此问。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己夹:所谓诗书世家,守礼如此。偏是暴发,骄妄自大。贾妃听了,忙命快请。己夹:又谦之如此,真是世界好人物。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己夹:前所谓贾家四钗之鬟,暗以琴棋书画排行,至此始全。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己夹:“深”字妙!及家务私情。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拜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jī)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庚侧:此语犹在耳。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tì),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犁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己夹:至此方出宝玉。贾母乃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拦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庚侧: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己夹:只此一句便补足前面许多文字。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已而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yán)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nuò)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按其书云:
“顾恩思义”匾额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此一匾一联书于正殿。己夹:是贵妃口气。
“大观园”园之名
“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
“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
“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
“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ɡé)山庄”。
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己夹:雅而新。“紫菱洲”、“荇(xìng)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此时悉难全记。己夹:故意留下秋爽斋、凸碧山堂、凹晶溪馆、暖香坞等处为后文另换眼目之地步。又命旧有匾联者俱不必摘去。(元春)于是先题一绝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己夹:诗却平平,盖彼不长于此也,故只如此。
写毕,向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己夹:只一语便写出宝黛二人,又写出探卿知己知彼,伏下后文多少地步。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己夹:不表薛、林可知。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
旷性怡情 匾额 迎 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景,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象争辉 匾额 探 春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可惭学浅微。(“可”有作“何”)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有光辉。
文章造化 匾额 惜 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己夹:更牵强。三首之中还算探卿略有作意,故后文写出许多意外妙文。
文采风流 匾额 李 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己夹:超妙!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己夹:凑成。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己夹:此四诗列于前正为滃托下韵也。
凝晖钟瑞 匾额己夹:便有含蓄。 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己夹:恰极!
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遍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己夹:好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未见长,以后渐知。
世外仙园 匾额己夹:落想便不与人同。 林黛玉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己夹: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阿颦自是一种心思。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己夹:末二首是应制诗。〇余谓宝林二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己夹:这却何必,然尤物方如此。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律应景罢了。己夹:请看前诗,却云是胡乱应景。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做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qiǎo)推他道:“他己夹:此“他”字指贾妃。庚眉:这样章法,又是不曾见过的。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己夹:想见其构思之苦方是至情。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神童”“天分”等语。“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庚侧:好极!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庚侧:媚极!韵极!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己夹:有得宝卿奚落,但就谓宝卿无情,只是较阿颦施之特正耳。唐钱珝(xǔ)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己夹:此等处便是用硬证实处,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从何落思,穿插到此玲珑锦绣地步。庚眉: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绝!壬午季春。辰夹: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见乃姐何反迟钝,未免怯才,拘紧人所必有之耳。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己夹:一段忙中闲文,已是好看之极,出人意外。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
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己夹:写黛玉之情思,待宝玉却又如此,是与前文特犯不犯之处。庚眉:偏又写一样,是何心意构思而得?畸笏。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己夹:瞧他写阿颦只如此便妙极。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庚眉:纸条送递系[试]童生秘诀,黛卿自何处学得?一笑。丁亥春。辰夹:姐姐做试官尚用枪手,难怪世间之代倩多耳。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己夹:这等文字亦是观书者望外之想。遂忙恭楷呈上。贾妃看道:
有凤来仪 臣宝玉谨题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己夹:起便拿得住。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己夹:妙句!古云:“竹密何妨水过”,今偏翻案。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净苑,萝薜(bì)助芬芳。己夹:“助”字妙!通部书所以皆善炼字。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己夹:刻画入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己夹:甜脆满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己夹:双起双敲,读此首始信前云“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驳他人,到自己身上则无能为之论也。
绿蜡己夹:本是“玉”字,此尊宝卿改,似较“玉”字佳。春犹卷,己夹:是蕉。红妆夜未眠。己夹:是海棠。
凭栏垂绛袖,己夹:是海棠之情。倚石护青烟。己夹: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真是好诗,却是好书。
对立东风里,己夹:双收。主人应解怜。己夹:归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隐云:“咏物体又难双承双落,一味双拿则不免牵强。”此首可谓诗题两称,极工、极切、极流利妩媚。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己夹:分题作一气呵成,格调熟练,自是阿颦口气。
菱荇(xìng)鹅儿水,桑榆燕子梁。己夹:阿颦之心臆才情原与人别,亦不是从读书中得来。
一畦(qí)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己夹:以幻入幻,顺水推舟,且不失应制,所以称阿颦。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己夹:如此服善,妙!庚眉:仍用玉兄前拟“稻香村”,却如此幻笔幻体,文章之格式至矣尽矣!壬午春。又命探春另以彩笺(jiān)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妃又命以琼酥金脍(kuài)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己夹:百忙中点出贾兰,一人不落。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故无别传。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己夹:补明,方不遗失。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己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
第二出《乞巧》;己夹:《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缘》;己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
第四出《离魂》。己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 〇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己夹:二句毕矣。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己夹:何喜之有?伏下后面许多文字只用一“喜”字。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nǎ)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己夹:《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 按近之俗语云:“宁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业稍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辖众恃能种种可恶,使主人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而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而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弟子广矣,个个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及此,众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娇妒,淋漓满纸矣。复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使言《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极、言之至恰,然非领略过乃事、迷蹈过乃情,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贾蔷扭他不过,己夹:如何反扭他不过?其中隐许多文字。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己夹:可知尤物了。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kè)子、食物之类。己夹:又伏下一个尤物,一段新文。然后撤筵(yán),将未到之处复又游顽。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己夹:寓通部人事。一篇热文,却如此冷收。又额外加恩与一班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qié)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支,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己夹:此中忽夹上宝玉,可思。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外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清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丁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己夹:使人鼻酸。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己夹:妙极之谶,试看别书中(专)[岂]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现成一语,便是不再之谶,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隐讳,自然之至。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正是——)庚眉:一回离合悲欢夹写之文,正如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尚有许多忙中闲、闲中忙小波澜,一丝不漏,一笔不苟。
……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庚夹:另有大礼所用之戏台也,侯门风俗断不可少。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yì)两腔皆有。庚夹:是贾母好热闹之故。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庚夹:是家宴,非东阁盛设也。非世代公子再想不及此。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庚夹:将黛玉亦算为自己人,奇甚!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庚夹:又转至黛玉文字,人不可少也。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庚夹:好听之极,令人绝倒。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携手出去吃了饭。
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庚夹:是顺贾母之心也。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hùn),庚夹:写得周到,想得奇趣,实是必真有之。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庚眉: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不怨夫? 庚眉:前批“知者[聊聊](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悲乎!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庚夹:先让凤姐点者,是非待凤先而后玉也。盖亦素喜凤嘲笑得趣之故,今故命彼点,彼亦自知,并不推让,承命一点,便合其意。此篇是贾母取乐,非礼筵大典,故如此写。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庚夹:不题何戏,妙!盖黛玉不喜看戏也。正是与后文“妙曲警芳心”留地步,正见此时不过草草随众而已,非心之所愿也。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庚夹: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庚夹:此阕出自《山门》传奇。近之唱者将“一任俺”改为“早辞却”,无理不通之甚。必从“一任俺”三字,则“随缘”二字方不脱落。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庚夹:趣极!今古利口莫过于优伶。此一诙谐,优伶亦不得如此急速得趣,可谓才人百技也。一段醋意可知。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庚夹:是贾母眼中(之)[心]内之想。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庚侧:明明不叫人说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庚夹:宝钗如此。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庚夹:“不敢”,(少)[秒]。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庚夹:口直心快,无有不可说之事。 庚侧:事无不可对人言。 庚眉:湘云探春二卿,正“事无不可对人言”之性。丁亥夏。畸笏叟。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庚夹:此是真恼,非颦儿之恼可比,然错怪宝玉矣。亦不可不恼。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庚侧:玉兄急了。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庚夹:千古未闻之誓,恳切尽情。宝玉此刻之心为如何?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庚侧:回护石兄。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庚侧:此人为谁?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庚夹:宝玉在此时一劝必崩了,袭人见机甚妙。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庚侧:可谓“官断十条路”是也。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庚夹:何便无言可辩?真令人不解。前文湘云方来,“正言弹妒意”一篇中,颦、玉角口后收至褂子一篇,余已注明不解矣。回思自心、自身是玉、颦之心,则洞然可解,否则无可解也。身非宝玉,则有辩有答;若宝玉,则再不能辩不能答。何也?总在二人心上想来。 庚眉:此书如此等文章多多不胜枚举,机括神思自从天分而有。其毛锥写人口气传神摄魄处,怎不令人拍案称奇叫绝!丁亥夏。畸笏叟。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庚夹:颦儿自知云儿恼,用心甚矣!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庚夹:颦儿却又听见,用心甚矣!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庚夹:问的却极是,但未必心应。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 庚眉:神工乎,鬼工乎?文思至此尽矣。丁亥夏。畸笏。
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庚夹:按原注:“山木,漆树也。精脉自出,岂人所使之?故云‘自寇’,言自相戕贼也。”源泉自盗”等语。庚夹:源泉味甘,然后人争取之,自寻干涸也,亦如山木意,皆寓人智能聪明多知之害也。前文无心云看《南华经》,不过袭人等恼时,无聊之甚,偶以释闷耳。殊不知用于今日,大解悟大觉迷之功甚矣。市徒见此必云:前日看的是外篇《胠箧》,如何今日又知若许篇?然则彼时只曾看外篇数语乎?想其理,自然默默看过几篇,适至外篇,故偶触其机,方续之也。若云只看了那几句便续,则宝玉彼时之心是有意续《庄子》,并非释闷时偶续之也。且更有见前所续,则曰续的不通,更可笑矣。试思宝玉虽愚,岂有安心立意与庄叟争衡哉?且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眼前多少现成有益之事尚无暇去做,岂忽然要分心于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闺阁之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作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随分触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当作有心,谬矣。只看大观园题咏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事矣,然亦总不见再吟一句,再题一事,据此可见矣。然后可知前夜是无心顺手拈了一本《庄子》在手,且酒兴醮醮,芳愁默默,顺手不计工拙,草草一续也。若使顺手拈一本近时鼓词,或如“钟无艳赴会,齐太子走国”等草野风邪之传,必亦续之矣。观者试看此批,然后谓余不谬。所以可恨者,彼夜却不曾拈了《山门》一出传奇。若使《山门》在案,彼时拈着,又不知于《寄生草》后续出何等超凡入圣大觉大悟诸语录来。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庄》笔而来,盖余亦偏矣,可笑。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识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笔。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庚夹:看他只这一笔,写得宝玉又如何用心于世道。言闺中红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偕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视闺中自然如儿戏,视世道如虎狼矣,谁云不然?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庚夹:颦儿云“与你何干”,宝玉如此一回则曰“与我何干”可也。口虽未出,心已悟矣,但恐不常耳。若常存此念,无此一部书矣。看他下文如何转折。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庚夹:只此一句又勾起波浪。去则去,来则来,又何气哉?总是断不了这根孽肠,忘不了这个祸害,既无而又有也。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庚夹:此是极心死处,将来如何?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庚夹:一说必崩。戚夹:一说就恼。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庚夹:大奇大神之文。此“相干”之语仍是近文与颦儿之语之“相干”也。上文未说,终存于心,却于宝钗身上发泄。素厚者唯颦、云,今为彼等尚存此心,况于素不契者有不直言者乎?情理笔墨,无不尽矣。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庚夹:先及宝钗,后及众人,皆一颦之祸流毒于众人。宝玉之心仅有一颦乎。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庚夹:拍案叫好!当此一发,西方诸佛亦来听此棒喝,参此语录。谈及此句,不觉泪下。庚夹:还是心中不静、不了、斩不断之故。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庚夹:此是忘机大悟,世人所谓疯癫是也。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jì)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庚夹:已悟已觉。是好偈矣。〇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由情,读《庄》亦由情。可笑。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庚夹:自悟则自了,又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犹未正觉大悟也。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庚夹:此处亦续《寄生草》。余前批云不曾见续,今却见之,是意外之幸也。盖前夜《庄子》是道悟,此日是禅悟,天花散漫之文也。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庚夹: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堕落无成也。不写出曲文何辞,却留于宝钗眼中写出,是交代过节也。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庚夹:这又何必?总因慧刀不利,未斩毒龙之故也。大都如此,叹叹!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庚夹:是个善知觉。何不趁此大家一解,齐证上乘,甘心堕落迷津哉?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庚夹:黛玉说“无关系”,将来必无关系。余正恐颦、玉从此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矣。不想颦儿视之为漠然,更曰“无关系”,可知宝玉不能悟也。余心稍慰。盖宝玉一生行为,颦知最确,故余闻语则信而又信,不必宝玉而后证之方信也,余云恐他二人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然欲为开我怀,为醒我目,却愿他二人永堕迷津,生出孽障,余心甚不公矣。世云损人利己者,余此愿是矣。试思之,可发一笑。今自呈于此,亦可为后人一笑,以助茶前酒后之兴耳。而今后天地间岂不又添一趣谈乎?凡书皆以趣谈读去,其理自明,其趣自得矣。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庚夹:却不同湘云分崩,有趣!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庚夹:出自宝钗目中,正是大关键处。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庚夹:看此一曲,试思作者当日发愿不作此书,却立意要作传奇,则又不知有如何词曲矣。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庚夹:拍案叫绝!此方是大悟彻语录,非宝卿不能谈此也。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庚夹:拍案叫绝!大和尚来答此机锋,想亦不能答也。非颦儿,第二人无此灵心慧性也。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湘云)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庚夹:拍案叫绝!此又深一层也。亦如谚云:“去年贫,只立锥;今年贫,锥也无。”其理一也。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庚眉:用得妥当之极!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duì)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庚夹:出语录。总写宝卿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颦儿却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皆绝世绝伦之人也。宝玉宁不愧杀!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庚眉:前以《庄子》为引,故偶继之。又借颦儿诗一鄙驳,兼不写着落,以为瞒过看官矣。此回用若许曲折,仍用老庄引出一偈来,再续一《寄生草》,可为大觉大悟矣。以之上承果位,以后无书可作矣。却又作黛玉一问机锋,又续偈言二句,并用宝钗讲五祖六祖问答二实偈子,使宝玉无言可答,仍将一大善知识,始终跌不出警幻幻榜中,作下回若干书。真有机心游龙不测之势,安得不叫绝?且历来不说中万写不到者。己卯冬夜。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庚夹:轻轻抹去也。“心静难”三字不谬。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出去,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庚夹:此处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线,后文方不突然。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机心都猜了,庚夹:写出猜谜人形景,看他偏于两次戒机后,写此机心机事,足见作意至深至远。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庚夹:迎春、贾环也。交错有法。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庚夹:诗筒,身边所佩之物,以待偶成之句草录暂收之,其归至窗前不致有忘也。或茜牙成,或琢香屑,或以绫素为之不一,想来奇特事,从不知也。一柄茶筅(xiǎn),庚夹:破竹如帚,以净茶具之积也。二物极微极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庚夹:大家小姐。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贾环)作的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庚夹:可发一笑,真环哥之谜。诸卿勿笑,难为了作者摹拟。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庚夹:亏他好才情,怎么想来?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庚侧:细致。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庚夹:看他透出贾政极爱贾兰。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李纨)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庚夹:写宝玉如此。非世家曾经严父之训者,断写不出此一句。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庚夹:非世家经明训者,断不知此一句。写湘云如此。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庚夹:黛玉如此。与人多话则不肯,何得与宝玉话更多哉?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庚夹:瞧他写宝钗,真是又曾经严父慈母之明训,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从礼合节,前三人之长并归一身。前三人向有捏作之态,故唯宝钗一人作坦然自若,亦不见逾规越矩也。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庚夹:非世家公子断写不及此。想近时之家,纵其儿女哭笑索饮,长者反以为乐,其理不法,何如是耶!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庚夹:这一句又明补出贾母亦是世家明训之千金也,不然断想不及此。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庚夹:贾政如此,余亦泪下。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庚夹: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庚夹:的是贾母之谜。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庚夹:好极!的是贾老之谜,包藏贾府祖宗自身,“必”字隐“笔”字。妙极,妙极!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庚侧:太君身份。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庚夹: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幸,奈寿不长,可悲哉!
贾政道:“这是炮竹嗄(á)。”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庚夹:此迎春一生遭际,惜不得其夫何!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庚夹: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庚夹: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 庚眉:此后破失,俟再补。
庚:暂记宝钗制谜云:(即下文“朝罢”谜,略)。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按:庚本本回至此止(列本同),后另页书“暂记宝钗制谜......”。以下补文有不同版本,均为后人所补,兹据戚本(蒙、舒本略同)。甲辰本补文将“更香”谜 归于黛玉,另补入宝钗“竹夫人”谜和宝玉“镜”谜,情节甚不合理,不再附录。)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顽耍,即对贾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宝钗便道:“还象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