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剧本
王安忆《金锁记》VT 改编版
序幕
【旁白】
1907年,曹七巧嫁入姜家。
那天,在喜庆的吹打乐声中,听到马师爷说:“下轿!”随后,新郎装扮的三爷姜季泽背着新娘曹七巧来了。姜季泽气昂昂地将新娘在背上颠了几下,又左右摇动身体,卖弄着健康和力气。背上的人不由地揭起红盖头看了看身下的人,似乎是满意地又放下了盖头,本来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此时抱紧了他的颈脖。
在新人的洞房里,姜季泽走至床沿,转过身,要将背上的人放下,放了几回却放不下,原来曹七巧就是不肯松手,最后竟将曹七巧拉倒,坐在她身上,几个丫鬟赶紧拉姜季泽起来。闹房的人来了,看了会儿新娘,喜庆的乐声渐渐收住,转眼间,只余新娘一人,独自坐在床沿。静了一会,新娘揭开盖头,四下看看,忽地扯下来,四下再看。
曹七巧:(不解又害怕)人——呢?
第一幕
第一场
【旁白】
曹七巧嫁给姜家二爷的第二年,生了孩子。
她依然如新娘般穿了一身红,但因为在坐月子,头上系着防风的围巾,看上去又有点像尼姑。她半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念着,手上敲着木鱼,敲得响亮,节奏渐渐快起来,变得激烈,似乎包着一团火气。丫头小双在一边伺候着。
[敲木鱼声
曹七巧:人——呢?
小双:二爷刚喝了药,睡下了。
曹七巧:(依然敲着木鱼,眼睛半闭)二爷能算人吗?我是说,人——呢?
小双: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往普陀山进香去了。
曹七巧:合家上下?难道我们不是家里头的人?
小双:不是二奶奶坐月子,老太太才不叫去的?人都走了三天了,二奶奶不记得了吗?
曹七巧:有这么和主子说话的吗?(叹息一声)连你都嫌我记性差了!不是我记性差,是这日子过的,就像,像什么?像没过的一样。这么说,人都走了有三天了?
小双:是的。
曹七巧:我守着那个活死人,又过了三天了?
小双:...是(不敢说“是”)
曹七巧:是不是?
小双:是的。
曹七巧:你说“二奶奶守着活死人,又过了三天!”
小双:(恳求地)二奶奶!
曹七巧:二奶奶守着活死人,又过了三天!
小双:二奶奶!
[敲门声
小双:二奶奶,有人来,会不会是梳头的女人,我去看看。
曹七巧:小蹄子!
【旁白】曹七巧继续念佛,敲木鱼,只不过节奏略舒缓些了。小双跑到阳台又转身回来,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
小双:(机密地)二奶奶,您哥哥曹大年,舅爷来了。
曹七巧:(骂道)我哥来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里长了疔是怎么着? 蚊子哼哼似的!大声说“ 舅爷来了!”
小双:(略大声)舅爷来了。
曹七巧:舅爷来了!
小双:(多少恶作剧地,放大声)舅爷来了!
曹七巧:(被惊一跳,喝止住)嚷什么?(放缓了语调)舅爷一个人来的?
小双:还有舅奶奶,扲着四只提篮盒。
曹七巧:倒是破费了他们。
小双:是的。
曹七巧:(骂道)你别给我装佯,当面”舅爷舅奶奶”的,背底里不知叫什么乌龟王八蛋呢!你当我听不见?每回来不都让你们说嘴?什么“装得满满的进来,一样装得满满的出去",又是什么“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裤腰都是好的",你敢说你没说过?
小双:她们说没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从没说过。
曹七巧:你是好人。这也怪不得你们,上头的人不说,下头的人,借个胆子都不敢说。(冷笑)皇帝还有草鞋亲呢!这会子有这么势利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过来? 快刀斩不断的亲戚,到时候那老的死了,他也不能不到灵前磕三个头不是?
小双:(不敢听下去了)我去领舅爷舅奶奶进来。(下)
曹七巧:(继续说自己的)他到你老太太灵前磕三个头,你也不能不受他的!
【旁白】小双口中的舅爷舅奶奶,也就是曹七巧的哥哥嫂嫂,扲着提篮盒来了,曹七巧不由得迎上前去,又止住了脚步,回坐到木鱼前,重重敲起来。嫂嫂抢步上前,两只手捧住她一只手。曹七巧不说话,只是敲木鱼,任凭嫂嫂捧着那一只手,并不理睬。
舅奶奶:姑娘,姑娘!(见曹七巧不理睬)曹大年,你也说句话呀!成日价念叨着,见了妹妹的面,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曹七巧:(一径敲着木鱼)也不怪他没有话,他哪儿有脸来见我!(将手里木糙一扔,转身向曹大年)你害得我好苦!为了几两银子,把自己的亲妹子卖到火坑里。
曹大年:这是什么话?旁人这么说还罢了, 你也这么说!你不替我遮盖遮盖,你自己脸上也不见得光鲜。
曹七巧:我不说, 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说。你拿着我那聘礼做了生意,我却是熬出一身病在这里, 我倒还要替你遮盖遮盖!
舅奶奶: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句话,好歹忍着罢,总有个出头之日。
【旁白】曹七巧受了触动,哀哀哭起来。房那边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地垂着珠罗纱帐子,三个人都不由往那里望去,有一些森然。
舅奶奶:(着急地直摇手)姑娘赶紧别哭,看吵醒了姑爷。
舅奶奶:姑爷睡着了吧?惊动了他,该生气了。
曹七巧:生气?(高声叫道)他要有点人气,倒好了!
舅奶奶:(赶紧掩住她的嘴)姑奶奶别!病人听见了,心里不好受!
曹七巧: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好受吗?
舅奶奶:姑爷还是那软骨症?
曹七巧:就这一件还不够受了,还经得起添什么?这儿一家子都忌讳“痨病”这两个字,其实还不就是骨痨!
舅奶奶:整天躺着?有时候也坐起来一会儿吗?
曹七巧: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三岁的孩子高。成亲的那日,都是他兄弟代他拜的堂,有本事叫他兄弟代他结婚啊! (忽然有所触动,猛地跺脚)走罢,走罢,你们!你们来一趟,就害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过一过。我经不起这么掀腾!你快给我走!
曹大年:妹妹你听我一句话,别说你现在心里不舒坦,有个娘家走动着,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头之日了,姜家是个大家族,长辈动不动就拿大帽子压人,平辈小辈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哪一个是好惹的? 替你打算,也得要个帮手。将来你用得着你哥哥你侄儿的时候多着呢。
曹七巧: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的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面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顺势投靠他们去了。见了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活随我去。
曹大年:(涨红了胎,冷笑)等钱到了你手里,你再防着你哥哥分你的,也还不迟。
曹七巧:你既然知道钱还没到我手里,你来缠我做什么?
曹大年:远迢迢追赶来看你,倒是我们居心不良了!走!我们这就走!凭良心说,我用你两个钱,也是该的。爹妈死的早,我养大你, 得你的聘礼, 天经地义。
曹七巧:(抢白道)你养大我? 我吃我爹妈的,是爹妈留下的麻油铺子养大我。
曹大年:爹妈留下的麻油铺子?谁经营的?
曹七巧:我看过铺子,提过升子,刷过油坛子一—
曹大年:(冷笑)当初我要是贪图彩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
曹七巧:(也冷笑)奶奶可胜过姨奶奶了,放长线,钓大鱼,指望大着呢! (号陶起来)我的亲爹亲妈呀,你们在哪里呢?晓得女儿受怎样的苦吗?
舅奶奶:(见曹大年还要争)你就少说一句吧!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呢。将来姑奶奶想到你的时候,才知道她就只这一个亲哥哥!
曹七巧:(呜咽着)我稀罕你?等我有了钱了,我不愁你不来,只愁打发你不开!
舅奶奶:(拥住曹七巧)姑娘想哭就哭个够,也只能在咱们自家人跟前才可放纵,真不知道是憋成什么样了。
曹七巧:(呜咽着)怎么不憋气?一家子都往我头上踩,我要是好欺负的, 早给作践死了, 饶是这么着,还气得我七病八痛的!
舅奶奶:姑娘近来还抽烟不抽?倒是鸦片烟,平肝导气,比什么药都强。姑娘自己千万保重,我们又不在跟前,谁是个知疼着热的人?
曹七巧:(平静下来,起身打开箱子,取出一件件的东西)你们来的是时候,一家子上普陀山进香去了,要不,大眼小眼,盯贼似地盯着。这箱子里的些东西,都是我平常攒着的,等方便了好给你们。金挖耳侄女们一人一个,侄子们是金锞子,这一只法琅金蝉打簧表,是专给哥哥藏着的。你们也好走了,我也给你们闹得乏了。
舅奶奶:(低头抹泪)咱们就不叨扰了,等方便了再来看姑奶奶。
曹七巧:不来也罢了,我应酬不起。
【旁白】曹七巧转身收拾箱子,房间深处楠木大床的帐子似乎动了动,曹七巧抬起头。
曹七巧:死人,醒了?(见帐幔不动)死人!
【旁白】帐幔忽又一动,曹七巧疾步过去,忽地撩起帐幔,不由得一惊,床跟前站着姜季泽。
曹七巧:是你!你不是跟老太太上普陀山去了。
姜季泽:(脸上笑着,却可见出内心的紧张)老太太让我回来拿样东西。
曹七巧:(怀疑地)什么东西这么要紧,值得专门跑一趟来拿?
姜季泽:(心虚地笑着)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东西,不过是老太太急着用,你知道老太太的牌气。
曹七巧:(点头)这件东西还很贵重,要她宝贝老儿子亲自来拿,可不是一一
姜季泽:(轮到他后退了)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老太太不是向来怪我懒吗?我就讨她老人家欢喜,勤快一回。
曹七巧:(向他逼进)你就知道讨老太太欢喜。
姜季泽:老太太嘛,老太太欢喜了,全家就都欢喜了。
曹七巧:要娶了媳妇,也知道讨媳妇欢喜了。
姜季泽:我可不想娶媳妇。
曹七巧:为什么不想?是叫棋盘街的长三堂子绊住了吧?
姜季泽:(正色地)我是从来不去那种地方的。
曹七巧:你是好孩子,(走近他,挨着他了)你真是好孩子,你背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多好的孩子!(摸着他的肩膀,沉醉地)这肩膀多么结实,多么有力气,就想在这上面多待一会儿,我可是一直想着呢!你是不会想着我的。
姜季泽:二嫂,二嫂。
曹七巧:别叫我二嫂,叫“七巧",我的娘家名字(手继续在他身上摸着)
姜季泽:(告饶地) 二嫂,我要走了,老太太等着呢!
曹七巧:急什么呢?陪我一会儿,我可闷死了,我的憋闷你们知道吗?你,知道吗?
姜季泽:(身体不安起来,躲着她的手)真要走了,老太太要问了一一
曹七巧:问什么?不是领老太太旨来的吗?
姜季泽:老太太急等着用呢!
曹七巧:什么东西这么急?
【旁白】姜季泽躲着她的手,冷不防,她的手从姜季泽怀里掏出一个香炉,两人都一怔。
曹七巧:(端详着香炉)这不是咱们家的宝贝吗?宣德炉,这可是老太太吹嘘的那个物件?宣德年间皇上亲自监制,风磨铜制成三千七百六十五件,这一件怎么就落到你们姓姜的手里了? 哦,你家老老老老老老太爷受皇上恩赐的。说也奇怪了,照理说,你们是有德行的人家,可是怎么就遭天报,生了你二哥这么个瘫子一一
姜季泽:(欲夺回)不是,不是一
曹七巧:(躲过他的手)不是什么?
姜季泽:不是香炉一一-
曹七巧:不是香炉是什么? (又抽出手来端详)让我开开眼,皇上恩赐的东西。
姜季泽:不是老祖宗的宣德炉! (再去夺)
曹七巧:我看像! (再躲开)
姜季泽:你懂什么!
曹七巧:我懂得很!
姜季泽:(倒歇下手来,追究的架式)你懂?你倒是说我听听,从哪里看出是宣德炉?
曹七巧:从哪里? (看着他,忽而温柔下来,抬手擦他额上的汗)看你急得这一头汗!急什么呢?
【旁白】姜季泽趁她不防,猝然去夺,不料曹七巧早有防备,藏于身后,两人扭在一起,纠缠了一阵。无意中,曹七巧被触到了痒处,不由笑了出声,人也软了。这似乎启发了姜季泽,他又照样来了一下,曹七巧笑得弯下腰,可手上依然不松。这样就变得有点像玩笑。曹七巧忽然在姜季泽跟前跪下了,抱住了他的腰。
曹七巧:我的小爷,你可真有个好身子。
姜季泽:我是怕伤着你,没敢下力气,你当我真夺不过你?
曹七巧:你下力气,下力气呀!
姜季泽:(惊慌了)二嫂,二哥床上躺着呢!二嫂!
曹七巧:(横下一条心,抱住他不放)叫七巧,叫七巧就给你。
姜季泽:(无奈地)七巧。
曹七巧:(几乎是狂喜地)哥哥!
【外面传进小贩的叫卖声。
第二场
【旁白】又有几年过去,到了1912 年。曹七巧的丫头小双在阳台上,忽有人从底下喊——
行人:请间楼上小大姐,豆市街往哪边转?
小双:往前,看见有王家码头路,走进去就到了。
行人:谢谢小大姐!
小双:这位哥哥哪里来的?
行人:北五帮行栈的人!
小双:运大豆来了?收成好?
行人:打仗呢!
小双:路上顺当?
行人:海盗抢!
小双:哥哥命大呢!
行人:托小大姐的福!
【旁白】老太太卧室外边的起坐间里,大奶奶玳珍和新娶进门的三奶奶兰仙,一边坐着等老太太起床,一边喝着茶。兰仙虽然是新人,但穿着并不十分鲜亮。
大奶奶:三妹妹是新人,怎么穿得这样素净?
三奶奶:(细声细气地)打仗嘛,也顾不上什么了。
大奶奶:(叹息一声)我晓得三妹妹心里委屈,办喜事,偏赶着革命党造反,就说减省些吧,总得有个谱子,可这也有些太看不上眼了。三妹妹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我们看了,也要替三妹妹生气。
三奶奶:(低着头)没什么。
大奶奶:这也实在没法子,兵荒马乱的,乡下的租子收不上来,北边的房子据说也烧了几处。
三奶奶:我真没什么。
大奶奶:这一家外头看是看不出来,身在里面才知道,大不同了。
三奶奶:(有意岔开话题,抬头问)二嫂也还没来呢!
大奶奶:(笑)她还有一会儿耽搁呢。
三奶奶:打发二哥吃药?
大奶奶:吃药还在其次,(拇指抵着嘴唇,模仿抽大烟)嘘一--嘘一—-
三奶奶:(诧异地)两人都抽这个?
大奶奶: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有意地装着不晓得,照常地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小双:二奶奶来了。
【旁白】曹七巧一手撑着门,一手撑了腰,身上穿着一身红,看上去,就像她在办喜事。
曹七巧:(四下里一看,笑)哟,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伺候我们那位起来呀。扶起来,滑下去,扶起来,滑下去,多少个回合。
三奶奶:(多少是不知厉害地)二哥的身子骨软成这样!
曹七巧:(膘三奶奶一眼,笑)三妹妹想知道你二哥的身子骨啊?挨着他坐坐就知道了!
大奶奶:(正色地)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
曹七巧: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是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
大奶奶:(哗一口)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
曹七巧:(上前拉住大奶奶的袖子)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头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吗?
大奶奶:(撑不住嗔嗤一笑)怎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
曹七巧: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
大奶奶:(摇着手)够了,够了,少说两句吧。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么避讳,老太太还在里面躺着呢,要听着了,管教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罢进老太太房内)
【旁白】大奶奶说罢进老太太房内了,曹七巧觉得有些没趣,伏到三奶奶的椅背上。
曹七巧:三奶奶真是好头发,我原先头发也是密得穿也穿不透,如今熬薄了,快盖不住头皮了。
三奶奶:我看二嫂的髻沉甸甸的。
曹七巧:那是你没见过先前。
大奶奶:(从老太太门里探出头)老太太起来了!
【旁白】三奶奶和二奶奶曹七巧连忙扯扯衣襟,摸摸鬓脚,打帘子进隔壁房去。三爷姜季泽一路打着哈欠上,正迎着大奶奶从老太太房里出来。
姜季泽:大嫂,早。
大奶奶:还早,什么时辰了? (甩手下)
姜季泽:(迎了老太大的门,大声地)向老太太问早。(看到三奶奶)起这样早,原来跑这里来,急死我了!
【旁白】三爷姜季泽和正在走出门的三奶奶扑了个对面,曹七巧紧跟三奶奶身后出来,两手兜在三奶奶脖子上,把脸凑上去。
曹七巧:(笑)这么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三弟你还没谢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 三妹妹呢,也白受煎熬。
三奶奶:(脸沉下,将曹七巧的手解开一放)说话放尊重些,好歹也叫你一声二嫂。
曹七巧:三妹妹不必这么拘谨,咱们也都算是过来人了,有什么不知道的?
三奶奶:(急了)你要再胡说,我就告老太太去了!
曹七巧:好,不说,不说!
姜季泽:(望三奶奶一眼,微笑着)二嫂,自古好心没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
曹七巧: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地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人。谁承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
姜季泽: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
曹七巧:(长吁一口气,挨到三奶奶跟前)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求你也留你不住!
姜季泽:(笑)是吗?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住? (一面向三奶奶使个眼色)
曹七巧:(笑得直不起腰,捶着三奶奶)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这么个猴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
【旁白】姜季泽说着给三奶奶使个眼色,三奶奶对曹七巧看不下去,挣脱走了。曹七巧坐下,一手托腮,抬高眉毛,斜瞅着姜季泽。
曹七巧:她跟我生气吗?
姜季泽:(笑)她干吗生你的气?
曹七巧:我正要问你呀,我难道说错话了不成?说她留得住你不好,留不住你倒好了?留你在家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头逛去?
姜季泽:(笑)什么留得住留不住,在家在外头,总之,这一家子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我花了公账上的钱罢了。
曹七巧: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哪怕再搭上祖宗的传世之宝宣德炉一一-
姜季泽:(一皱眉头)二嫂!
曹七巧:(调皮地)就是那个皇上恩赐的宣德炉。
姜季泽·(告饶又撒娇地)二嫂一
曹七巧:(一笑)我若皱一皱眉头,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
姜季泽:(嗤的一笑)我的身子,要你操心?
曹七巧:(颤声地)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
姜季泽:(正色地)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他是个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
曹七巧:(逼细嗓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将手贴在姜季泽腿上)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感觉......
姜季泽:(调笑)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
曹七巧: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
【旁白】曹七巧直挺挺地站起来,两手扶桌子,垂着眼皮,她试着在姜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角,将手贴在他腿上,姜季泽脸上也变了色,但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捏住曹七巧的脚。曹七巧则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背抽措着。姜季泽怔住了,随后站起来准备走。
姜季泽: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
曹七巧:(扶着椅子站起来,呜咽着)我走。(扯出手帕沾沾脸,忽而微微一笑)你这样卫护你二哥!
姜季泽:(冷笑)我不卫护他,还有谁卫护他?
曹七巧:(向门走去)哼,你又是什么好人? 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
姜季泽:(笑)我原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哪经得你挑眼儿?
曹七巧:(待要出去,又回身,低声地)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
姜季泽:(笑)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不好!
曹七巧:(走近他身边,低了声音)你不要装,你知道我好还是不好?
姜季泽:(也低下声音)我真不知道你好还是不好?
曹七巧:(双手从背后搭在他肩膀上)你都背过我了,自然知道我好不好。
姜季泽:(略一下腰,背起她,赶紧又放下了)不知道也罢。
曹七巧:(笑一声)难不成我跟个残废的人,就过上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
姜季泽:(心动,犹禄,又止住,侃侃地)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曹七巧:(陡地转回来,逼着姜季泽)你不胡来? 你不胡来?
姜季泽:(步步后退,情急地)家里人我是不惹的。
曹七巧:(笑,继续紧逼)家里人自然不好惹。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不是个累赘又是个什么?
姜季泽:(后退)不,不!
曹七巧:你有的是外头的人,又会弹,又会唱,又会来事,又会作怪,我倒也想做个外头的人,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
姜季泽:(又轻挑起来)你去呀!人家想着从良,你倒好,想入娼门。
那曹七巧:娼门怎么了?总比守个活死人强。
姜季泽:你又发牢骚。你走啊!
曹七巧:走,走得了吗?叫你们牢牢地锁着。
姜季泽:就算锁你,也是个黄金锁。
曹七巧:这黄金锁,是枷在我的脖根上,连金子的边也啃不着。
姜季泽:那也是你自己伸头往里套的。
曹七巧:就算是我自己伸的头,如今我就锁在这个家里头了,我要你这个“家里人"!我可是只有“家里人”。姜季泽,我还是要你!
姜季泽:这又是何苦呢?
曹七巧:谁让你背我的呢?你背我进这姜家的门,我就是你的人了!
姜季泽:(讨饶地)二嫂 。
曹七巧:别叫二嫂,叫我娘家名字,七巧,叫啊! (柔声地)叫,七巧。
姜季泽:(躲不过,一边挣着,一边向老太太房里) 老太太也许回来了,妈!
曹七巧:(压低了恨声地)你妈死了!
[正撕扯着,传来一阵乱响,小双的声音一
小双:二奶奶,二爷过去了!
(曹七巧一怔,姜季泽抽出身来)
姜季泽:二哥要是有个短长,我和你没完! (一撩袍子,下)
曹七巧:(一个人呆立着忽然笑了)呵
姜季泽:(也低下声音)我真不知道你好还是不好?
曹七巧:真是个好兄弟。
第三场
【旁白】1922年,十年过去了。
小双在阳台,用衣叉举起一件件旗袍,挂在阳台上方晒衣绳上。现在正是旗袍兴起的时代。大爷,大奶奶,二奶奶曹七巧,三奶奶,马师爷聚在房子里,独当一面坐着的是族中的最高长辈,叔公九老太爷,仪态威严。满台纬素,唯有曹七巧,就像有意为之,孝衣,孝袍,以及鞋面上的白麻布,都短了一条,露出底下的大红衣裙。
大爷:三奶奶,季泽还没起来吗?全家都等他。
三奶奶:今天倒是起得早,起来就不见了。
大爷:难道他不知道分家的事?还往外跑。
曹季巧:(微微一笑)恐怕是看到了总清算的日子,就想一跑了之。
大爷:嗯...(皱眉,不搭言)
马师爷:无论三爷有多少亏空,也有大爷兜着,亏不到二奶奶身上。
曹七巧: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大爷:(皱眉)九老太爷在上头坐着呢,轮得到一个妇道人家说话!
曹七巧:我也不想说话,可是我不说谁说呢?我们二房没人呀!二爷没了,少爷还小,唯有我妇道人家出头了,你们也别想欺我!
九老大爷:咳咳(表示不耐烦)。
马师爷:大爷,不能让九老太爷久等了,好不容易请他老人家出来作公人。
大奶奶:三奶奶,三弟走时没说一声往哪里去了?
三奶奶:他往哪里去,我从来不爱知道!
曹七巧:一个枕头上睡的人,什么心思不知道?
三奶奶:(冷笑)我知道他什么心思,我看,并不如二嫂你知道他的多!
大爷:你...(大爷欲发作,却听九老太爷的拐杖在地上柱出一声响)或者就开始吧,他算老几,一家人候着!(不耐烦的)
曹七巧:那不行,三爷还非到不可,平时就数他公账上支得多,笔笔都需算清了,你们别帮他打马虎眼。
大爷:(冷笑)大奶奶,你听见没有,难道要我亲自和那人对嘴,就像你们都怕她似的!
大奶奶:(也冷笑)我们并不怕她,不过,怎么说呢?二奶奶家是开麻油铺的, 站惯了柜台,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村话没听过, 一旦闹起来.什么样的难堪不会有? 何苦自找没趣呢!
曹七巧:我也不知道事情是错在哪一根筋上了,姜家这样的官府人家,怎么就和开麻油铺的攀上了亲。
【旁白】九老太爷的拐杖重重柱了三下,姜季泽应声而上。
姜季泽:让大家久等了,对不住,可总是老太太要紧啊。这一套往生咒非要这个时辰念,老太太才能进极乐净土。紧赴慢赶地,方才从玉佛寺赶回来。
曹七巧:(讥诮地)真是个乖儿子,老太太没白疼你!
姜季泽:乖儿子是你叫的吗?
曹七巧:我偏叫,乖儿子,乖儿子!
三奶奶:(忽然奇怪地冷笑一声)嗤——
大爷:(恼怒地)你以为你躲得过初一,就躲得过十五。
姜季泽:(也着恼了)我为什么要躲,我有什么可躲的?
大爷:问你自己,你去公账上查查,拖欠了多少?要仔细追究,你就要倒赔!
姜季泽:我不信我要倒赔,我是多用了些,可也有限。地淹了,房烧了,兵抢了,股票跌了,也要算我头上吗?
大爷:你不用扯这些来做障眼法,不算你的自然不会算,该算你的你也跑不掉!就算看在兄弟面上放你跑,人家会答应吗?
姜季泽:(故作可怜地)随你们怎么说,反正老太太不在了,没人替我作主了,你们就整我!
大爷:(略有些心软)你还有脸提老太太,都是老太太纵容的,看你往后怎么折腾,还有多少可折腾的!
曹七巧:(点头笑)骂得好。
【旁白】九老太爷的拐杖连连柱着地。马师爷将一堆账册端到九老太爷跟前。九老太爷用手挡住账册。
马师爷:这些账册请老太爷一
九老太爷:我就不看细账了。祖上积德,庇荫子孙,你们要知恩图报,不要为些蝇头小利计较,伤和气事小,坏姜家名声可就因小失大了。
曹七巧:姜家可真是有个好名声!
大爷:长辈说话,有这么插嘴的吗?
姜季泽:大哥,你看,她总是瞎搅和。
大爷:(发怒地)谁是“她"?是你二嫂!黑白不分。上下不辨!
三奶奶:(又是奇怪的一声)嗤——
九老太爷:(已没了宣讲道德经的兴致)马师爷,你就报账吧。
马师爷:(摊开账册)东西其实就这么几项,一项田地,一项房产,一项现钱,第四项,也可以不算作是祖产,就是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首饰。
曹七巧:为什么不算作祖产,都是老祖宗留下的。
大爷:(怒目而视曹七巧,已经忍无可忍)你——
大奶奶:(安抚地)二妹妹别着急,等马师爷报完了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再说也不迟。
姜季泽:说不定还是好事,话不就说早了?
曹七巧:好事,会有什么好事轮着我?(扯扯姜季泽的袖子)三爷你说说,哪一件好事轮着我了?
三奶奶:嗤——
大奶奶:(强忍着不耐)咱们听完了再议行不行?
马师爷:(此时亦想着快点结束,尽力简洁地)第一项,田地。连年战乱,已经名存实亡,多是撂荒了,有收成的尚余不多。三爷名下的一份,抵去公账上的拖欠,没了。大房和二房对半分。
三奶奶:(气得拂袖而去)哼。(下)
马师爷:第二项,房产。青岛的,天津的,原籍的,北京的,还有上海本地,如今所住的这一所。听起来不少,事实上呢,一半闲置着,没有租户,反要赔上修葺,折旧,合成收益也就有限了。三爷名下的,依然抵作公账上拖欠的,没了。大房二房平分。三爷,趁三奶奶走开,我也说你几句,你在公账上支钱支得实在太凶,拦也拦不住你,又不敢告诉给老太太听,好,这会到总清算的时候了。算上第三项,现钱,三爷你还净欠六万呢!
九老太爷:子孙不肖,子孙不肖!
大爷:让叔公见笑了!
曹七巧:叔公见笑归见笑,可是要做个明证,这清算再不能弄成糊涂账了。
姜季泽:(耍赖地)反正你们总要给一个住和吃,我现在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了,不成让我们三房乞讨去!
曹七巧:你爱乞讨不乞讨的,干我们什么事!
姜季泽:(赖皮又轻侥地)二嫂原先可不是这么说的。
曹七巧:(又被唤起了兴趣)原先如何说的?
姜季泽:原先,二嫂说——
曹七巧:(脸上挂了笑)原先如何说?
姜季泽:说——
马师爷:(轻咳一声,以示提醒)咳咳。
姜季泽:不说了。
马师爷:正是考虑到三房一家子人的生计,三爷你那供姨奶奶住的那一幢小洋房,抵押出去,就不充公抵账了。再有,第四项,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首饰,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纪念,由兄弟三个均分。三爷他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也就只能这样了。
大奶奶:(讥诮地)三弟可别把母亲的纪念也赔光了!
大爷:不争气的东西!
曹七巧:(忽然叫道)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
九老太爷:(睁眼望了她)怎么?你连他娘丢下的几件首饰也舍不得给他?
曹七巧:亲兄弟,明算账,大哥大嫂不言语,我可不能不老着脸说句话。我比不得大哥大嫂一一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大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账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账,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活。儿子长白不满十四岁,女儿长安刚十一,往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说罢眼泪流了下来)
九老太爷:依你怎么办?
曹七巧:(呜咽着)哪儿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
九老太爷: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爱听! 二房里有田地没人照管,三房里有人没有地,我待要叫三爷替你照管,你多少贴他些,又怕你不要他!
曹七巧:(冷笑)叫三爷替我们照管,我们多少贴他些!只怕到时候,连田地一并贴给了他,不仅他,连我们一并都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九老太爷:替你做主,你又不依。
曹七巧: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个不依!来人哪!小双你把白哥儿给我找来!长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血,人家还看不起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叫你爹拖着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寡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么?至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可是年纪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
九老太爷;(一拍桌子)我不管了!是你们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来的,你当我喜欢自找麻烦么?
【旁白】九老太爷站起来一脚踢翻椅子,不等人搀扶,一阵风走下场。曹七巧在一边嚎呴大哭,其余人也要走,马师爷却又发话了——
马师爷:(压低了声音)大爷三爷,等等!(机密地)等等,大爷三爷,请坐下,还有一件事情,要咱们自己家人关上门说。
【旁白】众人原本要走,都站住了,曹七巧的哭声也低了。大家重新又落了座,曹七巧也止了哭,一并望向马师爷。
马师爷:方才其实并没有说完,还有第五项,就是老太爷留下的一些字画古玩,清点了两日清点完了,别的都在,独独缺了一件,缺的这一件,却是最贵重的。
大爷:哪一件?
马师爷:宣德炉。
【旁白】顿时全场肃静了。姜季泽与曹七巧对看一眼。
马师爷:宣德炉,不是一般的香炉。宣德三年,皇上钦点工部尚书吕震,用暹逻国进贡的风磨铜,在铸造局铸造,按的样式是商周时期的青铜器,还有宫中所藏官、哥、汝、定、钧窑瓷器中款式最典雅的,一总才铸了三千七百六十五件,其中十二炼铜所铸之炉,专用于内廷,十炼,八炼,六炼,则赏给忠臣,或者用于郊坛祠庙。这就是其中的一件。后来,宫中也仿制了一些,流到外间,又有仿制的,即便是仿制的,都是贵重的。可是这一件,却是真品。现在,没了。
[曹七巧和姜季泽又互看了一眼。
大爷:马师爷,你再细找找。
马师爷:就差要拆房子了。
大奶奶:实话说,马师爷你方才说的宣德炉的来历,也不是头一回听说,老太太高兴的时候,也常提起,可咱们就从来也没见过的。
大爷:我倒不敢说没见过,小时候,祭祖时也曾供过几回,可后来世道乱了,怕丢,就不拿出来了,再没见到。老太太喜欢说家道兴旺的日子,倒是提起过。
三爷:我是没见过的。
曹七巧:(看他一眼)你要没见过,咱们就更没福分见了。
马师爷:那就是长翅膀飞了!
大爷:怎么能呢?会不会是哪个底下人私自拿出去换钱了?要不要查查这些日子,有谁急着用钱,或者有大笔进账的。
姜季泽:对,或许是哪个输钱欠下了赌债。
曹七巧:也或许在外头又养了一房什么的。
大奶奶:这该从什么时候查找起呢?不是说多少年没人见过了,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
马师爷:每年大伏里头,都要开顶楼库房的门通风,也要查点查点,可那宣德炉不是格外金贵吗,是箱子套箱子,箱子再套箱子地锁进柜子里头,所以,(顿了一下,十分谨慎地)像是自己家的人拿走的。
[曹七巧又看姜季泽一眼,微微笑着。
大爷:(愤怒地)你是指我们这些人了?横竖就是这几个人,都在这里了,查吧!
马师爷:大爷别生气,我的意思是,倘若是个底下人,至多拿个金裸子,银裸子,再大的东西就不敢了。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三百年出个不要命的,就正出在这宣德炉上了。
姜季泽:(态度积极地)倒未必是不要命的,底下人哪里见过什么的,就当是个平常用的手炉脚炉,见它有几斤铜,卖了换钱买猪头肉了。
曹七巧:说的真轻巧!
马师爷:(笑)为吃口猪头肉,犯得着潜进库房,开几层锁——
曹七巧:(笑)还必是月黑风高,家中无人一(说到此处,自己也吓一跳,停下来)
姜季泽:(看着她,脸已变色)说的不错,必是家中无人——
大奶奶:(也笑)咱们家就是人多,什么时候断过人啊?要说全家出行,那还是革命党造反之前的事情了,有十多年了吧,老太太领着去了一回普陀山,哦,是二妹妹生长白的时候,就留下二妹妹了——(忽然噤言,看着曹七巧)
姜季泽:(心虚地)对,就是那回,二奶奶的哥哥嫂嫂上过一回门!
曹七巧:(愤怒地)我哥哥嫂嫂上门,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是跟老太太上普陀山了吗?
姜季泽:(自知失言,软弱地)我,我猜的!
曹七巧:(连连冷笑)你猜的?我也会猜!我猜是有人偷拿了老太太的钥匙,从普陀山潜回家来,上了库房,开了柜子,开一道锁,再开一道锁,拿走了里面的宣德炉——
姜季泽:(反而镇静下来)马师爷你莫要说,那些没见识的人,没见过什么,不懂得拿宣德炉,至多拿它几个金银子、银裸子的。马师爷,就是那种没祖业根基的,暴发的泼户,好比像开麻油铺的,和强盗贼就只差一步呢!金裸子银裸子要,宣德炉也要。
曹七巧:(指着姜季泽,气到极处,反笑起来)这才叫作贼喊捉贼呢!
姜季泽:(无赖地)你叫我贼,我就是贼,不是有句古话?贼要贼抓,铁要铁打。我就是抓你这个贼了!
曹七巧:你无情,就不能怪我无义。马师爷,宣德炉就是他拿的,他,三爷,姜季泽,他悄悄地从普陀山回来,偷拿了宣德炉,揣在怀里,待要再潜出门,正好遇着我娘家哥哥进门,人声嘈嘈地,就耽搁了,被我逮个正着。不是说,贼要贼抓,铁要铁打吗?(凄楚地)我就是个贼,我进了姜家的门,就是个贼,你们哪一天不当个贼似地防我?宣德炉就在他那里,大哥大嫂,向你们兄弟要去,上公堂审去,不怕问不出来!
姜季泽:(忽然笑起来)你说你抓着了我,掐住我的手了?却怎么又放我?
曹七巧:(语塞)我,放你了?
姜季泽:你既然抓住了我,就该当场送我到老太太跟前,为什么不呢?
曹七巧:(自语地)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
[外面忽传来小贩叫卖声,听上去煞是凄凉。
第四场
【旁白】
隔了几年。分家之后,曹七巧带一儿一女另租房子生活。他们住在较为新式也较为逼仄的弄堂房子,阳台沿上列了一行鞋,从旧式到新式。小双和相邻阳台的女佣窃窃私语。卖梨膏糖的手风琴声响着,从弄口传了进来。
屋子里,曹七巧一个人斜在一张烟榻上吸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木鱼,这两样物件放在一处,看起来很奇异。曹七巧依然穿着一身红,一团火似的。
小双:你家有客人来了!
女佣:(低头辨别一时)不是我家,是你家的。
小双:真是我家的! (转身进去)二奶奶,有客来了。
曹七巧:(懒懒地)又是我哥哥嫂嫂?
小双:不是您哥哥嫂嫂,是——
曹七巧:是个鬼!除了我哥,还有谁会上门?
小双:是姜家一一-
曹七巧:见你的大头鬼!不许提姓姜的一个字,自打分家,就断来往了。
小双:可是三爷已经到门口了。
曹七巧:(一轱辘爬起来坐直了)让他滚!
小双:我就回三爷说二奶奶不见人。
曹七巧:照我的原话回,一个字,滚!
小双:(欲转身)
曹七巧:等等。黄鼠狼给鸡拜年,有什么好事?我怕他吗?请三爷上来。兵来将挡,我凭什么要怕他?心虚的是他,他倒是敢上我的门!他有什么事呢?
【旁白】曹七巧显然抖擞起来,整顿衣衫头发。她兴奋而不安地在地上来回走着。姜季泽满面春风地进来了。
姜季泽:二嫂近来好?
曹七巧:没被你们整死,活着,就算好。
姜季泽:(并不介意,大度地)白哥儿在书房里读书吗?
曹七巧:托您的福,白哥儿也还活着呢!
姜季泽:长安呢?湿气可大好了?
曹七巧:难得你还记得长安的湿气,可怜她从小没了爹,还有你这个叔叔和她争食。
姜季泽:二嫂,你这可是诋毁我,我怎么能和侄儿侄女争食呢?就算我敢和他们争,可他们后面不是还有二嫂你吗?那可就是虎口夺食了,我敢吗?
曹七巧:(略得意地)量你也不敢!
姜季泽:二嫂,你就别记那些气恨的事了。分开过了这些日子,我心里可是记挂得不行。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好的,还老是闹气,一旦见不着了,就缺了什么似的,谁让咱们是一家子,都姓一个姜字。
曹七巧:你别提这个姜字!
姜季泽:不提,不提。可我不提别人也要提。白哥儿娶媳妇,红灯笼上面要写姜府, 长安出阁,下的帖子也要写姜小姐。
曹七巧:我们长安不出阁!
姜季泽:(笑)长安不出阁,二嫂你可是出了阁的人了,就算咱们姜家的人了,(皮厚地)不愿意和我一家子啊!
曹七巧:(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却还防备着)来做什么? 来找宣德炉?
姜季泽: 二嫂, 你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曹七巧:怎么是不能提的了?不已经撇清了吗?世上再没有你这样清白干净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提的?贼是我们这种人当的,我们曹家个个都是贼。(陡然气恼起来,上前揪他的衣服)我早就要想同你说个明白,无奈你总是躲着我,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你非得说明白不可!
姜季泽:二嫂——我真没拿! (讨饶似的)
曹七巧:拿没拿不能由你说。我也告诉你, 我已经着人各个典当行里查去了,朝奉们有几个和我哥哥熟识,不怕查不出来。
姜季泽:(真有些被吓住了,退缩地)我没拿,反正我没拿。
曹七巧:(威逼地)你没拿?
姜季泽:我要说我拿了,大哥会动家法。
曹七巧:(小声地)咱们就不给别人说,咱们说给自已听, 你拿了吗?
姜季泽:(小声地)我,我,我,还是没拿!
曹七巧:你没拿?
姜季泽:我不敢说!
曹七巧:没事,说吧,这里没外人。
姜季泽:我还是不敢!
曹七巧:你不敢当,倒往我身上赖!
姜季泽:二嫂,我看你是个有胆略的人,一点不同女流之辈,所以才敢往你身上推呢。
曹七巧:(叹息一声)我有什么胆略,不过是破罐破摔罢了。
姜季泽:二嫂你千万莫要这么说。
曹七巧:你总是二嫂二嫂的。
【旁白】曹七巧本来揪着姜季泽的衣服,听他这么说着,心软下来,松了手,放他过去了。两人分头坐下,都平静下来。喝了一会儿茶。
曹七巧:三弟,你发福了。
姜季泽:(笑)心宽体胖,我是不上心事的人,不像二嫂你事事要强。
曹七巧:有福之人不在忙!
姜季泽:等我把房子卖了,我就一件心事都没了!
曹七巧:就是你作了押款的那房子?你还要卖?
姜季泽:二嫂总是看不起我,早已经赎回来了。
曹七巧:那就是用了母亲的纪念——老太太的首饰。
姜季泽:(正色地)老太太的首饰哪能任意动,我做了儿笔买卖,除了嚼吃,略有盈余。
曹七巧:几年没见,真出息了呢!
姜季泽:当初造它的时候,很费了点心思,有许多装置都是自己心爱的。后来你是知道的,那边地皮值钱了,前年把它翻造了弄堂房子,一家一家收租,跟那些住小家的打交道,我实在嫌麻烦,索性打算卖了它,图个清静!
曹七巧:(不相信地)口气好大!我是知道你的底细的,你在我跟前充什么阔大爷!
姜季泽:我说嘛,二嫂就是看不上我。
曹七巧:算,算,我不跟你谈什么银两的事,谈到终了,总是被你套进去,吃了亏也说不出。咱们说别的。
姜季泽:二嫂但凡有一点点看得起我,我就扬眉吐气了。
曹七巧:(岔开话去)三妹妹好吗?腰子病近来发过没有?
姜季泽:(笑)我也有许久没见过她的面了。
曹七巧:这是什么话?你们吵嘴了吗?
姜季泽:这些时我们倒也没吵过嘴。不得已在一起说两句话,也是难得的,也没那闲清逸致吵嘴。
曹七巧:何至于这样?我就不相信。
姜季泽:(叹息一声)唉——
曹七巧:没有别的,要不就是你在外头玩得太厉害了。自己做错了事,还唉声叹气的,仿佛谁害了你似的。你们姜家就没有一个好人!(作势要打) 。我非打你不可!
姜季泽:你打,你打!
曹七巧:(待要打,又撤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气)我真打!
姜季泽:(凑上去)你倒是打我一下吧!害得我浑身骨头痒痒着,不得劲儿!
【旁白】曹七巧举起白团扇,作势要打。姜季泽把交叉的十指往下移了移,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曹七巧几度要打,又撤回手去。她一扇子劈下来,又在半空中停住,吃吃笑将起来。见姜季泽耸着肩膀凑过来讨打,曹七巧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发笑得格格的。姜季泽把椅子换了个方向,面朝墙坐, 人向椅背上一靠,双手蒙住眼晴,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曹七巧:(啃着扇子柄,斜骠着他)你今儿是怎么了?受了暑吗?
姜季泽:你哪里知道?(放低了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家里的那个不好,为什么我拼命地在外头玩,把产业都败光了?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谁?
【旁白】曹七巧有些胆寒,走得远远的,脸色慢慢地变了。姜季泽跟了过去, 在她对面站住。
姜季泽: (小声地)二嫂!······七巧!
曹七巧:(小声地)你不是说,不招惹家里人。
姜季泽:不错,家里人多眼杂,让人知道,我是个男子汉,还不打紧,你可了不得!
曹七巧:(手直打颤)我要相信你才怪呢!
姜季泽: 你怎么能够相信我?自从你到我家来,我在家一刻也呆不住,只想出去。你没来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荒唐过,后来那都是为了躲你。娶了我那位来,我更玩得凶了,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见了你,说不了两句话我就要发脾气,你哪儿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对我好,我心里更难受,我得管着我自己,我不得平白地坑坏了你!
曹七巧:(怔怔地)那你今日又来说这些做什么?
姜季泽:我是想熬住的,不也熬住这多年了? 可是,想想,横竖我们半辈子已经过去了,说也白说,要不说呢,又什么时候再说呢?我为你吃了这些苦,亦忒冤枉了。所以今天说出来,死也罢了,管他什么家里人不家里人!
曹七巧: (锐声地,像弱水人抢了根救命稻草)你是有个家里家外,我有什么?我就只有你这个家里人,活活的冤家!
姜季泽:(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面)七巧!
曹七巧:(轻声,自语似地)你为我吃的苦抵得上我为你吃的苦吗?当初,我哥把我聘给你二哥,是为得那几百两银子,我为什么?我不知道。后来,倒像知道了,是为了遇见你,是命中注定要遇见你。可是你,(推他,却推不动)好容易死了心了,你又来撩拨!
姜季泽:(面颊还贴在她的扇面)我也不管那么多了,等我那房子出手——
曹七巧:别提那房子!
姜季泽:好,不提。
曹七巧:你可别哄我,哄我,我和你没完!
姜季泽:(委屈地)人家都为你得了一身病。
曹七巧:你要哄就哄长些时间,别叫我识破,你可是个会做戏的,那就再做得足一些,干脆做成真。
姜季泽:谁做戏啊!人家再无半点假了。等我那房子出手,我就再没牵挂了。
曹七巧:又提房子,(还沉醉着)十年过去了,你和我都老了,做人就是这么不讲理,可到底还是那个你和我!
姜季泽:不是我非要提房子,我是说,这房子是个大牵挂,绊住我了,要解脱出来,我就全心全意地和你——二嫂——
曹七巧:(警觉起来,抬眼望他一会,慢慢抽出扇子,走开去,闲淡地)你卖房子,接洽得怎样了?
姜季泽:(也立直了)有人出八万五,我还没打定主意呢。
曹七巧:(沉吟地)地段倒是好的。
姜季泽:谁都不赞成我脱手,说还要涨呢。
曹七巧:是啊! (回头看他一眼,他也正看着她)可惜我手头没有这一笔现款,不然我倒想买。
姜季泽:其实呢,我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们乡下你那些田,早早脱手的好。自从改了民国,接二连三地打仗,何尝有一年闲过?把地面上糟蹋得不成样子,中间还被收租的,师爷,地头蛇一层一层勒索着,莫说这两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着了丰年,也没有多少进账轮到我们头上。
曹七巧:(寻思地)我也盘算过,一直挨着没有办。先要把它卖了,这会子想买房子,也不至于钱不凑手了。
姜季泽:你那田要卖趁现在就得卖了,听说直鲁又要开仗了。
曹七巧:急切间你叫我卖给谁去?
姜季泽:我去替你打听打听,也成。
曹七巧:(耸了耸眉毛笑)得了,你那些狐群狗党里头,又有谁是靠得住的?
姜季泽:马师爷也算狐群狗党的吗?
曹七巧:马师爷?
姜季泽:马师爷在咱们姜家做了大半辈子,攒了些积蓄,就想着买下些田地,好留给子孙。
曹七巧:(冷笑地)他那银子不定是姓马还是姓姜。
姜季泽:管它姓什么,是银子就行。
曹七巧:倒也是。(慢慢地摇着扇子)你同马师爷商量有多久了?
姜季泽:(说溜嘴地)也是巧,他要买地,我要卖房,说着就碰一起去了一一(看曹七巧脸色不对,不由止住。)
曹七巧:(扔扇子)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吗?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
【旁白】曹七巧跳起身,将手里的扇子向姜季泽头上掷过去,又隔着一张桌子探身过去打他,小双听闻动静进来,下死劲抱住曹七巧。曹七巧兜脸给了她一个耳刮子,挣开来一回头,见房门口站着吓呆了的女儿长安。
姜季泽:小双,等白哥儿回来,叫他替他母亲请个医生来看看。
小双:(吓糊涂了,连声地)哎,哎!
曹七巧:长安,你过来。(长安挨着,又不敢不过去,一步一步挪)你今年过了年也有十三岁了,也该放明白些,自己要晓得当心,要记着提防人,你听见了没有?
长安:(垂着头)听见了。
曹七巧:(冷笑)你嘴里尽管答应着,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明白还是糊涂?你人也有这么大了,又是一双大脚!哪里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没那个精神成天看着你。按说你今年十三了,裹脚已经嫌晚了,原怪我耽误了你。马上这就替你裹起来,也还来得及。
小双:如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的时候麻烦。
曹七巧:(喝斥)没得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儿没人要,真没人要,养活她一辈子,我也还养得起!
【旁白】曹七巧要小双取裹脚带来,当真替长安裹脚,一阵鬼哭狼嚎之后,长安竟昏厥过去,曹七巧并不慌张,用鸦片烟向长安脸上喷了一口烟,长安竟慢慢睁开眼睛。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又是什么。
第二幕
第一场
【旁白】十年过后。
在一幢新式里弄房子的大房间里,欧式的装饰,摩登华丽。姜季泽和三奶奶的女儿长馨读的是新式女中,也学西洋作派,生日宴会布置成一个酒会的样式,邀请了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还有一位女同学的表叔,从德国留学回来的童世舫。他正被一群女生们围住,听他讲外国的见闻。童世舫虽然是留洋的,却十分国粹,穿了长衫,在一群洋装的女学生跟前,倒显得有些古板。
某女生 A:据说莱茵河非常美,像童话一样。
童世舫:(笑一下)童话我倒也没怎么读过,只觉着和我们的黄浦江比起来,更像是个玩艺儿,小小的河,河岸上小小的城堡,教堂尖顶,当当地打着钟,房子都漆成各种颜色,红蓝黄,颜色里又都加了乳色,奶黄、奶绿、奶紫,有些假。
某女生B:房子里住着有小矮人吗?
某女生A:童先生有没有遇见过白雪公主?
某女生B:请童先生交代他的罗曼史!
[众人笑。
童世舫:并没有罗曼史,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不比你们年轻人。
某女生A:童先生也应当算青年,老青年。
某女生B:童先生在外国近十年,难道真没有遇着一个心上人吗?
童世舫:十来年以后,我是真觉着,妻子还是中国的、旧式的可爱。年轻的时候,总是被热情吸引,可热情却只能是一时的,倘若要长久,又称不上是热情了。倒还是细水长流,更适合于婚姻的人生。
长馨:爹爹新近从琴行租来一架“斯坦威",童先生从德国来,试试音好吗?
【旁白】长馨引着童世舫到钢琴前,琴键被摸索着响起,渐渐连成了曲子。
[🎵:钢琴曲 Long long ago]
长馨:(对母亲抱怨道)今儿又不是姓童的请客,长安这架子是冲着谁搭的?我也懒得去催她,由她挨到明儿早上去,也不干我事。
三奶奶:瞧你这糊涂!人是你约的,媒是你做的,你怎么卸得了这干系?我埋怨过你多少回了,你早该知道了,安姐儿就跟她娘一的小家子气,不上台盘。待会儿出乖露丑的,说起来是你姐姐,你丢人也是活该.谁叫你把这些是是非非,揽上身来,敢是闲疯了!
长馨:我还不是听你说,说长安可怜,那个家,像个牢笼似的,二妈也不起意替长安说亲,明明是要误她一辈子!
三奶奶:我是可怜长安,怪她投错胎,咱们能怎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妈仇人似的,向来是不见面的。我虽然没跟她红过脸,再好些也有限,何苦自讨没趣!(不由笑了)看这情形,你姐姐是等着人催请呢。
长馨: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请四催的,逼着上轿。
三奶奶:好歹你打个电话去,再请她一下,不就结了?快九点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
[音效:拨电话]
【旁白】长馨去打电话了,童世舫走出人丛,百无聊赖,三奶奶便来招呼他。
三奶奶:请坐,童先生。
童世舫:谢谢!令媛很聪明活泼。
三奶奶:缺管教,失礼得很。喝咖啡?
童世舫:我倒是还爱喝茶,绿茶。
三奶奶:(笑)童先生留洋这么些年,竟没有学洋。
童世舫:(笑)在外埋头读书,回来一看,倒像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走的时候,女孩子们还是保守的,如今,真的与外国女孩子很相仿了。
三奶奶:家中老人都好。
童世舫:很好,就一件不好,儿子不孝,至今没娶上媳妇。
三奶奶:(不禁有些好奇地)家里就没趁早定一门亲?
童世舫:这...(略有些难堪,亦还是大方地)定是定过的,因为当时和一名女同学好,抵死反对,为了这,家中一度还断绝了接济,路远迢迢,打了无数的笔墨官司,终于依了我,解了约,可女同学又同别人好了。(自嘲地笑)
三奶奶:(同情又愕然地)还是没缘分啊!
童世舫:其实家中定的那人我从来没看见过,无辜被我伤了,心中也觉得很对不起,据说是个贞静的人。
长馨:(一本正经地)姐姐来了。
【旁白】童世舫立刻站起来,整了整长衫。长馨却笑弯了腰。
长馨:骗你的!等急了吧?
童世舫:(红了脸)额,不急,不急。
三奶奶:(又笑又气,呵斥递)没规矩,童先生,别理她!
长馨:童先生,电话打过了,说我姐姐已经出来,不久就到了。
童世舫:不着急,不着急。(看著生日蛋糕)这蛋糕制作很华丽。
长馨:我爹爹专去“一品香”订做的。
童世舫:你父母很疼爱你啊!
长馨:(得意地)也不算什么太疼爱,只不过我说了。要的,爹爹妈妈都会办到。
童世舫:你姐姐也同你一样幸福吧。
长馨:(面上流露不以为然表情)怎么说呢? (斟酌一下)姐姐从小没了父亲。
童世舫:哦,跟了寡母,大约吃了不少苦。
长馨:我二伯留下很多产业。
童世舫:孤儿寡母总归是软弱的。
长馨:我这二妈并不软弱。
童世舫:这么说来,你姐姐还是受保护的。
长馨:(迟疑地)保护——自然是受保护——
【旁白】正说着,长安到了,她换了新装,头发烫了,从天庭到鬓角一路密密贴着细小的发圈,耳朵上戴了二寸来长的玻璃翠玉宝塔坠子,身着苹果绿旗袍,高领圈,荷叶边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外面披苹果绿驼鸟毛斗篷。立在那里,慢慢褪去了斗篷。
长馨:这就是我姐姐姜长安。
童世舫:(鞠了一躬)姜小姐,好。
【旁白】童世舫鞠了一躬,长安微微还了一礼,立在原地,无比的矜持。
长馨:(对钢琴周围的女学生)好了好了,客人到齐了,我们切蛋糕。
[音效:擦火柴]
[🎵:长馨唱第一句,然后大家加入齐唱英文生日歌]
长馨:Happy Birthday to you
众人: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众人鼓掌。
【旁白】童世舫慢慢向长安走来,长安自是不动,生日歌唱完十年,这两人已经站在一处。一团热闹中间,这两个人显得格外寂寞。
童世舫:姜小姐。
长安:(紧张地抬头)什么事?
童世舫:(微笑)哦,没什么。
长安:(松口气,又低下头)哦——
童世舫:姜小姐-
长安:(又紧张起来,看着他)哎。
童世舫:(微笑着,递过去一个干果碟)这些干果,要不要尝一点?
长安:(扭捏地)不要。
童世舫:(力劝)尝一点。
[音效:长安拈了一只杏仁,缓缓地咀嚼。
童世舫:(自己也拈了一只吃)中国的菜是好吃的,可是我还是吃不大惯。
长安:(惊愕地抬头)吃不惯?
童世舫:可不是!外国菜比较清淡些,中国菜要油腻得多。刚回来,连着几天亲戚朋友们接风,很容易地就吃坏了肚子。
长安:(轻轻笑了一声)
【旁白】蛋糕已经切好了,长馨专为他们送来两碟,放下便走了。
童世舫:姜小姐,上过她们那样的学校吗?
长安:嗯……是也不是吧
童世舫:上过,又不上了?
长安:嗯……
童世舫:为什么? (轻声地,像哄小孩子)
长安:为了床单的事。(极小的声音,就像小孩子)
童世舫:床单又是怎么样的事?
长安:(繼續小孩子的聲音)住读,衣物送洗衣房,丢了一条床单。
童世舫:丢了,就去找回来,不得了?
长安:母亲也这样说,可是这太难为情了!
童世舫:那么就不去找,不也得了?
长安:母亲自己去了。
童世舫:这样很好。
长安:你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童世舫:(笑)長安小姐,你这人真有意思。
长安:(惊愕地,抬头)我不明白。
童世舫:(越发笑)真的,很有意思。
长安:(也笑了)我真不明白。
【两人有了些默契,静下来,听钢琴那边在弹唱“Long, Long, Ago"
[🎵:钢琴 Long Long Ago]
长安:这歌我也会唱。
童世舫:要不要过去一起唱?
长安:(羞怯的聲音)不行,太难为情了。
童世舫:唱吧!
长安:Tell me...(张嘴发出一声,不合调,很古怪的一声)啊——(羞怯的聲音)这太难为情了。
童世舫:(關愛的笑聲)
长馨:童先生,和姐姐说什么故事?我们也要听。
童世舫:(笑)并没有讲故事。
某女生B:童先生,你只顾陪姜小姐,怠慢了我们大家,罚你讲故事。
童世舫:(笑)实在是不会讲故事。
某女生A:或者读一首诗,海涅的,或者席勒的。
童世舫:(为难地笑)那就更不会了,我是个俗人,学的又是工科,对诗一窍不通。
长馨:那么,就只能学一声猫叫了!
[众人笑。
童世舫:(也笑,并不恼)我连猫叫都学不像呢!
三奶奶:(过来解围)你们不必为难童先生。童先生,你别见怪,平时都是娇纵惯了,所以没大没小的。
童世舫:我很高兴的。在德国,很稀少听见中国话,看见中国人的脸。有一回,去另一个城市,在街上,嗅到一股酸甜的气味,便晓得是中国菜味,咕峔肉的酱汁味,转过去一看,果然是一家中国餐馆,情不自禁走进去,满目都是外国人。那一刻,非常的怅惘。(渐渐沉浸在自己的话里面)因为学的是工科,便都以为是崇尚西洋,可经了这些年的漂泊,才发觉,喜欢的还是中国,幽娴,贞静的(慢慢說,意指長安)月亮。
第二场
【旁白】在曹七巧家,小双在阳台晒衣服,衣服的颜色显然沉暗了许多,隔壁女佣也在。
女佣:今天你家来了两个女客。
小双:系啊,一个系大奶奶,一个系三奶奶,极少上门,系稀客。
女佣:你东家是二奶奶?
小双:系啊。
女佣:你家搬来这些年,我都没见过一眼。
小双:(笑一声)睇下哩啲衫,哩啲就系二奶奶個壳。
女佣:壳里面的肉怎样呢?
小双:肉?早就风干晒啦!
【旁白】曹七巧穿一身黑,黑得有种森然的意思,和大奶奶三奶奶妯娌三人一起喝茶。楼下传来小学生朗读课文声。
[音效:嘈杂背景聲
曹七巧:(对里面喊)小双,下去关照先生一声,叫他们轻一些,简直是鸭棚了!
大奶奶:(息事宁人地)读书总是有动静的。
曹七巧: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孤儿寡母,靠几个死钱过日子,本来就是坐吃山空,世道又不好,打仗,九六公债套牢,好了,日本人又来扔炸弹,还有传言,银元要作废,不让人做人。只有勒紧裤腰带,出租底层给这间小学校,想不到是这样喧闹。
大奶奶:那两个女先生人句轻,却十分懂禮,方才进门时遇见,还让路,行禮。总比租给那些跑街先生安稳。
曹七巧(嫌棄地):女先生也太穷酸相了,十二月的天气,还穿单旗袍,嘴唇也冻乌了。中午在灶间吃饭,三四个人围着一碗虾米青菜汤,一块红腐乳。说是教书,实在也比乞讨强不了儿分。
大奶奶:家道贫寒,要不怎么出来做事?
曹七巧:在家吃什么穿什么都不当紧,可出来做事就不同了,总要顾忌一些吧。要我说,都怪她们的爹妈,只知道生不知道养。
大奶奶(揶揄地):哪能都和二奶奶比呢,一手带大一对儿女,称得上是巾幢须眉!
曹七巧:你们谁来做我这个须眉试试?我倒不想做须眉,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本来就是欠了姜家的,养闺女又是还债,只能是尽力而为。行的是老法规矩,我替她裹脚,行的是新派规矩,我送她上学堂。裹着裹着不乐意裹了,学着学着不愿意学了,半途而废,这能怨我吗?照我这样扒心扒肺调理出来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还会没人要吗?怎耐这丫头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闭眼去了,男婚女嫁,听天由命吧!
大奶奶:长安确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曹七巧:急也不能急到脸上。
大奶奶:长安并没有急。
曹七巧:谁说不急?当我不知道,偷往三妹妹家跑了儿回,是做什么的?
三奶奶:(又急又怕)那是长馨一个女同学的表亲,她们姊妹间究竟怎样说的,我事前并不知道。
曹七巧:(笑)三妹妹,你误会了,我不是怪罪你,谢都谢不及了。今天特特请二位来,就是想打听打听——唉.这些年亲戚都淡了来往,有多少日子没见了?大哥总是好的,大奶奶是有福气的人。三弟呢?比过去安稳些了吗?
三奶奶:分家头二年,还想折腾呢,可到底钱不凑手,折腾不开,不得已略收了心,前年把外面那一个打发回了原籍,在家的时间就多了。
曹七巧:(忿忿地)不过,我告诉三妹妹一句老话,狗改不了吃屎。
三奶奶:我不管他改不改,这一家子人是要他养的。
曹七巧:(陰陽怪氣地)是啊,总之你们都比我强,我呢,要养自己,要养儿养女,如今,男当婚,女当嫁,还要操心。所以,就要谢谢三妹妹,替我们家长安说媒。
三奶奶:这都是长馨闹的鬼,真不干我的事!
曹七巧:(笑)三妹妹急着撇清,好像我拿你问罪似的,我可是拿你当恩人,把长安托给你了。
三奶奶:(更害怕了)不不二嫂,长馨小孩子家不懂事我回去骂她!
曹七巧:(不笑了,語調變得更加陰陽怪氣,帶著憤怒)三妹妹,怎么了?我们长安疤了?麻了?瞎了? 不配叫长馨做媒?
大奶奶:(解围地)长馨她们女学生,行的是摩登新法,也算不上做媒不做媒,不过是介绍个朋友罢了。
曹七巧:无论新法旧法,我做娘的总不能袖手不管,总得打听打听出身,姓名,人品。总不能人人都知道,就我做娘的蒙在鼓里!
三奶奶:(方才平静下来)其实我只见过童先生一面,倒是个本分人的样子。
曹七巧:姓童?
三奶奶:名叫童世舫,也是北方人,仔细攀认起来,和姜家还沾着点老亲。比长安略大儿岁,三十出点头,新从德国留学回来,是长馨一个同学的表叔。
曹七巧:(沉吟地)听起来不错,只是我耳朵里仿佛刮着一点,说是乡下有太太,外洋还有一个。
三奶奶:哦,这倒是说明白的,乡下的那个没过门就退了亲,外洋的那个也是这样,做了几年朋友,不知怎么,最后并没有成功。
【旁白】此時長安端著托盤,正在偷聽。
曹七巧:(冷笑)那还有个为什么?男人的心,说声变,就变了广他连三媒六聘的还不认账,何况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货?知道他在外洋还有旁人没有?我就只这一个女儿,可不能糊里糊涂断送了她的终身,我自己是吃过媒人的苦的!(發現长安)死不要脸的丫头,竖着耳朵听呢!这话是你听得的吗?我们做姑娘的时候,一声提起婆婆家,来不迭地躲开了。你姜家枉为世代书香,只怕你还要到你开麻油铺的外婆家去学点规矩呢!
长安:(解圍)我给大伯母,三婶娘端银耳莲心羹来的。
大奶奶:竟然要安姐儿亲自动手。长久不见,安姐儿出落得这样好,很像二妹妹年轻时候的模样呢!
曹七巧:千万别像我,我命苦。
长安:唔……
曹七巧:大嫂三妹妹,你们可是贵人呢,平时我们难得见姑娘笑脸的,今日借你们光,天开了。
长安:(略带哀嚎地)妈——
曹七巧:你们听,叫我妈了!其实是叫她三婶呢!她三婶替她找了人,就是她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
长安:你说我也就罢了,连上人家三婶犯得着吗?
曹七巧:你看看,你看看!你侄女向着你呢,你没白疼她!
三奶奶:我看安姐儿很孝敬的。
长安:(略帶抱怨地)哪一日不叫你妈了?早上一回请安,妈—一晚上一回请安,妈——
曹七巧:折煞我了,不够看姑娘的脸子的。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门,趁了心愿,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一—叫人寒心!
大奶奶:二妹妹赶紧别这么说,安姐儿脸上挂不住了!
长安:她哪里顾得我脸上挂住挂不住?我就是她的出气筒, 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拿我出气。
大奶奶:长安也别这么说,做娘的总是为女儿好!
长安:(尖刻而又凄楚地)大伯母,我算是看透了,我娘才不要我好呢,我娘不会要我好,我娘见不得我好,我要好了我娘才不自在!
曹七巧:(拍桌子,怒駡)咭!我不要你好!我不要你好,难道要你坏?你这个没良心的!
长安:你吃了亏,就要在我身上找回来,你吃亏,能怪我吗?
曹七巧:我吃什么亏了?
长安:你吃什么亏我知道?成天价一脸黑气,谁都是你的对头,爹爹在的时候,日日咒爹爹死,爹爹不在了,就咒我们。哥哥没娶亲的时候,强着要给哥哥娶亲,娶了亲进来,又揣擞哥哥讨小老婆。
曹七巧: 你们说我要不要打她?你们今天可都看了,听了,哪里是亲闺女呢?分明是仇人。
长安:我不是你的仇人,也是你的人质,你守活寡,你就要我也守活寡,你守死寡,也要我守死寡,你就拿我押着,能扳回你的一星点什么吗?
曹七巧:(語帶譏諷)那我告诉你,俗话说,龙生龙,风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我还告诉你,三岁看到老。你是我生的养的,我不知道你的斤两? 我看定你了,你要好也好不过你娘我,天生是个孤寡的命!
长安:(賭氣地)我偏不信,我不信我是孤寡命,我便就要嫁一嫁,看能怎么的? (哭着離開)
曹七巧:你们听听,这才说出了实话。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为是你三婶给找的人,其实不过是拿你三婶做个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这才挽了三婶出来做媒。大家齐打伙儿糊弄我一个人...…糊弄着也好!说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脸往哪儿去放?(冲着长安跑去的方向喊)在我面前糊什么鬼?有朝一日你让我抓着了真凭实据一哼!别以为你大了,定了亲了,我打不得你!也没见你这样的轻骨头!家里供养了你这些年,就只差买个小厮来伺候你,哪一处对你不住了?就这么火烧眉毛,在家里一刻也待不稳!要是个好的倒也罢了,偏是个不成器的,人家拣剩下来的,岂不是自己打嘴若是个人,怎么活到三十来岁,漂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
大奶奶: 二妹妹, 现在讲自由了,安姐儿自己情愿!
曹七巧:她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呢? 大嫂就拿准了那姓童的是图她的人?好不自横,她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姓童的还不是看上姜家的门第?别瞧他们家轰轰烈烈,公爵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强中干,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还有天地君亲?少爷们是什么都不懂,小姐们就知道霸钱要男人一一猪狗都不如!(越説越生氣)我娘家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会儿见了那姓童的, 要告诉他趁早别像我似地上了当!(喊話)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找,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地气死了我!我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能够容我多活两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
大奶奶:(安抚地)二妹妹,你消消气,自古吵架了好言,长安又是个孩子,当自己亲娘,说记就不顾忌!
曹七巧:(氣撒完了)真让你们见笑了,我这为人一世,难道就不落一点好吗?自己亲生的闺女,都成乌眼鸡一般,恨不得要吃了我。
大奶奶:何苦生这样的气?长白长安都是好孩子,被你管教的驯驯服服,吵两句是难免的,到最终了,还不是你说了算。
曹七巧:三妹妹,童家那头你还是要与我多留心着,姑娘再恨我,我也是她娘,也得护着她,任凭她怎么想我呢?这就是前世里欠下的债,今生一笔一笔都要还。
三奶奶:今天长馨下午学堂放假,要我陪她剪旗袍料,我该走了。
大奶奶:咱们都该走了,叨扰了这么久,二妹妹你歇着,消消气。
曹七巧:小双,送客,我这会儿气得也不能动了,不能送你们,忒怠慢了!
大奶奶:赶紧别动弹,我们走了!
曹七巧:好走,向大哥问好,也向三弟问好一~问不问也罢了,他反正是最不待见我了,也是个没良心的。(冷笑)
曹七巧:小双。
小双:在。
曹七巧:把长安叫来。
小双:系(3秒后,長安帶著哭腔)
曹七巧:(等长安哭一會兒)看你这些天气色不好,精神头也不足,戒烟吗?
长安:是的,妈。
曹七巧:何苦呢?你从小身子弱,八岁那年生了痢疾,请多少医生都没瞧好,眼看着只出的气,没进的气了,后来,还是你舅爷提的醒,让吸两口鸦片试试,果然回过气来了。你还好犯惊厥,一生气,两眼就倒插上去,只剩白眼仁了,还是靠它,朝脸上喷两口烟,又回来了!你的瘾比你哥哥还大,你离不开它!
长安:(頓了一下)童先生是新派人,不会明白这个。
曹七巧:怕什么!莫说我们姜家还吃得起,就是我今天卖了两顷地给咱们姐儿抽烟,又有谁敢放半个屁!你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爷就是舍不得,也只好干望着罢了!吸,吸半筒,妈亲自替你装烟。
长安:(坚决地)我戒了,妈!
曹七巧:(伤感地)哎,为了个男人,咱娘俩都隔心了。
长安:吸的时候觉得不吸不行,一旦不吸也就不吸了。
曹七巧:(忽伤感地)我的儿,你知道外头人把你怎么长怎么短糟蹋得一个钱也不值?你娘自从嫁到姜家来,上上下下谁不是势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气。就连你爹,他有什么好处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 我千辛万苦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挣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今日,只落得这等的收场! ( 呜咽起来)
长安:(冷冷地)既然妈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回掉他就是了。
曹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声,停了一停)这又何苦?
长安:别人把我说得不成人,我管不了,妈把我说得不成人,我也管不了,唯有是童先生怎么想,我才在乎。我宁愿和童先生不成,也不想让那些话传进童先生耳朵里。
曹七巧:听起来就好像是妈拆散你们的。
长安:(惨淡一笑)怎么能是您拆散的呢?是我自已不要,我不要童先生认识您,童先生不会明白您。
曹七巧:(冷笑)这是你说的,不是妈的意思!
长安:(冷冷地)我知道您,我太知道了。(有些憂傷)我和童先生的事,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死,不如让我自己的手,把它結束罷!
【楼下传上小学生的读书声——
第三场
【旁白】阳台上满是衣服,这一日晒的是长安的衣服, 摩登的30 年代流行。小双和隔壁女佣引颈远眺,弄口有急切热烈的锣鼓和山东曲调,是耍猴的。长安从底下走过,忽想起忘了什么,抬起头来。
长安:双姑娘,替我扔把伞下来。
小双:边把?
长安:萤丝洋络花伞。
【旁白】小双扔下一把伞,伞没关好,打开着,一团花似地落到了长安手里。公园的一座凉亭底下,童世舫已经在了,低头看一张报纸。长安撑了一把伞走过去,没叫他,只是站着,惘然地立了一会。童世舫抬起头,看见她,微笑地迎前来。
童世舫:姜小姐。
长安:童先生
【旁白】童世舫擎了长安的手,带些强制的意思,在她腕上戴上一个女式表。
长安:(几乎是惊恐地)不,不行!
童世舫:为什么?
长安:我不能要!
童世舫:为什么?
长安:我母亲,不让要别人东西!
童世舫:(几乎笑出声来)你这人真有意思。
长安:我这人有意思吗? (疑惑)
童世舫:你这人很有意思。
长安:(猶疑地)噢……是嗎?……(猝然间下了决心)童先生,我想——我们的事也许还是——还是再说吧。对不起得很。手表也还你。
童世舫:(不接)我冒犯你了?
长安:沒有
童世舫:为什么呢?对于我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长安:并沒有
童世舫:那么,为什么呢?
长安:(哀嚎)我母亲......
童世舫:你母亲并没有看见过我。
长安:(語帶無奈)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是我母亲……
童世舫:你母亲——?(疑惑)
长安:是的……我母亲。
童世舫:可能有些误会,请长馨的母亲,你的三婶,出面解释一下好吗?
长安:不中用
童世舫:或者,我去拜见一回令堂。
长安: (紧张地)别,千万别!
童世舫:为什么?
长安:(無奈但急切)你……你不明白我母亲是怎样的人。
童世舫:我了解,(深思的口吻)母亲……这在中国是很充分的理由,(停了一下)我尊重你的意见。可否让我送送你?
长安:不用了,童先生。
[🎵 忽然巷内传来口琴声,吹的正是 " Long,Long,Ago” 的曲调,长安掩面哭了。
童世舫:(体贴地)让我送你吧,即便是一般的朋友,也是应该的。
长安:(哭腔)这歌我也会唱的。 (说罢便微颤着声音唱起来)
Tell me the tales that to me were so dear
Long long ago, long long ago
Sing me the songs I delighted to hear
Long long ago, long ago
童世舫:姜小姐,我第一次听你唱歌呢。
长安:那时候在沪范女中,每周都有歌唱课,先生教练声,用假嗓,运气,唱出来的声音不像人声,就像是西洋的小提琴,可以唱得很高很高呢。
童世舫:听起来,姜小姐对读书的生活很留恋。
长安:穿着清一色的蓝国布的校服,几个人住一大间屋子,木地板,木窗,天花板的角上塑了花,先生说是洛可可风格的花。(因没了对童世舫的期望,便松弛下来,言语也略放肆了些)吃饭是八个人一桌.八菜一汤其实不如家里吃得精致,可却很开胃。不上半年,胳膊都粗了一圈。(伸出胳膊给童世舫看)回家又瘦了。
童世舫:既然这样喜欢女中的生活,为什么不坚持读下去呢,并不是拈据的人家啊。
长安:(無奈)还不就是为了床单的事。
童世舫:似乎听姜小姐说过一些。
长安:住读的学生洗换衣服,照例是送学校专包的洗衣房,我从没离过家,被人伺候惯了,老也记不得自己的号码,常常就失落了枕头套手绢什么的。
童世舫:(笑)你这人很有意思。
长安:(不解)只有童先生你说我有意思,我都不知道我有什么意思。
(停頓一下)
童世舫:后来呢?
长安:有一天放假回家,检点一下,又少一条床单。母亲要我去学校查,这多么难为情?母亲就恼了,要领了我去学校。我抵死不去.哪有为一条床单兴师问罪的,何况也不能怪人家,是我自己记不得号码。后来母亲自己去了,床单没找回来,反被学校的人笑话了。我哭了一夜,最后决定不上学了,我不能在我同学跟前丢这个脸,我宁死也不到学校去了。
童世舫:为这么点小事辍了学,挺可惜。
长安:(口气模仿七巧)女人家的,识几个字就行了,读书不过是个消遣。
童世舫:读书总是好的。
长安:(故作老派,口氣繼續模仿七巧)一家有一家难念的经啊!
童世舫:(笑)这是哪来的话?姜小姐一下子变得世故起来,都不像姜小姐了。
长安:(也笑)童先生先前的女朋友,读过许多书吧,想必很好。
童世舫:她是低我一班的同学,是新女性,学的又是艺术,所以性情是浪漫的,而且勇敢。
长安:童先生也是勇敢的。
童世舫:(懷念的口吻)我们确实做了许多勇敢的事,一同违反父母的意志,毁了家中定好的婚约,一同出洋读书。年轻的时候,真是无往不前啊。可是,怎么说呢,中国不是有一句古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像她这样性格的人,有着太多的热情,我终究满足不了,所以,后来——
长安:(真心地)好人好报,童先生一定能找到贤良的妻子。
童世舫:我本以为是这样,可是今天却又没了信心。
长安:(吃惊地)为什么?
童世舫:因为受了姜小姐的拒绝。
长安:哦。(傷心地)童先生这样器重我,其实我是不配,真不配的。
意世舫:不,不,不!姜小姐——
长安: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童世舫:姜小姐,我也说一句真心话——
长安:你说——
童世舫:我为你感到一惋惜。
长安:(因触到痛处,变得凶悍起来,逼问道)惋惜什么?
童世舫:婉惜——
长安:婉惜什么?
童世舫:婚姻——
长 安:(酸楚地一笑,自嘲地)童先生,你是在笑话我,笑话我老姑娘,嫁都难嫁,本来是天上掉下的好事,却叫我轻轻一松手,放了。
童世舫:不不,我并不是这样想。
长安:(生氣)你就是这样想!
童先生:的确不是这样想!
长安:你果真这样想。其实,童先生,我可惋惜的何止是这一桩,读书半途而废是一桩,长得不好看是一桩,年龄大了是又一桩——
童世舫:那你为什么不抓住机会,抓住我这个机会?你要我说真话,我就说真话。倘若放在数年前,我正是被激情迷惑着,先是和那女同学狂热着,然后是为失恋狂热地痛苦,再是为了遗忘而狂热地读书,时间就在狂热里逝去。终千平静下来,我想,我还是比较适合旧式的妻子。这时候,认识了你,姜小姐——不怕你生气,我说句实话,姜小姐,你也过了适嫁的年龄,自然是有你的理由,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和你,这样的两个人,在这样的时候遇着,照中国古老的说法吧,是缘分。
长安:(啜泣着)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童世舫:(沉浸在自己的述说中)我再说一句狂妄的实话,大丈夫何患无妻。我,一个男人,总是有出路的,可是你一光阴似箭,过的时候不觉得,过去了,蓦一回首,人何以堪啊!我不是强求你,我只是惋惜,为你惋惜,你要生气我也顾不上了。
长安:我凭什么生气,你说的都是为我着想的话。我只是没有福分。
童世舫:(不解)你总是看轻自己,为什么?
长安: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自己没什么的,什么都算不上。
童世舫:我倒是觉得你很有意思。
长安:童先生,你是笑话我,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世面也没见过。
童世舫:我就是觉得这很有意思,因为没见过什么,不懂什么,倒反而不是鹦鹉学舌,可以说出自己的见地。
长安:(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又嘲笑我,我能有什么见地?
童世舫: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见地,你的见地一
长安:是怎样的呢?
童世舫:就是——
长安:就是什么?
童世舫:(自己先笑了)就是没见地。
长安:(也笑)童先生,原以为你老实,想不到也很坏,不过你坏得也老实。
童世舫:什么叫坏得老实,不是很矛盾。
长安:(嗔罵,有些撒嬌的語氣)我不懂什么矛盾不矛盾,我只觉得童先生说了一句坏坏的老实话。
童世舫:你看,这就是姜小姐的见地了。
长安:被你这样一解释,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挺有意思的了。
[雨声音效。
【旁白】天忽然下起雨来,两人退回到亭子里,一同望着天。
长 安:(幽然地)童先生,今天原本是来与你了断的,不料想,却说了多过平时的话,好像,从今天起,咱们才认识似的。
童先生:是啊,没有婚姻的约定,彼此仿佛都轻松了些,倒像是做起朋友来了。
长安:童先生,你是说做朋友吗?
童世舫:是的,我是说做朋友。
长安:就像先前与那个热情的女同学一样的朋友?
童世舫:是的。姜小姐你不高兴了?
长安:不,我很高兴,我,从来,从来也没有朋友。有个朋友多好!
童世舫: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长安:你是我的朋友?
童世舫:我是你的朋友。
长安:(喜极而泣)童先生,谢谢你。
长安:谢谢你,童先生。
【旁白】童世舫抬起手臂扶住长安肩膀,轻轻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长安喜极而泣,童世舫再亲一下,两人终于相拥在一起。
[🎵 long long ago]
第四场
【旁白】曹七巧家的八仙桌拉开了,摆出待客的碗盘杯盏,宾客有大爷大奶奶,三爷三奶奶和女儿长馨,曹七巧独坐一面。今天是她为长安举办的定婚宴,照说是喜事,她却像发丧似地,依然穿一身黑。
曹七巧:大哥大嫂,近来可好?三爷呢,长久不见了,您真是发福了!三妹妹好,长馨,也好。今日大家来,替长安订婚捧场,是给她面子,也是给我面子,怎么说她也是姜家的人,姜家的骨血啊!白哥儿到北边做生意去了,他能做什么生意?不过是钱打水漂玩,由他去吧!他不在,显得长安娘家这边的人太单薄了,所以就累大家的腿了!
大奶奶:这是应该的,长安定亲是好事情,二妹妹该早告诉我们的。
曹七巧:(笑)不瞒你们说,我也是方才知道呢!其实都有一段时间了,你们知道,我这个身子,自己顾自己都来不及,哪顾得上问她?就听人说,在什么公园里看见长安,和一个先生在逛;什么电影院里,和一个先生看电影;又是什么咖啡馆里,和一个先生谈话。我略一留心,果然见这丫头常不在家呢,问老妈子,老妈子大约给买通了,一个个装聋作哑,还替她打幌子。要问她自已呢,唉,自从和那姓童的不好了以后,她就算与我结上仇了,能有一句实话也好。就这样,被她瞒得铁桶似的。心里却是犯愁,可别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要那样,我和她哥哥怎么做人?就连姜家的名声,都要受玷辱。这一日,从下午起就不见了人影,我就在后门口守着,守到晚上,大小姐终于进了门,我就追着死问她。我说,我又不是要问你的罪,你躲我什么,我好歹生你出来,养你这么大,我是你的妈,你的婚事,并不是你妈延误你的,当初多少好的都不要,今日里,你自己有了相好的,妈也不怪你。不过,再怎么世道变迁,你们姜家这样的世家,总要有个规矩,讲的是明媒正娶。你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妈替你作主。说着,她就哭了。
大奶奶:那位先生究竟是谁呢?
曹七巧:你们猜猜,量你们不会猜着。
长馨:(好奇地)二婶,是谁啊?
曹七巧:(看一眼长馨)还是童先生。
[众人大异
长馨:安姐姐……不是已经和童先生分手了吗?
三奶奶:分手以后的事情就和长馨无干了。
长馨:(天真、八卦)看来他们还是好的。
姜季泽:(责怪地)长馨,你只要管你读书,其余的事少管,尤其是你二婶家的事,格外地不要管~
曹七巧:(揶揄)三爷,这又是为什么?就好像曾经吃过我什么亏似的!咱们家的事怎么了?不光彩?配不上长馨的身份?
长馨:二婶,您别生气,我是真心替安姐姐高兴。
曹七巧:长馨是个好孩子。
大奶奶:(解围地)这样很好,童先生毕竟是知根知底的,先前也做过媒,今天再定亲,也很合规矩。
长馨:安姐姐呢?我去看看她。
曹七巧:长馨不必催你姐姐,她啊,还有一会儿呢!
大奶奶:今天是安姐儿的好日子,哪能急煎煎的!
曹七巧:唉,早不嫁,晚不嫁,偏赶着这两年钱不凑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妆也还整齐些。
三奶奶:如今新式结婚,倒也不讲究这些了r, 就照新派办法,省着点也好。
曹七巧:什么新派旧派?旧派无非排场大些,新派实惠些,一样还是娘家的晦气!
三奶奶:二嫂看着办就是了,难道安姐儿还会争论少不成?
[众人笑。
曹七巧:(冷笑)就怕外人说闲话,以为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大聲,似對長安喊話)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嫁妆也不要了!
【旁白】方才有些缓和的气氛,此时又沉寂下来。曹七巧合上眼睛,這時童世舫到了。众人都注视着他,长馨首先迎了上去。
童世舫:这里是姜家的府上吗?
长馨:(欣喜地)童先生,是你吗?真是你吗?
童先生:(也很高兴)原来长馨也在这里!好久不见!
长馨:原以为童先生消声匿迹了,其实是躲着我们哪!想来我们真是没眼色,偏要做你们的电灯泡。
童世舫:(不好意思地)哪里的话,确不是有心的。怎么说呢?还是用中国的古话: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长 馨:照这样说,我这个大媒就是白做的了!
童世舫:(搓着手,不晓得说什么好的样子)哪里的话!我,我真的很感谢你呢! (忽然很认真地向长馨作了一个揖)
长馨:(笑)和你闹着玩的,来,见见丈母娘。
【旁白】童世舫被长馨推到众人跟前,曹七巧缓缓抬起头,看着童世舫。童世舫深深鞠了一躬。
童世舫:伯母好。
曹七巧:哦一童先生请坐。
大爷:请坐,童先生。
大奶奶:请坐,童先生。
三奶奶:童先生,请坐,这都是自己家的亲戚,大伯父,大伯母,不必拘束。长安呢?长馨去看看你姐姐,说童先生到了——
曹七巧:(咳了一声)由她慢慢地去,童先生已经不是外人了,是吗,童先生?
童先生:(略有些不知所措)是的,伯母。
曹七巧:(奇怪地笑了一声)呵呵
姜季泽:童先生请坐,请坐。(向外对女佣)快来热酒。童先生是从外洋来的,口味大约已经变了, 不晓得还能不能吃惯中国的酒菜? 德国的菜以哪一味著名,据说有一道“咸猪手”很好,是不是,童先生?
童世舫:(敷衍地)我平时也不大吃德国莱的。
姜季泽:(饶有兴趣地)哦?那么,童先生吃什么菜多呢,听说在外洋的中国菜大多变了味。
童世舫:按最简便的吃,读书的生活也是紧张得很。
姜季泽:可是,再怎么说,牛排总归吃过一两回吧,听说带着血呢!
童世舫:其实也并不那么可怕,十分鲜嫩的。
姜季泽:(哈哈大笑,点着童世舫)说漏嘴了吧,童先生还是很内行的。再说说看,还有哪道菜是好的,咸猪手如何?
曹七巧:童先生,你提防着点这位三爷,他嘴上说着吃猪蹄子,说着说着就将人蹄子吃进肚里了。
姜季泽:二嫂老是损我,就像我吃过你似的!
曹七巧:你敢!
姜季泽:不敢。您请我吃也不敢,您的肉酸!
曹七巧:(笑)童先生,你听听,咱这一家就是这样没规矩,不分个上下长幼,不知道的就当我们轻薄。童先生是新派人,不会在意吧!
童先生:(更觉不知所措)是的,伯母。
姜季泽:听说那些洋人连父亲母亲都不称呼,直呼其名,约翰,或者威廉。不像咱们这里,隔了多少房,称呼都不乱的,所以就有三岁的爷爷,七十岁的孙子。
曹七巧:其实也都是自己骗自己,上下五千年,人就像鱼撒籽似地漫天漫地都是,谁认识谁,这是不好查,要好查,准能查出叔叔娶了侄女儿,奶奶嫁了外孙子的!
大奶奶:(打斷)你们说得太离谱了,童先生,您不要见怪。
曹七巧:(八卦口吻)大嫂你别拿童先生当外人了,童先生早已经和长安不那个了,是吗?
童世舫:(都有些昏然)是的,(頓了一下,忽覺不妥)哦-伯母,您的意思,我不很明白。
曹七巧:这有什么不能明白?
三奶奶:(解围地)二嫂的意思是童先生是自己人,不必见外的。
大爷:(强忍看反感)三弟,你安静些不好吗?童先生是个斯文人,哪里见过这泼户样的。
曹七巧:大哥,你明里说三弟,暗里不就是说我吗?
大爷:我并没有提及你一个字。
曹七巧:可是,泼户这两个字分明是对了我来的!你们姜家是世代书香,如何会是泼户呢?
大爷:我不和你对嘴,我是和我兄弟说话呢!
长馨:(解圍)今天是安姐姐的好日子,怎么吵起来了!
三奶奶:安姐儿呢?都到什么时辰了,(坚决地)我去叫!
曹七巧:再等等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
童世舫:(惊了一跳,脱口地)抽两筒什么?
曹七巧: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许多年了。吃菜,三弟,斟酒。
童世舫:说的是鸦片烟吗?
长馨:(急切地)安姐姐已经戒了,自从认识童先生你,安姐姐就戒烟了。
曹七巧:(笑)那是在人前,人后呢?我供得起,童先生,您放心,我的姑娘,我供得起这癖好。
三奶奶:(打斷,有些尷尬)安姐儿来了。
【旁白】不知什么时候,长安悄然来了,童先生看着她,只觉惊愕。
长馨:安姐姐,你怎么才下楼,童先生都来一会儿了。
长安:老妈子刚上来禀报,说童先生到了,我立时就下楼来,还是让童先生久等了。
曹七巧:你们看,好心换来驴肝肺,我是想让姑娘拿点架子,别叫人家觉得,火烧眉毛,等不及的样子,她倒怪我告知晚了,难不难做人!
长安:童先生,你来了?
童先生:是的,姜小姐。
长安:(無奈、絕望)你已经认识我母亲了?
童先生:是的,姜小姐。
长安:(有些憤恨,無奈)我同你说过,你不会明白我母亲的,现在你明白了吗?
童先生:(不认识似地看着长安)姜小姐……
三奶奶:安姐儿,入席吧,我敬你们一杯。
大奶奶:我也敬一杯。
三奶奶:你们俩也敬母亲一杯。
[两人都有些迟疑。
曹七巧:不必了,你们知道,我不能沾酒,别白受了二位的大札!
大奶奶:只是个意思。
[两人迟疑地举杯,却被曹七巧坚决地阻住了。
曹七巧:我说不必就不必,我横竖是受不起的。
三奶奶:(解围地)那就过礼吧!安姐儿,把手伸出来,让童先生戴上结婚戒指。
【旁白】两人都不动,最后是三奶奶强行拉住长安的手,递到童世舫手里,长馨则像搜身似地从童世舫身上搜出戒指盒,取出来,套在长安指上。大奶奶又从案子上取来早就备下的丝绒文具盒,送给童世舫,算作是女万的礼。订婚的仪式就算完成了。众人重又坐下,继续用酒菜。那两人始终木木的。
曹七巧:(笑)看这两人装什么样?就好像头一回见似的,难道害臊不成?
大奶奶:二妹妹,适可而止吧,别让孩子们难堪了。
大爷:童先生,你喝酒,新烫的竹叶青。
姜季泽:对,童先生,咱们喝咱们的,她发她的失心疯去!
曹七巧:(勃然大怒)你是在说谁呢?哪个发失心疯?
三奶奶:二嫂别生气,他这人说话从来托不住下巴,加上喝了几杯,就更不作数了,你是知道的。
曹七巧:我知道?我凭什么知道?你的男人,我知道什么?听你的话,就好像我和你男人有什么似的!
三奶奶:(也气恼起来)你和他有什么,要问你自己,也别当我看不见这里的鬼,不过不想说透了大家难堪。从我进姜家第一日 起,你就没和他安生过,背地里不知道,人面前话来话往的,里面的由头,你们自己最清楚。
曹七巧:三爷,你清楚吗?我可是不清楚?你媳妇忽然吃起了醋,倒叫我摸不着头脑了我和你有什么由头吗?你倒是说说看!
长馨:二婶,能不能自重些呢!童先生在这里坐着呢。童先生纵使不是安姐姐的男朋友,也是我同学的表亲,多少还要顾及我的面子。安姐姐得罪你了,该受你作践,我可没有,我又不是你生的养的,凭什么要连累我?
曹七巧:我倒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呢!连长馨都觉得我辱没姜家的门第,生怕带累婚事了。我一辈子守寡,守了活寡,又守死寡,没落到个好,倒守出一身的寡气,沾谁谁出不了阁,你们就躲的我远远的吧! (拍桌子)我那个男人啊,活着时像死的,死了倒阴魂不散,带得全家人晦气。
大爷:二弟是个亡故的人,你骂他骂的如此阴毒,于你有何益处?再讲他也是你的男人。
曹七巧:(冷笑)哟,我的大爷,这可是您自己和我对嘴的,就不怪我不客气了,我就想骂他,怎么着了?我骂了!
大爷:(气极)骂他就是骂你自己!
曹七巧:我骂你们姓姜的全家!
长馨:(哭)咱们走吧,根本就不该来的!
三奶奶:(責備地)我早对你说过了,她家的事万万不能沾手!
【旁白】衆人散去,飯桌只剩童世舫和长安。两人相对无言,忽然身后响起“笃”的一声木鱼,两人惊一跳,回头看見曹七巧。
曹七巧: 童先生,我身上乏了,就失陪了。长安你陪童先生多喝幾杯。
童世舫:伯母您歇着,改日我再面谢吧!
曹七巧:童先生执意要走,也就不留你了,让长安送送吧!
【旁白】七巧慢慢走上了樓。長安和世舫两人无语相向,停了一会,长安从手上持下戒指,交还童世舫,童世舫接过,长安深深一躬,童世舫转身正要離去。长安忽然歌唱起来——
姜长安:
Tell me the tales that to me were so dear
Long long ago, long long ago
第五幕
【旁白】七巧的喪事辦完了,小双和女傭在門前拆著喪儀用的黑布,長安已經搬出去住,家裏只剩下了這些底下人。
女傭:我們家奶奶的喪事,總算是結束了。少爺居然沒有回來奔喪,小姐也走了,家裏親戚自上次的事之後便不再來往。奶奶平日裏雖然厲害,這臨走時冷冷清清,孤苦伶仃,也怪可憐!
小双:说来奇怪,那么多年过去了,人也变了,事也变了,这月亮,却还是原先的那一个。我们家奶奶,我是从小跟她的,替她想想,也可怜!想她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单只那条街上,喜欢她的就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说是喜欢她,大概也不过是喜欢和她开开玩笑。话再说回来,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会对她有点真心!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幕落。
剧终。
[🎵:Long Long a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