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落》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五回 落煙花療貧無上策煞風景善病有同情
本回人物:趙樸齋3,施瑞生1,趙二寶4,覃麗娟2,李漱芳28,李浣芳25,陶雲甫4,陶玉甫25,阿招2
1 按王公館收場撤席,眾客陸續辭別,惟洪善卿幫管雜務,傍晚始去,心裏要往公陽里周雙珠家;一路尋思天下事哪裏料得定,誰知沈小紅的現成位置反被個張蕙貞輕輕奪去;並揣蓮生意思之間,和沈小紅落落情形,不比從前親熱,大概是開交的了。
2正自轆轆的轉念頭,忽聞有人(注:趙樸齋)叫聲「舅舅」。善卿立定看時,果然是趙樸齋身穿機白夏布長,絲鞋淨襪,光景大佳。善卿不禁點頭答應。樸齋不勝之喜,與善卿寒暄兩句,旁立拱候。洪善卿從南晝錦里抄去。
3趙樸齋等善卿去遠,纔往四馬路眾華會煙間尋見施瑞生。瑞生並無別語,將一捲洋錢付與樸齋道:「你拿回去交給媽,不要給張秀英看見。」
4樸齋應諾,齎歸清和坊自己家裏,只見妹子趙二寶和母親趙洪氏對面坐在樓上亭子間內。趙洪氏似乎嘆氣。趙二寶淌眼抹淚,满面怒色,不知是為什麼。二寶突然說道:「我們住這兒也不是你的房子,也没用你的錢!為什麼我要來巴結你?就是三十塊洋錢,可是你的呀?你倒有臉跟我要!」
5樸齋聽說,方知為張秀英不睦之故,笑嘻嘻取出一捲洋錢交明母親趟洪氏轉给二寶道:「你拿去放好了。」二寶身子一摔,使氣道:「放什麼呀!」
6樸齋摸不著頭腦,呆了一會。二寶始向樸齋道:「你有洋錢開消,我們開消了還是到鄉下去。不回去 ,那就索性爽爽氣氣貼了條子做生意!隨便你拿個主意!住這兒做什麼?」樸齋囁嚅(niè rú)道:「我哪有什麼主意,妹妹說就是了。」二寶道:「這時候推我一個人,過兩天不要說我害了你!」樸齋陪笑道:「那是沒這個事的」樸齋退下,自思更無别法,只好將計就計。
7過了數日,二寶自去說定鼎豐里包房間,要了三百洋錢帶擋回來,纔與張秀英說知。秀英知不可留,聽憑自便。選得十六日搬場,租了全副紅木家具先往鋪設,復趕辦些應用物件。大姐阿巧帶過去,另添一個娘姨,名阿虎,連個相幫,各掮二百洋錢。樸齋自取紅牋(jiān)親筆寫了「趙二寶寓」四個大字 ,粘在門首。當晚施瑞生來喫開檯酒,請的客即係陳小雲莊荔甫一班,因此傳入洪善卿耳中。善卿 付之浩嘆,全然不睬。
8趙二寶一落堂子,生意興隆,接二連三的碰和喫酒,做得十分興頭。趙樸齋也趾高氣揚,安心樂業。二寶為施瑞生一力担承,另眼相待。不料張秀英因妒生忌,竟自坐轎親往南市至施瑞生家裏告訴乾娘,那乾娘不知就裹,夾七夾八把瑞生數說一頓。瑞生生氣索性斷絕兩家往來,反去做個清倌人袁三寶。
9張秀英沒有瑞生幫助,門戶如何支持;又見趙二寶洋洋得意,亦思步其後塵,於是搬在四馬路西公和里,即係覃(qín)麗娟家,與麗娟對面房間,甚覺親熱。陶雲甫見了張秀英,偶然一讚。覃麗娟便道:「她新出來,你可有朋友,做做媒人。」雲甫隨口答應。秀英自恃其貌,日常乘坐馬車為招攬嫖客之計。
10 那時六月中旬,天氣驟熱,室中雖用拉風【注釋1】,尚自津津出汗。陶雲甫也要去坐馬車,可以乘涼,因相幫去問兄弟陶玉甫可高興去。相幫至東興里李漱芳家,傳話進去。
11陶玉甫見李漱芳病體粗安,遊賞園林,亦是保養一法,但不知其有此興致否。漱芳道:「哥哥叫我們坐馬車,叫了幾回了,我們就去一趟。我這時候也满好在這裡。」李浣芳聽得,趕出來道:「姐夫,我也要去的!」玉甫道:「自然一塊去。喊兩部鋼絲轎車罷。」漱芳道:「你坐了轎車,又要給你哥哥笑;你坐皮篷好了。」遂向相幫回說:「去的」約在明園洋樓會聚,另差這相幫桂福速僱鋼絲的轎車皮篷各一輛。
12浣芳最是高興,重新打扮起來。漱芳只略按一按頭,整一整釵環簪珥,親往後面房間告知親生娘李秀姐。秀姐切囑早些歸家。
13漱芳回到房裡,大姐阿招和玉甫先已出外等候。漱芳徘徊顧影,對鏡多時,方和浣芳攜手同行至東興里口,浣芳定要同玉甫並坐皮篷車,漱芳带阿招坐了轎車。駛過泥城橋,兩行樹色蔥蘢( cōng lóng),交柯接幹,把太陽遮住一半,並有一陣陣清風撲入襟袖,暑氣全消。
14迨至明園,下車登樓,陶雲甫覃麗娟早到、陶玉甫李漱芳就在對面別據一桌,沏兩碗茶。李浣芳站在玉甫身旁,緊緊依靠,寸步不離。玉甫叫她「下頭去玩一會。」浣芳徘徊不肯。漱芳乃道:「去喏。趴在身上,不熱嗎?」浣芳不得已,訕訕的邀阿招相扶而去。
15陶雲甫見李漱芳黃瘦臉兒,病容如故,【注釋2】問道:「可還是在不舒服?」漱芳道:「這時候已經好多了。」 雲甫道:「我看面色不好喏,你倒要保重點的哦。」陶玉甫接嘴道:「近來的醫生也難,喫下去方子,都不對嚜。」覃麗娟道:「竇小山滿好的呀。可請他看啊?」漱芳道:「竇小山不要去說他了;多少丸藥,教我哪喫得下!」雲甫道:「子剛說起,有個高亞白,行醫嚜不行,醫道極好。」
16玉甫正待根究,只見李浣芳已偕阿招趔趄回來,笑問:「可是要回去了?」玉甫道:「剛剛來嚜。再玩一會嘛。」浣芳道:「沒什麼玩的,我不來!」一面說,一面與玉甫廝纏,或爬在膝上,或滾在懷中,終不得一合意之處。玉甫低著頭,臉偎臉,問是為何。浣芳附耳說道:「我們回去罷。」漱芳見浣芳胡鬧,嗔道:「算什麼呀!到這兒來!」
17浣芳不敢違拗,慌得踅(xué)過漱芳這邊。漱芳失聲問道:「你怎麼臉這麼紅?可是喫了酒啊?」玉甫一看,果然浣芳兩頰紅得像胭脂一般,忙用手去按她額角,竟炙手的滾熱,手心亦然,大驚道:「你怎麼不說的呀?在發寒熱呀!」浣芳只是嬉笑。漱芳道:「這麼大的人,連自己發寒熱都不曉得,還要坐馬車!」玉甫將浣芳攔腰抱起,向避風處坐。漱芳令阿招去喊馬回去。
18阿招去後,陶雲甫笑向李漱芳道:「你們倆都喜歡生病,真正是好姐妹!」覃麗娟數聞漱芳多疑,忙向雲甫丢個眼色,漱芳無暇應對。
19須臾,阿招還報:「馬車在那兒了。」玉甫漱芳各向雲甫麗娟作别。阿招在前攙著李浣芳下樓。漱芳欲使浣芳换坐轎車。浣芳道:「我要姐夫一塊坐的喏。」漱芳道:「那我就跟阿招坐皮篷好了。」
20當下坐定開行。浣芳在車中,一頭頂住玉甫胸脅間,玉甫用袖子遮蓋頭面,一些兒都沒縫。行至四馬路東興里下車歸家,漱芳速催浣芳去睡,浣芳戀戀的,要睡在姐姐房裹,並說:「就榻床上躺躺好了。」漱芳知她執拗,叫阿招取一條夾被給浣芳裹在身上。
21一時,驚動李秀姐,特令大阿金問是甚病。漱芳回說:「想必是馬車上吹了點風。」李秀姐便不在意,漱芳揮出阿招,自偕玉甫守視。
22浣芳橫在榻床左首,聽房沒些聲息,扳開被角,探出頭來,叫道:「姐夫,來喏!」玉甫至榻床前,伏下身去問她:「要什麼?」浣芳央及道:「姐夫,坐這兒來好不好?我睡了嚜,姐夫坐在這兒看著我。」 玉甫道:「我就坐在這兒,你睡罷。」玉甫即坐在右首。
23浣芳又睡一會,終不放心,睜開眼看了看,道:「姐夫,不要走開!我一個人嚇死了的!」玉甫道:「我不走呀,你睡好了。」浣芳復叫漱芳道:「姐姐,要不要榻床上來坐?」漱芳道:「姐夫在那兒嚜好了嚜。」浣芳道:「姐夫坐不定的呀;姐姐坐在這兒,那才讓姐夫沒處去。」
24漱芳亦即笑而依她,推開煙盤,緊挨浣芳腿膀坐下,重新將夾被裹好。靜坐些時,天色已晚,見浣芳一些不動,料其睡熟。漱芳始輕輕走開,向簾下招手叫「阿招」悄說:「保險燈點好了嚜,你拿了来。」阿招會意,當去取了保險燈來,安放燈盤,輕輕退下。
25漱芳向玉甫低聲說道:「這個小孩子做倌人真可憐!客人看她好玩,都喜歡她,叫她的局,生意倒忙死了。這時候發寒熱就為了前天晚上睡了再喊起來出局去,回來天亮了,不是要著涼嘛。」玉甫也低聲道:「她在此地還算她福氣;人家親生女兒也不過這樣了!」漱芳道:「我倒也幸虧了她;不然,多少老客人教我去應酬,要我的命了!」
26 說時,阿招搬進晚飯,擺在中央圓桌上。另點一盞保險檯燈。玉甫遂也輕輕走開,與漱芳對坐共食。阿招伺候添飯。
27大家雖甚留心,未免有些響動,早把浣芳驚覺。漱芳丢下飯碗,忙去安慰。浣芳呆臉相視,定一定神,始問「姐夫喏?」漱芳道:「姐夫在喫晚飯;是不是陪了你了,教姐夫晚飯也不喫?」浣芳道:「喫晚飯怎麼不喊我噠?」漱芳道:「你在發寒,不要喫了。」浣芳著急掙起身来道:「我要喫的呀!」
28漱芳乃叫阿招攙了,踅過圓桌前。玉甫問浣芳道:「可要我碗裏喫口罷?」浣芳點點頭。玉甫將飯碗候在浣芳嘴邊,僅餵得一口。浣芳含了良久,慢慢下嚥。玉甫再餵時,浣芳搖搖頭不喫了。漱芳道: 「可不是喫不下?說你嚜不相信好像沒得喫!」
29不多時,玉甫漱芳喫畢,阿招搬出,舀面水來,順便带述李秀姐之命,與浣芳道:「媽叫你睡罷,叫 局嚜教樓上兩個去代了。」浣芳轉向玉甫道:「我要睡姐姐床上,姐夫可讓我睡?」玉甫一口應承。漱芳不復阻擋,親替浣芳揩一把面,催她去睡。阿招點著床檯上長頸燈檯即去收拾床铺。漱芳本未用蓆,撤下床幾條棉被,仍鋪榻床蓋的夾被,更於那頭安設一個小枕頭纔去。
30浣芳上過淨桶尚不即睡,望著玉甫,如有所思。玉甫猜著意思,笑道:「我來陪你。」隨向大床前來替浣芳解鈕脫衣。浣芳乘間在玉甫耳朵邊唧唧求告。玉甫笑而不語。漱芳問:「說什麼?」玉甫道:「她說教你一塊床上來。」漱芳道:「還要出花頭!快點睡!」
31浣芳上床,鑽進被裹,響亮的說道:「姐夫,講點話給姐姐聽聽喏。」玉甫道:「講什麼?」浣芳道:「隨 便什麼講講好了呀。」玉甫未及答話,漱芳笑道:「你不過要我床上來,哪來這些花頭!可不叫人生氣!」說著真的與玉甫並坐床沿。浣芳把被蒙頭,亦自格格失笑,連玉甫都笑了。
32浣芳因姐姐姐夫同在相陪,心中大快,不覺早入黑甜鄉中。玉甫清閒無事,敲過十一點鐘,就與漱芳並頭睡下。漱芳反覆床中,久不入睡。玉甫知其為浣芳,婉言勤道:「她小孩子,發個把寒熱,沒什麼要緊。你也剛好了沒兩天,當心點。」漱芳道:「不是呀;我這心不曉得怎麼長著的,随便什麼事,想起了個頭,一直想下去,就睡不著,自己要丢開點也不成功。」玉甫道:「這不就是你的病根嚜。這可不要去想了。」漱芳道:「這時候我就想到了我的病。我生了病,倒是她第一個先發急。有時候你不在這兒,就是她嚜陪陪我。别人看見了也討厭;她陪著我,還要想出點花頭要我快活。這時候她的病,我也曉得不要緊,讓她去好了,心上總好像不行。」
33 玉甫再要勸時,忽聞那頭浣芳翻了個身,轉面向外。漱芳坐起身,叫聲「浣芳」,不見答應;再去按她额角,寒熱未退;夾被已掀下半身,再蓋上些,漱芳纔轉身自睡玉。甫續勸道:「你心裏同她好,不要去瞎心。你就想了一夜,她的病還是沒好;倘若你倒為了睡不著生起病來,不是更加不好?」 漱芳長嘆道:「她也可憐,生了病就是我一個人替她當心點!」玉甫道:「那當心點好了,想個這麼 些幹什麼!」
34這頭說話,不想浣芳一覺初醒依稀聽見,柔聲緩氣的叫:「姐姐。」漱芳忙問:「可要喫茶?」浣芳說: 「不要喫。」漱芳道:「那麼睡喏。」浣芳應了;半晌,(注:浣芳)復叫「姐姐」,說道:「我怕!」玉甫接嘴道:「我們都在這兒,怕什麼呀?」浣芳道:「有個人在後頭門外頭!」玉甫道:「後頭門關好在那兒,你做夢呀。」又半晌,浣芳轉叫「姐夫」,說道:「我要翻過來一塊睡!」漱芬接嘴道:「不要!姐夫許了你睡在這兒, 你倒鬧個沒完!」
35浣芳如何敢強,默然無語,又半晌,似覺浣芳微微有呻吟之聲。玉甫乃道:「我翻過去陪她罷。」漱芳也應了。
36玉甫更取一個小枕頭,換過那頭去睡。浣芳大喜,縮手斂足鑽緊在玉甫懷裏。玉甫不甚怕熱,僅將被撩開一角。浣芳睡定卻仰面問玉甫道:「姐夫,剛才跟姐姐說什麼?」玉甫含糊答了一句。浣芳道:「可是說我啊?」玉甫道:「不要作聲了。姐姐為了你睡不著,你還要鬧!」浣芳始不作聲。一夜無話。
37次日,漱芳睡足先醒,但自覺懶懶的,仍躺在大床上等到十一點鐘,玉甫浣芳同時醒來,漱芳急問浣芳寒熱。玉甫代答道:「好了天亮時候就涼了。」浣芳亦自覺鬆快爽朗,和玉甫穿衣下床,洗臉梳頭喫點心,依然一個活潑潑地小孩子。獨是漱芳筋弛力懈,氣索神疲。别人見慣,渾若尋常;惟玉甫深知漱芳之病,發一次重一次,臉上不露驚慌,心中早在焦急。
38比及晌午開飯,浣芳關切,叫道:「姐姐,起來喏。」漱芳懶於開口,聽憑浣芳連叫十來聲,置若罔聞。 浣芳高聲道「姐夫,來娘!姐姐怎麼不作聲了呀!」漱芳厭煩,掙出一句道:「我要睡,不要作聲。」玉甫忙拉開浣芳,叮嚀道:「你不要去鬧;姐姐不舒服。」浣芳道:「為什麼不舒服了呀?」玉甫道:「就為了你嚜。你的病過給了姐姐,你倒好了。」浣芳發急道:「那教姐姐再過給我好了!我生了病,一點都不要緊。姐夫陪著我,跟姐姐講點話,倒滿開心的呀!」玉甫不禁好笑,卻道:「我們喫飯去罷。」浣芳無心喫飯,僅陪玉甫應一應卯。
39飯後,李秀姐聞訊出來,親臨撫慰,憂形於色。玉甫說起「昨日傳聞有個先生,我想去請了來看。」 漱芳聽得,搖手道:「你哥哥說我喜歡生病,還要問他請先生!」玉甫道:「我就去問錢子剛好了。」 漱芳方沒甚話。李秀姐乃攛掇玉甫去問錢子剛請那先生。
注釋:
[1]室挂一大塊布,由傭僕捧曳生風。
[2]補出適才「徘徊顧影,對鏡多時」的緣故是焦慮,不是顧影自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