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開》第二十回
第二十回 提心事對鏡出譫(zhān)言 動情魔同衾驚噩夢
本回人物:陶玉甫 李漱芳 李浣芳 李秀姐 大阿金 阿招
按李漱芳病中自要靜養,連阿招大阿金都不許伺候,眼睜睜地睡在床上,並沒有一人相陪;挨了多時,思欲小遺,自己披衣下床,趿(tā)雙便鞋,手扶床欄摸至床背後;剛向淨桶坐下,忽聽得後房門呀的聲響,開了一縫。漱芳忙問:「是誰?」沒人答應,心下便自着急。慌欲起身,只見烏黑的一團從門縫裡滾進來,直滾向大床下去。漱芳急的不及結帶,一步一跌扑至房中,扶住中間大理石圓台,方才站定。正欲點火去看是什麼,原來一隻烏雲蓋雪的大黑貓從床下鑽出來往漱芳嗥(háo)然一聲,直挺挺的立着。漱芳發狠把腳一跺,那貓竄(cuàn)至房門前還回過頭來瞪出兩隻通明眼睛眈眈相視。
漱芳沒奈何,回至床前,心裡兀自突突地跳;要喊個人來陪伴,又恐驚動媽,只得忍住,仍上床擁被危坐。適值陶玉甫的局票來叫浣芳,浣芳打扮了,進房見漱芳,說道:「姐姐,我走了。可有什麼話跟姐夫說?」漱芳道:「沒什麼,教他酒少吃點,吃好了就來。」浣芳答應要走。漱芳復叫住,問:「誰跟局?」浣芳說是「阿招。」漱芳道:「教大阿金也跟了去代代酒。」浣芳答應自去了。
漱芳覺支不住,且自躺下。不料那大黑貓偏會打岔,又藏藏躲躲溜進房中。漱芳面向里睡,沒有理會。那貓悄悄的竟由高椅跳上妝檯(tái),將妝檯上所有洋鏡,燈台,茶壺,自鳴鐘等物,一件一件,撅起鼻子盡着去聞。漱芳見帳子裡一個黑影子閃動,好像是個人頭,登時嚇得滿身寒凜,手足發抖,連喊都喊不出。比及硬撐起來,那貓已一跳竄(cuàn)去。漱芳切齒罵道:「短命畜生!打死它!」存想一回,神志稍定,隨手向鏡台上取一面手鏡照看,一張黃瘦面龐漲得像福橘一般,嘆一口氣,丟下手鏡,翻身向外睡下,仍是眼睜睜地只等陶玉甫散席回來。等了許久,不但玉甫杳然,這浣芳也一去不返。
正自心焦,恰好李秀姐復進房,問漱芳道:「稀飯好了,吃一口罷?」漱芳道:「媽,我沒什麼呀。這時候吃不下,等會吃。」秀姐道:「那麼等會要吃嚜你說。我睡了,他們哪想得着。」漱芳應諾,轉問秀姐道:「浣芳出局去了有一會了,還沒回來?」秀姐道:「浣芳要轉局去。」漱芳道:「浣芳轉局去了嚜,你也教個相幫去看看二少爺。」秀姐道:「相幫都出去了。二少爺那兒有大阿金在那兒。」漱芳道:「等他們回來了,教他們就去。」秀姐道:「等他們回來等到什麼時候;我教灶下去好了。」即時到客堂里喊灶下出來,令他「去看看陶二少爺。」
灶下應命要走,陶玉甫卻已乘轎來了,大阿金也跟了回來。秀姐大喜道:「來了!來了!不要去了!」
玉甫徑至漱芳床前,問漱芳道:「等了半天了,可覺得氣悶?」漱芳道:「沒什麼。台面散了沒有?」玉甫道:「沒有哩!老頭子好高興,點了十幾齣(chū)戲,差不多要唱到天亮呢。」漱芳道:「你先走嚜,可跟他們說一聲?」玉甫笑道:「我說有點頭痛,酒也一點都吃不下。他們說:『你頭痛嚜回去罷。』我這就先走啰。」漱芳道:「可是真的頭痛?」玉甫笑道:「真是真的,坐着嚜要頭痛,一走就不痛了。」漱芳也笑道:「你也好刁哦!怪不得你哥哥要說!」玉甫笑道:「哥哥對着我笑,倒沒說什麼。」漱芳笑道:「你哥哥是氣昏了在笑。」
玉甫笑而不言,仍就床沿坐下,摸摸漱芳的手心,問:「這時候可好點?」漱芳道:「還是不過這樣了嚜。」(玉甫)又問:「晚飯吃多少?」漱芳道:「沒吃。媽燉了稀飯在這兒,你可要吃?你吃嚜,我也吃點好了。」
玉甫便要喊大阿金。大阿金正奉了李秀姐之命來問玉甫:「可吃稀飯?」玉甫即令搬來。
大阿金去搬時,玉甫向漱芳道:「你媽要騙你吃口稀飯,真正是不容易。你多吃點,媽可不要快活哦!」漱芳道:「你倒會說風涼話!我自己蠻想吃的,吃不下 怎麼樣呢?」
當下大阿金端進一大盤,放在妝檯(tái)上;另點一盞保險檯燈。玉甫扶漱芳坐在床上,自己就在床沿,各取一碗稀飯同吃。玉甫見那盤內四色精緻素碟,再有一小碗五香鴿子,甚是清爽,勸漱芳吃些。漱芳搖頭,只夾了些雪裡紅過口。
正吃之時,可巧浣芳轉局回家,不及更衣,即來問候阿姐;見了玉甫,笑道:「我說姐夫來了一會了。」又道:「你們在吃什麼?我也要吃的!」隨回頭叫阿招:「快點替我盛一碗來喏!」阿招道:「換了衣裳再吃呀。忙什麼呀?」浣芳急急脫下出局衣裳,交與阿招,連催大阿金去盛碗稀飯,靠妝檯立着便吃,吃着又自己好笑。引得玉甫漱芳也都笑了。
不多時,大家吃畢洗臉。大阿金復來說道:「二少爺,媽請你過去,說句話。」玉甫不解何事,令浣芳陪伴漱芳。也出後房門,踅(xué)過後面李秀姐房裡。秀姐迎見請坐,說道:「二少爺,我看她病倒不好喏。光是發幾個寒熱,那也沒什麼要緊;她的病不像是寒熱呀。從正月里到這時候,飯嚜一直吃不下,你看她身上瘦得只剩了骨頭了。二少爺,你也勸勸她,應該請個先生來吃兩帖藥才好嚜。」玉甫道:「她的病,去年冬天就應該請個先生來看看了。我也跟她說了幾回了,她一定不肯吃藥,教我也沒法子。」秀姐道:「她是一直這脾氣,生了病嚜不肯說出來,問她總說是好點。請了先生來,教她吃藥,她倒要不快活了。不過我在想,這時候這個病不比別樣,她再要不肯吃藥,二少爺,不是我說她,七八分要成功了啊!」
玉甫垂頭無語。秀姐道:「你去勸她,也不要說什麼,就光說是請個先生來,吃兩帖藥嚜,好得快點。你倘若老實說了,她心裡一急,再要急出什麼病來,倒更加不好了。二少爺,你嚜也不要急,就急死也沒用。她的病到底沒生多久,吃了兩帖藥還不要緊哩。」玉甫攢眉道:「要緊是不要緊,不過她也要自己保重點嚜好。隨便什麼事,推扳一點點,她就不快活,你想她病哪會好!」秀姐道:「二少爺,你不是不知道,她自己曉得保重點也沒這個病了;都是為了不快活了,起的頭嚜。這也要你二少爺去說了她,她還好點。」
玉甫點頭無語。秀姐又說些別的,玉甫方興辭,仍回漱芳房來。漱芳問道:「媽請你去說什麼?」玉甫道:「沒什麼;說屠明珠那兒可是『燒路頭』。」(註[1])漱芳道:「不是這個話,媽在說我嚜。」玉甫道:「媽為什麼說你?」漱芳道:「你不要騙我,我也猜着了。」玉甫笑道:「你猜着了嚜還要問我!」
漱芳默然。浣芳拉了玉甫踅至床前,推他坐下,自己爬在玉甫身上,問:「媽真的說什麼?」玉甫道:「媽說你不好。」浣芳道:「說我什麼不好?」玉甫道:「說你不聽姐姐的話,姐姐為了你不快活,生的病。」浣芳道:「還說什麼?」玉甫道:「還說嚜,說你姐姐也不好。」浣芳道:「姐姐什麼不好呀?」玉甫道:「姐姐嚜不聽媽的話;聽了媽的話,吃點鴉片煙找樂子散散心,哪會生病!」浣芳道:「你瞎說!誰教姐姐吃鴉片煙?吃了鴉片煙更不好了!」
正說時,漱芳伸手要茶。玉甫忙取茶壺湊在嘴邊。吸了兩口,漱芳從容說道:「我媽是單養我一個人;我有點不舒服了,她嘴裡嚜不說,心裡急死了在這兒。我也巴不得早點好了嚜,讓她也快活點。哪曉得一直病到這時候還不好!我自己拿只鏡子來照照,瘦得呵是不像個人的了!說是請先生吃藥,真正吃好了也沒什麼;我這個病哪吃得好啊!去年一病下來,頭一個先是媽急得呵要死;你嚜也沒一天舒服日子過。我再要請先生了,吃藥了,吵得一家人都不安逸;娘姨大姐幹活都忙死了,還要替我煎藥,她們自然不好說我,說起來到底是為我一個人,病 倒還是不好,不是自己也覺得沒趣?」玉甫道:「那是你自己在多心。還有誰來說你?我說嚜,不吃藥也沒什麼,不過好起來慢些,吃兩帖藥嚜早點好。你說對不對?」漱芳道:「媽一定要去請先生,那也只好依她。倘若吃了藥還是不好,媽更要急死了。我想我從小到這時候,媽一直稀奇死了,隨便要什麼她總依我;我沒一點點好處給她,倒害她快要急死了,你說我哪對得住她。」玉甫道:「你媽就為了你病,你病好了她也好了,你也沒什麼對不住。」漱芳道:「我自己生的病,自己可有什麼不覺得?這個病,死嚜不見得就死,要它好倒也難的了。我是一直唯恐媽幾個人聽見了要發急,一直沒說,這時候也只好說了。你嚜也白認得了我一場。起先說的那些話,不要提了;要嚜這輩子裡碰見了,再補償你。(註[2])我自己想,我也沒什麼甩不開的,就不過一個媽苦一點。媽說嚜說苦,到底有個兄弟在那兒,你再照應點她,還算不錯,我就死了也蠻放心。除了媽,就是她,」說着手指浣芳。「她雖然不是我親生妹子,一直跟我蠻要好,就像是親生的一樣。我死了倒是她先要吃苦。我這時候別的事都不想,就是這一樁事要求你。你倘若不忘記我,你就聽我一句話,依了我。你等我一死了嚜,你把浣芳就娶了回去,就像是娶了我。過兩天,她要想着我姐姐的好處,也給我一口羹飯吃吃,讓我做了鬼也好有個着落。那我一生一世的事也總算是完全的了!」
漱芳只管嘮叨,誰想浣芳站在一旁,先時還怔怔的聽着,聽到這裡,不禁哇的一聲竟哭出來,再收納不住。玉甫忙上前去勸。浣芳一撒手,帶哭跑去,直哭到李秀姐房裡,叫聲「媽」,說:「姐姐不好了呀!」秀姐猛吃一嚇,急問:「做什麼?」浣芳說不出,把手指道:「媽去看吶!」
秀姐要去看時,玉甫也跑過來,連說:「沒什麼,沒什麼。」遂將漱芳說話略述幾句,復埋怨浣芳性急。秀姐也埋怨道:「你怎麼一點都不懂事!姐姐是生了病了,說說罷了,可是真的不好啦!」
於是秀姐挈了浣芳的手,與玉甫偕至前邊,並立在漱芳床前。見漱芳沒甚不好,大家放心。秀姐乃呵呵笑道:「她曉得什麼,聽見你說得難受就急死了。倒嚇(xià)得我要死!」漱芳見浣芳淚痕未乾,微笑道:「你要哭,等我死了多哭兩聲好了;怎麼這麼等不及!」秀姐道:「你也不要說了喏;再說說,她又要哭了。」隨望望妝檯上擺的黑石自鳴鐘道:「天也十二點鐘了,到我房裡去睡罷。」挈了浣芳的手要走。浣芳不肯去,道:「我就這兒藤高椅上睡好了。」秀姐道:「藤高椅上哪裡好睡,快點去喏。」浣芳又急的要哭。玉甫調停道:「讓她這兒床上睡罷。這張床三個人睡也蠻舒服了。」
秀姐便就依了,再叮囑浣芳「不要哭」方去。隨後大阿金阿招齊來收拾,吹燈掩門,叫聲「安置」而退,玉甫令浣芳先睡。浣芳寬去外面大衣,自去漱芳腳后里床曲體蜷臥。玉甫也穿着緊身衫褲,和漱芳並坐多時,方各睡下。
玉甫心想漱芳的病,甚是焦急,那裡睡得着。漱芳先已睡熟。玉甫覺天氣很熱,想欲翻身,卻被漱芳臂膊搭在肋下,不敢驚動,只輕輕探出手來將自己這邊蓋的衣服揭去一層,隨手一甩,直甩在里床浣芳身邊,浣芳仍寂然不動,想也是睡熟的了。玉甫睜眼看時,妝檯上點的燈台,隔着紗帳,黑魆魆(xū)看不清楚;約摸兩點鐘光景,四下里已靜悄悄的,惟遠遠聽得馬路上還有些車輪輾動聲音。玉甫稍覺心下清涼了些,漸漸要睡。
矇矓之間,忽然漱芳在睡夢中大聲叫喚,一隻手抓住玉甫捆身子,狠命的往裡掙,口中只喊道:「我不去呀!我不去呀!」玉甫早自驚醒,連說:「我在這兒呀。不要怕吶。」慌忙起身,抱住漱芳,且搖且拍。漱芳才醒過來,手中兀自緊緊揣着不放,瞪着眼看定玉甫,只是喘氣。
玉甫問:「可是做夢?」漱芳半日方道:「兩個外國人要拉我去呀!」玉甫道:「你總是白天看見了外國人了,嚇(xià)着了。」漱芳喘定放手,又嘆口氣道:「我腰裡好酸!」玉甫道:「可要我來揪揪?」漱芳道:「我要翻身。」
玉甫乃側轉身,讓漱芳翻身向內。漱芳縮緊身子,鑽進被窩中,一頭頂住玉甫懷裡,教玉甫兩手合抱而臥。這一翻身,復驚醒了浣芳,先叫一聲「姐夫」。玉甫應了。浣芳便坐起來,揉揉眼睛,問:「姐姐呢?」玉甫道:「姐姐嚜睡了;你快點睡喏,起來做什麼?」浣芳道:「姐姐睡在哪呀?」玉甫道:「哪,在這兒。」浣芳不信,爬過來扳開被橫頭看見了方罷。玉甫催她去睡。浣芳睡下,復叫道:「姐夫,你不要睡,等我睡着了嚜你睡。」玉甫隨口應承。
一會兒,大家不知不覺同歸黑甜鄉中。及至明日九點鐘時都未起身,大阿金在床前隔帳子低聲叫:「二少爺。」陶玉甫李漱芳同時驚醒。大阿金呈上一張條子。玉甫看是雲甫的筆跡,看畢回說:「曉得了。」
大阿金出去傳言。漱芳問:「什麼事?」玉甫道:「黎篆鴻昨天晚上接着個電報,說有要緊事,今天回去了,哥哥教我等一會一塊去送送。」漱芳道:「你哥哥倒巴結喔。」玉甫道:「你睡着,我去一趟就來。」漱芳道:「昨天晚上你就跟沒睡一樣,等會早點回來,再睡會。」
玉甫方穿好衣裳下床,浣芳也醒了,嚷道:「姐夫,怎麼起來啦?你倒喊也不喊我一聲就起來了!」說着,已爬下床來。玉甫急取她衣裳替她披上。漱芳道:「你也多穿點,黃浦灘風大。」
玉甫自己乃換了一件棉馬褂,替浣芳加上一件棉背心。收拾粗完,陶雲甫已乘轎而來。玉甫忙將帳子放下,請雲甫到房裡來。
第二十回完。
註[1] 妓家迎接五路財神。
註[2] 如果她再世為人,還來得及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