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開》第二十


第二十真本事耳際夜聞聲 假好人眉間春動色


本回人物:楊家媽 陳小雲 莊荔甫 李鶴汀 洪善卿 莊荔甫

張小村 吳松橋 施瑞生 陸秀寶 陸秀林 大姐 匡二 長福

老婆子 娘姨 潘三

1 按楊家媽道:「就是蘇冠香囉,說給新衙門裡捉了去了。」陳小雲瞿然道:「蘇冠香可是寧波人家逃走出來的小老婆?」楊家媽道:「正是;逃走倒不是逃走,為了大老婆跟她不對,她丈夫放她出來,叫她再嫁人,不過不許做生意。這時候做了生意了,丈夫挑她的眼,這下子我孫女兒嚜,剛到蘇冠香那兒做娘姨,可不倒霉!」莊荔甫道:「你孫女兒可有帶擋 [注釋1] ?」楊家媽道:「就是這麼說呀。要是掮洋錢的,那可有點不得了了;像我們有什麼要緊,可怕新衙門裡要捉我們這人!」李鶴汀道:「蘇冠香倒架子大死了,這可要喫苦了!」楊家媽道:「不礙事的;聽說齊大人在上海。」洪善卿道:「可是平湖齊韻叟?」楊家媽道:「正是。她們一家,就是蘇冠香跟齊大人娶了去的蘇萃香是親姊妹。還有幾個都是討人。」

2 莊荔甫忽然想起,欲有所問,卻為吳松橋張小村兩人一心只想打牌,故意擺莊划拳,又打斷話頭。等至出局初齊,張小村便慫恿陳小雲打牌。小雲問籌碼若干。小村說是一百塊底。小雲道:「太大了。」小村極力央求應酬一次。吳松橋在旁幫說。陳小雲乃問洪善卿:「我跟你合打好不好?」善卿道:「我不會打,合什麼呀?要嚜你跟荔甫合了罷。」小雲又問莊荔甫。荔甫轉向施瑞生道:「你也合點。」瑞生心中亦有要事,慌忙搖手,斷不肯合。

3 於是陳小雲莊荔甫言定輸贏對拆,各打四圈。李鶴汀道:「要打牌嚜,我們酒不要喫了。」施瑞生聽說,趁勢告辭,仍和陸秀寶同去。張小村不知就裡,深致不安,並恐洪善卿掃興,急取雞缸杯篩滿了酒,專敬五拳。吳松橋也代主人敬了洪善卿五拳。十杯劃畢,局已盡行,惟留下楊媛媛連為牌局。眾人略用稀飯而散。

4 登時收過台面,開場打牌。張小村問洪善卿:「可高興打兩副?」善卿說:「真的不會打。」吳松橋道:「看看嚜就會了。」

5 洪善卿即拉只櫈子坐於張小村吳松橋之間,兩邊騎看。楊媛媛自然坐李鶴汀背後。莊荔甫急於吸煙,讓陳小雲先打。恰好骰色挨着小雲起莊。

6 小雲立起牌來即咕嚕道:「牌怎麼這麼個樣式呀?」三家催他發張。發張以後,摸過四五圈,臨到小雲,摸上一張又遲疑不決;忽喚莊荔甫道:「你來看喏,我倒也不會打了喏。」

7 荔甫從煙榻上崛起跑來看時,乃是在手筒子清一色,系 共十四張。荔甫翻騰顛倒配搭多時,抽出一張六筒教陳小雲打出去,被三家都猜着是筒子一色。張小村道:「不是四七筒就是五八筒,大家當心點。」

8 可巧小村摸起一張幺筒,因檯面上幺筒是熟張,隨手打出。陳小雲急說:「胡了!」攤出牌來,核算三倍,計八十胡。三家籌碼交清。莊荔甫復道:「這副牌,可是應該打六筒?你看,一四七筒,二五八筒,要多少胡張喏!」吳松橋沉吟道:「我說應該打七筒:打了七筒,不過七八筒兩張不胡,一筒到六筒一樣要胡;這下子一筒胡下來,多三副掏子,二十二胡加三倍,要一百七十六胡呢。你去算喏。」張小村道:「蠻對;小雲打錯了。」莊荔甫也自佩服。李鶴汀道:「你們幾個人都有這些講究!誰高興去算它呀!」說着,便歷亂擄牌。

9 洪善卿在旁默默尋思這副牌,覺得各人所言皆有見解,方知打牌亦非易事,不如推說不會,作「門外漢」為妙,為此無心再看,訕訕辭去。楊媛媛坐了一會,也自言歸。

10 比及八圈滿莊,已是兩點多鐘了。吳松橋張小村皆為馬桂生留下,其餘三人不及再用稀飯,告別出門。鶴汀轎子,陳小雲包車,分路前行,獨莊荔甫從容款步,仍回西棋盤街聚秀堂來。黑暗中摸到門首,舉手敲門,敲了十數下,倒是陸秀林先從樓上聽見,推開樓窗喊起外場,開門迎進。

11 外場見是莊荔甫,忙劃根自來火,點着洋燈,照荔甫上樓。荔甫至樓梯下,只見楊家媽也擠緊眼睛,拖雙鞋皮,跌撞而出。外場將洋燈交與楊家媽,荔甫即向外場說:「開水不要了,你去睡罷。」外場應諾。

12 楊家媽送荔甫到樓上陸秀林房,荔甫又令楊家媽去睡。楊家媽逡巡自去。房內保險燈俱滅,惟梳妝檯上點一盞長頸燈台。陸秀林卸妝閒坐吸水煙,見了荔甫,問:「打牌可贏哪?」荔甫說:「稍微贏點。」還問秀林「你為什麼不睡?」秀林道:「等你呀。」

13 荔甫笑而道謝,隨脫馬褂掛於衣架。秀林授過水煙筒,親自去點起煙燈。荔甫跟至煙榻前,見一隻玻璃船內盛着燒好的許多煙泡,尤為喜愜(qiè),遂不暇吸水煙,先躺下去過癮。秀林復移過蘇繡六角茶壺套,問荔甫:「可要喫茶?蠻熱的。」荔甫搖搖頭,吸過兩口鴉片煙,將鋼簽遞給秀林。秀林躺在左首,替荔甫化開煙泡,裝在槍上。

14 荔甫起身,向大床背後去小解,忽隱約聽見隔壁房內有微微喘息之聲,方想起是施瑞生宿在那裡;解畢,躡足出房,從廊下玻璃窗張覷(qū),無如燈光半明不滅,隔着湖色綢帳,竟一些看不出。只聽得(注:施瑞生)低聲說道:「這可還要強啊?」仿佛施瑞生聲音。那陸秀寶也說一句,其聲更低,不知說的甚麼。施瑞生復道:「你只嘴倒硬的嚜!一條小性命可是一定不要的了?」

15 莊荔甫聽到這裡,不禁「格」聲一笑。被房內覺着,(注:陸秀寶)悄說:「快點不要喏!房外頭有人在看!」施瑞生竟出聲道:「那就讓他們看好了嚜!」隨向空問道:「可好看哪?你要看嚜來 !」

16 莊荔甫極力忍笑,正待回身,不料陸秀林煙已裝好,見莊荔甫一去許久,早自猜破,也就躡足出房,猛可里拉住荔甫耳朵,拉進門口,用力一推,荔甫幾乎打跌,接着彭的一聲,索性把房門關上。荔甫兀自彎腰掩口笑個不住。秀林沉下臉埋怨道:「你這倒霉人嚜少有出見的!」荔甫只齜着嘴笑,雙手挽秀林過來,並坐煙榻,細述其言,並揣摩想像仿效情形。秀林別轉頭假怒道:「我不要聽!」

17 荔甫沒趣躺下,將槍上裝的煙吸了,乃復斂笑端容和秀林閒話,仍漸漸說到秀寶。荔甫偶贊施瑞生:「總算是好客人。」秀林搖手道:「施脾氣不好,就像是『石灰布袋』 [注釋2] !這時候新做起,好像蠻要好;熟了點就厭了不來了。」荔甫道:「那也說不定的哦。我說他們兩個人都是好本事,拆不開的了。施再要去攀相好,推扳點倌人也喫他不消。」秀林瞪目嗔道:「你還要去說它!」說了,取根水煙筒走開。

18 荔甫再吸兩枚煙泡,吹滅煙燈,手捧茶壺套安放妝檯原處,即褪鞋箕坐於大床中,看鐘時將敲四點。荔甫點頭招手要秀林來。秀林佯做不理。荔甫大聲道:「讓我喫筒水煙喏!」秀林不防,倒喫一驚,忙帶水煙筒來就荔甫,着實說道:「人家都睡了有一會了,𠸄喤(yīng huánɡ)𠸄喤,給他們罵!」荔甫笑而不辯,伸臂勾住秀林頸項,附耳說話。說得秀林且笑且怒道:「你發昏了,是不是?」將水煙筒丟與荔甫,強掙脫身,踅(xué)往大床背後。

19 荔甫一筒水煙尚未吸完,卻聽秀林自己在那裡嗤的好笑。荔甫問:「笑什麼?」秀林不答;須臾事畢,出立床前,猶覺笑容可掬。荔甫放下水煙筒,款款殷殷要問適間笑的緣故。秀林要說,又笑一會,然後低聲道:「起先你沒聽見,那才叫氣人!我慶雲里出局回來,同楊家媽兩個人在講講話,聽見秀寶房間裡這邊玻璃窗上什麼東西在碰。我當是秀寶到下頭去了,連忙說:『楊家媽,你快點去看喏。』楊家媽去了回來,倒說道:『晦氣!房門也關了的了!』我說:『可進去看哪?』楊家媽說:『看它做什麼!碰壞了叫他賠!』我這才剛剛想到。過一會,楊家媽下頭去睡了,我一個人打通一副五關,燒了七八個煙泡,多少時候哪,再聽聽,玻璃窗上還在那兒響呀。我恨死了!自己兩隻耳朵恨不得要扳掉它。」

20 荔甫一面聽,一面笑。秀林說畢,兩人前仰後合,笑作一團。荔甫忽向秀林耳邊又說幾句。秀林帶笑而怒道:「這可不跟你說了!」荔甫忙討饒。當時天色將明,莊荔甫陸秀林收拾安睡。

21 次日早晨,荔甫心記一事,約至七點鐘驚醒,囑秀林再睡,先自起身。大姐舀進面水,荔甫問楊家媽為何不見。大姐道:「她孫女兒來叫了去了。」

22 荔甫便不再問,略揩把面,即離了聚秀堂,從東兜轉至晝錦里祥發呂宋票店。陳小雲也初起身,請荔甫登樓廝見。小雲訝其太早。荔甫道:「我還要托你樁事,聽說齊韻叟在這兒。」小雲道:「齊韻叟同過台面,倒不大相熟。這時候不曉得可在這兒?」荔甫道:「可不可以托相熟的去問他一聲,可要交易點。」小雲沉思道:「就是葛仲英李鶴汀嚜跟他世交,要寫張條子去托他們。」

23 荔甫欣然道謝。小雲即時繕就兩封行書便啟,喚管家長福交代:一封送德大錢莊,一封送長安客棧,並說,如不在須送至吳雪香楊媛媛兩家。

24 長福連聲應「是」,持信出門,揀最近之處,先往東合興里吳雪香家詢葛二少爺,果然在內,惟因高臥未醒,交信而去;方欲再往尚仁里,適於四馬路中遇見李鶴汀管家匡二。長福說明送信之事。匡二道:「你交給我好了。」長福出信授與匡二,因問:「這時候到哪去?」匡二說:「沒什麼事,走着玩。」長福道:「潘三那兒去坐會好不好?」匡二躊躇道:「難為情的喏。」長福道:「徐茂榮本來不去了呀,就去也沒什麼難為情。」

25 匡二微笑應諾,轉身和長福同行。行至石路口,只見李實夫獨自一個從石路下來,往西而去。匡二詫異道「四老爺往這邊去做什麼?」長福道:「恐怕是找朋友。」匡二道:「不見得。」長福「我們跟了去看看。」

26 兩人遮遮掩掩一路隨來,相離只十餘步。李實夫一直從大興里進去。長福匡二僅於衖(lòng)口窺探,見實夫踅至弄內轉彎處石庫門前舉手敲門,有一老婆子笑臉相迎,進門仍即關上。長福匡二因也進弄,相度一回,並不識何等人家;向門縫裡張時,一些都看不見;退後數步,隔牆仰望,綠玻璃窗模糊不明,亦不清楚。

27 徘徊之間,忽有一隻紅顏綠鬢的野雞推開一扇樓窗,探身俯首,好像與樓下人說話。李實夫正立在那野雞身後。匡二見了,手拉長福急急回身,卻隨後聽得開門聲響,有人出來。長福匡二踅至衖口,立定稍待,見出來的即是那個老婆子。匡二不好搭訕。長福貿貿然問老婆子道:「你的小姐名字叫什麼?」老婆子將兩人上下打量,沉下臉答道:「什么小姐不小姐!不要瞎說!」說着自去。

28 長福雖不回言,也咕嚕了一句。匡二道:「恐怕是人家人。」長福道:「一定是野雞;要是人家人,還要給她罵兩聲哩。」匡二道:「野雞嚜,叫她小姐也沒什麼嚜。」長福道:「要 嚜就是你們四老爺包在那兒,不做生意了,對不對?」匡二道:「管他們包不包,我們到潘三那兒去!」

29 於是兩人折回往東至居安里,見潘三家開着門,一個娘姨在天井裡當門箕踞漿洗衣裳。兩人進門,娘姨只認得長福,起迎笑道:「長大爺,樓上去喏。」匡二知道有客人,因說:「我們等會再來罷。」娘姨聽說,急甩去兩手水漬,向裙欄上一抹,兩把拉住兩人,堅留不放。長福悄問娘姨:「客人可是茂榮?」娘姨道:「不是;就快走了。你們樓上請坐會。」

30 長福問匡二如何。匡二勉從長福之意,同上樓來。匡二見房中鋪設亦甚周備,因問房間何人所居。長福道:「此地就是潘三一個人。還有幾個不在這兒,有客人來嚜去喊了來。」匡二始曉得是台基之類。

31 不一會,娘姨送上煙茶二事,長福叫住,問:「客人是誰?」娘姨道:「是虹口,姓楊,七點鐘來的,這就要走了。他們事多,七八天來一趟。不要緊的。」長福問是何行業。娘姨道:「這倒不曉得他做什麼生意。」

32 說時,潘三也躑躅上樓,還蓬着頭,趿着拖鞋,只穿一件捆身子;先令娘姨下頭去,又親點煙燈請用煙。匡二隨向煙榻躺下。長福眼睜睜地看着潘三隻是嘻笑。潘三不好意思,問道:「什麼好笑呃?」長福正色道:「我為了看見你面孔上有一點點齷齪在那兒,在笑。你等會洗臉嚜,記着,拿洋肥皂洗乾淨它。」

33 潘三別轉頭不理。匡二老實,起身來看。長福用手指道:「你看喏!是不是?不曉得齷齪東西怎麼弄到面孔上去,倒也稀奇了!」匡二呵呵助笑。潘三道:「匡大爺 也去上他的當!他們一隻嘴可能算是嘴呀!」長福跳起來道:「你自己去拿鏡子來照,可是我瞎說!」匡二道:「恐怕是頭上洋絨線掉了色了,對不對?」

34 潘三信是真的,方欲下樓。只聽得娘姨高聲喊道:「下頭來請坐罷。」長福匡二遂跟潘三同到樓下房裡。潘三忙取面手鏡照看面上,毫無瘢點,叫聲「匡大爺」道:「我當你是好人,這也學壞了!倒上了你的當!」

35 長福匡二拍手跺腳,幾乎笑得打跌。潘三忍不住亦笑。長福笑止,又道:「我倒不是瞎說;你面孔上齷齪不少在那兒,不過看不出罷了。多揩兩把手巾,那才是正經。」潘三道:「你嘴也要揩揩才好!」匡二道:「我們是蠻幹淨在這兒!要嚜你面孔齷齪了,連只嘴也齷齪了!」潘三道:「匡大爺,你嚜還要去學他們,他們這些人再壞也沒有!可是算他們會說?會說也沒什麼稀奇嚜!」長福道:「你聽聽她的話!幸虧生兩個鼻孔,不然要氣死了!」

36 三人賭嘴說笑。娘姨提水銚(diào)子來傾在盆內,潘三始洗面梳頭。時已近午,長福要回家喫飯,匡二只得相與同行。潘三將匡二袖子一拉,說:「等會再來。」長福沒有看見,胡亂答應,和匡二一路而去。

第二十六回完

注釋:

[1] 妓院女傭投資分擔開辦費。

[2] 一碰一個白跡,污了衣服,即一經近身就不能再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