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瀑
● 旁白
● 久木
● 凜子
● 木下、女服務員
● 久木妻
● 司機
(● 旁白1)年度变了,人事、世事都要发生般般样样的变化。即使久木和凛子之间,较之去年,也有明显变化。
其一就是凛子开始主动要求和久木见面。
当然,在此之前凛子对两人相见也并不消极。但形式上,引诱主要来自久木,凛子大多与之呼应。
可是,进入今年以来,凛子要求久木每天必打一次电话,几乎每次都明确提出见面要求。
由一向被动变为积极主动——从凛子原来谨慎的性格考虑,不妨说变化相当不小。
而且,这一变化分明同正月见面时“从今往后只琢磨见你”那个宣告密不可分。
事情的善恶另当别论,反正随着新年的开始,凛子在情爱方面也似乎决意勇往直前。
与此相应的另一变化是两人幽会的场所。
此前大多去城市酒店,或与此类似的东京周边酒店。
偶尔也曾去过所谓性爱酒店或钟点宾馆,但毕竟性事专门印象过于强烈,习惯不来。
如此这般,归终还是主要利用城市酒店。但一来不住而归有些可惜,二来深夜退房也不是多么光彩的事。何况,酒店里每次房间都不一样,让人静不下心。再说得更现实些,每次的酒店费用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
还是索性租房子更能自由相见,也能省钱。
这么想着,久木就跟凛子说了。凛子当即赞成。
以前久木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拥有两人秘密房间这件事,所以没有说出口,是因为觉得深入到那个地步多少让人不安。
但凛子赞成后,久木也下了租房决心。
东找西找,地点最后定在涩谷——久木住在世田谷的樱新町,凛子住在吉祥寺,两人都容易在此相见。从车站走路不出十分钟。虽是一室一厅套间,但房租十五万[1]。
地点便利,自然偏贵。但同去酒店相比,也可说是便宜。
反正租房事定了下来,一月中旬合同也签了。两人随后到处物色新房间需要的种种东西。在转百货商店转超市时间里,久木觉得好像重返新婚岁月,兴冲冲乐不可支。凛子也似乎同样。床是重点。此外比如床单、窗帘以及餐具等等,一切都小心物色,购置齐全。
家具也运来后,房间终于有了生活气息。如此一来二去,两人在此初次幽会,已是一月末大寒之日了。
虽然日历上是最冷的时候,但白天温度在摄氏十度上下,并不太冷。况且房间有空调,煦暖如春。加上是在新房间里的幽会,两人格外亢奋。
完事后,凛子用事先买好的螃蟹、豆腐、青菜做了豆腐火锅。围着小餐桌吃着,两人觉得像是成了家的夫妻,对视微笑。
“我、是不是就这么住下去?”凛子开玩笑说。
久木点头道:
“那么,明天也回这里?”
“再去别的地方可不行哟!”
你一言我一语嬉戏之间,倏然四目相对,久木顿时狼狈起来。
这样一来,说不定真要留在这里脱身不得。本来一直梦想两人世界来着,然而一旦开始成为现实,总好像有个地方让人忐忑不安。
“白天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那么,我考虑一下就是。”
白天时间自由这点上,久木的处境很可能得天独厚。
本来,编辑工作并没有硬性规定早上几点到社傍晚几点回去。去作者那里取稿或需要采访等时候,往往上班途中顺便处理,所以有时要下午或快下班时才到社里。而且,从出版社走出后也时常赶去采访或商量事情。这方面,同营销或公关等工作相似,不必死死守在桌前不动。
就久木来说,虽说是编辑,但并不身处杂志编辑那样的第一线,而是在调查室,没有多少要外出办的事。但因是闲职,只要大致有个理由,出去也没多大问题。加上同病相怜——都有怀才不遇的共同感受,也就更容易相互庇护,容易外出。这点毫无疑问。
倒也不是有意利用这点,不过租得房子之后,久木下午短时离社次数确实多了。去哪里大体写在记事板上——只要写去“国会图书馆”找昭和史资料就万事大吉。
平日凛子也容易出门,就约在下午两三点在小套间见面。
钥匙两人都有。有时久木先来,有时凛子先到,见了就紧紧抱在一起。
自己溜出顺利,对方也不费周折。两人都有庆幸之心,接吻,直接在床上滚成一团。
在形式上,确是大白天幽会人妻的场面,而实际上无须顾虑谁,只管大大方方你来我往。其实久木诚然对此感到内疚,但同时又有某种快感——大家都忙工作时自己却连连幽会!
这种错综复杂的愉悦,凛子也不例外。口说“这样合适吗”,而实际上似乎陶醉在这种愧疚之中。
租得套间对于幽会倒是方便了,而新问题亦随之而来。
一个是为了白天在涩谷套间幽会而使得下午外出次数增加了。
理由基本写的是“国会图书馆”“采访”,但因为以前很少出去,也就分外显眼。尽管这样,周围人也没有谁说三道四。不过,当女秘书木下说“近来看样子好忙啊”之时,久木心头陡然一震。
“哪里……”嘴巴上自是否定了,可是从自己多少有些狼狈的情态上,想必她已然有所觉察。秘书原本要接自己不在时的电话,要解释为什么不在,而若给她抓住把柄可就不好办了。
后来久木就把白天见面限定为大约每星期一次。此外就在下班后赶来套间。几乎每次幽会都是凛子先来。有时她做饭,有时两人去附近吃。
如此这般,有时难免碰见公寓管理员。和久木大致同龄的管理员每次都投来怀疑的目光。
租房时担心公开名字不合适,就借用衣川名字,所以久木这个名字对方无从知晓。不过,不常住这点管理员也似乎一清二楚。还有,因有女性时不时出入,作为幽会场所使用这点,管理员也好像约略看出来了。
当然也没必要主动解释什么,只管沉默不语。只是,时而被叫“衣川先生”,叫得久木心惊肉跳。
尽管如此,同在酒店见面相比,还是愉快得多放松得多,但又有其他问题冒了出来。
每次——没有一次除外——和凛子两人闷在房间里都觉得坐立不安,很难直接出门回家。
久木心想,索性两人就这样住下去?想这样做,马上就能做到。可是不用说,这反而将两人逼入窘境。
实际上,两人在房间时,感觉上就像是夫妻或同居者一样。这从日常一举一动也能表现出来。
例如,凛子在房间里洗简单的东西时就把久木的手帕和袜子洗了,有时甚至准备好内裤。而这并不是久木相求使然。两人住下的翌日早晨,凛子说“穿这件吧”,于是换穿新的,仅此而已。
那一瞬间,久木也担心换内裤会不会被妻子发觉。但因是同一厂家的,就以为不要紧,没当回事。
这被说成麻木不仁也是奈何不得的。其实,这些日子同妻子处于一种冷战状态,相互间几乎不说有温度的话。
责任当然在久木方面。虽然心里觉得对不住妻子,但现实中已倾心于凛子——这种状态下很难亲切相待。
自不待言,妻子也对个中情由心有所觉,作为她没心思拉近距离。
不妨说,比之冷战,更属于双方都已失去交战热情的冷漠状态。所以久木认为偶尔夜不归宿也不至于发生大的争吵。可是回家第二天久木刚要走到门口上班时,妻子的语声从身后袭来:
“玩倒也可以,不过请别做出太让别人笑话的事来!”
久木一时怔住了,回过头去。但妻子已经一声不响地消失在里面房间。
那指的是什么呢?说不定和凛子的事给她知道了。想问,可问得不妥,反倒可能惹出麻烦。
归终,那天就那样稀里糊涂地走出家门。但有一点是毫不含糊的事实:过了年后,和妻子的关系更加恶化了。
一如久木同妻子之间剑拔弩张,凛子同丈夫之间的裂痕也更深了。
其实凛子几乎没有直接谈过她和丈夫的不和。不过从凛子不经意的态度和话语中,还是可以明白大致情形,尽管只是推想。
例如两人住下时,若是以前,凛子因担心家里而悄悄给丈夫打电话。打给谁固然没明确问过,但从她慌忙挂断电话的样子不难得知。
然而最近即使临时决定住下,也没有往家里打电话的动静。反倒是久木放心不下,很想问她不给家里打电话可以吗。却又觉得没必要操心到这个程度,于是沉默不语。
可是久木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莫非凛子早就彻底想开而认为擅自留宿在外也无所谓了,还是已经事先说好以便可以随时夜不归宿呢?
这种变化,从租房后凛子偶然出口的话语中也可察觉。
例如两人隔桌吃晚饭当中,凛子深有感触地小声说:“饭还是两人吃才香啊!”
久木一边点头一边觉得难以释怀:凛子难道在家不和丈夫一起吃饭?遂问“在家呢?”
“几乎一个人吃。那个人回家晚,再说我也不想一起吃。”
对这种俨然理直气壮的说法,久木反倒心生不安:
“可休息日总是有的吧?”
“那天我就装出有书法活动的样子,尽可能分开吃。死活都得一起吃的时候,就没什么食欲……”
这么说来,这段时间凛子是好像多少瘦了。
“我越来越闹不明白哪边是真正的家了。”
仅从凛子话语听来,她和丈夫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相当危险的地步。
既然两个家庭如此分崩离析,两人如此幽会不已,那么双双离婚正式走到一起或许更为自然。久木有时就这样认为并考虑下一步。可是真要实行,又很难当机立断。
其中一个原因是,就算凛子有那个心思,但把她的丈夫逼到那个地步也觉得有些残酷。夺了人家妻子,现在又同情她的丈夫,说起来是很奇怪,但久木的决心并未坚定到从一位认认真真而又似乎宽宏大量的丈夫手中夺取其妻的程度。
进一步说来,凛子本人是怎样的心情呢?不爱丈夫固然晓得,但真有勇气分手吗?就社会地位和收入来说,现在的丈夫似乎好过久木。到了关键时刻,相应的羁绊恐怕还是有的。
另一方面,一旦真要离婚,久木这边也难免产生种种样样的问题。
首先不释然的,在于分手理由是久木单方面造成的。
不错,眼下是同妻子处于冷战状态,但直到半年前还是世间普普通通的夫妻。再往前推,还曾是相当要好的夫妻。倘上溯至当初,那可是因为自由恋爱而结婚的一对。
这样的夫妻如此冷却,完全是因为凛子这个魅力女性出现在久木面前的结果,夫妻失和的原因统统在久木身上。
仅仅因为有了相好女性就把并无什么缺点的妻子甩掉,这合适吗?
伴随着这一迷惘的另一点不释然,是正月见女儿时女儿要他“对妈妈好一点儿”。至于是出于什么缘由说出那句话的,真意自是难以琢磨,或者女儿也有所觉察亦未可知。自己能置那样的女儿的心情于不顾而断然走到离婚那一步吗?
不管怎样,毕竟结婚二十多年了,不可能那么轻易分手。尽管如此,如果真想和凛子在一起,那也不是做不到。
关键是能否孤注一掷。在这点上,久木的心情还很难说已经尘埃落定。
涩谷租房过去一个月的二月十四日是凛子生日。
这天午后六时,久木走进涩谷站附近的花店,买了白玫瑰、郁金香和西洋兰花束。进房间一看,凛子已等在那里。
“生日快乐!”久木说着递出花束。
“好漂亮!”凛子闻了闻花香,然后递过一个带有红色礼品结的小包,“还你的礼哟!”
一看就知是情人节巧克力。只是里边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横着写道:
“献给世界上最宝贵的你!”
内容只此一行,但柔美的字迹洋溢着凛子的柔情蜜意。
“想必很多人都送了你礼物……”
“你送的比谁都让我高兴。”
今天从调查室的木下小姐和以前在的出版部的女职员们等人手里也接过了巧克力,但都比不过凛子的。
“你的生日,怎么庆祝?”
“这不接得你的花儿了吗?完全可以了!”
上次见面问起生日礼物,凛子也表示不要,一再说今年租房子花了不少钱。
“不过总有什么想得到的吧?”
“我已经三十八了!”
看样子,同礼物相比,凛子更在意自己的年龄。
“无论多大年龄,生日总是生日……”久木进一步说。
凛子略一沉吟:
“那么,只说一个请求,可以的?”
“当然!”
“那么请带我去旅行一次,去谁也没有的地方。”
倒也是,在这大城市中的小密室里待起来,难免想偶尔逃往没有人的地方。
“去哪里呢?”
“北边冷地方也好啊!只你我两人看一整天雪怎么样?”
听凛子说的时间里,久木脑海浮现出雪中伫立的两人身影。
情人节接下去是周末星期六,久木和凛子一起赶往日光。
为了满足凛子两人看雪的愿望,久木查看去哪里合适。东北和北陆不仅太远,而且万一下大雪很可能回不来。还不巧有警报说北陆一带从周末开始有大雪。于是决定去离东京较近的日光的中禅寺湖。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久木去过一次隆冬时节的中禅寺湖,难忘雪山中一片静谧的湛蓝湖面。
很想在那般静谧的地方同凛子单独相守。
这么想着,决定前往。对于凛子,隆冬时节的中禅寺湖大概是第一次。
“日光去过一次,夏天快过去时去的。”
“那是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了,还是高中生的时候。”
凛子高中时代是什么样子呢?是和现在同样凛然的美少女吧?久木暗自想像。
“当时坐小汽车坐到奥日光,路上很挤,一塌糊涂。”
“若是这个季节,几乎没有游客。”久木说。
凛子点头。又忽然想起似的问:
“明天回到东京大约什么时候?”
回程时间还没定。久木反问:
“急吗?”
“急倒也不急……”
“十一点左右从那里出发,直接下山坐电车,两三个小时就能回到,我想。”
凛子一瞬间现出思考的眼神。而没再问,微微点头。
从浅草到日光,快速电气列车差不多要两个小时。
下午一点从东京动身时晴空万里,途中开始有阴云上来,过得栃木,雪花飘了起来。
久木在毛衣外面穿了件夹克,夹克外面是黑色风衣,围着胭脂色围巾。凛子身穿黑色高领毛衣和裤角开口的同色长裤,披一件红葡萄酒色短风衣,戴一顶灰色帽子。两人坐在一起,较之夫妻,看上去还是更像情人——恐怕因为凛子毕竟显得时尚和娇艳。
(● 旁白2)外面大概多少有风,雪花斜着飘个不止。无论枯萎的农田、农舍房顶,还是其周围树木的枝梢,都积了雪,宛如白灰两色水墨画。
“感觉好像来到遥远的地方啊!”凛子眼望窗外嘀咕一句。的确,被雪包围起来,是让人深有感慨:两人居然跑得这么远!
三点过后,电车开到东武日光,从这里搭出租车去中禅寺湖。
路上,随着爬上弯弯曲曲的“伊吕波坂”,陡峭如削的山体迎面逼来,坡面仍然雪花飞舞。海拔越高,越觉寒冷。如此时间里,雪花变成了雪粒。
“湖周围也下雪?”久木问。
司机目视雨刷交错划动的前方回答:
“山上山下大不一样。”
据他介绍,以中禅寺湖前面的白根山为界,北边雪下得很大——雪是日本海带来的——而南边雪量少得出奇。
“啊,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司机说。
久木听了,点点头。他轻轻握住凛子的手,凛子也回握一下。
山体就好像要窥视这样的两人,再度从右侧压来。山叫男体山,其雄壮的山势确如其名。
眼望悬崖峭壁当中,或许山风吹走了雪云,车到山顶时雪也小了。晴空迫不及待地豁然闪出,阳光直射头顶。
时间不到四点,到黄昏好像还有些时间。
“总算晴了,看完瀑布再去旅馆吧!”
久木请司机开去华严瀑。
“说不定冻住的!”司机说。
冻瀑也应有冻瀑的乐趣。
要看高达九十六米的瀑布全貌,须乘电梯下落百米左右。再从那里穿过隧道,华严瀑即在眼前。
一如司机所说,位于正面极高顶端的宽十米的瀑口有无数冰柱相连,一部分白雪皑皑,一部分颜色铁青,形成巨大的冰块。
不过细看之下,在那冰块里面,瀑布依然活着,不断滴水,一部分顺岩而下,注入百米下面的瀑渊。
“冬天的瀑布,感觉好圣洁啊!”凛子双手插进风衣口袋,观望良久,而后指着右边岩体探出的支柱问,“那是什么呢?”
“大概叫救命栅栏吧——万一有人从上面掉下来也能获救。”
突起的支柱周围拉着扇形网状的东西。
“这里是有名的自杀场所。”
以前常有人顺着岩体爬去瀑口,从那里朝瀑渊一跃而下。因而设置了防护栅栏以免靠近。
“过去有个十八岁的高中生留下一句‘匪夷所思’,在这里跳下自杀了。”
“匪夷所思,指的可是人生?”
“至于是指人生、泛指人还是指自己,反正全都是不深思就不能理解的事——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在冬瀑前点头的凛子侧脸,在夕晖下闪闪生辉。
看完华严瀑到酒店时已经四点半了。被领进的房间是和室,十张榻榻米大小的起居间连着休息室。宽大的阳台前就是中禅寺湖。
两人像被湖面吸引住了立在窗前不动。湖面即将迎来日落时分。
正面右侧,险峻的男体山的山麓逼临湖面,遮蔽杉树林和野地的积雪在斜阳下一片辉煌。同那山体相连的遥远的白根山余脉,以及往左绵延的山峦,全都白雪皑皑。冬天的中禅寺湖俨然被其拥抱起来,静悄悄了无声息。
漫说船影,湖面上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一个寂静的世界,曾经的太古时期,想必就是这样子了。
“不得了……”
凛子情不自禁发出的语声,不是“美丽”不是“漂亮”,而是“不得了”。久木由衷赞同。
不错,这情景,只是说“不得了”。美丽中蕴含着静谧与庄严,令人不由得情愿俯首称臣。
两人便是如此一动不动地盯视湖面。即使这时间里,湖面也处于时刻变化之中。
刚才一片辉煌的雪山肌体渐次黯然。少顷,变成仅有黑白两色的单调世界。色彩发生转变的不但是沐浴夕晖的山坡,而且整个湖面也由仿佛被切断手后的苍白脸色变为湛蓝色,进而沉入灰色。唯独装点湖畔的积雪取而代之似的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下更加莹白起来。
此刻,湖面缓慢而确切无疑地被吞入黑暗之中。
注视之间,久木把手轻轻搭在凛子肩头。待她转过身来,开始静静地深深地吻她。
尽管认为在诸神潜伏的湖前接吻有不恭之嫌,但同时也有在诸神前发誓相爱的心愿。
之后,两人并坐在阳台椅子上。周围暮色愈来愈浓,冬日湖面也陷入黑暗之中。唯有剩下的一盏湖畔照明,把刚下过的雪照出圆圆一圈。
“过去,这一带禁止女人进入。”久木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书,“那时候女性要在半山腰折回去,男体山也上不了。”
“那可是出于女性污秽那一想法?”
“那样的想法也的确是有的。不过,想必还是对女人具有的魔力那样的东西感到害怕。”
“那么有魔力?”
“有也不一定。”
“我、你也怕?”凛子突然问。
久木缓缓点头。
凛子瞪了他一眼。
“那么,把你拽进去可好?”
“哪里?”
“湖底……”
凛子目光重新转向窗外。不大的雪斜着掠过幽暗的玻璃窗。
到底是高地,气候易变。说话时间并不长,而外面已由晴转雪。
“那座山也好湖也好,都在同样下雪,是吧?”
久木一边点头,心里一边反刍凛子刚才说的把自己拽进湖底那句话。现实中凛子是不可能把自己拽进湖里的,但凛子这个女子身上似乎潜伏着把男人吱溜溜拽进湖底那类似情念的什么。
“瀑布那里也下雪了?”凛子好像想起了来时看见的华严瀑,“死在那样的地方,毕竟太冷了。”
“不过死在雪中意外舒坦也可能。”久木讲起以前从一位北海道出身的朋友口中听来的话,“整个人趴在雪上,发现时也好像面容没改,还那么漂亮。”
“既然同是一死,还是漂亮着死好。”
如此说着聊着,久木觉得心情莫名其妙起来,于是离开夜晚的窗口,返回房间。
晚饭约的是六点半。两人决定赶在六点半前换浴衣洗澡。
房间里也有浴室,但凛子提议既然有温泉,那么去大浴场更好。于是久木和她下到一楼,沿着弯弯曲曲的走廊向前走去。
据带路的女服务员介绍,今晚人少,家庭浴场也可以用。但两人谢绝了,分别去了男界女界。
时近傍晚六点,平时正是人多时间。但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久木在宽宽大大的浴场里舒展四肢,体味奢华心境。之后折回房间。正看电视,凛子回来了。
女界好像也很空,凛子把头发向后挽起,脸颊脖颈微微泛红。
“露天浴场也去了。”
男界这边,浴池前端也有个小门,穿过去好像就是露天浴场。但因下雪,久木作罢。
“光脚在雪上走来着。”
久木想像凛子全裸着在雪中走动的身姿,一时心神荡漾。
“不过水热乎乎的,进去好舒服。四周雪花飞舞,身子却泡在温泉里,感觉很是不可思议。”
“那么,吃完饭我进去试试?”
“扬起脸来,雪花从黑暗的上空劈头盖脸地飞来,落在眉毛上融化了。”
正听凛子描述,女服务员来了,端来晚饭。
“冬天,没有特殊东西……”
女服务员抱歉似的说。其实东西相当丰盛:各种下酒菜,接着是生鱼片、油炸品,什锦火锅里甚至有上好的鸭肉。
“有吩咐请按铃!”
女服务员离开后,只剩得两人。久木让凛子斟了热好的酒,终于觉得在冬日酒店中安顿下来。
在你给我斟我给你斟的对喝当中,醉意渐渐上头,心中大快。
以前两人在涩谷套间里这么吃过,但在这远离东京的冬日酒店吃起来,远游感慨,油然而生。
“来得好啊……”这次旅行是出于凛子的希望,算是代替生日礼物,“谢谢!”
称谢的凛子的眼角,已经醉得有些泛红,妩媚中闪着火焰般的光。
听得凛子郑重道谢,久木腼腆地站了起来,从冰箱中取出一瓶威士忌:
“去那边喝?”
久木移到阳台前的椅子上,给威士忌对了水。凛子用电话告知服务台已吃完,然后转来阳台:
“还在下啊!”
入夜后,想必风更大了,飞掠夜窗的雪斜向而去,房檐下已出现小小的雪堆。
“下个通宵才好!”
凛子自言自语地说罢,往杯里放入冰块。那一瞬间,丰满的胸部从前屈打开的浴衣领口中闪了出来。
久木恨不得往里伸进手去。不料开门声响了,年纪大些的女服务员进来说撤餐具。和一个年轻女子两人收拾好后,接着一名男子进来铺被褥。
这时间里,久木一边看窗外雪花,一边继续喝对水威士忌。酒店的人离去后,似乎等得着急的凛子小声说:
“总算就咱俩了!”
回头一看,和室里两床被褥已经铺好——中间离一条小缝——枕边放一盏纸罩提灯。
酒店的人会怎么看自己和凛子呢?久木忽然有所顾虑。随即转念作罢,又喝了口威士忌。晚饭喝了啤酒、清酒[2],又加上威士忌,好像有点儿醉了,但心情好得不得了。
心情这么好,肯定来自今晚住下的释然感。何况是来到远离东京的雪国,工作、家里都可以抛开,彻底放松。
“再喝一瓶?”
久木又从冰箱拿出一瓶。凛子担忧地抬头看他。
“不要紧?”
“噢,也许醉倒。”久木边说边往杯里倒威士忌,“那个、也许做不成了!”
凛子当即猜出其意:
“请便!我无所谓的哟!”
那像是愠怒的样子足够可爱。正要往杯里倒酒,久木赶紧用手制止。
凛子本来不怎么能喝,但在同久木交往时间里,似乎知晓了微醉的妙处。
“去那边吧!”
久木刚才就为凛子一闪瞥见的胸部心猿意马,但面对面坐着是无法触摸的。于是自己拿起酒瓶酒杯走去和室角落的矮脚桌,招呼凛子坐来身旁。
看上去凛子没有意识到久木的意图。乖乖坐在久木身旁刚要往杯里放冰块,久木的手忽一下子滑进凛子胸部。
凛子顿时往后一躲。但乳房已被牢牢抓住不放。
“怎么这样?”
突如其来的粗暴使得凛子慌忙合起领口,而久木的手越探越深,两人没脱浴衣就拥作一团。久木以步步拖曳的形式将凛子移上被褥,饿狼扑食一般压上去接吻。
凛子对这突然袭击感到意外,尽管嘴被堵住,但仍然抗阻似的左一下右一下摇晃脑袋。而这只是一瞬之间,旋即浑身瘫痪。
看在眼里的久木当即合上房间同阳台之间的拉门空隙,关掉房间照明,相继打开纸罩提灯。
躺倒的凛子像要止住醉意上头一样闭起眼睛。
久木扒开已多少开裂的领口,悄然握紧白花花蹦出的乳房。
此刻,在雪中湖畔酒店中注视两人行动的只有枕边纸罩提灯。
这让久木放下心来,愈发放肆地剥开胸襟,盯视一对乳房。少顷,把脸颊贴在双峰之间。
也许有些喝过头了,久木想久久伏在女体柔软的胸部。
如此屏息敛气之间,仰卧的凛子悄声开口了:
“刚才把脸伏在雪里来着。”
想必在说饭前去露天浴场时的事。
“你说死在雪中的时候,最好伏着脸死,是吧?”
“那太冷吧?”
“那也不是的。脸伏在雪中,周围一点一点融化。抬起脸来倒是冷得厉害。”
“还是雪里边暖和?”
“当然!多少有些痛苦,但感觉上周围融化着扩展开去,心想如果就这么睡过去,肯定死掉。”
会不会在下雪时的露天浴池中做那种事呢?久木不安起来。支起上半身一看,凛子以梦游般的眼神凝视虚空。
久木时而弄不清凛子在想什么。
比如刚才,本以为她在露天浴地里欢欢喜喜,不料她却说把脸伏在雪里装死。
是做游戏当然是晓得的,但毕竟实际尝试了。这让久木费解和惧怵。
“何苦搞那名堂?”
“只是试试罢了。”
凛子稍微侧过身子,背对久木。久木也紧随着侧过身去,从后面隔着凛子腋窝摸她的乳房。
“好静啊!”凛子任凭久木摸着乳房低语。
在这雪夜湖畔,别说汽车声,连人的脚步声说话声也一无所闻。侧耳细听,似乎可以听得下雪积雪的声响——便是这般安静。
“几点了?”
“还不到十点吧!”
城里,夜晚的喧嚣正入佳境。
“溜滑溜滑!”
久木再次把手从凛子胸部慢慢滑到小腹。
若是平时,势必从那里触摸私处求欢,但今晚或许因为醉了,没有了那份心绪,只想摸着柔润的肌肤直接睡去。
“活色生香!”久木摸着凛子圆滚滚的屁股说。
“我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哟!”凛子小声应道。
“才刚刚三十八吧?”
“所以已经是老太婆了嘛!”
“哪里,早着呢!”
“不不……”凛子略一摇头,以不无含糊的语声说,“我、到这个阶段可以了。”
“可以了?”
“活到这里可以了,再多不要。”
“就是说死了也行?”
“是的,我不那么贪心。”
久木似乎在同凛子说话当中睡了过去。不知话是在哪里中断的,反正在醉后倦傭感的拖曳下闭上了眼睛。
(● 旁白3)往下过去多长时间了呢?喉咙渴得睁眼醒来时,纸罩提灯也已熄了,只有休息室微弱的灯光从栏杆透过一丝半缕。
昨晚久木睡着时纸灯还亮着。莫不是凛子后来独自起来关掉的?两人的位置当时应当紧挨紧靠,而现在约略离开,凛子正微微侧着身子酣睡。
久木伸手打开纸罩提灯。看枕旁闹钟:后半夜三点。还是深更半夜。但因昨晚是十点左右睡的,所以还是过去差不多五个小时。
大概是醉酒醒来的关系,喉咙干渴。久木爬起身,从冰箱拿出矿泉水倒进玻璃杯,边喝边走到阳台,拉开一点点窗帘。
外面还黑着。雪依然沸沸扬扬,连乌鸦巢都积了雪。
看着看着,久木想起凛子昨晚说的脸伏在雪里的话来。
为什么做那么傻里傻气的事呢?想起来了,那之前说过死在雪中的死相漂亮。
继续喝着水看窗外下雪的时间里,久木脑袋清醒过来。
如此说来,后来入睡时,凛子说“已经是老太婆了”,还说“到这个阶段可以了”。
想到这里,久木突然回头往卧室那边看去。
凛子不至于在认真考虑死吧?
久木总好像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返回卧室,凛子仍稍微侧着身子沉睡。
久木凑上脸去。在纸灯下看,长长的睫毛闭合着,娇小好看的鼻梁在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
这般安祥的睡脸,根本不会考虑死。
久木自己说服自己,拉合卧室同阳台之间的拉门,重新躺下。
一如睡前那样,久木从腋窝慢慢把手绕到前面抓住乳房,手指在乳头上轻轻划动。凛子发出耍小孩子气似的语声,上身弓得更圆了,像要逃避爱抚。
看来,凛子还没睡够。久木不再摩挲乳头,从后面贴着凛子柔软的肌肤,重新合起眼睛。
的的确确,再没有比人的肌肤更让人惬意的了。
当然也有好恶和脾性的问题,但男女只有在肌肤接触肌肤之时心情才能放松,焦躁也好忧虑也好惊悸也好才能统统淡去。
人世间生息的所有存在,只要肌肤相接,就不至于争斗。但在生活和工作的追逼之下,人类已经做不到这点了。首先,为了去公司上班就必须两相分开,与人见面时触碰也不合适。其次,自从有了道德、常识、伦理等麻麻烦烦的名堂以后,肌肤相接的时间急剧减少。
但幸运的是,自己此刻还最大限度地接触凛子的肌肤。
久木的胸接触凛子的背,腹部和胯间接触她的腰和臀部。并且,两腿从膝部到脚腕弯成同样形状相互重合。不仅如此,双手还紧贴凛子的胸部和腹部。
给予这绝对性温煦和恬适的女体根本不可能变冷。
久木再次这样说服自己,重新堕入深夜的安睡之中。
再度醒来时,久木仿佛听得凛子的动静。似乎有人在自己尚未完全睡醒时招呼自己。睁眼一看,凛子坐在枕边。
“雪,好厉害的雪!”
听得久木扬脸一看,阳台前隐隐传来风的呼啸声。
“几点?”
“倒是才六点。”
久木四下打量一圈,翻身立起,走去阳台。窗帘仍裂开一点点缝。也许太阳出得晚,加上下雪,外面还黑着。一无所见的黑色窗玻璃上,雪斜打下来,如银箭一般穿过去消失不见。
“风雪交加!”说罢,久木想起动身时凛子问起返程时间,“不过,中午会平静下来吧?”
这样子,急也没用。久木重新躺下。
“不过来?”久木招呼凛子。
凛子合起领口,悄声进来。
久木确认她身体上的温煦。然后重新解开她的浴衣带,剥出胸部。
昨晚喝过量了,什么也没做,贴着凛子睡了过去。虽说不是为了补偿,但久木到底把手放在凛子私处,反复缓缓爱抚,等其湿润。
幸好,大约因为休整了一夜,那条物件也好像生猛起来。
不大工夫,凛子的花园湿润了。久木更紧地贴身上去。与此同时,风好像正在窥伺这一时机,厉声低吼着刮了过去。
突然,久木仿佛觉出了某种暴力冲动,一把掀开薄被。
“你这是怎么……”
久木不理会凛子的惊讶,薅草一样剥去她的浴衣,剥得一丝不挂。
在风雪之中的冬日旅馆,一个女性浑身上下赤条条裸露出来。旅馆的人也好刮来的风也好都一无所知。
又一阵夹雪疾风低吼着掠过。
外面狂风暴雪,室内空调恰到好处,纸罩提灯从低处照出赤裸裸的凛子。
久木坐在丰盈白皙的裸体脚前,俯瞰一般看罢全身,缓缓扑了上去。先吻乳房。假如有人从隔扇空隙看见,没准以为被褥上一个男人在向全裸的女体叩头。
不错,久木此刻对制造出如此完美之物的创物主和慨然横陈的凛子怀有深深的谢忱和敬意。
久木就那样久久把脸伏在凛子胸部。而后错开脑袋位置,再一次吻她柔软的腹部,一直吻到下端淡淡的毛丛。
凛子刹那间随着一声轻叹扭动身子。久木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抬起脸来。
吻在私处倒也不坏,但现在最想得到的是切切实实的嵌入感。
男方以熟练的手势拉过自己的枕头,准备垫在女方腰下。女方也早已明了这一做法,配合似的欠了欠腰。与此同时,约略张开的胯间和毛丛略略朝上突出。
在女体千姿百态的姿势中,再没有比这个更淫荡、更有挑逗性的了。
男方像受其煽动一样拉过女方腰身,轻轻抬起她的双腿,进而左右打开,缓缓插了进去。
刹那间,疾风再次发出低沉的呼啸一掠而去。男方的身体随之动了起来。
双方胯间紧紧贴合,前后缓慢移动。而此刻的秘诀是男方腰部要稍稍下沉。如此反复之间,女体因敏感处受到摩擦而逐渐挣扎扭动。
女方起初仿佛含娇带羞,不轻易表现自己。继而因花蕊被男方从下边开掘揉搓,可能实在忍受不住那种感觉了,女方微微张开圆润的嘴唇,逐渐气喘吁吁。
性事的开头固然五花八门,但最后总是以男方败于女方门下的形式告终。
这次也不例外。最初男方居高临下地扫视全裸的女体,气势汹汹地膨胀起来的物件探了进去。而在结合、驱动、摇晃对方的时间里,自己也忍无可忍地一泻而出。那般能征善战之物随即折戟沉沙,形同一堆瓦砾塌落在女体上面。
这从女方看来,君临自己身上的男人等于倾刻间沦为尸体压上身来。
不管怎样,男人的躯体从这一瞬间化为一片褴褛,而女性肌肤变成光彩夺目的丝绸。
至于这一终结形式是不是还会使女方觉得男人可爱,那就取决于男人在此之前的效力方式以及予以接受的女方的满足程度了。
此刻,在这冬日酒店,心满意足的女方以包拢对方的姿势贴近完事后躺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一只手缓缓抚摸男人的肩头。
不可思议的是,刚才性事前久木对凛子做的事,现在凛子正在对久木如法炮制。
由此看来,性爱盛宴已然结束,男女处境颠倒过来,女方泛舟于丰饶之海,男方则猥琐不堪,昏昏沉沉,同死去无异。
然而,久木从濒死之地上重振旗鼓。他知道,如此闭目合眼之间,惬意的睡眠就要到来。果真那样,很可能把好不容易得到满足的女性置于孤独之中而不顾。
即使人困马乏,也要拼出余力搂过女体,使之温润如初。
理所当然,这并不意味会有新的亢奋和快感从中产生。
只是,求欢过程结束后还要肌肤相亲,在恬适中共同拉下帷幕。
久木为了完成这一使命,再次把凛子收在怀中,让她枕在自己胸口,在风雪肆虐的清晨昏然入睡。
此后不知过了多久,久木从早晨性事后的回头觉中醒来。一翻身,凛子也随之睁开眼睛。
“几点了?”
久木看枕边闹钟,告诉她九点多了。
两人还没心思起来,仍在睡意中躺着不动。阳台前又响起风低声掠过的声响。
“还在下吧?”
久木点头。之后隔了一小会儿翻身立起打开阳台窗帘。但见茫茫雪幕扑窗而来。
昨晚下起的雪天亮后也不示弱,莫如说仿佛变本加厉。黎明一片漆黑的玻璃窗现在固然恢复了光亮,但由于风雪交加,前面景观几乎全然不见,唯独阳台下突起的房檐黑乎乎隐约可见。
“能不能停呢?”
凛子也起来了,忧心忡忡地往外看着。
黎明时分久木也一边看雪一边以为中午会停下来,但并非很有把握。
正在看大雪弥天的窗口,昨晚年纪大些的女服务员来了:
“二位睡醒了?”
说好十点送早餐。看样子是做准备来了。
“好厉害的雪啊!”凛子仍双手揣在怀里,打招呼说。
女服务员边拉阳台窗帘边说:
“这种情况很少有的。因为下雪,今早报纸也好像没来。”
“路不通了?”
“路很陡,怕是很难上来。”
久木想起“伊吕波坂”弯弯曲曲的陡峭坡路。
“想十一点下山……”
“老板正在跟山下联系,请稍等等。”
女服务员点头离去。凛子不安地用手指蹭着雪花扑打的窗玻璃。久木看了,这才意识到两人被困在了雪天里的中禅寺湖。
说到底,所以决定来日光,无非是因为离东京较近,交通也便利。当然,毕竟是冬季日光,对相应的寒冷是做了思想准备的,可万万没想到会大雪封山。
惴惴然看电视天气预报,报道说强低压自北陆一带进入北关东,一整天都有暴风雪。
这时间里男服务员也来拾掇被褥,女服务员泡茶端来,开始准备早餐。只要待在房间不动,空调暖融融的自是舒舒服服。但向外跨出一步,暴风雪就好像凶得让人睁不开眼。
“这种天气,一年顶多碰上一次。”女服务员满怀歉意似的说。说也晴不了。
“车轮缚上铁链怕也不成吧?”
“路面到处是阵风刮出的雪堆,车好像动弹不得。”
的确,如此暴风雪中,从弯曲陡峭的“伊吕波坂”往下开车实非易事。
久木不再多想了,开始吃饭。但凛子似很在意回程时间。
“几点才能回到?”
“如果可以,三点之前……”
若想三点回到东京,一小时后必须动身。
“是不是有什么事?”
凛子好像不好回答,久木便不再问了。可是看这情形,按时回去相当困难。
吃完饭再看电视时,老板前来解释,说眼下中禅寺湖和下面的日光交通彻底中断,要两人在房间里休息。
“开通可有眉目?”
“这个,雪不停是动不了的,说不定要等到傍晚。”
久木听了,回头一看,凛子以约略发青的脸色垂下头去。
上午十一点了,雪仍无止息迹象。
细看之下,雪成了细细的米粒雪,很难认为多么密集,但由于风大,被吹成一团一团的,地上这里一堆那里一堆。
“怕是不大可能了。”
凛子希望三点回到东京,这早已近乎无望。
“打个电话吧!”
如此说罢,久木猜想自己在旁边不好打,就起身走去一楼大浴池。
从服务台前经过时,见已经做好出发准备的七八个客人正往外望着,看样子谁都在为下雪回不去焦急。
在一个人也没有的浴池洗完回来,凛子正坐在休息间镜前,用小手指摸着眼角。
“怎么样?”久木放心不下电话结果。
“回绝了。”
“回绝什么?”
“本来要参加侄女婚礼的。”
“侄女?你的?”
“不,那个人的。”
那个人?那么就是凛子丈夫的哥哥或姐姐的女儿。无论是哪个,那么重要的聚会不参加都是个问题。
“几点开始?”
“婚礼五点开始。我原本打算只参加婚礼后的婚宴……”
时近正午。往下就算路通了,下到日光再回到东京也差不多四点。考虑到还要加上回家换衣服时间,不可能来得及。
“知道你来了这里?”
“说是说了……”
“不要紧?”问罢,久木自行改口否定,“不不……”
侄女婚礼之日和别的男人来温泉困在风雪中赶不回去。到了这种事态,作为夫妻不要紧是不可能的。
这事再不能碰了。如此到了午后,雪依然没完没了。
往下就算停了也还要除雪,通车得等到四五点。
即使及时下山坐上电车,回到东京也已八九点——往好里说是这个时间,而若做最坏打算,今晚就很可能回不去。
凛子固然狼狈,但果真那样,自己也不好办。
对家里说今天白天回去,但没说去日光,而说去京都查阅关于昭和史的史料。所以很难说因下雪回不去。退一步,就算妻子那边勉强蒙混过去,也还有明天星期一上午十点的会议。若想不耽误开会,势必要早早动身。
但情况更严重的是凛子那边。
不参加侄女婚礼,又加住一晚,且住在哪里也没明确就夜不归宿——结果会怎样呢?惟其早就同丈夫关系变冷,这下子不可能善罢甘休。
如此焦虑着过了三点,有咖啡端来房间。女服务员离去后久木试探:
“万一回不去怎么办?”
凛子不回答,用咖啡匙慢慢搅拌咖啡。
“雪迟早总要停下,但弄不好,难免还要住一晚上。”
“你呢?”
“当然能回去再好不过。回不去也没办法。”
“我也可以了。”
“可你……”
久木说到这里,凛子静静抬起脸来:
“毕竟回不去了的吧?”
这么一说,久木哑口无言。见久木点头,凛子自言自语地说:
“我、已经不在乎了!”
(● 旁白4)午后过了四点,雪像是多少见小了。暮色则代之拥了上来,依稀可辨的中禅寺湖也一片苍茫。
久木正站在阳台上观望,老板进来告知:往下入夜路面结冰,开通就更困难了。所以,房费免收,希望今晚也住下。
无所谓好坏,这个状态只能住下。听得其他客人也已转念应允,久木也无奈地点了下头。
凛子也在旁边听见了,想必主意已定,口说“洗澡去”,走出房间。
剩得一人,久木一边望着雪中唯一闪亮的湖畔灯盏,一边回想去年秋天在箱根连住的两个夜晚。
那时不像今天这样不能回去,而是两人决定不回去。也正因是以两人意志留下来的,也就分外有一种明知冒险而冒险的紧张感,同时乐在其中。
然而,当下处境是因了大自然的威力而欲归不得,全然没了那种快乐和游戏感。岂止如此,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倒是袭上心头。
个中原因,明显在于几个月来两人所处环境有了变化。
说到底,去箱根那时候,心里还有余裕或安全感,尚可乐观地认为即使连住两晚,各自的家庭也不要紧。就算一再出轨,也能以出轨本身了事。但现在情况不同了。理由如何且不论,而若今夜不归,势必面对决定性事态。
久木一度离开阳台,转到矮脚桌前吸烟。吸烟当中,想起决定再住一晚时凛子说的“已经不在乎了”那句话。
不在乎的是回家打算呢,还是同丈夫的关系呢?虽在两可之间,但似乎近乎后者。
莫不是今晚凛子已决意分手?果真如此,自己也必须做出相应决断。
久木望着逐渐被夜色涂黑的窗口,切切实实感觉出两人已被逼上绝路。
夜晚再次来临。一起泡温泉、吃饭。过程一如昨晚,但心情截然不同。坦率地说,昨晚刚来酒店,无论从阳台上望见的中禅寺湖还是一楼大浴池抑或与之相连的露天浴池,全都那么新奇。但现在已全然没有那种雀跃之感。相比之下,此时两人的心情好像有些自暴自弃,或者莫如说类似将错就错的黯淡心境。
事已至此,再纠结也无济于事——久木这么说服自己,凛子也似乎同样。
晚饭开始后,大约是想尽快忘掉不悦,两人喝酒速度加快。尤其凛子,主动要来略带甜味的冷酒,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东京那边婚宴已经开席,凛子的丈夫一边看着妻子不在的席位一边强压怒火。亲属们则费解地打量着。
这样的场景,仅仅一想都让久木脑袋发热。于是愈发喝酒以求解脱。
晚饭六点多开始的,到了快吃完的八点左右,凛子眼角发红,脸颊也泛起红晕。
看样子已醉得相当厉害。忽然,凛子晃晃悠悠站起身来:
“我说,再把脸伏在雪里可好?”想必指的是昨晚在露天浴池把脸埋在雪里的事。可她脚步已经不稳。
“你也一起去吧!”
凛子说着就要往走廊走去。
久木慌忙拦住:
“醉了,危险!”
“一死了之!死无所谓危险不危险吧?”
甩开被久木拉着的手仍要走去的凛子,头发零乱,两眼发直,显出一种异样的冶艳。
“喂,你也一起来!”
“等等!”
久木两手按住凛子肩头,让她坐下。
“心情好得不得了,为什么拦我……”凛子仍在抱怨。
久木不理她,打电话给服务台请其撤去餐具并铺被。
凛子就算能喝,也顶多三四两酒量。何况浴后用玻璃杯喝了好几杯,不醉才怪。
“叫你去,你怎么不去?”
凛子似乎还不放弃以脸伏雪的念头。久木不由分说地让人铺被。
女服务员在的时候,凛子到底老实待在房间角落不动。对方刚一离开,就再次摇晃着立起。
“别胡来!”
阻拦的久木同要走的凛子你推我搡之间,脚没站稳,一下子同时跌倒。正好倒在被褥边上,久木在下,凛子在上整个把他压住。凛子欠起上身,摆出骑马姿势。
驭马者当然是凛子,当马的是仰面躺倒的久木。
凛子一瞬间以炫耀胜利的表情向下看着。下一瞬间活像发现猎物的母豹两眼放光,双手放在久木脖子上。
“干什么……”
久木以为开玩笑。但也许借助酒力,手意外有力。
“喂、喂喂……”
久木本想令其住手,却没能出声。憋得透不过气,连连咳嗽。
岂料,凛子手指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用力。倏然,久木产生窒息之感。往上一看,凛子眼睛如燃烧的火焰。
打算干什么呢?久木琢磨不透凛子的本意,当即害怕起来,掰开掐在脖子上的手。
久木剧烈咳嗽几次,总算大口喘过气来。
“以为活不成了。”久木嘟囔。
“是的,是想弄死你。”凛子冷冷说罢,仍以骑马姿势下令,“听着,就这么给我!”
女方在上,男人从下面支撑。曾以这样的体位交合了几次。
不过,哪一次都是由久木要求而凛子犹豫着顺从的。
毕竟这一形式使得女方身上的一切都暴露出来,女方觉得难堪。但一而再再而三之间,凛子也似乎多少觉得好玩起来。
和男人同样,女人大概也并不讨厌淫猥姿态。
尽管如此,凛子大大方方主动相求也还是让久木觉得稀罕。
想必是喝醉的关系,或者偶尔“骑马”之间想起亦未可知。又或者得知反正回不去了而陡然变得放肆起来?
久木让凛子在自己身上重新坐好,由上而下看着凛子整个肢体,握住自己那个物件。
凛子到底闭起眼睛,听命后仰,双手像掩护乳房那样轻贴胸部。久木把她的手也左右拨开,使之一览无余。而后用手分开毛丛下部,徐徐侵入。
刹那间,凛子随着一声轻叹扭动肢体。久木兀自长驱直入。“啊——”凛子发出仿佛足以沁入肺腑的深深的长长的呻吟。
现在,男人的所有一切都被吞入女方体内,毫无疑问。
女方从这一位置将上半身慢慢后仰。达到极限时,转而徐徐前倾。如此反复数次之后,大约捕捉到了快乐点,动作一气加剧。
久木从下面把双手轻轻搭在凛子腰间,以无上幸福的感觉注视她渐渐泛起红晕的脸庞、摇颤的乳房,以及处于阴影中的小腹凹处。
不久,凛子更加头发凌乱,凌乱头发下的脸庞出现痉挛,仿佛即将哭出。
毫无疑问,凛子正在冲顶。就在久木这么想的一瞬间,凛子的两手从左右两边如黑色的双翼伸了过来,卡住久木的脖子。
此前久木从未用过如此冲顶方式。男人仰面而卧,女方骑在上面迎来高潮,这倒也不算多么稀奇。问题是与此同时女方卡住男人脖子——到了这个地步,可能就已经偏离常轨,近乎变态了。
实际上那一瞬间久木也以为会就势气绝,意识都模糊起来。
假如再迟续一分钟甚至几十秒,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刹那间久木仿佛隐约窥见了死亡世界。旋即,意识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恢复过来,这才实实在在觉得自己还活着。
久木察觉近乎全裸的凛子趴在身边是在那之后。这么说来,自己看见凛子甩着头发叫着什么瘫痪下去来着。虽然现在记不起凛子叫的是什么,但两人不约而同冲顶这点可以断定。
久木一边追索渐渐恢复的记忆,一边缓缓挪动四肢。手、腿、膝盖都能动。如此看来应该没有异常。接着看纸罩提灯,想起这里是能望见中禅寺湖的酒店的一个房间。正想着,凛子一面朝这边转身一边贴了上来。
“好厉害……”
这一说法,往常指的是性爱当中凛子的失态。现在则是久木本身的体验。
“险些死掉!”
听得久木的语声,凛子随之点头:
“知道我说的‘可怕’是怎么回事了吧?”
确实,冲顶时凛子是下意识说过“可怕”,那是怎样的感觉呢?久木再次追索刚从自己身上通过的肉体记忆。蓦地,他想起另一件事来:
“吉藏说过同样的话。”
“谁?那是……”
“被阿部定勒死的男人。”
久木脑海缓缓浮出在昭和史书上读得的阿部定和一个男人的身影。
凛子似乎对久木说的怀有兴致,以带有性事后倦傭感的语声再次问道:
“阿部定那个人做那种怪事……”
“倒也不是怪事。”
“还不怪?不是把男人的那里切掉了么?”
凛子好像只记得案件的猎奇性部分。但对于仔细查阅昭和史存留案件的久木来说,那似乎更是发生在两个深深相爱男女之间的极富人性的案件。
“传说中她被误解了,这个那个的。”久木把纸罩提灯推开一点,在更加昏暗的被褥上小声说道,“不错,她是把男人那个东西切掉了,但那是在勒死之后。”
“女的把男的勒死了?”
“那以前也好像在做爱当中好几次勒过他的脖子,像你刚才那样。”
凛子慌忙摇头,一下子扑在他身上:
“我可是喜欢你才勒的哟!顶顶喜欢你的,所以觉得好像哪里可恨……”
“她也是喜欢他的,喜欢得不得了。不想交给任何人,就不由自主地勒他的脖子。”
“可那么做不是要死人的吗?”
“是的,所以死了。”
久木摸着刚才被凛子卡过的脖子四周:
“我也差点儿没命。”
“不不,以前不也是半开玩笑地卡过你脖子吗?想起那次来了,就稍微试了试。”
“一开始她也是开玩笑的。一边做爱一边时不时互相卡脖子取乐。”
“用手卡的?”
“那时是用细绳勒的。用力一勒,男的那东西就一挺,感觉很妙。”
“嗳……”凛子悄悄把腿搭在久木身上,“你怎么样?被卡脖子感觉美妙?”
的确,刚卡时是不好受。但接下去,就好像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自暴自弃似的。
“是不好受,但忍耐一会儿,舒服起来也不一定。”
“到底是的嘛!”凛子嘀咕一句,随即换上撒娇语调,“下次也卡我试试!”
“卡你的脖子?”
“我要上去时你知道的吧?在那时……”
久木听了,手轻轻放在凛子脖颈上。细,双手一合,整个拢在指间。就势一卡,凛子闭起眼睛。
那种顺从感惹人怜爱。再一卡,就碰上喉软骨,觉出颈动脉的律动。不管不顾地再使劲卡,凛子下颚慢慢翘起,旋即一阵剧烈咳嗽,久木急忙松手。
凛子又咳了几次,呼吸平稳下来时说道:“害怕是害怕,不过好像能理解。”凛子以梦游般的眼神说,“那人是用细带勒的吧?细带更不好受啊!”
“案件发生前一晚上两人也互勒脖子嬉闹来着。因过于用力,男的差点儿死掉。结果脖子有细带勒痕,脸红肿起来。女的又是冷敷,又买卡尔莫都林[3]镇静剂给他喝,总算没什么事了。那天很晚的时候,喝药喝得迷迷糊糊男的小声嘀咕:‘今晚你怕也要勒我的脖子。不过,勒了就别撤手,勒到最后好了!中间撒手反倒难受的。’”
“可勒死不就一切都完了?”
“大概是想一切都完了吧!”
“那怎么会是因为喜欢?”
“想必是不想把男的交给任何人。”
倏然,阳台外响起阵风掠过的声响,纸罩提灯微微摇晃一下。外面雪应该不下了,而风更大了。
凛子大概也听见了风声,略一停顿问道:
“那、那个叫阿部定的人是做什么的?”
“被勒死的男的叫石田吉藏,在东京中野开一家名叫‘吉田屋’的餐馆,阿部定在店里做女佣来着。”
“那么,在那里才认识的?”
“年龄嘛,阿部定三十一岁,吉藏大十一岁,四十二。好像吉藏梳着鲻鱼脊发髻,非常英俊俏皮,一表人才。阿部定呢,十七八岁就当艺伎了,可能早熟,皮肤白嫩,别有姿色。”
久木读得关于阿部定的资料虽是半年前的事,但去年年底有机会再次看到当时的报纸,所以大致记得。
“那么,怕是她引诱的吧?”
“先打招呼应该还是男的。不过她肯定也迷上他了。”
“那个男的,可有太太?”
“当然有,一个精明强干的老板娘。但男的好像对阿部定一见钟情。”
“可是,在餐馆里很难两人单独的吧?”
“所以两人一起离开,在旅馆或酒馆[4]住来住去。”
凛子边听边觉得好像说的是自己和久木两人。
“做那种事,没被太太发现吗?”
“当然瞒不住的。所以不想回来,一连在外面住好几天,案发前已经在荒川一家酒馆连住一个星期了。”
“一个星期都没回去?”
“可能想回也回不去了,错过了回去的时机。”久木说到这里,阳台外又一阵风呼啸而过。
连续留宿在外而错过回家时机的阿部定和吉藏的心情,对于久木和凛子可谓感同身受。
“就是说不是谁单方面引诱的了?”
“当然,因为双方都不愿分开才拖拖拉拉一连住下去的。对她来说,马上回去,就等于把心爱的男人交回他的太太。”
“我也是!”
被凛子突然捏了一下臂肘,久木不由得抽回胳膊。
“女人的心情,一个样!”
听得凛子意外果断的说法,久木多少有些惊慌,像是以吉藏的心情自我辩解似的应道:
“估计他也没心思回去。”
凛子似有所悟:
“那么就像是双双殉情,是吧?”
“的确,弄死吉藏后,阿部定是打算自杀的。”
“不过,切那里是先切的吧?”
久木一边点头,一边回想从当时报纸上读得的报道。
“发现时他的尸体不仅有细带勒在脖子上,男人的那个东西也被从根上切了下来。而且,被单上用鲜红的血写着相当大的楷体字:‘只有定吉’。还有,男人左大腿根上也写了‘只定吉两人’。左臂上的‘定’字是用刀刃刻的,渗着血迹。”
“可怕……”凛子一下子扑在久木胸口。
“勒死大概是在后半夜两点。第二天早上只阿部定一人离开酒店。偏午时分女佣发现死尸,失声惊叫。不过从‘只有定吉’字样来看,不难得知阿部定吉藏的身份——我想她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跑。”
“那、切掉的东西呢?”
“小心包在纸里,又用男人的六尺兜裆布裹起来缠在自己腰间——时刻带在身上来着。”
这让久木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就往一起靠了靠。意识到时,凛子的手正轻轻握着自己那个物件。
(● 旁白5)什么时候成这个样子呢?两人面对面靠在一起,握住也没什么不自然。但毕竟正说到那东西被割掉了,久木难免怵然。
他轻轻后撤,但凛子仍牢牢抓住不放,身子随之缩进被单里面。
什么意思呢?久木正觉得纳闷儿,结果久木的阳具碰上凛子的嘴唇。而下一瞬间,尖端即被包拢在热辣辣的呼气中。
“喂喂……”
以前凛子也曾时不时羞涩地凑上嘴唇,但含得这么深还是第一次。
久木在仿佛直冲脑顶的快感中扭动身体。凛子挪开嘴唇,握着变硬的东西问:
“切的只是这里?”
久木一时语塞,只摇了下头。凛子又问:
“不单单这里吧?”
“那里和袋袋……”
“这里吧?”凛子这回轻轻碰着阴囊,“带这东西去哪儿来着?”
“她想寻死,就在东京城到处乱蹿。但没死成。三天后住在品川一家酒店时被捕。当时的报纸作为世纪性猎奇案件报道,标题相当哗众取宠,例如‘嗜血魔性的化身’啦、‘变态性爱’啦、‘花样杀人’啦,等等。”
“是有点儿过分。”
“一开始的确是煽情写法,后来阿部定的本意渐渐得到理解,写法也多少带有了好意,如‘爱欲极致’啦、‘但求同死’啦,等等。被捕时阿部定实际上也带有三封遗书。一封是写给自己杀害的吉藏的,写的是:‘我最喜欢的你死了,终于成为我的了,我也马上跟去。’”
“那种心情,能理解的。”
“此外身上有一张去大阪的夜行列车票。在东京没有死成,想必打算在以前去过的生驹山上自杀。”
凛子的好奇心似乎愈发被激发出来,开始问阿部定本人:
“那么,被捕之后怎么样了?”
“老实说,她大概如释重负。刑警询问时,她马上就坦白了,说自己是你们找的阿部定。审讯时也没有不好意思,如实做了回答。因此,半年后开庭审判时,检察官最初量刑十年,实际判了六年。”
“轻刑?”
“作为杀人犯是非常轻的。服刑后因是模范囚犯,又减刑一年。实际服刑五年后得以释放出狱。”
凛子好像感到释然,点了点头。
“这年二月,年轻军官发动所谓二·二六事件,杀害了斋藤内大臣等三名重臣,震撼了整个社会。后来由支那事变[5]到太平洋战争,日本进入军国主义时期。”
“那种时候发生了这样的案件!”
“大家都听到了战争临近的脚步声,正是心情黯淡的时候,因而更被这同战争完全相反的一心追求自己爱情的阿部定的人生模式吸引住了,称之为‘颓废到底的纯爱’,把她呼作‘世道匡正大明神’,开始好意看待她。”
“那么,舆论帮助她了?”
“那当然作用很大。不过,主动为她做辩护的律师的能言善辩也好像起了效果。”
“怎么说的?”
“这么说的:‘阿部和吉藏两人由衷爱着对方。而且是具有几万人未必出现一对的肉体适合性的鲜乎其有的组合。故而肉欲难以割忍,乃是爱到极致而燃烧一尽的行为。所以不应以一般杀人论处。’这一辩护使得全场沸腾。”
“几万人一对的适合性……”
“总之就是性方面正相合适的意思吧!”
凛子默然。片刻,轻轻贴上下半身:
“我们呢?”
“当然属于几万人一对。”
“真的?”
“所以才这样总在一起嘛!”
无需说,爱少不了精神性联系。但与此同时,肉体方面的一拍即合也是重要的。有时候,即使比不上精神性联系,也还是会为肉体性魅力所吸引而难分难舍。
“可是,那不是一开始就能明白的吧?”
“光从外表上很难判断。”
“跟合不来的在一起是不幸的啊!”凛子的嘀咕大约是发泄对丈夫的不满,“那种时候,大家可都怎么办呢?”
“就算多少心有不满也忍耐的人估计是会有的。也可能有人以为婚姻就那么回事。”
“那还是不知道好吧?”
“话倒也不是那么说……”
“我是不幸的啊!被你教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喂喂……”风云突变,久木慌了。
凛子只管说下去:
“这种事跟谁都说不出口的吧?”
的确,由于性方面得不到满足而关系不融洽的夫妻即使有,也很难讲给别人。就算讲了,也可能仅仅被人视为不够克制或天生水性杨花,根本得不到解决。
“性方面合拍的夫妻让人羡慕啊!那样就什么都不用纠结了,是吧?可是,碰巧我和别人合拍了……”
在这点上久木也一样,对凛子的纠结感同身受。
“不过,一般是很难合拍的。而既然碰上了合拍的人,那不也蛮好嘛!”
眼下只能这么相互说服了。
看闹钟,十一点都过了。
话题始料未及地转到阿部定身上,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
外面风仍好像很大,但雪停了,看样子明天可以返回东京了。回程时间虽还没定,但要十时赶到公司,就必须起得相当早。
差不多得睡了,久木轻轻翻了个身。不料凛子从背后贴了上来,伸手触摸胯间。
久木把自己的手静静放在她的手上,哄劝似的说:
“该睡了,睡吧!”
“只是摸摸可以的吧?”
讲阿部定之前已经剧烈交合过,久木再无应战的潜力。
久木就那样任由凛子触摸。未几,凛子似乎难为情地问:
“那个叫吉藏的人,莫不是很有两手?”
久木一瞬间觉得自己被用来比较,但还是按照书上读得的答道:
“阿部定本人是这样说的:他精通房中术。不但精力充沛,而且总是久久控制自己,让女人快活很长很长时间。在以往知道的男人里边,他绝对无人可比。”
“割掉那里也是因为这个?”
“刑警问她为什么割掉时,她回答:‘因为那是我最爱的宝贝东西。就那么好端端留着,老板娘为他擦洗遗体的时候肯定要碰上。我不想让任何人碰。而且,就算他的身体留在旅馆,而只要我把那个带走,感觉上也好像总跟吉藏在一起,不觉得孤单。”
“人真是坦率啊!”
“关于在床单上用血写的‘只定吉两人’,她说‘杀了他,觉得这回他完全成自己的了。我想让大家知道这点,就从两人姓名中各挑一个字写了’。”
“这可刊登在哪里了?”
“刑警的审讯书写得一清二楚。”
“想看看啊!”
“好,下次回去拿给你看。”
说到这里,久木任由凛子握着自己的那个东西,静静闭上眼睛。
半夜,久木梦见了阿部定。
大约是从日光回来了。久木乘电车回到浅草后,阿部定站在通向仲见世的小路上朝这边望着。虽然年纪看上去不小了,但皮肤白皙,分外美艳。久木正看得出神,她忽然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
凛子也好像同样梦见了阿部定。因为听说有个女子像她,一时围得人山人海。凛子上前细看,被警察赶了回来。
两人同时梦见同一个人固然稀奇,不过久木觉得在浅草的人群中看见她并非没有根据。这是因为,记得战后不久自己从一位老编辑口中听说他看见阿部定在浅草附近开了一家小餐馆。据他介绍,虽说多少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面容娇好,精明强干。遗憾的是此事逐渐传播开来,她受不住大家好奇的目光,很快没了身影,下落不明了。
“若是活着,大约多大年纪了呢?”凛子问。
“昭和十一年[6]那年三十一岁,应该九十上下了吧。”
“那么,还活着也说不定啊!”凛子说。
从编纂昭和史这方面来说,本想见上一面问问,但久木又觉得不做到那个程度也未尝不可。
“本人不愿意抛头露面,没必要强拉硬拽。再说她的心情在刑警审讯书上已经表达得很充分了。”
讲到这里,久木不再讲阿部定了,翻身爬起,仍只穿着睡袍拉开阳台窗帘。眼前的中禅寺湖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生辉。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雪了无踪影,此刻只见皑皑积雪反射着阳光,晃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看啊!”
昨晚知晓回不去后,一再和凛子做爱,又陷在阿部定和吉藏那黏黏糊糊的故事中难以自拔,这使得美丽的自然风景看上去宛如另一世界。
两人正忘情地看着,昨晚那位女服务员进来告知:
“早上好!路已经不要紧了。”
昨晚对道路不通是那般忧心忡忡,无论如何都想回去。然而一旦听说道路通了,这回又好像懒得回去了。不仅如此,反倒认为若是路总也不通回不去该有多好。
这种此一时彼一时的心情动摇,原因肯定在于从告诉自己这就回去之时即袭上身来的现实郁闷。
回到东京后会议那边怎么办?参加,还是不参加下午才去?另外,对妻子怎么辩解才好?返回后的麻烦,凛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要向丈夫如何解释缺席婚宴甚至夜不归宿?
互相明知这种郁闷而又避而不提,无非是因为两人深知事情的严重性。
纠结之间,最后吃早饭已经八点过了。九点离开旅馆,搭出租车到山下的车站下来换乘电车。这样,到东京差不多要中午。
会议当然赶不上了。于是久木上电车前给社里打电话,告以感冒缺席。而对妻子还迟迟没联系。凛子也一样,早上开始就没有往家里打电话的动静。
反正十一点半到了浅草,但很难马上告别,就进附近一家荞面馆吃了午饭,出来时十二点多了。
若直接去社里,就算只上午没上班。是直接去还是不去?久木在大城市的嘈杂中举棋不定。
“怎么办……”
“你呢?”凛子反问。
久木从凛子的表情看出她心里发慌,忍不住说道:
“那么,去涩谷?”
往下去两人世界,继续拖延不归,情况势必更糟。
久木明知这点而又问“可以的?”凛子正中下怀似的点了下头。
两人直接上了出租车。久木轻握凛子的手悄声低语:
“这一来,就和阿部定吉藏一个样了。”
两人都清楚回到小套间后下一步做什么。
浅草到涩谷不出一个小时就到了。两人相拥而入。
虽然算不上出远门,但旅行归来的释然和轻度疲劳,使得两人就势倒在床上。马上求欢的意欲固然没有,可是在熟悉的床上肌肤相亲的时间里心情变得舒坦起来,一起酣然入睡。
不知哪一方先醒来睁眼一看,已是午后三时。晚上时间还不到,但拉合窗帘的房间一片昏暗。紧挨紧靠的时间里再次生出情欲。话虽这么说,但并没有像昨晚那样势如干柴烈火。久木有意无意触摸凛子私处轻轻爱抚,凛子随之亢奋,抓着久木那个物件依依不舍。如此一来二去,都忍耐不住了,随即融为一体。
社里的事也好,家里的事也好,早已忘个精光。或者莫如说为了忘光才不遗余力地沉溺于性的快乐。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
及至再次醒来,已经时过晚间六点,外面已然黑尽。凛子用现有的东西做了简单的晚饭,一起喝了啤酒。
两人一边看电视一边不时交谈。而对最要紧的回家一事却只字未提。吃完饭,又不约而同地挨在一起。
倒也没有积极相求,只是在时不时相互触摸和欣赏对方反应当中嬉闹不止,完全没了白天黑夜的分别。与此同时,“再不回家……”这样的念头不时闪过久木的脑海。
十点很快到了。久木觉出尿意去了卫生间,折回时问道:
“怎么办?”
只此短短一句,凛子当即察觉是问回家时怎么办。
“你呢?”
午间在浅草的问答重复过来。
“倒是想一直待下去,问题是不能不回去吧?”久木应道。
时至现在,久木不想处于主动催促的立场。
对于在爱的极致中难以自拔的两人来说,再没有比分别更难受更寂寞的了。
此刻,凛子以不无苍白的脸色梳理头发。哪怕再淋浴化妆,同男人过夜的性事遗韵也不可能消失。这点久木也同样,即使穿上外衣,性事过后的倦傭仍如沉渣留在身上。
终于准备完毕。凛子在黑色高领毛衣外面套上红葡萄酒色短风衣,戴上灰色帽子。
突然,久木双手搂过凛子。
再不必说什么了,久木只管死死搂着凛子祈愿。
纵使凛子的丈夫发怒,狠狠骂她甚至打她,也希望她平安无事,唯愿跨越这些再次相见。
对久木的祈愿,凛子也好像觉察到了。
“我走了……”
凛子一狠心似的喃喃有声。而下一瞬间,就像突然感到害怕背过脸去,眼里沁出泪水。
想必还是不安。久木掏出手帕,为凛子揩去眼泪。
“有什么事打电话来!今晚一直不睡。”
一旦回家,久木也有难题等着。一向比较宽容的妻子,今晚恐怕也要大发脾气,吵得天翻地覆。但久木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履行同凛子的约定。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你为难……”
或许这句话让凛子多少镇定下来。两人对视一下,相互点头走出房间。
已经过了十点,公寓走廊鸦雀无声。门外放有一个纸壳箱。两人从箱旁走过,乘电梯下到一楼门厅,走到外面。
搭同一辆出租车,难免再次难分难舍。于是叫了两辆出租车,车来时互相握手。
“记住了?”
久木让凛子先上车。等车尾灯远去之后,久木终于意识到,一次奢华、倦怠的长时间性爱盛宴此刻终于曲终人散,随即闭起眼睛。
● 注解
[1] 十五万:十五万日元。
[2] 清酒:具有代表性的日本酒,大米酿制,无色透明,酒精含量十五度左右。
[3] 卡尔莫都林:商标名。溴米那制剂,用于催眠、镇静。
[4] 酒馆:日语为“待合室”“待合茶室”,可以召艺伎嬉戏留宿的酒馆。
[5] 支那事变:我国称“七七事变”。
[6] 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