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十三回
第十三回 李瓶儿隔墙密约 迎春女窥隙偷光
西门庆33
花子虚8 (B)应伯爵3 谢希大1
潘金莲14 (C)月娘5 绣春2
李瓶儿22
(旁白1)
人生虽未有十全,处世规模要放宽!
好歹但看君子语,是非休听小人言。
徒将世俗能欢戏,也畏人心似隔山。
寄语知音女娘道:莫将苦处语为甜。
话说一日,八月十四日,西门庆从前边来,走到月娘房中。(C)月娘告说:“今日你不在家,花家使小厮拏(ná/ㄋㄚˊ)帖子来请你吃酒——‘若是他来家就去。’”西门庆观看原帖子,写著:“即午院中吴银家叙。希过我往,万万!”于是打选衣帽齐整,叫了两个跟随,预备下骏马,先迳到花家。
不想花子虚不在家了,他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䯼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jīn/ㄐㄧㄣ)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趫趫立在二门里台基上,手中正拏一只纱绿潞䌷鞋扇。那西门庆三不知(註1)正进门,两个撞了个满怀。这西门庆留心已久,虽故庄上见了一面,不曾细玩其详。于是对面见了一面:人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皮,生的细弯弯两道眉儿。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忙向前深深的作揖。妇人还了万福,转身入后边去了。使出一个头发齐眉的丫鬟来,名唤绣春,请西门庆客位内坐。(李瓶儿)他便立在角门首,半露娇容说:“大官人少坐一时。他适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来也。”小顷,使丫鬟拿出一盏茶来。西门庆吃了。妇人(李瓶儿)隔门说道:“今日他请大官人往那边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劝他早些来家。两个小厮又都跟的去了,止是这两个丫鬟和奴,家中无人。”西门庆便道:“嫂子见得有理,哥家事要紧。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来,怎肯失了哥的事?”
正说道,只见花子虚来家。妇人便回房中去了。花子虚见西门庆叙礼,说道:“蒙兄下降,小弟适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望望,失迎恕罪!”于是分宾主坐下,便叫小厮看茶。(花子虚)须臾茶罢,吩咐小厮:“对你娘说,看菜儿来。我和你西门爹吃三杯起身。今日院内吴银姐生日,请兄同往一乐。”西门庆道:“仁兄何不早说!”即令玳安:“快家去,讨五钱银子,封了来。”花子虚道:“兄何故又费心,小弟倒不是了。”西门庆见左右放桌儿,说道:“兄不消留坐了,咱往里边吃去罢。”花子虚道:“不敢久留兄坐。”一回,就是大盘大碗鸡蹄鲜肉肴馔,拏将上来。银高脚葵花锺每人一锺,又是四个卷饼,吃毕,收下来与马上人吃。少顷,问玳安取了分资来,一同起身上马。
西门庆是玳安平安儿,花子虚是天福天喜儿,四个小厮跟随,迳往勾栏后巷吴四妈家与吴银儿做生日。到那里,花攒锦簇,歌舞吹弹,饮酒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留心把子虚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儿央浼(měi/ㄇㄟˇ)之言,顺得相伴他一同来家。小厮叫开大门,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儿同丫鬟掌著灯烛出来,把子虚搀扶进去。西门庆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妇人(李瓶儿)旋走出来,拜谢西门庆,说道:“拙夫不才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将来家,官人休要笑话。”那西门庆忙屈身还喏,说道:“不敢。嫂子这里吩咐,早晨一同出门,将的军去,将的军来,在下敢不铭心刻骨,同哥一答里来家?非独嫂子耽心,显的在下干事不的了。你看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缠住了。我漒著促催哥起身。走到乐星堂儿门首粉头郑爱香儿家——小名叫做郑观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拦住了,说道:‘哥家去罢,改日再来。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才一直来家。不然,若到郑家,一夜不来。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糊突,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便丢了去!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妇人(李瓶儿)道:“正是如此。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註2)的人,积年风月中行走,什么事儿不知道?可可今日妇人到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註3)。(西门庆)于是满面堆笑道:“嫂子说那里话!比来比来相交朋友做什么?我一定苦心谏哥,嫂子放心!”妇人又道个万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盏果仁泡茶来,银匙、雕漆茶锺。西门庆吃毕茶,说道:“我回去罢,嫂子仔细门户。”于是告辞归家。
自此,这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迳在门首站立著。看见妇人领着两个丫鬟在门首。西门庆便在门前咳嗽,一回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里盼看。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
(旁白2)
(B) 一日,西门庆门首正站立间,妇人使过小丫鬟绣春来请。西门庆故意问道:“姐姐,你请我做什么?你爹在家里不在?”(C)绣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请西门爹问句话儿。”这西门庆得不的此一声,连忙走过来。让到客位内坐下。良久,妇人(李瓶儿)出来,道了万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铭刻于心,知感不尽。拙夫从昨日出去,一连两日不来家了。不知官人曾会见他来不曾?”西门庆道:“他昨日同三四个在郑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来了。今日我不曾得进去,不知他还在那里没在。若是我在那里,有个不催促哥哥早来家的,恐怕嫂子忧心!”妇人(李瓶儿)道:“正是这般说。只是奴吃他恁不听人说,常时在前边眠花卧柳不顾家事的亏!”西门庆道:“论起哥来,仁义上也好,只是有这一件儿。”说著,小丫鬟拿茶来吃了。那西门庆恐子虚来家,不敢久恋,就要告归。妇人(李瓶儿)千叮万嘱,央西门庆:“明日到那里,好歹劝他早来家。奴恩有重报,一定重谢官人。”西门庆道:“嫂子没的说,我与哥是那样相交。”说毕,西门庆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虚自院中回家。妇人(李瓶儿)再三埋怨,说道:“你便外边贪酒恋色,多亏隔壁西门大官人,两次三番顾睦你来家。你买份礼儿知谢知谢他,方不失了人情。”那花子虚连忙买了四盒礼物,一坛酒,使小厮天福儿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收下,厚赏来人不题。有(C)吴月娘便说:“花家如何送你这份礼?”西门庆道:“此是花二哥前日请我们在院中与吴银儿做生日,醉了,被我搀扶了他来家,又见我常时院中劝他休过夜,早早来家,他娘子儿因此感不过我的情,想是对花二哥说,买了此礼来谢我。”那(C)吴月娘听了,与他打了个问讯,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劝土佛(註4)!你也成日不著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又劝人家汉子!”(C)又道:“你莫不白受他这份礼?”(C)因问:“他帖上儿写著谁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写我的帖儿,请他娘子过来坐坐。他也只恁要来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汉名字,随你请不请,我不管你。”西门庆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请他便了。”次日,西门庆果然治杯,请过这花子虚来吃了一日酒。归家,李瓶儿说:“你不要差了礼数。咱送了他一分礼,他左右还请你过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另治一席酒请他,只当回席,也是好处。”
光阴迅速,又早九月重阳令节。花子虚假著节下,叫了两个妓者,具柬请西门庆过来赏菊。又邀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四人相陪。传花击鼓,欢乐饮酒。有诗为证:
乌兔循环似箭忙,人间佳节又重阳。
千枝红树妆秋色,三径黄花吐异香。
不见登高乌帽客,还思捧酒绮罗娘。
绣帘琐闼(tà/ㄊㄚˋ)私相觑(qù/ㄑㄩˋ),从此恩情两不忘。
(D) 当日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更衣解手。不防李瓶儿正在遮隔子外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西门庆回避不及。妇人走到西角门首,暗暗使丫鬟(C)绣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低声说道:“俺娘使我对西门爹说,少吃酒,早早回家。如今便打发我爹往院里歇去。晚夕娘如此这般,要和西门爹说话哩。”这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小解回来,到席上连偷酒在怀,唱的左右弹唱递酒,只是装醉再不吃。看看到一更时分,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廉外窥觑。见西门庆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应伯爵谢希大如同钉子钉在椅子上,正吃的个定油儿,白不起身。熬的祝日念孙寡嘴也去了,他两个还不动,把个李瓶儿急的了不的。西门庆已是走出来,被花子虚再不放,说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门庆道:“我本醉了,吃不去。”于是故意东倒西歪,教两个扶归家去了。(B)应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没多酒就醉了。既是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儿在此,拿大锺来,咱们再周四五十轮,散了罢。”李瓶儿在帘外听见,骂“涎脸的囚根子”不绝。暗暗使小厮天喜儿请下花子虚来,(李瓶儿)吩咐说:“你既要与这伙人吃,趁早与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里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费火,我那里耐烦!”花子虚道:“这早晚,我就和他们院里去,也是来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是的。”妇人(李瓶儿)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这花子虚得不的这一声,走来对众人说:“如此这般,我们往院里去!”(B)应伯爵道:“真个嫂子有此话?休哄我!你再去问声嫂子来,咱好起身。”子虚道:“房下刚才已是说了,教我明日来家。”(B)谢希大道:“可是来,自吃应花子这等韶刀(註5)。哥刚才已是讨了老脚(註6)来,咱去的也放心。”
于是连两个唱的,都一齐起身进院,天福儿天喜儿跟花子虚。等三人到后巷吴银儿家,已是二更天气。叫开门,吴银儿已是睡下,旋起来,堂中秉烛,迎接入里面坐下。(B)应伯爵道:“你家孤老今日请俺们赏菊饮酒,吃的不割不截(註7)的,又邀了俺们进来你这里。有酒拏出俺们吃!”
(旁白3)
且不说花子虚在院里吃酒。单表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潘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的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著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爬过墙来。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体浓妆,立于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迎接进房中。掌著灯烛,早已安排一桌齐齐整整酒肴果菜,小壶内满贮香醪(láo/ㄌㄠˊ)。妇人(李瓶儿)双手高擎玉斝(jiǎ/ㄐㄧㄚˇ),迎春执壶递酒,向西门庆深深道个万福,说道:“一向感谢官人。官人又费心相谢,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这杯淡酒,请官人过来,聊尽奴一点薄情。又撞著两个天杀的涎(xián/ㄒㄧㄢˊ)脸,只顾坐住了,急的奴了不的。刚才吃我都打发他往院里去了。”西门庆道:“只怕二哥还来家么?”妇人(李瓶儿)道:“奴已吩咐过夜不来了。两个小厮都跟去了,家里再无一人。只是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首,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前后门都已关闭了。”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绣春往来拿菜儿。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熏鸳被,设放珊枕,两个丫鬟抬开酒桌,拽上门去了。两人上床交欢。
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鬟出去,关上里边两扇窗寮。房中掌著灯烛,外面通看不见。这迎春丫鬟,今年已十七岁,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端的二人怎样交接?但见:
灯光影里,鲛绡帐内,一来一往,一撞一冲。这一个玉臂忙摇,那一个金莲高举。这一个莺声呖呖,那一个燕语喃喃: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恋蜂恣,未肯即罢。战良久,被翻红浪,灵犀一点透酥胸;斗多时,帐摇银钩,眉黛两弯垂玉脸。那正是三次亲唇情越厚,一酥麻体与人偷。
这房中二人云雨,不料迎春在窗外听看了个不亦乐乎。听见他二人说话,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李瓶儿道:“奴属羊的,今年二十三岁。”因问:“他大娘贵庚?”西门庆道:“房下属龙的,二十六岁了。”妇人(李瓶儿)道:“原来长奴三岁。到明日,买份礼物过去看看大娘,一向不敢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不然,我房里怎生容得这许多人儿?”妇人(李瓶儿)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所楼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妇人(李瓶儿)道:“他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他与大房下都同年。”妇人(李瓶儿)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妇人(李瓶儿)便向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拨下两根来递与西门庆,吩咐:“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西门庆道:“这理会得。”当下二人如胶似漆,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鸣,东方渐白。西门庆恐怕子虚来家,整衣而起。妇人(李瓶儿)道:“你照前越墙而过。”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边使丫鬟立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叫他。西门庆便用梯凳爬过墙来,这边早安下脚手接他。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又不由大门里行走,街坊邻舍怎得晓的暗地里事。有诗为证:
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旁白4)
却说西门庆,天明依旧爬过墙来,走到潘金莲房里。金莲还睡未起,因问:“你昨日三不知又往那去了?一夜不来家,也不对奴说一声儿。”西门庆道:“花二哥又使了小厮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脱身才走来家。”金莲虽故信了,还有几分疑龊(chuò/ㄘㄨㄛˋ)影在心中。
一日,同孟玉楼饭后的时分,在花园里亭子上坐着做针指。只见掠过一块瓦儿来,打在面前。那孟玉楼低着头纳鞋没看见。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盼,影影绰绰只见一个白脸在墙头上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莲忙推玉楼指与他瞧,说道:“三姐姐,你看,这个是隔壁花家那大丫头,不知上墙瞧花儿,看见俺们在这里,他就下去了。”说毕,也不在意,就罢了。到晚夕,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进金莲房中。金莲与他接了衣裳,问他,饭不吃,茶也不吃,趔趄(liè jū/ㄌㄧㄝˋ ㄐㄩˉ)着脚儿只往前边花园里走的。这潘金莲贼,留心暗暗看着他。坐了好一回,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这西门庆就躧(xǐ/ㄒㄧˇ)著梯凳过墙去了。那边李瓶儿接入房中,两个厮会,不必细说。
这潘金莲归到房中,翻来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一迳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门庆先带几分愧色,挨近他床边坐下。妇人(金莲)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又说没曾揸(zhā/ㄓㄚ)住你,你原来干的那茧儿(註8)!我已是晓得不耐烦了。趁早实说:从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得手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后脚我这边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这里耍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著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只见他家那大丫头在墙那边探头舒脑的。原来是那淫妇使的勾使鬼来勾你来了。你还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来他家就是院里!”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慌的装矮子,折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说道:“怪小油嘴儿,禁声些。实不瞒你,他如此这般问了你两个的年纪,到明日讨了鞋样去,每人替你做双鞋儿。要拜认你两个做姐姐,他情愿做妹子。”金莲道:“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啜哄人家老婆。我老娘眼里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了!”说著,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只见他那话软仃当,银托子(註9)还带上面。(金莲)问道:“你实说,晚夕与那淫妇弄了几遭?”西门庆道:“弄倒有数儿的只一遭。”妇人(金莲)道:“你指着你这旺跳的身子赌个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软如鼻涕浓如酱,恰似风瘫了的一般!有些硬朗气儿,也是人心!”说著,(金莲)把托子一揪挂下来,骂道:“没羞的黄猫黑尾(註10)的强盗!嗔道教我那里没寻,原来把这行货子悄地带出,和那淫妇肏(cào/ㄘㄠˋ)捣去了。”那西门庆便满脸儿陪笑儿说道:“怪小淫妇儿,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来,他到明日过来与你磕头,还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头替了吴家的样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寿字簪儿送你。”于是除了帽子,向头上拔将下来,递与金莲。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纹底板、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造,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金莲满心欢喜,说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教你两个自在肏捣。你心下如何?”那西门庆喜欢的双手搂抱着说道:“我的乖乖的儿,正是如此!不枉的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註11)。我到明日梯己买一套妆花衣服谢你。”妇人(金莲)道:“我不信那蜜口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全,要依我三件事。”西门庆道:“不拘几件,我都依。”妇人(金莲)道:“头一件,不许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说话;第三件,你过去和他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处,都依你便了。”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瓜子一般,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著果盒,看牌饮酒,常玩耍半夜不睡。”(西门庆)又向袖中取出一个对像儿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着上面行事。”金莲接在手中,展开观看。有词为证:
内府衢(qú/ㄑㄩˊ)花绫表,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大绿细描金,镶嵌斗方干净。女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註12)
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好生收在我箱子内,早晚看着耍子。”西门庆道:“你看两日,还交与我。此是人的爱物儿,我借了他来家瞧瞧,还与他。”金莲道:“他的东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从他手里要将来。就是,也打不出去!”西门庆道:“你没问他要,我却借将来了。怪小奴才儿,休作耍。”因赶着夺那手卷。金莲道:“你若夺一夺儿,赌个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烂,大家看不成。”西门庆笑道:“我也没法了。随你看毕了,与他罢么。你还了他这个去,他还有个稀奇物件儿哩。到明日我要了来与你。”金莲道:“我儿,谁养得你恁乖!你拏了来,我方与你这手卷去。”两个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莲在房中香熏鸳被,款设银灯,艳妆澡牝(pìn/ㄆㄧㄣˋ),与西门庆展开手卷,在锦帐之中,效于飞之乐。看官听说:巫蛊魇昧之事,自古有之。观其金莲,自从教刘瞎子回背之后,不上几时,就生出许多枝节,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化幽辱而为欢娱,再不敢制他,岂能不信哉。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註13)。有诗为证:
记得书斋乍会时,云踪雨迹少人知。
晓来鸾凤栖双枕,剔尽银缸半吐辉。
思往事,梦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飞。
颠鸾倒凤无穷乐,从此双双永不离。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註1)三不知: 对事情的起始、过程与结尾完全不知情。
(註2)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 形容反应灵敏。
(註3)入港: 男女间发生性关系
(註4)泥佛劝土佛: 比喻半斤八两,那有资格劝戒他人。
(註5)韶刀: 啰唆,唠叨。言语絮絮不休。
(註6)讨了老脚: 得到太太的允许。
(註7)不割不截: 不爽快;不到一个段落。形容事情半途而废。
(註8)茧儿: 事情。通常指不可告人之事。
(註9)银托子: 其實銀托子是一種金屬製造的性愛工具,它外形一般呈半弧狀。根據陽物的大小不同,又有不同的“型號”。使用前常在開水或藥水中煮一煮,以起到消毒的作用,然後用帶子綁在陽物之上。銀托子的作用,顧名思義就是藉助其將陽物托起,加之它有金屬的硬度,即使陽物不那麼堅挺,也可以做到直搗黃龍。http://www.ifuun.com/a20173301530571/?fbclid=IwAR0kM0oirnuo_G5-RnJOYj-EqnkrkEios2GAV9tDM_bCuwe-pX6ua6JacC8
(註10)黄猫黑尾: 比喻藏头露尾,隐瞒欺骗。比喻人表里不一,别有心机。
(註11)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 屙金溺銀」形容財富之多,但西門慶說自己重「情」不重財。這是山東地方的歇後語。
(註12)来自大内、名为《二十四解春意图》:这首词
**上半阕描述《二十四解春意图》手卷的外形:它是皇宫大内的珍藏,用衢花绫(四出缠枝花卉图案的裱绫)装裱,锦带作成的外壳,别着象牙做的书签,打开来看,画面是用大青、大绿、描金绘成的工笔重彩,斗方的画幅装裱得富丽堂皇。
**下半阕是对画面内容的描述:美女赛过神女,俊男俨如宋玉,在锦绣帐内,双方如久经沙场的战将,你来我往,短兵相接,使出二十四种招式,春意无限。
**中国目前发现最早的春宫图,是在汉画像砖上。
**传世的春宫画最早是明代的作品。据传明代画家仇英和唐寅均擅长和绘有多种春宫图。https://lemon74088.pixnet.net/blog/post/25492633
(註13)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 諺語,意思是比喻很奸巧的人也會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