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原著改编版


7月10日周六 上半场

7月17日周六 下半场

15:00 UK/16:00 Paris/22:00 Beijing/10:00 NYC


🎭 人物介绍:

旁白  

白流苏:二十八岁,白家六小姐。

白宝络:二十四岁,白家七小姐。

白三奶奶:三十余岁,流苏的三嫂。

白四奶奶:三十余岁,流苏的四嫂。

白三爷:四十余岁,流苏的三哥。

白四爷:四十余岁,流苏的四哥。

白金蝉:十几岁,四奶奶的大女儿。

白老太太:六十余岁,流苏的母亲。

范柳原:三十余岁,英国长大的华人。

萨黑荑妮:自称印度公主,范的情人。

徐太太:四十余岁,基督徒,流苏前夫的亲戚。

徐先生:五十余岁,律师兼商人,范的朋友。

阿栗:流苏的佣人。

第一场

旁白: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用的是老钟,于是他们的十点钟成了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白公馆里,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白家的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堂屋里坐着六小姐白流苏、七小姐宝络,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四爷也放下胡琴来到了堂屋里。

三爷:老四,你猜怎么着?流苏之前离婚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

四爷:是谁来给的信?

三爷:徐太太。还在楼底下呢,她胖,怕爬楼。

四爷:死的那个不是徐太太的亲戚么?

三爷:可不是么。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地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们的,当然是有用意的。

四爷:他们莫非是要流苏去奔丧?

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照说呢,倒也是应该……

流苏:(淡淡的)都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

旁白: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绣着一双拖鞋。看着若无其事,可手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三爷:六妹,话不是这样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现在人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自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正的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

流苏:(冷笑)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

三爷:你别动不动就拿婚姻法来吓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废,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流苏:(站起身来)你这话,七八年前为什么不说?

三爷: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

流苏:(可笑)哦?现在你就不怕我多了心?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了心了?

三爷:我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笑了一声)哼,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流苏的钱呐,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

三爷: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流苏:(气得浑身乱颤)你……你们……

三爷: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着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汉子,眼见你给他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穷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年少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了回娘家来个三年五载的,两下里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断,我会帮着你办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的人,我还指望着他们养老呢!

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放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本,是我带累了你们。(发狠)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zhì

四奶奶:(急了)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儿子死了,我就得找着你!

流苏: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评评理看!

四爷:你别着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哥哥们这都是为你打算——

旁白:白流苏赌气撒开了手,径直进里屋去了。屋里没有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白老太太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挥动白团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

流苏:(哽咽)妈。

白老太太:(因病咳嗽了几声)我耳朵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你四嫂就是这样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强要性儿,一向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玩出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了公账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着实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谅他们一点。

流苏:(失落)嗯。

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先两年,东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在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旁白:正说着,门帘一动,四奶奶探头进来。

白老太太:是谁?

四奶奶:妈,徐太太还在楼下呢,等着跟您说宝络的婚事。

白老太太: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下床穿衣)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适的人?

四奶奶: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了几岁。说他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华侨,有不少产业分布在斯里兰卡、马来西亚这些地方。

白老太太:(咳了一声)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被搀扶着走向外屋)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了。

四奶奶:哎好。(叫仆人)来人哪!开灯!把老太太搬下楼。

旁白: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看到七小姐宝络。

四奶奶:(笑)咦!宝络,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

宝络:(细声)我在阳台上乘凉。

四奶奶:(格格笑)哈哈哈,害臊呢!我说,宝络,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那么由着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嘛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我娘家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着这一点,不能靠定了娘家,把娘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旁白:白流苏在她母亲的空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没发觉徐太太已经上楼来了。

流苏:(小声)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剧烈哭喊)妈!妈!

徐太太:流苏,你认错了,是我,别伤心了,起来,起来,大热的天……

流苏:徐太太,我……我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着我,就只差明说。今儿当面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

徐太太:(悄悄的)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欺侮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流苏:(泪如雨下)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

徐太太:年纪轻轻的人,不怕没有活路。

流苏: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没念过两年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

徐太太: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

流苏:那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

徐太太: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离不了人!

流苏:(低头不语)嗯。

徐太太:你这件事,早两年托了我,又要好些。

流苏:(微微一笑自嘲)白公馆就像神仙的洞府似的,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转眼,我已经二十八了。

徐太太:放着你这样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么。说着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早点儿拿定了主意,远走高飞,少受多少气!

流苏:徐太太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交际?倚仗着家里人罢,别说他们根本不赞成,就是赞成了,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没出阁,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儿们也渐渐的长大了,张罗她们还来不及呢!还顾得到我?七八年一霎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

徐太太:(笑)提起你妹妹宝络,我还准备替她做个媒呢。

流苏:有希望么?

徐太太:说得有几分眉目了。你的事儿我也替你留心着。有一个姓姜的,在海关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丢下了五个孩子,急等着续弦。(往外走)来,咱们下楼。

流苏:(心里一阵刺痛,哽着嗓子,强笑)多谢徐太太——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说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

旁白:徐太太见流苏心情不佳,也就罢了,自己推门进东厢房去,留下流苏在堂屋里。房中的玻璃罩子里,搁着珐蓝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人就像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在白公馆,一年又一年地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四爷留在楼上的阳台上拉着胡琴,东厢房里徐太太跟大家讲着打算替宝络做媒。

徐太太:姓范,叫范柳原,最近和我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的联络,我对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绝对可靠。三十二岁,父母双亡。

四奶奶: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徐太太:他家里情况有点复杂。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父亲一次出洋考察,在伦敦结识了一个华侨交际花,两人秘密地结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点风闻。因为惧怕太太的报复,那二夫人始终不敢回国,范柳原就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父亲故世以后,他很吃过一些苦,才获得了家产。

三爷:那范家是在上海?

徐太太:在广州,不过至今范家的族人还对他抱着仇视的态度,因此他总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里去。

三奶奶:徐太太,何以这样的一个标准夫婿到现在还是独身的?

徐太太:他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紧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要推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因为年纪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成家。

四奶奶:这样好的条件,想必喜欢是存心挑剔。我们宝络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着这么一门好亲戚,怪可惜了儿的!

三爷:这个范柳原自己也是庶出。

四奶奶:可是人家多厉害呀,就凭我们宝络那股子傻劲儿,还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个大女儿机灵些,别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识大体!

三奶奶:那似乎年岁差得太多了。

四奶奶:哟!你不知道,越是那种人,越是喜欢那年纪轻的。我那个大的若是不成,还有小的呢。

三奶奶:(笑)你那个小的比姓范的小二十岁。

四奶奶:(正颜厉色)三嫂,你别那么糊涂!你护着宝络,她是白家什么人?隔了一层娘肚皮,就差远了。嫁了过去,谁也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么好处!我这都是为了大家的好。

白老太太:只怕亲戚议论我亏待了宝络没娘的。

三奶奶:嗯......(打圆场)就照原来的计划,由徐太太择日请客,把宝络介绍给姓范的。

旁白:白公馆里为了宝络这头亲,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对于流苏的再嫁,却根本就拿它当一个笑话,只是为了要打发她出门,没奈何,只索不闻不问,由着徐太太闹去。一样是两个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实使人难堪。宝络又辗转听到了四奶奶的阴谋。

宝络:我……我那么笨,我怕……我怕范先生他……

三太太:宝络,你可点抓紧点,你四嫂她老想把金蝉……(悄悄话)说给姓范的,还说......

宝络:(气恼)金蝉也想去?

三太太:妈、三爷、我、四爷、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至于金蝉......

宝络:也不好意思说不要她......这样,我下死劲拖流苏一同去。

三太太:你也别太担心了,妈这几天可把全家的金珠细软都搜括出来了,能够放在你身上的都放在你身上了。

宝络:三嫂也费心了,我知道您女儿过生日的时候,干娘给的一件巢丝衣料,也被逼着拿了出来,替我制了旗袍。

三太太:这有什么,先拿去用吧,我那女儿才几岁。过几年长大了也有你这个姑姑疼。

宝络:这是自然的。

三太太:妈自己历年攒下的私房多是皮货居,暑天里又不能穿着皮子,典质了一件貂皮大袄,用那笔款子去把几件首饰改镶了时新款式。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自不必说,交代了务必把我们的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的!

宝络:三嫂当家真是辛苦了。

第二场

旁白: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爷、三奶奶、四爷、四奶奶、宝络和流苏一同去赴会,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鐘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家。大伙儿回家之后都哑口无言。宝络沉着脸一阵风把所有的首饰全剥了下来,一言不发回房去了。

金蝉:妈,回来了?怎么样,怎么样啊?

四奶奶:哼!(气得把包一摔)

三奶奶:金蝉还没睡呢?

金蝉:下午五点钟出发,到晚上十一点方才回家。我哪里放得下心,睡得着觉?

四奶奶:(怒)也没有看见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亲,要你这样热辣辣的!

三奶奶:(柔声缓气)你这话,别让人家多了心去!

四奶奶:(冲着流苏的房间嚷)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又怎么着?又不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子汉,怎么一闻见生人气,就痰迷心窍,发了疯了?

三奶奶:好好好,消消气。(喝口茶)我们先去看电影的。

金蝉:(诧异)啊?看电影?

三奶奶:可不是透着奇怪,专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么也瞧不见。后来徐太太告诉我说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张,他在那里掏坏呢。他要把人家搁个两三个钟头,脸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亲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据我看来,那姓范的始终就没有诚意。他要看电影,就为着懒得跟我们应酬。看完了戏,他不是就想溜么?

四奶奶:哪儿的话,今儿的事,一上来挺好的,要不是我们自己窝儿里的人在里头捣乱,准有个七八成!

金蝉:三奶奶,后来呢?后来呢?

三奶奶:后来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块儿去吃饭。他就说他请客。

四奶奶:(拍手)吃饭就吃饭,明知我们宝络不会跳舞,上跳舞场去干坐着,算什么?不是我说,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听见姓范的吩咐汽车夫上舞场去,也不拦一声!

三奶奶:上海这么多的饭店,他怎么知道哪一个饭店有跳舞,哪一个饭店没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爷是个闲人哪,他没那么多的工夫去调查这个!

四奶奶:(打岔)哎你......

三奶奶:后来就吃饭,吃了饭,就回来了。

金蝉:那范柳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三奶奶:我哪儿知道?统共没听见他说过三句话。(寻思了一会)嗯......跳舞跳得不错吧!

金蝉:咦?他跟谁跳来着?

四奶奶:还有谁,还不是你那六姑白流苏!我们诗礼人家,不准学跳舞的,就只她结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爷学会了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问你,说不会跳不就结了?不会也不是丢脸的事。像三奶奶,像我,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活过这半辈子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我们就不会跳!

三奶奶:(叹了口气)跳了一次,说是敷衍人家的面子,还跳第二次,第三次!

金蝉:(张口结舌)啊......

四奶奶:(对着流苏的屋子喊)猪油蒙了心,你若是以为你破坏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的歇了这个念头!人家连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旁白:流苏和宝络住着同一间屋子,宝络已经上床睡了,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烟香,阳台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床架子上挂着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长袍的膝部,郑重地把脸偎在上面。蚊香的绿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薰到脑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

第三场

旁白:徐太太前两天轰轰烈烈闹着做媒,忽然烟消火灭了似的。隔了几天,徐太太终于又来到白公馆。她先拉着流苏说了会儿话。

流苏:那天的事,我不是有意的,但无论如何,我给了她们一点颜色看看。她们以为我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这几日,宝络心里一定也在骂我,骂得比谁都难听。可是我知道宝络恨虽恨我,同时也对我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徐太太: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流苏:范柳原真心喜欢我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一句也不相信。我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我不能不当心——我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徐太太,我只有我自己了。

旁白:白流苏和徐太太正聊着,三奶奶四奶奶和三爷搀着白老太太来了,四爷一个人躲在房里拉胡琴,因为他自己知道家庭会议中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徐太太:各位好啊,我家先生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顺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个一年半载的,所以这两天忙着打点行李,预备陪他一同去。

三奶奶:(堆笑)难怪徐太太这两天没上门呢。

徐太太:关于宝络的婚事,真是不巧啊,姓范的已经不在上海了,暂时只得搁一搁。至于流苏的那个姓姜的,我打听了出来,原来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开,还有点麻烦。我看这种人不甚可靠,还是算了吧。

三奶奶:(对四奶奶说悄悄话)我说呢,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

四奶奶:(悄悄话)哼,我早就预言过,流苏这样的胡闹,眼见得宝络的事是吹了。徐太太岂有不恼的?徐太太怪了流苏,还肯替她介绍人么?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

徐太太:(清了清嗓子)咳咳,我家先生,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远水救不着近火……流苏若是能够到那边去走一趟,倒许有很多的机会。这两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上海人自然是喜欢上海人,所以同乡的小姐们在那边听说是很受欢迎。流苏去了,还愁没有相当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来拣拣!

三奶奶:徐太太,媒做不成就算了,您这是扯到哪儿去了?

白老太太:(叹了口气)到香港去一趟,谈何容易!单讲——

徐太太:(急着插话)流苏若是愿意去,我请她,我答应帮她忙,就得帮到底。

四奶奶:(怔住了)这......

白老太太:那可不成呀,总不能让您——

徐太太:哈哈没关系,这点小东,我还做得起!再说,我还指望着流苏帮我的忙呢。我拖着两个孩子,血压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个照应。我是不拿她当外人的,以后还要她多多的费神呢!

白老太太:那......那就太感谢徐太太了。

徐太太:那么流苏,你一准跟我们跑一趟罢!就算是逛逛,也值得。

流苏:(微笑)您待我太好了。

徐太太:一星期内就要动身,流苏,你仔细整理整理行装。

流苏:我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可整理的。只是要变卖几件零碎东西。

徐太太:再添制几套衣服吧,我来替你做顾问。

旁白:众人面面相觑,流苏也怔住了。徐太太走后,三奶奶四奶奶和三爷在屋里聊起来。

四奶奶:徐太太这样的笼络流苏,也太过了。

三爷:徐太太当初自告奋勇替她做媒,本就是胡闹。就算是仗义,为了她跑跑腿寻寻门路,治一桌酒席请请那姓姜的,这点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盘缠带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费不赀。

四奶奶:为什么徐太太凭空地要在她身上花这些钱?世上的好人虽多,可没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银钱上做好人。

三奶奶: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难不成是徐先生的意思?

四奶奶:或许是香港那边生意上的事。牺牲一个不相干的孤苦亲戚,也是可能的事。

三爷:只怕她当真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得留个见面的余地,不犯着得罪她。

四奶奶:是呢,咱们背后议论就罢了,当面可不能指着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得叫声“六妹”、“六小姐”呐。

第四场

旁白:一周后,徐太太徐先生带着孩子一同来接了流苏乘船从上海去香港,好容易船靠了岸,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

徐太太:流苏啊,第一次来香港,感觉怎么样?

流苏:这个城市看起来有些夸张,感觉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我这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

徐太太:香港都到了,你这会儿怕了?

流苏:怕什么。我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徒,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着我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我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我也是喜欢赌的,我决定用我的前途来下注。如果输了,我声名扫地。如果赌赢了,我可以出净我胸中这一口气......

徐太太:(打断)哎小心!

流苏:哎哟!(差一点被推了一跤)徐太太,您这两个孩子,我当是谁撞过来了。

徐太太:你们俩过来!哎怎么又跑了一个......

流苏:噢去那边了,有十来件行李那里......

徐太太:真是头疼。(抓着孩子)流苏,走吧,我们叫了两部汽车到浅水湾饭店。

旁白: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一路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和蓝绿色的海。近了浅水湾,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到了旅馆,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通着一个小阳台,搭着紫藤花架,晒着半壁斜阳。阳台上范柳原和一个印度女人站着说话,她背向着大家,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脚踝上套着赤金扭麻花镯子。

柳原:(突然发现)咦!徐太太!(正式)徐先生徐太太好,从上海过来的呀?(对流苏)白小姐好。

徐先生&徐太太&白流苏:范先生好。

徐先生:范先生啊,在这里见到你太高兴了。

柳原:徐太太,这么多行李,准备住几日啊?

徐太太:我们准备在香港安家了。先在这个旅馆住着,一边找找房子。

徐先生:(对仆欧)那三个箱子放一起,对对,那个要竖起来的。

徐太太:哎呀,乱成一团,不像话。范先生,我们把行李安顿好了再来找你说话啊。

柳原:好啊,你们先忙,徐太太。

旁白:流苏见是范柳原,虽然早就料到这一着,一颗心依旧不免跳得厉害。阳台上的女人一闪就不见了。那范柳原虽然够不上称做美男子,粗枝大叶的,也有他的一种风度。徐先生夫妇指挥着仆欧们搬行李,柳原与流苏走在前面。

流苏:(含笑)范先生,你没有上新加坡去?

柳原:(轻轻)我在这儿等着你呢。

流苏:想不到你这样直爽呢。

柳原:怎么说?

流苏:不说了,只怕把话说穿了(笑了一笑)。

柳原:路上还好吗?坐的是荷兰船的头等舱吧,只是船还是太小了。

流苏:是呢,颠簸得厉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双双睡倒,吐个不休,旁边儿啼女哭,我手忙脚乱了好几天。

柳原:一路辛苦了。你的房间是几号?

流苏:一百三十号。

柳原:前面,到了。

旁白:整个的房间就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澎湃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着她微笑。流苏低下了头去。

柳原:(笑)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

流苏:(抬头笑)什么?我不懂。

柳原:有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

流苏: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

柳原:(笑)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

流苏:(笑着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吧。

柳原:隔壁?我的房还是徐太太的房?

流苏:(震了一震)你就住在隔壁?

柳原:我屋里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敲门)是这里了,一百三十一号。

徐太太:(开门)范先生,流苏,你们来了啊。在我们这边吃茶罢,我们有个起坐间。(按铃)你好,要五客茶点。

徐先生:不好意思,我刚打电话去了。老朱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柳原,连你在内。

徐太太: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的船,还不趁早歇歇?今儿晚上,算了吧。

柳原:(笑)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意儿,现在可不够刺激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扎脚袴——

流苏:为什么?

柳原:中国情调呀!

徐先生:(笑)既然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罢!

柳原: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

徐太太:看范先生的样子,不像要去啊。

流苏: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这么高兴啊。

徐先生:哈哈是啊,顺便给你介绍些朋友。

徐太太:这些就是老朱的朋友们。

流苏: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呀。

徐太太:(笑)那边不是有几个单身男子。

流苏: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旁白:当天晚上,徐先生的朋友们在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流苏正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觉得他异常沉默。

流苏:怎么不说话呀?

柳原: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完全说完了。

流苏:(噗哧一笑)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

柳原: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流苏:(别过头去)哼,偏有这些废话!

柳原: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

流苏:(笑)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

柳原: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去感化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

流苏:(瞟了他一眼)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

柳原:(笑)怎样自私?

流苏: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向他偏着头笑)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

柳原:(想了一想)嗯.....不懂。

流苏: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

柳原:(笑)怎么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搞糊涂了!(沉吟了一会)嗯......你这话不对。

流苏:(笑)哦,你懂了。

柳原: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

流苏:(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

柳原: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

流苏:(笑)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

柳原: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

流苏:(笑)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

[他们同声笑了起来,音乐恰巧停了。

柳原:我扶你回到座上。(对众人笑)白小姐有些头痛,我先送她回去罢。

流苏:不好意思啊大家。(悄声)没提防你有这一着啊。

柳原:只好乖乖跟我走了,因为一时不知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我?

流苏:好啊,你看准了我不想跟你吵嘴。

柳原:白小姐,你的外衣。(大声)大家,我们走了。非常抱歉啊。

旁白:范柳原和白流苏正走着,迎面遇见一群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那个印度女人。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苏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

柳原:This is Miss Bai. (对流苏)这是萨黑荑妮公主。

流苏:(肃然起敬)啊, 您好。

萨黑荑妮:Miss Bai......is from Shanghai as well?

柳原:Yes she just arrived today.

萨黑荑妮:(微笑)She doesn't seem like Shanghainese.

柳原:Then where do you think she is from?

萨黑荑妮:(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Hmmm......(耸肩笑了一笑)see you later.

柳原:See you! (对流苏)我们往外走。

流苏:(笑)我原是个乡下人。

柳原:你懂英文?

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

柳原: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点不同。上车吧。

流苏:(好奇)她是什么公主?

柳原: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着,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

流苏:她到上海去过么?

柳原: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那个老头子么?现在就是他养活着她。

流苏:(笑)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着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分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

柳原:(笑)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

流苏:(撇了撇嘴)哼,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

柳原:你放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

流苏:(低声)真的?

柳原:我这话不是挖苦你的。

流苏:我渐渐发觉了,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你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我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你的怪脾气,还是另有作用。

柳原:到浅水湾了。你看汽车道旁丛林里的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

流苏:天太黑了,看得不太清楚。是红的么?

柳原:红!

流苏:我也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

柳原: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

流苏:好像在燃烧着,一路烧过去。

柳原: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

流苏: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

柳原:我们到那边去走走。

旁白:柳原在前面走,流苏就默然地跟了过去。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

柳原: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流苏:(嗔笑)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

柳原:(嗤的一笑)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

流苏: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哎。

流苏: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

柳原:多着呢。

流苏:(叹气)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

柳原: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流苏:还是不认识从前的你才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久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

柳原:(默然了一会儿)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藉口,自己糊弄自己。(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其实我用不着什么藉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哀恳)我要你懂得我!

流苏:(小声答应)我懂得,我懂得。我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我什么都愿意。

旁白:流苏侧过脸去向着柳原,安慰着他。流苏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

柳原:(格格的笑了起来)哈哈哈(换了一副声调)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

流苏:我的脖子......

柳原:(笑)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领上的钮子,看个明白。

旁白: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掉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陪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到了旅馆里,流苏的面色方才和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

第五场

旁白:第二天早晨,流苏听徐太太屋里鸦雀无声,知道她一定起来得很晚。她梳洗完了,刚跨出房门,一个候守在外面的仆欧,看见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门。

柳原:(出房门)我们一块儿吃早饭去吧。怎么没有叫早餐到屋里去?

流苏:我好像听徐太太说这里的规矩,早餐叫到屋里来吃,另外要付费,还要给小账。我想着替她节省一点吧,就到食堂里去吃。

柳原:徐先生徐太太还没升帐?

流苏:(笑)昨儿他们玩得太累了罢!我没听见他们回来,想必一定是近天亮......

旁白:他们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拣了个桌子坐下。石阑干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着的叶子在太阳光里微微发抖,像光亮的喷泉。树底下也有喷水池子,可没有那么伟丽。

柳原:徐太太他们今天打算怎么玩?

流苏:听说是要找房子去。

柳原:他们找他们的房子,我们玩我们的。你喜欢到海滩上去还是到城里去看看?

流苏:前一天下午已经用望远镜看了看附近的海滩,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只是行动太自由了一点,不如我们进城去。

柳原:正好有一辆旅馆里特备的公共汽车,可以到市中心。不妨去大中华去吃饭。

旁白:两人进入餐厅,流苏一听,仆欧们是说上海话的,四座也是乡音盈耳。

流苏:(诧异)这是上海馆子?

柳原:(笑)你不想家么?

流苏:可是……专诚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

柳原: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的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场看过了两次的电影……

流苏: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

柳原:(笑)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旁白: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的擎着那玻璃杯,只管向里看着。

流苏:有什么可看的,也让我看看。

柳原:你对着亮瞧瞧,里头的景致使我想起马来的森林,你看……

旁白: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身来指点着。绿色的茶叶黏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和蓬蒿。隔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忽然觉得他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

柳原:我陪你到马来西亚去。

流苏:做什么?

柳原:回到自然。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着旗袍。

流苏:(沉下脸)少胡说。

柳原: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袍,也许倒合适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

流苏:总之,人长得难看,怎么打扮着也不顺眼!

柳原: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

流苏:(冷笑)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

柳原:(举起了空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哎......(叹气)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

流苏: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柳原: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苦笑)

旁白:他喊仆欧拿账单来。他们付了账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情调——顶文雅的一种。柳原每天伴着流苏到处跑,什么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打饭店、思豪酒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他们晚上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柳原连流苏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可流苏总是提心吊胆,怕柳原突然摘下假面具,对自己做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柳原维持着君子风度,让人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流苏起初倒觉得不安,仿佛下楼梯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里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

第五场 海滩 & 电话

旁白:盛夏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的响,人身上的水分全给它喝干了,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在香港住下的这几日,流苏渐渐感到一种怪异的眩晕与愉快。这天,流苏和柳原在海边并排坐在沙上,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

流苏: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似乎无论什么样的恋爱,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有蚊子(嗔怒有些抱怨)

柳原: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口,就是个小红点,像朱砂痣。

流苏:(继续嗔怒)这太阳真受不了。

柳原:稍微晒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凉棚底下去,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

流苏:(嗔怒地叫)蚊子咬!

柳原(笑):这样好吃力。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

流苏:哎?你看!(说罢照准柳原的手臂上轻轻打过去)哎呀,让它跑了!

柳原:哈哈你这也有(两人噼噼啪啪打着,笑成一片。)

流苏:(突然变脸,严肃)我回旅馆去了。

旁白: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头看着柳原,他还在原处,仰天躺着,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那里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又晒成了金叶子。后面的几天,天气变得阴雨绵绵,他们也没有再一同出门了。有一天下午,雨下得大了,流苏无所事事地坐在廊檐上,正巧徐太太看房回来了。

流苏:徐太太,这几日都没碰到你啊。

徐太太:(抱怨)从早到晚地看房啊,今天又去了。(叹气)看了一天,天都黑了。流苏,怎么没见范先生带你出去走走?

流苏:我伤了风,在屋里坐了两天。

徐太太:你拿望远镜看什么呢?

流苏:凉棚里啊,你自己看。

徐太太:(对着望远镜)噢,是范先生啊。

流苏: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呢。

徐太太:头上盘着辫子。看不太清,好像是萨黑荑妮公主?

流苏:就是她。

徐太太:(笑)你这么肯定?

流苏:就把那萨黑荑妮烧了灰,我也认识她。

徐太太:(笑)这就是你打着伞在旅舍的花园里兜圈子的原因?

流苏:之前闹了点不愉快,从此柳原就整日价的和萨黑荑妮厮混着,他大约是下了决心把我冷一冷。(苦笑)本来天天出去惯了,忽然闲了下来。幸好天公识趣,又下起雨来,缠缠绵绵不消停,越发有了藉口,用不着出门了。

[汽车泼喇泼喇行驶的声音。

旁白: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上阶来,打头的便是范柳原。萨黑荑妮被他搀着。

萨黑荑妮:哈哈,好大的雨!

柳原:是啊,我们好狼狈,像落汤鸡一样。

萨黑荑妮:是啊,你看,我的腿上都是点点的泥浆,我的草帽里积的水......就像水盆一样......

柳原:公主大人,你最好回去洗个热水澡,免得感冒了。

萨黑荑妮:你说得对啊,一会儿见。

旁白:萨黑荑妮单独上楼去了,柳原向流苏走了过来,掏出手绢子来不住的擦他身上脸上的水渍子。

流苏:雨太大,别着凉。

柳原:(坐了下来)前两天听说有点不舒服?

流苏:不过是热伤风。

柳原:这天气真闷得慌。刚才我们到那个英国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开到了青衣岛。

流苏:青衣岛?名字好听,既叫这名,想必岛上景致也像青衣一般婉约可人了……美景配美人……(吃醋的语气)

流苏:(冷笑)你还不过去?在那边桌子,萨黑荑妮换了印度装。

柳原:(笑)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

流苏:那老英国人,哪儿管得住她?

柳原:(笑)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

流苏:(抿着嘴笑,吃醋的语气)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头上呀!

柳原:(宠溺的语气)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

流苏:(噗哧一笑,隔了一会)你看着我做什么?

柳原:我看你从今以后是不是预备待我好一点。

流苏: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吃醋的尖酸语气)

柳原:(拍手)这还像句话!话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

流苏:(放声笑)哈哈哈,也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七白咧的要人吃醋!

柳原:(笑)怎么成了我要你吃醋。

流苏:你要我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着我自动的投到你的怀里去。

旁白:两人当下言归于好,一同吃了晚饭。饭后,徐太太来跟流苏告别。

徐太太:刚看范先生送你回来的,你们终于和好了?看来之前

流苏:表面上虽然和他热了些,心里还是会怙惙。

徐太太:(笑)怎么说?

流苏:我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好了,白牺牲了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我中了他的计。做梦也休想他娶我……很明显的,他要我,可是他不愿意娶我。

徐太太:你家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

流苏:是,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现在我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我若是被抛弃了,绝对没有谁可抱怨。(咬了咬牙,恨了一声)

徐太太:你是怎么打算的?

流苏:能怎么打算,面子上仍旧照常跟他敷衍着吧。

徐太太: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说,我们已经在跑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过去了。你......

流苏:我......我就不跟着一起去了,徐太太,白扰了您一个多月,再要长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

旁白:流苏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进退两难,倒煞费踌躇。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电话铃声。

流苏:找谁?

柳原:是我。

流苏:柳原?

柳原:我爱你。[电话挂断,忙音。

旁白: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会楞,方才轻轻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 [电话铃声。

柳原: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

流苏:(咳嗽了一声,放低声音)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

柳原:(叹气)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是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

流苏:怎见得我不?

柳原:(沉吟)嗯......《诗经》上有一首诗——

流苏:(忙打断)我不懂这些。

柳原:(不耐烦)知道你不懂,若你懂,也用不着我讲了!我念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恼了起来)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

柳原:(冷冷的)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

流苏: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

柳原: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电话挂断。

流苏:(独白)竟敢这样侮辱我,他竟敢!

旁白:她坐在床上,炎热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绒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颈上与背脊上的头发梢也刺恼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颊上,手心却是冰冷的。

[铃声一直响。接电话。

流苏:喂,我讲明白,我不想接,可是铃声太吵,我不能吵醒整个的浅水湾饭店。而且,徐太太就在隔壁……

柳原:(心平气和)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

流苏:嗯(哽咽声)……

柳原:你怎么了?

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流泪。

柳原:你看到的月亮是什么样的?

流苏:又大又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因为是在泪水中吧。

柳原: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

旁白: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轻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来,但是他没有。

流苏:(独白)哎,这都是一个梦吧——越想越像梦。明天早上也不要问他。因为他准会嘲笑我——“梦是心头想”,这么迫切的想念他,连睡梦里他都会打电话来说“我爱你”。

旁白:柳原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照常出去玩了一天。流苏忽然发觉拿他们当做夫妇的人很多很多——仆欧们,旅馆里和她搭讪的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误会。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总是肩并肩,夜深还到海岸上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一个保姆推着孩子的车走过,向流苏点点头。

保姆:范太太。

流苏:(尴尬,低声向柳原说)柳原,他们不知道怎么想着呢!

柳原: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呢!

流苏:(生气)你。

柳原:(笑)你别枉担了「小姐」这个虚名!

流苏:(打定了主意)柳原,我打算回上海去。

柳原:那我送你回去。

流苏: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么?

柳原:反正已经耽搁了,再耽搁些时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料理呢。

流苏:那我们便去跟徐太太说一声

旁白:两人去见了徐太太,徐太太还没搬走,流苏倒先要回上海了。

徐太太:(诧异)怎么?忽然要拆开了?流苏?柳原?

柳原:白小姐说她想家了,便托我送她回去。

流苏:想家便回去了,这段时间多谢你们,也多谢柳原的照顾。

柳原:你们聊,我有点事情先走了。徐太太,回见。

徐太太:好,回见。流苏,怎么回事?说想家,我可是不信的。

流苏:大家都误会我们是一对。

徐太太:(笑)不是吗?

流苏:他这人多么恶毒。他有意的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气,我可没法证明我们没有发生关系。

徐太太:可是你家里那边......

流苏:现在就是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

徐太太:你们谈过吗,他是怎么说的?

流苏:(苦笑)他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我看得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我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徐太太:你回去,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流苏:然而如果留在这里,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我偏不!就算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我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得到我。既然他没有得到,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这里来,带着较优的议和条件。

徐太太:就算是回去,又为什么要他送?总归不太妥当吧。

流苏:是他要送的,我知道他还是一贯政策,惟恐众人不议论我们俩。众人越是说得凿凿有据,我越是百喙莫辩,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

徐太太:是啊,众人议论起来,你家里那边怎么交待?

流苏:即使他不送我回去,一切也瞒不了家里的人。我算是豁出去了,也就让他送我一程吧。

旁白:流苏按计划离开了。在船上,他们接近的机会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


第六场 上海到香港

旁白:到了上海,范柳原送白流苏到家,自己没有下车,白公馆里早有了耳报神。

四爷:听说流苏在香港和姓范的实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个多月,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分明是存心要丢白家的脸。

三爷:流苏勾搭上了姓范的,无非是图他的钱。真弄到了钱,也不会无声无息地回家来了,显然是没得到他什么好处。

四爷: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

三爷:平时白公馆里,谁有了一点芝麻大的过失,大家便炸了起来。怎么流蘇這真正耸人听闻的大逆不道,大家反而吃吃艾艾地,不怎么议论了……

四爷:还不是“家丑不可外扬”,分头去告诉亲戚朋友吧,记得逼他们宣誓保守秘密。

三爷:还得一个个的探口气,打听他们知道了没有,知道了多少。

四爷:到底是瞒不住,不如爽性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

旁白:他们就这样忙了一秋天,迟迟地没向流苏采取断然的行动。

流苏:(独白)我何尝不知道,这一次回来,更不比往日。我和这家庭早是恩断义绝了。我未尝不想出去找个小事,胡乱混一碗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受气。但是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分。那身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尤其是现在,我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不能先自贬身价,否则他更有了藉口,拒绝结婚了。无论如何得忍些时。

旁白: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从香港来了电报。那电报,整个的白公馆里的人都传观过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苏叫去,递到她手里。只有寥寥几个字:“乞来港。船票已由通济隆办妥。”

白老太太:(长叹了一声)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罢!

流苏:妈!我就这样的下贱么?(哭)妈!我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一个秋天,我已经老了两年——我可禁不起老!

旁白:于是流苏第二次离开了家上香港来。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险的感觉,她失败了。固然,人人是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掺杂着家庭的压力——这才是最痛苦的成分。香港,皇后码头。范柳原在细雨迷濛的码头上迎接白流苏。

柳原:你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药瓶。

流苏:你以为我身子骨弱,又长途劳累,怕是要离不开药瓶子了。

柳原:(悄声)你就是医我的药。

流苏:(红了脸)哼,油嘴滑舌。

旁白:柳原替流苏定下了原先的房间。这天晚上,流苏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在浴室里晚妆,熄了灯出来,方才记起了,她房里的电灯开关装置在床头,只得摸着黑过来,一脚踩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点栽了一交,正怪自己疏忽,没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

柳原:别吓着了!是我的鞋。

流苏:(停了一会)你来做什么?

柳原: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

流苏:那晚上的电话的确是你打来的——不是梦!你⋯⋯你这毒辣的人,你說你愛我,然而你待我也不过如此!

旁白:流蘇不由得心寒,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柳原已经光着脚走到她后面,一只手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走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柳原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流苏的嘴。柳原还把流苏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柳原:这是我第一次吻你,然而又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流苏:从前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我也顾虑到那可能性……

柳原:我也想到过,然而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

流苏: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都糊涂了。

柳原:一礼拜后我就要上英国去。

流苏:带我一同去。

柳原:那是不可能的。我替你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到一年半载,我也就回来了。你如果愿意在上海住家,也听你的便。

流苏:我当然不肯回上海。家里那些人——离他们越远越好。独自留在香港,孤单些就孤单些。

旁白:对流苏而言,问题却在他回来的时候,局势是否有了改变,那全在他了。一个礼拜的爱吊得住他的心么?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来,柳原是一个没长性的人,这样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一个礼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怀念。现在这么跟着柳原,没有婚姻的保障,但是跟柳原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屋子粉刷完了,雇了一个广东女佣,名唤阿栗。家具只置办了几件最重要的,屋子里空空的。

流苏:(独白)我需要绝对的静寂。太累了,取悦柳原太吃力。他走了,倒好,让我松下这口气。现在我什么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爱的人,一概都不要。从小时候起,我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在屋子里剪个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着。现在好不容易远走高飞,到了这无人之境。

旁白:范柳原走的那天,流苏因为满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几杯酒,被海风一吹,回来的时候,便带着三分醉。到了家,流苏到处瞧了一遍,到一处开一处的灯。客室里门窗上的绿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黏黏的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


第七场 炮声响了

旁白: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的银雾渐渐散开,山巅、山洼子里,全岛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

阿栗:开仗了,开仗了!

流苏:什么?

阿栗:哎呀白小姐,左邻右舍都在讲,外面已经进入酣战阶段了。

流苏:家里也没有置办米粮......阿栗,打电话到跑马地徐家问问。

阿栗:打不通啊,全城装电话的没有一个不在打电话,问哪一区比较安全,做避难的计画。

旁白:流苏没了主意,炮火却逐渐猛烈了。阿栗抱着她的哭泣着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门槛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状态,沙石哗啦啦落下来。阿栗怪叫一声,跳起身来,抱着孩子就往外跑。流苏在大门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

流苏:你上哪儿去?

阿栗:这儿登不得了!我——我带我孩子到阴沟里去躲一躲。

流苏:你疯了!你去送死!

阿栗:你放我走!我这孩子——就只这么一个——死不得的……阴沟里躲一躲……

流苏拚命扯住了她,阿栗将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闯出门去。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

流苏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有没有被击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觉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影响,噼噼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得听了。

第二天,街头轰隆轰隆驰来一辆军用卡车,意外地在门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紧紧的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

柳原:(急促)受了惊吓罢?别着急,别着急。你去收拾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去。快点,快点!

流苏:浅水湾那边不要紧么?

柳原:都说不会在那边上岸的。而且旅馆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问题,他们收藏得很丰富。

流苏:你的船……

柳原:船没开出去。他们把头等舱的乘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昨天就要来接你的,叫不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不上。好容易今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卡车。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

流苏:(怆然)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

柳原:(笑)你打算替我守节么?

旁白:在浅水湾住定了,方才发现,饭店里储藏虽富,都是留着给兵吃的。分配给客人的,每餐只有两块苏打饼干,或是两块方糖,饿得大家奄奄一息。隔着棕榈树与喷水池子,子弹穿梭般来往。大家都把背贴在墙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织出各色人物,爵爷、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拍拍打着,下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到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创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后来终于停战了。困在浅水湾饭店的男女们缓缓向城中走去。先前的路上没有这炸裂的坑,满坑的石子。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有些懊悔你在身边,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

柳原:我也是这般想。别的不知道,在这一刹那,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你瞧,海滩上。

流苏:是啊,横七竖八割裂的都是铁丝网。野火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那堵墙……

柳原:也没有去看看。

流苏:(叹了口气)算了罢。

柳原:走得好热啊,手臂都出了汗。

流苏:你怕热,让我给你拿着。

柳原:好吧......若在往日,我绝对不肯。

流苏:(笑)可是现在不那么绅士风了,竟交给我了。

旁白:再走了一程子,山渐渐高了起来。到了家,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拍着膀翅飞出一群鸽子来。穿堂里满积着灰尘与鸽粪。流苏和柳原走到楼梯口。

流苏:哎呀!二层楼上歪歪斜斜的不是我新置的箱笼么,还有两只顺着楼梯滚了下来了。这件蜜合色衬绒旗袍,不是我的东西

柳原:嗯(嫌弃)满是汗垢,香烟洞,和贱价的香水味。

流苏:这儿还有许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杂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漓漓流着残汁,混在我的衣服里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过?——带有女人的英国兵?

柳原:走得仿佛很仓促。挨户洗劫的本地的贫民,多半没有光顾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一切。阿栗呢?(喊)阿栗!阿栗!

流苏:看来阿栗是不知去向了。没关系,咱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

柳原:来不及整顿房屋了,先去张罗吃的吧。先买袋米。

流苏:估计价格可贵了。煤气的供给幸而没有断,自来水却没有。

柳原:这儿有个铅桶,我可以到山里去汲泉水。就可以煮饭了。

流苏:在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久长之计......

柳原:(叹气)我身边的港币带得不多,一有了船,我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流苏: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堵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跄跄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旁白:以后他们每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又学会了做油炸“沙袋”、咖哩鱼。他们对于饭食上虽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极力的撙节着。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

流苏:我想起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我好像在做梦,又来到墙根下,迎面走来了你,我终于遇见了你。

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

流苏:靠得住的只有我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我身边的这个人。

旁白:流苏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柳原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流苏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第八场 萨黑荑妮 & 徐太太

旁白:有一天,他们在街上买菜,碰着萨黑荑妮公主。萨黑荑妮黄着脸,把蓬松的辫子胡乱编了个麻花髻,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脚下却依旧趿着印度式七宝嵌花纹皮拖鞋。她同他们热烈地握手。

萨黑荑妮:白小姐。

柳原:(笑)这是我太太。 你该向我道喜呢!

萨黑荑妮:真的么?你们几时结婚的?

柳原:(耸耸肩)就在中国报上登了个启事,你知道,战争期间的婚姻,总是潦草的。

萨黑荑妮:那你们现在住在哪里?新屋子我要去看看的呀!你这个篮子里是去了壳的小蚝?

流苏:哦是啊,准备做做清蒸蚝汤。

萨黑荑妮:哇!也教教我吧,我也想学呢!

柳原:(客气)那今天要不要来吃个便饭?

萨黑荑妮:好啊好啊!我真是许久没有吃饱过了......

柳原:怎么会这样,那个英国人呢?

萨黑荑妮:进了集中营。

流苏:啊......那你现在在哪里?

萨黑荑妮:现在住在一个熟识的印度巡捕家里,还行吧,也常常为我当点小差。

旁白:当天他们吃完饭,送萨黑荑妮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

流苏:看来真是饿着了......

柳原:饭菜这么寒苦,而且我声明了我们也难得吃一次蚝汤。

流苏:(笑)萨黑荑妮应该从此不会再上门了。

柳原:我说,说真的,我们几时结婚呢?

流苏:(低下头落泪,呜咽)

柳原: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报启事,不过你也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

流苏:呸!他们也配!(嗤的笑了出来)

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脸)又是哭,又是笑!现在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不巧——

流苏:(嗔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

柳原:(笑)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看到流苏的脸色)不说了,不说了......鬼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

流苏:你早就说过你爱我。

柳原:(笑)那不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徐太太:在报上看到你们的结婚启事,我和徐先生特地赶了来道喜。

流苏:(笑脸相迎)柳原办了酒菜,为你们补请一次客。

徐太太:客气了啊。以后港沪之间恢复了交通,我们准备回上海去了。你呢,有没有去白公馆看看?

流苏:白公馆?只回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

徐太太:麻烦是免不了的,听说你们四奶奶决定和四爷离婚,众人背后都派你的不是。你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你的榜样。

流苏:四嫂啊......(笑笑)......说起来,柳原现在从来不跟我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了。

徐太太: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啊,表示他完全把你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

流苏:可我还是有点怅惘。香港的陷落成全了我。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我,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可我并不觉得我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

徐太太:(笑)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旁白:流苏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下半场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