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落》
第五十三回
第五十三回 私窩子潘三謀胠篋 破題兒姚二宿勾欄
本回人物:徐茂榮7,夏餘慶9,張壽8,潘三3,匡二2,來安3,姚季蒓3,眾人(男)2,黃翠鳳9,羅子富6,黃二姐2,管家高升1,趙家媽2,沈小紅1,外場2,娘姨3,馬桂生3
1 按潘三因夏餘慶說有公事,逡巡出房,且去應酬樓上客人。徐茂榮正容請問是何公事。夏餘慶道:「你們一班人管的什麼公事!我們山家園一帶有沒去查查啊?」茂榮大駭道:「山家園可有什麼事?」餘慶冷笑道:「我也不清楚!今天我們大人吩咐下來,說山家園的賭場興旺得很,成天成夜賭下去,搖一場攤有三四萬輸贏的哦,索性不像個樣子了!問你可曉得?」茂榮呵呵笑道:「山家園的賭場嚜,哪一天沒有啊!我還當山家園出了個強盜,倒嚇一跳!這我明天去說一聲,叫他們不要賭了就是了。」餘慶道:「你不要馬馬虎虎敷衍過去!等會弄出點事來,大家沒意思!」
2 茂榮移座相近,道:「餘慶哥,山家園的賭場,我們倒都沒用過它一塊洋錢喏。開賭的人,你也曉得的。多少賭客都是老爺們,我們衙門裡也都在賭嚜,我們跑進去,可敢說什麼話?這時候齊大人要辦,容易得很,我就立刻喊齊了人一塌括子去捉了來,好不好?」餘慶沈吟道:「他們不賭了,我們大人也不是一定要辦他們。你先去給個信,再要賭嚜,自然去捉。」
3茂榮拍著腿膀,道:「就是這麼說呀;有幾個賭客就是大人的朋友。我們不比新衙門裡巡捕,有多少為難的地方呀。」餘慶怫然作色,道:「大人的朋友,就是李大少爺嚜去賭過。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門口裡什麼人在賭?你說說看!」茂榮連忙剖辯道:「我沒說是門口裡嚜。倘若你門口裡有人去了,我可有什麼不告訴你的呀?」夏餘慶方罷了。
4 徐茂榮笑著,更向華忠趙樸齋說道:「我們這餘慶哥,那才真正是大本事!齊府上統共一百多人喏,就是餘慶哥一個人管著,一直沒出過一點點錯。」華忠順口唯唯。趙樸齋從榻床起身讓徐茂榮吸煙。徐茂榮轉讓華忠。
5 正在推輓之際,歘地後門呀的聲響,踅進一個人,躡手躡腳,直至榻床前。大家看時,乃是張壽,(茂榮)皆怪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呀?」張壽不發一言,只是曲背彎腰,眯眯的笑。華忠就讓張壽躺下吸煙。
6 夏餘慶低聲問張壽道:「樓上是什麼人?」張壽低聲說是匡二。餘慶道:「那一塊下頭來坐一會了嚜。」張壽急搖手道:「他就像私窩子,不要去喊他!」
7 餘慶鼻子里又哼了一聲,道:「為什麼這時候幾個人都有點陰陽怪氣!」(夏餘慶)隨手指著徐茂榮道:「剛才他一個人跑了來同娘姨說話,我去喊他,他倒想逃走了,可不奇怪!」
8 徐茂榮咧著嘴,笑向張壽道:「餘慶哥一直在埋怨我,好像我看不起他,你說可有這種事?」張壽笑而無語。夏餘慶道:「堂子里總是玩的地方,大家走走,沒什麼要緊。匡二哥當我要吃醋,他也轉錯了念頭了。」張壽道:「他倒不是為你,恐怕東家曉得了說他。」餘慶道:「還有句話,你去跟他說,教他勸勸東家,山家園的賭場里不要去賭。」即將適間雲雲縷述一遍。
9 張壽應諾,吸了一口煙,辭謝四人,仍上樓去。只見匡二潘三做一堆兒滾在榻床上。見了張壽,潘三才緩緩坐起,向匡二道:「我下頭去。你不許走的喏。我有話跟你說。」(潘三)又囑張壽:「坐一會,不要走。」潘三遂復下樓。
10 樓上張壽輕輕地和匡二說了些話。約半點鐘光景,聽得樓下四人紛然作別聲,潘三款留聲,娘姨送出關門聲。隨後潘三喊道:「下來罷。」匡二遂請張壽同到樓下房間。張壽有事要走。匡二要一塊走。潘三那裡肯放,請張壽「再吃筒煙喏。」一手拉著匡二拉至床前藤椅上疊股而坐,密密長談。
11 張壽只得稍待,見那潘三談了半日,不知談的甚麼事,匡二連連點頭,總不答話。及潘三談畢走散,匡二還呆著臉躊躇出神。張壽呼問:「可走啊?」匡二始醒過來。臨出門,潘三復附耳立談兩句,匡二復點點頭,始跟張壽踅出居安里。
12 張壽在路上問:「潘三說什麼?」匡二道:「她瞎說呀!還了債嚜,要嫁人了。」張壽道:「那你去娶了她了嚜。」匡二道:「我哪有這麼些錢!」當下分路。匡二往尚仁里楊媛媛家。張壽自往兆貴里黃翠鳳家,遙望黃翠鳳家門首七八乘出局轎子,排列兩旁,料知台面未散。
13 進得門來,遇見來安,張壽問:「局有沒齊?」來安道:「要散了。」張壽道:「王老爺叫的什麼人?」來安道:「叫兩個呢:沈小紅周雙玉。」張壽道:「洪老爺可在這兒?」來安道:「在這兒。」張壽聽說,心想周雙珠出局,必然阿金跟的,乘間溜上樓梯從簾子縫里張覷。其時台面上拳聲響亮,酒氣蒸騰。
14 羅子富與姚季蒓兩人合擺個莊,不限杯數,自稱為「無底洞」,大家都不服。王蓮生洪善卿朱藹人葛仲英湯嘯庵陳小雲聯為六國,約縱連橫,車輪鏖戰,皆不許相好娘姨大姐代酒,其勢洶洶,各不相下,為此比往常分外熱鬧。張壽見周雙珠跟的阿金空閒旁立,因向身邊取出一枚叫子往內「許」的一吹。席間並未覺著。阿金聽得,溜出簾外,悄地約下張壽隔日相會。張壽大喜,仍下樓去伺候。阿金復掩身進簾。席間那有工夫理會他們,只顧划拳吃酒。
15 這一席,直鬧到十二點鐘。合席有些酩酊,方才罷休。許多出局皆要巴結,竟沒有一個先走的。席散將行,姚季蒓拱手向王蓮生及在席眾人道:「明天奉屈一敘,並請諸位光陪。」回頭指著叫的出局道:「就在她那兒,慶雲里。」眾人(男生)應諾,問道:「貴相好可是叫馬桂生?我們都沒看見過。」姚季蒓道:「我也新做起。本來朋友在叫,這時候朋友薦給我,我也就叫叫好了。」眾人皆道:「蠻好。」說畢,客人倌人一齊告辭,接踵下樓。娘姨大姐前遮後擁,還不至於醉倒。
16 羅子富送客回房,黃翠鳳窺其面色,也不甚醉,相陪坐下。翠鳳問道:「王老爺為了什麼事,都要請他吃酒?」子富道:「他要江西做官去,我們老朋友自然替他餞餞行。」翠鳳失聲嘆道:「沈小紅這可要苦死了!王老爺在這兒嚜,巴結點再做做,倒也不錯;這下子走了——好!」子富道:「這時候這王老爺,不曉得為什麼,好像同沈小紅好了點了。」翠鳳道:「這時候就好死了也沒用嚜。起先沈小紅轉錯了個念頭;起先要嫁給了王老爺,這時候就不要緊了,跟了去也好,再出來也好。」子富道:「沈小紅自己要找樂子,姘個戲子,哪肯嫁呀!」翠鳳又嘆道:「倌人姘戲子的好多,就是她嚜吃了虧!」兩人評論一回,收拾共睡不表。
17 次日是禮拜日,午後,羅子富擬作明園之游,命高升喊兩部馬車。適值黃二姐走來玩,到房間里叫聲「羅老爺」及「大先生」。黃翠鳳仍叫「媽」,請其坐下。寒暄兩句,翠鳳問及生意。黃二姐蹙額搖頭道:「不要提了!你在那兒的時候,一直蠻興旺,這時候不對了,連金鳳的局也少了點!想買個討人,怕不好嚜,像諸金花樣子。就這樣噥下去總不行。我來跟你商量,可有什麼法子?」翠鳳道:「那是媽自己拿主意,我不好說。買個討人也難死了。就算人好嚜,生意哪說得定?我這時候也沒什麼生意。」黃二姐尋思不語。翠鳳置之不理。
18 須臾,高升回報:「馬車來了。」黃二姐只得告辭,躑躅而去。於是羅子富帶著高升,黃翠鳳帶著趙家媽,各乘一輛馬車,駛往明園,就正廳上泡茶坐下。子富說起黃二姐,道:「你媽是不中用的人,倒還是要你去管管她才好。」翠鳳道:「我去管她做什麼!我本來教她買個討人。她捨不得洋錢,不聽我的話,這時候沒生意了,倒問我可有什麼法子。再給她點洋錢了喏!」子富笑了。翠鳳又說起沈小紅,道:「沈小紅那才是不中用的人:王老爺做了張蕙貞嚜,再好也沒有囉;你不要去說穿他,暗底下拿個王老爺去擠,那才凶了。」
19 話猶未了,不想沈小紅獨自一個款步而來。翠鳳便不再說。子富望去,見沈小紅滿面煙色,消瘦許多,較席間看得清楚。小紅亦自望見,裝做沒有理會,從斜刺里踅上洋樓。隨後大觀園武小生小柳兒來了,穿著單羅夾紗嶄新衣服,越顯出唧靈唧溜的身材;腳下厚底京鞋,其聲橐橐;腦後拖一根油晃晃樸辮,一直踅進正廳,故意兜個圈子,挨過羅子富桌子旁邊,細細打量黃翠鳳。
20 原來翠鳳渾身縞素,清爽異常,插戴首飾,也甚寥寥;但手腕上一付烏金釧臂從東洋賽珍會上購來,價值千金。小柳兒早有所聞,特地要廣廣見識。黃翠鳳誤會其意,投袂而起,向羅子富道:「我們走罷。」子富自然依從,同往園中各處隨喜一遭。
21至園門首坐上馬車,徑駛回兆富里口停下。踅進家門,只見廂房內文君玉獨坐窗前,低頭伏桌,在那裡孜孜的看。羅子富近窗踮腳一望,桌上攤著一本《千家詩》。文君玉兩隻眼睛離書不過二寸許,竟不覺得窗外有人看她。
22 黃翠鳳在後暗地將子富衣襟一拉,不許停留。子富始忍住笑,上樓歸房,悄悄問翠鳳道:「文君玉好像有點名氣的嚜,怎麼這樣子啊?」翠鳳不答,只把嘴一披。趙家媽在旁悄悄笑道:「羅老爺,可是好有趣的?我們有時候碰見了,跟她講講話,那可笑死了:她說這時候上海就像是說夢話,租界上倌人一個也沒有,幸虧她到了上海,這可要撐點場面給她們看!」說著又笑。子富也笑個不了。趙家媽道:「我們問她:‘那你的場面有沒撐呢?’她說:‘這可是撐了呀!可惜上海沒有客人!有了客人,總做她一個人!’」子富一聽,呵呵大笑起來。翠鳳忙努嘴示意。趙家媽方罷。
23 比及天晚,高升送上一張請客票,子富看是姚季蒓的,立刻下樓就去。經過文君玉房門首,尚聽得有些吟哦之聲。子富心想上海竟有這種倌人,不知再有何等客人要去做她。高升服侍上轎,徑抬往慶雲里馬桂生家。
24 姚季蒓會著,等齊諸位,相讓入席。姚季蒓既做主人,那裡肯放鬆些,個個都要盡量盡興。王蓮生吃得胸中作惡,伏倒在台面上。沈小紅問他:「做什麼?」蓮生但搖手,忽然啯的一響,嘔出一大堆,淋灕滿地。
25 朱藹人自覺吃得太多,抽身出席,躺於榻床,林素芬替他裝煙,吸不到兩口,已懵騰睡去。葛仲英起初推托不肯多吃,後來醉了,反搶著要吃酒。吳雪香略勸一句,仲英便不依,幾乎相罵。
26 羅子富見仲英高興,連喊:「有趣!有趣!我們來划拳!」即與仲英對划了十大觥。仲英輸得三拳,勉強吃了下去。子富自恃酒量,先時吃得不少,此刻加上這七觥酒,也就東倒西歪,支持不住。
27 惟洪善卿湯嘯庵陳小雲三人格外留心,酒到面前,一味搪塞,所以神志湛然,毫無酒意;因見四人如此大醉,央告主人姚季蒓屏酒撤席,復護送四人登轎而散。季蒓酒量也好,在席不覺怎樣,欲去送客,立起身來,登時頭眩眼花,不由自主,幸而馬桂生在後擋住,不致傾跌。
28 桂生等客散盡,遂與娘姨扶掖季蒓向大床上睡下,並為解鈕寬衣,蓋上薄被。季蒓一些也不知道,竟是昏昏沈沈一場美睡;天明醒來,睜眼一看,不是自家床帳,身邊又有人相陪,凝神細想,方知在馬桂生家。
29 這姚季蒓為家中二奶奶管束嚴緊,每夜十點鐘歸家,稍有稽遲,立加譴責。若是官場公務叢脞,連夜不能脫身,必然差人稟明二奶奶。二奶奶暗中打聽,真實不虛,始得相安無事。在昔做衛霞仙時,也算得是兩情浹洽,但從未嘗整夜歡娛。
30 自從「當場出醜」之後,二奶奶幾次吵鬧,定不許再做衛霞仙,季蒓無可如何,忍心斷絕。但季蒓要巴結生意,免不得與幾個體面的,往來於把勢場中。二奶奶卻也深知其故。可巧家中用的一個馬姓娘姨,與馬桂生同族,常在二奶奶面前說這桂生許多好處。
31 因此二奶奶倒慫恿季蒓做了桂生。便是每夜歸家時刻,也略微寬假些,遲到十二點鐘還不妨事。不料季蒓醉後失檢,公然在馬桂生家住了一宿,斯固有生以來破題兒第一夜之幸事;只想著家中二奶奶這番吵鬧定然加倍厲害,若以謊詞支吾過去,又恐轎班戳破機關,反為不美,再四思維,不得主意。
32 桂生辛苦困倦,睡思方濃。季蒓如何睡得著,卻捨不得起來,眼睜睜的,直到午牌時分,忽聽得客堂中外場高叫:「桂生小姐出局。」娘姨隔壁答應,問:「誰叫的?」外場回說:「姓姚。」季蒓聽得一個「姚」字,心頭小鹿兒便突突地亂跳,抬身起坐,側耳而聽。娘姨復道:「我們的客人就是二少爺嚜姓姚,除了二少爺,沒有了嚜。」外場復「格」聲一笑,接著啁啾嘈雜聲音,低了下去,聽不清楚說些甚的。
33 季蒓推醒桂生,急急著衣下床,喊娘姨進房盤問。娘姨手持局票,呈上季蒓,嘻嘻笑道:「說是二奶奶在壺中天,叫我們小姐的局。就是二少爺的轎班送了票來。」
34季蒓好似半天里起個霹靂,嚇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還是桂生確有定見,微微展笑,說聲「來的」,打發轎班先去。
35 桂生就催娘姨舀水,趕緊洗臉梳頭。季蒓略定定心,與桂生計議道:「我說你不要去了,我去罷。我反正不要緊,隨便她什麼法子來好了,可好拿我殺掉了頭?」桂生面色一呆,問道:「她叫的我嚜,為什麼我不好去?」季蒓攢眉道:「你去嚜倘若等會大菜館裡鬧起來像什麼樣子呀?」桂生失笑道:「你給我坐在這兒罷。要鬧嚜在哪不好鬧,為什麼要大菜館裡去?可是你二奶奶發瘋了?」
36 季蒓不敢再說,眼看桂生打扮停當,脫換衣裳,徑自出門上轎。季蒓叮囑娘姨,如有意外之事,可令轎班飛速報信。娘姨唯唯,邁步跟去。
第五十三回 完
注釋
【1】流氓徐茂榮原來是華界衙役,正如賴公子手下的水師將校也都是流氓。
【2】新衙門是租界捕房,可以不顧中國官場人情。
【3】文君玉不過是直譯文言某地「無人」(無人才) 的話,所以說上海沒有倌人也沒有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