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七十

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解愠(yùn/ㄩㄣˋ)吴月娘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

(上)

西门庆*39 (A)琴童*1 大妗子*2 众官*2 报马*1

伯爵*5 (B)任医官*6 宋御史*9 吴大舅*3 乔大户*4 玳安/乔通/来安*1 

月娘*16 (C)金莲*7 大妗子*1

玉楼*17 (D)春梅*4

(旁白1)

动静谋为要三思,莫将烦恼自招之。

  人生世上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了一遍。见月娘穿衣裳,方才请进任医官,到上房明间内坐下。见正面洒金软壁,两边安放春凳,地平上铺着毡毯,安放火盆。少顷,月娘从房内出来,五短身材,团面皮儿,黄白净儿,模样儿不肥不瘦,身体儿不短不长;两两春山月钩,一双凤眼纤长;春笋露甄妃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望上道个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傍边,屈身还礼。月娘就在对面一椅坐下。琴童安放桌儿绵裀(yīn/ㄧㄣ),月娘向袖口边伸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诊脉。良久诊完,月娘又道个万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厮拿出茶来,吃毕茶,(B)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又浮涩,虽有胎气,有些荣卫失调(註1),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脘(wǎn/ㄨㄢˇ)有些阻滞,作恶烦闷;四肢之内,血少而气多。”月娘使出(A)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胳膊发麻,肚腹往下坠,背疼腰酸,吃饮食无味。”(B)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现怀临月身孕,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B)任医官道:“岂劳吩咐,学生无不用心!此去就奉过药来,清胎、理气、和中、养荣蠲(juān/ㄐㄩㄢ)痛之剂,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味也少吃。”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B)任医官道:“一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多嘱,学生自有斟酌。”西门庆复说:“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冷,望乞有暖宫丸药见赐来。”(B)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B)(任医官)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门庆悉言:“巡按宋公连两司官员,请巡抚侯石泉老先生,在舍下摆酒。”这任医官听了,越发心中骇然尊敬西门庆,在门前揖让上马,礼法比寻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即使琴童拿盒儿骑马讨药去。


(旁白2)

  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屋里装定果盒,搽抹银器,便说:“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怎么知道你心中如此这般病。”月娘道:“什么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可是他说的:不知那淫妇他怎么的行动管着俺们,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个月哩!汉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儿哩!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duō/ㄉㄨㄛ)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忒(tuī/ㄊㄨㄟ)好听。(註2)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玉楼道:“大娘,耶嚛(yo/ㄧㄛ)耶嚛!那里有此话?俺们就代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有的不知好歹,行事儿有些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若恼他,可是错恼了。”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哩。他怎的会悄悄听人儿,行动拿话儿讥讽著人说话?”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罢了,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看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后!”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说的,他屋里拿猪毛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们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们都在这定果盒,忙的了不得,落得他在屋里这会躲猾儿悄静儿,俺们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A)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


这孟玉楼抽身就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娘,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著,坐在炕上。玉楼说:“六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们对大娘说了,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註3)你去与他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他爹两下里为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C)金莲道:“耶嚛(yo/ㄧㄛ),耶嚛!我拿什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的!”玉楼道:“你由他说不是!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那就我嫁了你的汉子,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只恁就跟了往你家来来?砍一枝,损百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蝗虫蚂蚱,一例都说著,——对着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註4),俺们脸上就没些血儿!(註5)一切来往都罢了,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在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后边去。”那潘金莲见他这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䯼髻,穿上衣裳,同玉楼迳到后边上房内。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在傍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C)金莲插烛也似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註6)打起老娘来了!”(A)大妗子道:“这个你姊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聐聒(yà guō/ㄧㄚˋㄍㄨㄛ)的你们,大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儿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C)金莲道:“娘是个天,俺们是个地。娘容了俺们,俺们骨秃扠著心里!(註7)”玉楼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儿也打你一面口袋了。”便道:“休要说嘴,俺们做了这一日活,也该你来助助忙儿。”这金莲便洗手剔甲,在炕上与玉楼装定果盒,不在话下。


那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灶上整理菜蔬。厨役又在前边大厨房内,烹炮蒸煮,烧锦缠羊,割献花猪。琴童讨将药来,西门庆看了药帖,吩咐把丸药送到玉楼房中,煎药与月娘。月娘便问玉楼:“你也讨药来?”玉楼道:“还是前日那根儿,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对任医官说,捎带两服丸子药来我吃。”月娘道:“你还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气了,那里管下寒的事?”


(旁白3)

  按下后边,却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看了桌席。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又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早是我正要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其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卑职只知其本府胡正尹民望素著,李知县吏事克勤,其馀不知其详,不敢妄说。”宋御史问道:“守御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却也好不好?”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执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也要乞望公祖情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铠,现任本卫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陞擢指挥,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但俾他加陞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现任管事。”这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办吏典收执,吩咐:“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上三两银子与他,那书吏如同印板刻在心上,不在话下。


  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个老爹都到了。慌的西门庆即出迎接,到厅上叙礼。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园角门众官见毕礼数,观看筵席,正中摆设大插桌一张,五老定胜方糖,高顶簇盘,大饭、五牲、果品,甚是齐整,周围桌席甚丰盛,心中大悦。都望西门庆谢道:“生受!容当奉补。”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的分上罢了,诸公也不消补奉。”西门庆道:“岂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来,众官都说:“侯老先生那里已各人差官邀去了。还在都府衙未起身哩!”两边俳(pái/ㄆㄞˊ)长乐工,鼓乐笙笛箫管方响,在二门里伺候的铁桶相似。


  看看等到午后时分,只见一匹(A)报马来到,说:“侯爷来了!”这里两边鼓乐一齐响起,众官都出大门前迎接,宋御史在二门里相候。不一时,蓝骑马过尽,侯巡抚穿大红孔雀,戴貂鼠暖耳,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至门首下轿。众官迎接进来。宋御史亦换了大红金云白豸(zhì/ㄓˋ)员领,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于大厅上,叙毕礼数。各官廷参毕,然后与西门庆拜见。宋御史道:“此是主人西门千兵,现在此间理刑,亦是蔡老先生门下。”这侯巡抚即令左右官吏拿双红“友生侯蒙”单拜帖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双手接了,吩咐家人捧上去。一面参拜毕,宽衣上坐。众官两傍佥坐,宋御史居主位。捧毕茶,阶下动起乐来。宋御史把盏递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桌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然后上坐,献汤饭,厨役上来割献花猪,俱不必细说。先是教坊间吊上队舞回数,都是官司新锦绣衣装,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才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帖,侯公吩咐搬演《裴晋公还带记》,唱了一折下来,又割锦缠羊。端的花簇锦攒,吹弹歌舞,箫韶盈耳,金貂满座。有诗为证:

  华堂非雾亦非烟,歌遏(è/ㄜˋ)行云酒满筵。

  不但红娥垂玉佩,果然绿鬓插金蝉。


侯巡抚只坐到日西时分,酒过数巡,歌唱两折下来,令左右拿下来五两银子,分赏厨役、茶酒、乐工、脚下人等,就穿衣起身。众官俱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回来,宋御史与众官辞谢西门庆,亦告辞而归。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乐工散了。因见天色尚早,吩咐把桌席休动,教厨役上来攒整菜蔬肴馔,一面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并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地传、陈经济来坐,听唱。拿下两桌酒馔肴品,打发海盐子弟吃了,等的人来,教他唱《四节记》:“冬景韩熙载夜宴陶学士”,抬出梅花来放在两边桌上,赏梅饮酒。原来那日贲四来兴儿管厨,陈经济管酒,傅伙计甘伙计看管家伙,听见西门庆请,都来傍边坐的。不一时,温秀才过来,作揖坐下。吴大舅吴二舅应伯爵都来了。应伯爵与西门庆声喏:“前日空过几位嫂子,又多谢重礼!”西门庆笑骂道:“贼天杀的狗才!你打窗户眼儿内偷瞧的你娘们好!”伯爵道:“你休听人胡说,岂有此理?我想来也没人……”(伯爵)指王经道:“就是你这贼狗骨秃儿,干净来家就学舌!我到明日把你这小狗骨秃儿肉也咬了!”说毕,吃了茶。


吴大舅要到后边,西门庆陪下来,向吴大舅如此这般说:“我今对宋大巡替大舅说了说那个,他看了揭帖,交付书办收了。我又与了书办三两银子,连荆大人的都放在一处。他亲口说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B)吴大舅听见,满心欢喜,连忙与西门庆唱喏:“多累姐夫费心!”西门庆道:“我就说是我妻兄。他说既是令亲,我一定见过分上。”于是同到房中见了月娘。月娘与他哥道万福。(B)大舅向大妗子说道:“你往家去罢了!家没人,如何只顾不回去了?”(C)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过了初三日,初四日家去哩。”(B)吴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说毕,月娘留他坐,不坐。来到前边,安排上酒来饮酒。当下吴大舅、二舅、应伯爵、温秀才上坐,西门庆主位,傅伙计、甘伙计、贲地传、陈经济,两边打横,共五张桌儿。下边戏子锣鼓响动,搬演“韩熙载夜宴,邮亭佳遇”。


正在热闹处,忽见(B)玳安来说:“乔亲家爹那里使了乔通在下边,请爹说话。”这西门庆随即下席,到东角门首见乔通。(B)乔通道:“爹说昨日空过亲家,爹使我送那援例银子来,一封三十两,另外又拿著五两与吏房使用。”西门庆道:“我明日早封过与胡大尹,他就与了札付来。又与吏房银子做什么?你还拿回去。”一面吩咐玳安,教厨下拿了酒饭点心,在书房内管待乔通,打发去了。


(旁白4)

  话休饶舌,当日唱了“邮亭”两折,约有一更时分,西门庆前边人散了,收了家伙,进入月娘房来。月娘正与大妗子在炕上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连忙往那边屋里去了。西门庆因向月娘说:“我今日替你哥如此这般对宋巡按说,他许下嘉他,除加陞一级,还教他现任管事,就是指挥佥事。我刚才已对你哥说了,他好不喜欢。只在年终就题本,有旨意下来。”月娘便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里有二三百两银子使?”西门庆道:“谁问他要一白文钱儿?我就对宋御史说,是我妻兄。他亲口既许下,无有个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随你与他干,我不管你。”西门庆便问玉箫:“替你娘煎了药?拿来我瞧,打发你娘吃了罢。”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临睡自家吃。”那西门庆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来,问道:“你往那去?是往前头去,趁早儿不要去。他头里与我赔了不是了,只少你与他赔不是去哩!”西门庆道:“我不往他屋里去。”月娘道:“你不往那屋里去,往谁屋里去?那前头媳妇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对着大妗子好不拿话儿咂我,说我纵容着你要他,图你喜欢哩!你又恁没廉耻的!”西门庆道:“你理那小淫妇儿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今日偏不要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里。你往下边李娇姐房里睡去。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你了。”这西门庆见恁说,无法可处,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


  到次日,腊月初一日,早往衙门中去,同何千户发牌陞厅画卯,发放公文,一早晨才来家。又打点礼物猪酒,并三十两银子,差玳安往东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礼物,即时封过札付来。西门庆在家请了阴阳徐先生,厅上摆设猪羊酒果,烧纸还愿心毕,打发徐先生去了。因见玳安到了,看了回帖,已封过札付来,上面用着许多印信,填写“乔洪本府义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两盒胙(zuò/ㄗㄨㄛˋ)肉与乔大户家,就请乔大户来吃酒,与他札付瞧。又分送与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传、崔本,每人都是一盒,俱不在话下。一面又发帖儿,初三日请周守御、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何千户、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王三官儿,共十位客,叫一起杂耍乐工,四个唱的。


  那日孟玉楼在月娘房内攒了帐,递与西门庆,就交代与金莲管理使用银钱,他不管了。因问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药儿,可好些?”月娘道:“怪不的人说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汉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头也不疼,心口也不发胀了。”玉楼笑道:“大娘,你原来只少他一捏儿!”连大妗子也笑了。西门庆拿了攒的帐来,又问月娘。月娘道:“该那个管,你交与那个就是了,来问我怎的?谁肯,让的谁。”这西门庆方才兑了三十两银子,三十吊钱,交与金莲管理,不在话下。


(旁白5)

  良久,(B)乔大户到了,西门庆陪他厅上坐的,如此这般,拿胡府尹札付与他看。看见上写“义官乔洪”名字,“援例上纳白米三十石,以济边储”(B)(乔大户)满心欢喜,连忙向西门庆打恭致谢:“多累亲家费心,容当叩谢。”(B)(乔大户)叫乔通好生送到家去,因说:“明日若亲家见招,在下有此冠带,就敢来陪坐也不妨。”西门庆道:“初三日亲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毕茶,吩咐琴童:“西厢房书房里放桌儿,亲家请那里坐,还暖些。”到书房,地炉内笼着火。西门庆与乔大户对面坐下,因告诉说:“昨日巡按两司请侯老之事,侯老甚喜。明日起身,少不的俺同僚们都送郊外方回。”才抹桌儿收拾放菜儿,只见应伯爵到了。敛了几分人情,叫应宝用盒儿拿来,交与西门庆说:“此列位奉贺哥的分资。”西门庆打开观看,里面头一位就是吴道官,其次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常时节、白来创、李智、黄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门庆道:“我的这边,还有舍亲吴二舅、沈姨夫、门外任医官、花大哥,并三个伙计、温葵轩,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请罢。”一面令左右收进人情后边去,使琴童儿:“拿马请你吴大舅来,陪你乔亲家爹坐。”因问:“温师父在家不在?”(B)来安儿道:“温师父不在家,从早晨望朋友去了。”不一时,吴大舅来到,连陈经济五人共坐,把酒来斟。桌上摆列许多热下饭、汤碗,无非是猪蹄羊头,烧烂煎煿(bó/ㄅㄛˋ),鸡鱼鹅鸭,添换之类。饮酒中间,西门庆因向吴大舅说乔亲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领下义官札付来了。容日我这里备礼写文轴,咱们从府中迎贺迎贺。”(B)乔大户道:“惶恐!甚大职役,敢起动列位亲家费心?”忽有本县衙差人送历日来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门庆拿回帖、赏赐,打发来人去了。应伯爵道:“新历日俺们不曾见哩。”西门庆把五十本拆开,与乔大户吴大舅伯爵三人分了。伯爵看了看:开年改了重和元年,该闰正月。


(旁白6)

  不说当日席间猜枚行令饮酒。至晚,乔大户先告家去。西门庆陪吴大舅坐到起更时分方散,吩咐伴当:“早伺候备马,邀你何老爹到我这里,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爷。留下四名排军,与来安春鸿两个,跟大娘轿往夏家去。”说毕,就归金莲房中来。


  那妇人未及他进房,就先摘了冠儿,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朱粉懒施,浑衣儿歪在床上。房内灯儿也不点,静悄悄的。西门庆进来,便叫春梅,不应。只见妇人睡在床内,叫着,只不做声。西门庆便坐在床上,问道:“怪油嘴,你怎的恁个腔儿?”也不答应。被西门庆用手拉起他来,说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妇人便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把脸扭著,止不住纷纷的香腮上滚下泪来。那西门庆就是铁石人,也把心来软了,连忙一只手搂着他脖子说:“怪油嘴,好好儿的,平白你两个合什么气?”问他一声儿,那(C)妇人(金莲)半日方回言说道:“谁和他合气来?他平白寻起个不是,对着人骂我是拦汉精趁汉精,趁了你来了!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谁教你又来我这屋里做什么?你守着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拦着你。说你来家,只在我这屋里缠!早是肉身听着,你这几夜只在我这屋里睡来?白眉赤眼儿,你嚼舌根!一件皮袄,也说我不问他,擅自就问汉子讨了。我是你的奴才丫头?莫不往你屋里与你磕头去?为这小肉儿骂了那贼瞎淫妇,也说不管。偏有那些声气的!你是个男子汉,若是有张主的,一拳拄定(註8),那里有这些闲言怅语?怪不的俺们自轻自贱。常言道:贱里买来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註9)。趁将你家来,与你家做小老婆,不气长!自古人善得人欺,马善得人骑,便是如此。你看昨日,生怕气了他,在屋里守着的是谁?请太医的是谁?在跟前撺拨侍奉的是谁?苦恼俺们这阴山背后,就死在这屋里也没个人儿来瞅问!这个就见出那人的心来了!还教含着那眼泪儿,走到后边,与他赔个不是!”说著,那桃花脸上止不住又滚下珍珠儿,倒在西门庆怀里呜呜咽咽,哭的摔鼻涕,弹眼泪。西门庆一面搂抱着,劝道:“罢么,我的儿!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这一句儿就罢了。你教我说谁的是?昨日要来看你,他说我来与你赔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睡了一夜。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C)妇人(金莲)道:“罢么,我也见出你那心来了。一味在我面上虚情假意,到了还疼你那正经夫妻。他如今现替你怀着孩子,俺们一根草儿,拿什么比他!”西门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道:“怪油嘴,休要胡说!”


  只见秋菊拿进茶来,西门庆便道:“贼奴才,好干净儿!如何教他拿茶?”因问:“春梅怎的不见?”(C)妇人(金莲)道:“你还问春梅哩,他饿的只有一口游气儿,那屋里躺着不是?带今日,三四日没吃点汤水儿了,一心只要寻死在那里。说他大娘对着人骂了他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C)妇人(金莲)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里,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斜歪,睡在炕上。西门庆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叫着他,只不做声,推睡。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那春梅从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跤,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D)春梅道:“达达,放开了手。你又来理论俺们这奴才做什么?也玷辱了你这两只手!”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儿罢了,只顾使起性儿来了。说你这两日没吃饭?”(D)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我做奴才,一来也没干坏了什么事,并没教主子骂我一句儿,挡我一下儿。做什么为这肏遍街捣遍巷的贼瞎淫妇,教大娘这等骂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淫妇扯倒打我五板儿?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罢,若来,你看我指与他,一顿好的不骂!原来送了这瞎淫妇来,就是个祸根!”西门庆道:“就是送了他来,也是好意,谁晓的为他合起气来了。”(D)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气些,我好意骂他?他小量人家!”西门庆道:“我来这里,你还不倒锺茶儿我吃?那奴才手不干净,我不吃他倒的茶。”(D)春梅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我如今走也走不动在这里,还教我倒什么茶!”西门庆道:“怪小油嘴儿,谁教你不吃些什么儿!”因说道:“咱们往那边屋里去,我也还没吃饭哩。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果馅饼儿,炊鲊(zhǎ/ㄓㄚˇ)汤,咱们吃。”于是不由分说,(西门庆)拉着春梅手,到妇人房内,吩咐秋菊:“拿盒子后边取吃饭的菜儿去。”不一时,拿了一方盒菜蔬:一碗烧猪头,一碗炖烂牛肉,一碗熬鸡,一碗煎煿(bó/ㄅㄛˋ)鲜鱼,和白米饭四碗;吃酒的菜蔬:海蜇、豆芽菜、鱼鲊(zhǎ/ㄓㄚˇ)、虾米之类。西门庆吩咐春梅,把肉鲊(zhǎ/ㄓㄚˇ)打上几个鸡旦,加上酸笋、韭菜,和上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桌儿摆下,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果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在傍边随着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了一更方散。


  就睡到次日,西门庆早起,约会何千户来到,吃了头脑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抚去了。吴月娘这里先送了礼去,然后打扮,坐大轿,排军唱道,来安春鸿跟随,往夏指挥家来吃酒,看他娘子儿,不在话下。





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解愠吴月娘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

(下)

西门庆*33 (A)何九*1 乔大户*1 玳安*4 画童*3

荆都监*2 (B)玳安*5 周守御*1 伯爵*1 平安*6 云离守*4 贲四*2 琴童*1 

月娘*18 (C)王婆*13 玉楼*1

金莲*15 (D)王六儿*1 四个唱的*1 郑爱月儿*3

(旁白7)

  玳安王经在家,只见午后时分,有县前卖茶的(C)王妈妈(王婆),领着何九,来大门首寻问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B)玳安道:“王奶奶,何老人家,稀行!今日那阵风儿吹你老人家来这里走走?”(C)王婆子道:“没勾当怎好来踅(xué/ㄒㄩㄝˊ)门踅户?今日不因老九因为他兄弟的事,敢来央烦老爹,老身还不来哩。”(B)玳安道:“老爹今日与侯爷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进去对五娘说声。”进入不多时,(B)(玳安)出来说道:“俺五娘请你老人家进去哩。”(C)王婆道:“我敢进去?你引我引儿,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着卧兔儿,穿着一身锦缎衣裳,搽抹的如粉妆玉琢,正在房中炕上,脚登著炉台儿,坐的嗑瓜子儿。房中帐悬锦绣,床设缕金,玩器争辉,箱奁耀日。进去不免下礼,慌的妇人(金莲)答礼,说道:“老王,免了罢。”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妇人(金莲)便问:“怎的一向不见你?”(C)王婆子道:“老身可心中想着娘子,只是不敢来亲近。”问:“添了哥哥不曾?”妇人(金莲)道:“有倒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又问:“你儿子有了亲事?”(C)王婆道:“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年多,家中胡乱积赚了些小本经纪,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慢慢替他寻一个儿与他。”因问:“老爹不在家了?”妇人(金莲)道:“他爹今日往门外与抚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话说?”(C)王婆道:“老九有桩事,央及老身来对老爹说。他兄弟何十,乞贼攀著,现拿在提刑院老爹手里问。攀他是窝主。本等与他无干,望乞老爹案下与他分豁分豁:等贼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来,到明日买礼来重谢老爹。有个说帖儿在此。”一面递与妇人。妇人(金莲)看了,说道:“你留下,等你老爹来家,我与他瞧。”(C)婆子(王婆)道:“老九在前边伺候着哩,明日教他来讨话罢。”妇人一面叫秋菊看茶来。须臾,秋菊拿了一盏茶来,与王婆吃了。那(C)婆子(王婆)坐着说道:“娘子,你这般受福够了!”妇人(金莲)道:“什么够了!不惹气便好!成日呕气不了在这里。”(C)婆子(王婆)道:“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这等插金带银,呼奴使婢,又惹什么气?”妇人(金莲)道:“常言道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著就抹著(註10),如何没些气儿?”(C)婆子(王婆)道:“好奶奶,你比那个不聪明?趁著老爹这等好时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说道:“我明日使他来讨话罢。”于是拜辞起身。妇人(金莲)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C)婆子(王婆)道:“难为老九只顾等我,不坐罢,改日再来看你。”那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出他来了。到了门首,又叮咛玳安。(B)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来家,我就禀。”(A)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来讨话罢。”于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旁白8)

  至晚,西门庆来家,玳安便把此事禀知西门庆。西门庆到金莲房看了帖子,交付与答应的收著:“明日到衙门中禀我。”一面又令陈经济发初三日请人帖儿。(西门庆)瞒着春梅,又使琴童儿送了一两银子并一盒点心到韩道国家,对着他说:“是与申二姐的,教他休恼。”(D)王六儿笑嘻嘻接了,说:“他不敢恼。多上覆爹娘:冲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来家,穿着银鼠皮袄,遍地金袄儿,锦蓝裙,坐大轿,打着两个灯笼,到家先拜见大妗子,众人然后相见。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道了万福。(月娘)当下告诉:“夏大人娘子见了我去,好不喜欢,多谢重礼。今日也有许多亲邻堂客。原来夏大人有书来了,也有与你的书,明日送来与你。也只在这初六七起身,雇车搬取家小上京去也。说了又说:好歹教贲四送他家到京,就回来。贲四的那孩子长儿,今日与我磕头,好不出挑了,好个身段儿!嗔道他傍边捧著茶,把眼只顾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换了名字,叫做瑞云——”过来与你西门奶奶磕头。”他才放下茶托儿,与我磕了四个头。我与了他两枝金花儿。如今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欢抬举他,也不把他当房里人,只做亲儿女一般看他。”西门庆道:“还是这孩子有福,若是别人家手里,怎么容得?不骂奴才,撒椒末儿(註11),又肯抬举他?”月娘瞅了一眼,说道:“碜(chěn/ㄔㄣˇ)说嘴的货,是我骂了你心爱的小姐儿!”西门庆笑了,说道:“他借了贲四押家小去,我线铺子教谁看?”月娘道:“关两日也罢了。”西门庆道:“关两日阻了买卖。近年节,䌷(chōu/ㄔㄡ)绢绒线销正快,如何关闭了铺子?到明日等再处。”说毕,月娘进里间脱衣裳摘头,走到那边房内,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是日,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门中去了。


  只见何九走来,问玳安讨信,与了玳安一两银子。(B)玳安如此这般:“昨日爹来家,就替你说了。今日到衙门中,就开出你兄弟来放了。你往衙门首伺候。”这何九听言,满心欢喜,一直走衙门前去了。西门庆到衙门里坐厅,提出强盗来,每人又是一夹二十大板,打的顺腿鲜血迸流。把何十开出来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世上有如此不公事?正是: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吃刀柳树上暴(註12)。有诗为证:

  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忒(tuī/ㄊㄨㄟ)不公。

  毕竟难逃天地眼,那堪激浊与扬清。


  那日,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日头晌午就来了,都拿着衣裳包儿,齐到月娘房内,与月娘大妗子众人磕了头。月娘在上房摆茶与他们吃了。正弹著乐器唱曲儿与大妗子月娘众人听,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进房来。四个唱的都放了乐器,笑嘻嘻向前一齐与西门庆插烛也磕了头坐下,月娘便问:“你怎的衙门中这咱才来?”西门庆告诉:“今日问理好几桩事情。”因望着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拿了门外寺里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年小,不上三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註13)。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他这女婿常时言笑自若,渐渐在家嚷的人知道,住不牢。一日,送他这丈母往乡里娘家去,周氏便向宋得说:”你我本没事,枉耽其名。今日在此山野空地,咱两个成其夫妻罢!”这宋得就把周氏奸讫一度。以后娘家回还,遂通奸不绝。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註14),两个都是绞罪!”金莲道:“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你穿着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西门庆道:“也吃我把奴才拶(zǎn/ㄗㄢˇ)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註15)!大凡还是女妇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他?”(D)四个唱的都笑道:“娘说的是。就是俺里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的,休说外头人家。”说毕,摆饭与西门庆吃了。


(旁白9)

  忽听前厅鼓乐响,荆都监老爹来了。西门庆连忙冠带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谢其厚赐,分宾主坐下。茶罢,如此这般告说:“宋巡按收了说帖,已面慨许,执事恭喜必然在迩。”荆都监听了,又转身下坐作揖致谢:“老翁费心,提携之力,铭刻难忘。”西门庆又说起:“周老总兵,生亦荐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谈话间,忽报刘薛二内相到,鼓乐迎接进来。西门庆降阶相让入厅,两个叙礼。二位内相皆穿青缧绒蟒衣,宝石绦(tāo/ㄊㄠ)环,正中间坐下。次后周守御到了,一处叙话。荆都监又向周守御说:“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摆酒与侯公送行,曾称颂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于中,高转在即。”周守御亦欠身致谢不尽。落后张团练、何千户、王三官、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陆续都到了。乔大户冠带,青衣四个伴当跟随。进门见毕诸公,与西门庆拜了四拜。众人问其恭喜之事,西门庆道:“舍亲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荣义官之职。”(B)周守御道:“四泉令亲,吾辈亦当奉贺。”(A)乔大户道:“蒙列位老爹盛情,岂敢动劳!”说毕,各分次序坐下。遍坐递上一道茶毕,然后收拾上座。锦屏前玳筵罗列,画堂内宝玩争辉,阶前动一派笙歌,席上堆满盘异果。良久,递酒安席毕,各家僮仆上来接去衣服,归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来坐。西门庆道:“寻常罢了,今日在舍,权借一日陪诸公上座。”王三官迫不得已,左边垂首坐了。须臾上罢汤饭,厨役上来割道烧鹅,献小割。下边教坊回数队舞吊毕,撮弄杂耍百戏院本之后,四个唱的慢慢才上来,拜见过了。个个粉妆花貌,人人珠翠仙裳,银筝玉阮放娇声,倚翠偎红频笑语。正是: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不说当日刘内相坐首席,也赏了许多银子。饮酒作欢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打发乐工赏钱出门,四个唱的都在月娘房内弹唱。月娘留下吴银儿过夜,打发三个唱的去。临去,见西门庆在厅上,拜见拜见。西门庆吩咐郑爱月儿:“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两个,还来唱一日。”(D)郑爱月儿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儿,不叫李桂姐来唱。笑道:“爹你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註16)!”又问:“明日请谁吃酒?”西门庆道:“都是亲朋。”(D)郑爱月儿道:“有应二那花子,我不来。我不要见那丑冤家怪物!”西门庆道:“明日没有他。”(D)爱月儿道:“没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nǎng/ㄋㄤˇ)刀子的,俺们不来。”说毕,磕了头,扬长去了。西门庆看着收了家伙,上李瓶儿那边和如意儿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早往衙门,送问那两起人犯过东平府去。回来家中摆酒,请吴道官、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任医官、温秀才、应伯爵并会中人、李智、黄四、杜三哥,并家中二个伙计,十二张桌儿。席间止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三个粉头递酒,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递酒中间,忽(B)平安来报:“云二叔新袭了职,来拜爹,送礼来。”西门庆听言,连忙道:“有请。”只见(B)云离守穿着青纻丝补服员领,冠冕著,腰系金带,后边伴当抬着礼物,先递上揭帖与西门庆观看,上写:“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离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一包,腊鹅四只,腊鸭十只,油纸帘二架,少申芹敬。”西门庆即令左右收了,连忙致谢。(B)云离守道:“在下昨日才来家,今日特来拜老爹。”于是磕头,四双八拜,说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仪,表意而已。”然后又与众人叙礼拜见。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桌坐了。连忙安下锺箸,下了汤饭,脚下人俱打发攒盘酒肉。因问起发丧替职之事,这(B)云离守一一叙言:“蒙兵部余爷怜其家兄在镇病亡,祖职不动,还与了个本卫现任佥书。”西门庆欢喜道:“恭喜,恭喜!容日一定来贺。”当日众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个唱的奉酒,须臾把云离守灌的醉了。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又斗李桂姐和郑月儿,彼此互相戏骂不绝。这个骂他怪门神,白脸子,少根基的货!那个骂他是丑冤家,怪物劳,猪八戒坐在冷铺里。伯爵骂道:“我把你这两个女又十撇!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丁口恶心(註17)。”不说当日酒筵笑声,花攒锦簇,觥筹交错,耍顽至二更时分方才席散。打发三个唱的去了,西门庆归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来迟,正在上房摆粥吃了,穿衣要拜云离守。只见(A)玳安来说:“贲四在前边请爹说话。”西门庆就知因为夏龙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来厅上。只见(B)贲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挥书来呈上,说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不久就回。小人禀问过老爹,去不去?”西门庆看了书中言语,无非是叙其阔别,谢其早晚看顾家小,又借贲四携送家小之事。因说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问:“几时起身?”(B)贲四道:“今早他大官儿叫了小人去,吩咐初六日家小准上车起身。小人也得月半才回来。”说毕,把狮子街铺内钥匙,交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你去,我教你吴二舅来,替你开两日铺子罢。”那贲四方才拜辞出门,往家中收拾行装去了。这西门庆就冠冕著出门,仆从跟随,乘马拜云指挥去了。


(旁白10)

  那日是大妗子家去,叫下轿子门首伺候。也是合当有事,月娘装了两盒子茶食,点心下饭,上房管待。大妗子出门首上轿,只见画童儿小厮躲在门傍鞍子房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伙子越扯越哭起来,被月娘等听见。送出大妗子上轿去了,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白拉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B)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他,他白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罢。”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A)画童嚷平安道:“又不管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金莲道:“这贼小囚儿就是个肉佞贼,你大娘问你,怎的不言语?”被平安向前打了一个嘴巴,那小厮越发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说,怎的不去?”


  正问著,只见玳安骑了马进来,月娘问道:“你爹来了?”(A)玳安道:“被云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来了,带毡巾去。”(A)(玳安)看见画童儿哭,便问:“小大官儿,怎的号啕痛、剜(wān/ㄨㄢ)墙拱(註18)(B)平安道:“对过温师父叫着,他不去,反哭骂起我来了。”(A)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他有名的温屁股,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如何又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A)玳安道:“娘自问他就是了。”那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画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呼你做什么?你不说,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A)(画童)急了,说道:“他又要哄著小的,把他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的胀胀的疼起来。我说你还不快拔出来,他又不肯拔,只顾来回动。且教小的拿出来,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好审问他,说的碜(chěn/ㄔㄣˇ)死了!我不知道,还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苇(註19)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金莲道:“大娘,那个上芦苇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才这般所为!”(C)玉楼道:“这蛮子他有老婆,怎生这等没廉耻?”金莲道:“他来了这一向,俺们就没见他老婆怎生样儿。”(B)平安道:“怎么样儿,娘们会胜看不见他。他但往那里去,就锁了门。住了这半年,我只见他坐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来家了。每常几时出个门儿来?只好晚夕门首出来倒杩(mà/ㄇㄚˋ)子走走儿罢了。”金莲道:“他那老婆也是个不长俊的行货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没见个天日儿,敢每日只在屋里坐天牢哩?”说了回,月娘同众人回后边去了。


  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月娘问道:“云伙计留你坐来?”西门庆道:“他在家,见我去,甚是无可不可,旋放桌儿留我坐,打开一坛酒陪我吃。如今卫中荆南岗升了,他就挨着掌印。明日连他和乔亲家,就是两分贺礼。众同僚都说了,要与他挂轴子。少不的教温葵轩做两篇文章,早些买轴子写下。”月娘道:“还缠什么温葵轩、鸟葵轩哩!平白安扎恁样行货子,没廉耻!传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来出尽了!”西门庆听言,唬了一跳,便问:“怎么的?”月娘道:“你别要来问我,你问你家小厮去。”西门庆道:“是那个小厮?”金莲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zǎn/ㄗㄢˇ)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什么?”(B)画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儿家伙与他。又某日,他望俺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爹瞧。”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是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儿起去,吩咐:“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得晓的!这样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什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着,写礼帖儿。我家有这些礼帖书柬写?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怪不的你我家里底事往外打探。”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了,吩咐:“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儿应诺去了。


  西门庆告月娘说:“今日贲四来辞我,初六日起身,与夏龙溪送家小往东京去。我想来线铺子没人,倒好教他二舅来,替他开两日儿。左右与来昭一递三日上宿,饭倒都在一处吃,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随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说照顾了我的兄弟。”西门庆不听,于是使棋童儿:“请你二舅来。”不一时,请吴二舅到,在前厅陪他坐的吃酒,把钥匙交付与他,明日同来昭早往狮子街开铺子去,不在话下。


却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著恐。到次日,(B)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覆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画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B)平安儿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B)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来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们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鲜克终,交情似水淡长浓。

  自古人无千日好,果然花无摘下红。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註1)荣卫失调:气血失调。

(註2)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忒好听:月娘对孟玉楼表白自己对潘金莲的怨气:「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忒好听』。我死了,把她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据说「鸡」原为「姬」,指西汉的贾姬,典出《史记·郅都传》,郅都是个酷吏,「亡一姬复一姬进」,是郅都不肯救贾姬的原话。月娘的话中「拔了萝卜地皮宽」一句见121条,这是两个俚语连用,一长一短。

(註3)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前者语出《西厢记》,后者也作「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炷)香。」孟玉楼劝潘金莲去向月娘陪个礼,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两个都是谚语。

(註4)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孟玉楼劝潘金莲去向月娘陪了礼,事后却又在背后说月娘:「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蜢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她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说明孟玉楼确实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前是谚语,后是俚语。

(註5)脸上就没些血儿:脸上没血,意即脸不会红。不知羞耻,不要面皮。

(註6)抖毛儿:耍威风。

(註7)骨秃扠著心里:比喻铭刻于心,念念不忘。

(註8)一拳拄定:意谓一人下决定。

(註9)贱里买来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潘金莲说西门庆心目中只有月娘没有她,并这样说自己。意思是指轻贱的人或物容易得到也容易舍弃。这是俚语。

(註10)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潘金莲对王婆说,像西门这样人家,「如何没些气儿?」不是这气就是那气。其中「三窝两块」是指有众多妻妾或众多儿女。比喻朝夕相处,免不了有摩擦。这是俚语。

(註11)椒末儿:比喻辛辣的语言。

(註12)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吃刀柳树上暴:王婆来替何九之弟何十说情脱罪,结果西门庆用一个和尚顶替,放了何十,作者用这两句感叹。前一句原出自唐·《朝野金载》,是代人受过之意。这是俚语。

(註13)养老不归宗女婿:入赘女家,赡养女方父母,并永不改回原姓的女婿。

(註14)缌麻之亲:缌麻,细麻布,用以治丧服。凡为死者服缌麻者称为缌麻之亲。是丧礼五服中最轻的一种丧服。

(註15)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西门庆给月娘、潘金莲讲他衙门里审的奸情案,月娘如此说,显然矛头指向潘金莲。掉尾:翘起尾巴求欢。指男女淫乱,女方也有一定责任。这是俚语。

(註16)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 :郑爱月调侃西门庆的话。兵马司专管抓贼囚贼,从字面上看是说墙倒了,贼脱逃了,实际上是郑爱月说西门庆贼「透」了。走应为逃(谐透),故说贼透了!这是歇后语式的俚语。

(註17)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丁口恶心:鸦胡石之鸦(谐音鸭即龟男性阳物),影子布儿之影(谐音硬),朵朵云儿之朵(谐音大),三字构成“龟硬大”的隐语。丁口两字同丁八,系男女性器的象形,隐指性交。恶心,难受受不了。整句连起来,即又硬又大,肏的你们受不了。

(註18)号啕痛、剜墙拱:这是两句歇后语构成哭一字。前句歇去哭字,后句歇去窟字(谐音哭)。

(註19)不上芦苇:芦苇即芦席。不上芦苇,犹上不得席面,不光明正大,不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