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尼亚舅舅


编  剧(俄)契诃夫






演职员表


Vincent  万尼亚  农场主,暗恋叶琳娜  132

Yi  索尼娅  农场主的外甥女,教授的女儿 144

Gabriel   阿斯特罗夫  医生,暗恋叶琳娜  137

小夏姐  叶琳娜  教授的后妻,暗恋医生  150

麦兜  雅可夫  退休教授  69

Chyi  玛丽亚  万尼亚的妈妈  26

Szu  莉娜  老仆人  56

Mega  铁里金  破落女地主,索尼娅的教母  46

常 立娇  旁白






第一幕


一座花园里,可以看见带凉台的房屋的一部分。

林荫道上,在老白杨树下,茶桌已经摆好。长凳,椅子。

一张椅上放有吉他。离桌不远,有秋千架。午后,两三点钟。天气阴郁。

莉娜坐在茶炊旁边,织毛袜,阿斯特罗夫在她身旁,来回踱步

莉娜 (倒出一杯茶来)哪,喝吧,先生。

阿斯特罗夫 (勉强接杯)不怎么想喝。

莉娜 那就来点伏特加吧?

阿斯特罗夫 不。我并不每天都喝伏特加的。况且,天又这么闷。


阿斯特罗夫 奶妈。咱们认识了有多少年啦?

莉娜 (思索)多少年?天!让我想想!……你刚到这儿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候,苏尼奇卡的妈妈。薇拉·彼得洛夫娜,还活着呢。是在她临死以前的两个冬天,你来看我们来的。……说起来,那该有十一个年头啦。(稍作思忖)唔,也许还不止……

阿斯特罗夫 这些年我变化大吗?

莉娜    大变样啊你。那时候,你又年轻,又漂亮,现在,可老多啦。也不像从前那么漂亮。再说—你如今又爱喝点小酒。

阿斯特罗夫 是的。……十一年光景,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啦。为什么呢?我的工作太劳累啦,奶妈。从早到晚,我老是东奔西走的,一刻儿也停不下来,就是到了晚上钻进了被窝里,也还得时刻担心,生怕被人叫起来去给人家看病去。自从咱们认识以来,这么多年,我从没有过一天半天的自在。能不老吗?再说,生活本身就是沉闷又愚蠢。……这种生活就可以把你吞噬。看看周围,全都是些怪人,无论谁,全都是;在这样的人堆里生活,不到三五年,不知不觉,一步一步,自己也不由得变得古怪起来啦。真是在劫难逃啊!(捻捻自己的长胡子)我已经长了多么一大把胡子……多么好笑的胡子啊!我简直变成个怪物啦,奶妈……可是,谢天谢地,我可还没有变得太傻,我的头脑还能管点儿事情,可是,感情已经有点儿麻木啦。我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在乎,谁我也不爱……也许,除了你以外——我是爱你的。(吻吻她的头)我小的时候,也有个跟你一样的奶妈。

莉娜 你⋯⋯不想吃点什么吗?

阿斯特罗夫 不。在大斋节的第三个星期,我到玛利茨科去,那儿正发生瘟疫……斑疹伤寒。一在那些茅屋里,人们成堆的躺着……又脏又臭,我整天拼命忙。一分钟也不能坐下,什么也没有吃,回到家里,还是别想休息——他们又给我抬了一个在铁路上打旗子的来啦;我把他放到台子上,好给他动手术。可是,刚上麻药,他就死过去啦。在不需要感情的时候,感情却偏偏好像又醒了过来。我心里多么难受啊!好像是我故意弄死了他似的……我坐下,把眼睛闭起来——就像这样,我想:在我们死后一百年或者两百年,那些后代们,也就是我们拼着命给他们打出一条路来的人们,难道他们会记得我们,会给我们说一句半句好话吗?他们才不会呢!

莉娜 「人」不记得,「天」会记得的。

阿斯特罗夫 你总结的这么好,谢谢你奶妈。


万尼亚刚刚从屋子里出来,午睡方醒,懒懒散散的样子;他坐到长凳子上,理理自己漂亮的领带


万尼亚 打哈欠 没错,嗯,对,就是这样

阿斯特罗夫 你睡得好吗万尼亚

万尼亚 好……很好。(呵欠)自从教授先生和教授夫人到咱们这儿来,咱们的生活就整个儿乱啦……我是胡里胡涂地睡,每餐都是乱七八糟地吃,又喝酒……这样太不好哇!从前我从来没有半刻闲过,我和索尼娅每天下地干农活——可不得了,可是如今,只剩索尼娅一个人苦撑着,我就整天睡、吃、喝酒……真是不像话!

莉娜 (摇头)确实不像话!教授总要到正午十二点钟才爬起来,可茶炊硬要烧一整个上午,就等着他。他们没来的时候,我们老是正午吃午饭,跟别人家一样,可是他们一来,不到六七点就别想能吃午饭啦。教授偏偏要在晚间念书、写字,半夜三更,他老人家倒是按铃啦……老爷,有什么吩咐?“上茶呀!”又得把大家叫醒,给他老人家燒水煮茶……像什么话!

阿斯特罗夫 他们还得在这儿呆多久?

万尼亚 (吹口哨)还得呆上一百年。教授大人己经下了决心,要在这儿住一辈子啦。

莉娜 瞧吧!水壶在桌上整整烧了两个钟头,可是他们偏偏又散步去啦。

万尼亚 回来啦,回来啦……你别总是这么着急。


远处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从花园深处,雅可夫、叶琳娜、索尼娅和铁里金,散步归来。


雅可夫 美极了!美极了!……绝妙的好风景!

铁里金 可不是吗!

索尼娅 咱们明儿上植物园去,爸爸。你高兴吗?

雅可夫 当然我的孩子,对了,劳驾把我的茶给送到书房里去。我还有点事情,今天就得办好。

万尼亚 大老爷们,请喝茶吧!,

索尼娅 你一定会喜欢那个植物园的……

说完,叶琳娜、雅可夫和索尼娅一家人走进屋子里去了;而铁里金走向茶桌,坐在莉娜身旁并且打量她。

万尼亚 这么又热又闷的天,可是我们伟大的学者还要披上大衣。穿上套鞋,打着伞,还戴着手套呢。

阿斯特罗夫 可见他很会保暖啊。

万尼亚 这个女人真是,她多么美,多么可爱!我这一辈手也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铁里金 莉娜·季摩费叶夫娜,无论我骑马走过田野,或者在绿树成荫的花园里散步,或者一看见这摆在面前的茶桌,我总是感觉到说不出来的欢喜!良辰美景,百鸟欢鸣,咱们大家都生活在和平和亲睦里——人生在世,还要怎么样呢?(举杯)对于您,我真是衷心感激呀!

万尼亚 (如梦)她的眼睛……多么神奇的女人啊!

阿斯特罗夫 万尼亚,你在嘀咕什么呢,给咱们大家一起听听。

万尼亚 (无精打采)我能说什么

阿斯特罗夫 难道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吗?

万尼亚 什么新的也没有。全是旧的。我还照样是个旧我,也许更糟,因为我已经变得懒洋洋的啦,什么事也不干。一只眼睛已经望着坟墓,可是,还要用另一只眼睛从她那些渊博的书本里去探求新生活的黎明呢。

阿斯特罗夫 教授呢?

万尼亚 教授? 照旧坐在书房,从清晨到深夜,老是写。“皱着眉,挠着头,我们写呀写,到头来默默无闻,千辛万苦付流水。”白糟蹋纸!他倒不如写写他的自传,那倒是多么了不起的题材!你听听:退休的教授,老而不死,语言无味,一条泥鳅……痛风、风湿、神经痛、眼红和嫉妒……老家伙住在他前妻的山庄上,尽管心里不乐意,可是,也别无办法,因为住城里他就住不起。他成天愤愤不平,好像他受了多大委屈,可是,老实说,他倒真是超人一等的幸福。(兴奋)想想吧,该是多么样的幸运的宠儿!不过是个普通的圣器监守人的儿子,神学校的学生,却已经得到了学位,爬上了教授的讲席,变成了“先生”,做了顾问官的女婿,还有这个那个的。当然哪,这都算不了什么。可是,咱们单说说这一件吧。整整二十五年,这家伙一直地讲艺术,写艺术,可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艺术是什么。二十五年,他就只知道看看维基百科,来高谈什么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种种的乱七八糟;二十五年,他讲这个,写那个,可是,尽都是些什么呢?不外是聪明的人早已知道、愚蠢的人不要知道的那些胡说白道罢啦——总而言之,二十五年,他简直是白费光阴。可是,还多么自高自大!多么神气活现!他已经退休了,但是鬼也没有一个知道他的;他完全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那么,二于五年以来,他就是硬霸占着别人的位置,不肯放手罢啦。,可是,你瞧瞧他:一摇三摆的,真像个大官儿呢!

阿斯特罗夫 咳,我看你呀,有点儿眼红他。

万尼亚 对,就是眼红!再说他在女人身上,也总是多么成功!就是韦小宝。也比不了他这样总是大获全胜的。他的前妻,就是我的姐姐,多么可爱,多么温柔,纯洁得像蓝色的天空,又高贵。又大方,向她求婚的,比向老头子求学的还多得多,可是,姐姐却偏偏是那么爱他,像只有纯洁的天使爱那些和她们自己一般纯洁、一般美丽的人儿一样地爱着他。我的母亲,他的岳毋,直到现在还把他当作一尊偶像,直到现在还是那么崇拜他,敬畏他。他的后妻,你们刚刚看见的,又美丽,又聪明,偏偏在他老了以后还肯嫁他,为他来牺牲自己的青春、美貌、自由和光辉。图的什么?为了什么?

阿斯特罗夫 她对教授一心一意吗?

万尼亚 很遗憾,是的。

阿斯特罗夫 为什么“很遗憾”?

万尼亚 就因为那种一心一意彻头彻尾是虚伪的。这里面只有大量得词藻,但是,没有逻辑。欺骗一个让你无法忍受的老年丈夫,这是不道德的;似是,活话埋葬自己可怜的青春,窒息自己活生生的感情。难道这就是道德!

铁里金 (含泪的声音)万尼亚,你这么说,我可不爱听!得,得啦!真个的……男人要是能欺骗自己的女人,或者女人欺骗自己的丈夫,那么,那种人就是靠不住的,那种人也就能出卖自己的祖国。

万尼亚 (不耐)你省省吧大姐,说什么那!

铁里金 对不起,万尼亚,我得说。我家那口子在跟我结婚的第二天,就跟他的情人跑掉了,理由呢,就是我的相貌不扬。可是,我却一直没有背弃我自己的誓言。我爱他改到今天,始终是对他忠实,我尽我所能的帮助他。尽我所有的来教育他和情人所生的孩子。我虽然牺牲了我的幸福,可是,我没有失掉我的骄傲。可他呢? 他的青春已经过去了,依着自然的法则,已经凋谢了,他所爱的人,也死了。他又落到了什么呢?

这时索尼娅和叶琳娜走进来,玛丽亚也手持书本坐下,正在看书;别人递茶给她,她望也不望地,一面喝茶,一面看书,全神贯注。

索尼娅 奶妈,亲爱的,几个农民来啦。你去跟他们谈谈吧。茶我自己来……


索尼娅匆匆地向奶妈说到,一边说一边斟茶。奶妈听了她的话出去了。

叶琳娜则拿起自己的茶杯,坐到秋千架上,喝着茶,晃悠着。


阿斯特罗夫 叶琳娜,我是看您丈夫来的。您信上说他病得很厉害,风湿和别的什么的,可是,看起来,他什么病也没有。

叶琳娜 昨儿晚间他确实闹得很厉害的,嚷着腿痛。可是今儿也不怎么……

阿斯特罗夫 可是我可拼命跑了好久赶来了,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这一回,我可得在你们这儿住到明天,补偿补偿,至少我也得该睡它一个天昏地暗。

索尼娅 那可好极啦!您是轻易不在我们这儿过夜的。您大概还没吃过午饭吧?

阿斯特罗夫 还没有,小姐,没吃过。

索尼娅 那您正好跟我们一块儿吃啦。我们现在也要到六七点才吃午饭的。(喝茶)茶凉啦!

铁里金 开水的温度显著地低下去啦。

叶琳娜 不要紧,伊万·伊万尼奇,咱们就喝凉的吧。

铁里金 请原谅,夫人……我不叫伊万·伊万尼奇,我叫伊里亚·伊里奇……伊里亚·伊里奇·铁里金。因为我脸上有这么两颗麻子,所以也有人管我叫,铁麻子。’我是索尼娅的教父,您府上教授大人是跟我很熟的。现在我就住在这儿,住在贵府上……我每天都跟您一块儿吃饭。

索尼娅 伊里亚·伊里奇是我们的好帮手,是我们的左右手呢。(温柔地)教父,我再跟您斟,上一杯吧?

玛丽亚 哎呀!

索尼娅 您怎么啦,姥姥?

玛丽亚 我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啦……我今儿接到了巴维尔寄来的一封信……他把他新编的小册子寄来啦。

阿斯特罗夫 有趣吗?

玛丽亚 有趣。可也真怪。他竟攻击起他自己七年以前的主张来啦。这真可怕!

万尼亚 完全没有什么可怕的。喝您的茶吧。

玛丽亚 可是我想吐槽!

万尼亚 可是我们说呀,谈呀,看小册子呀,已经说过、谈,过、看过五十年啦。如今,也该是休息的时候啦。

玛丽亚 只要我说话,你就不爱听,真不晓得为什么。万尼亚,这一年以来你是大大改变了,变得连我都简直认不出你来啦……从前你本是个有坚定的信念和崇高的人格的人……

万尼亚 啊,对呀!从前我真有过崇高的人格,可是崇高的人格从来也没叫谁崇高起来……崇高的人格……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恶辣的挖苦来啦。今年我已经四十七岁。直到去年为止,我还跟您一样死心眼,硬把你们那些个烦琐哲学拿来,蒙住自己的眼睛,好让自己看不见真正的生活——还自以为得计呢。可是,到如今哪,您何尝晓得!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因为我懊恼,我苦痛,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竟会那么傻,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我本来可以到手的一切,现在,到了我这份年龄,就什么也别想啦!

索尼娅 舅舅,您说得多凄惨哪!

玛丽亚 万尼亚你似乎也谴责你从前的主张啦……可是,你从前的主张并不错,错的是你自己。你忘了主张本身是算不得什么的,是死的……你还得作出一番事业。

万尼亚 事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那教授先生,都能做一部写字机器的。

玛丽亚 这么说合适吗?

索尼娅 (哀恳地)姥姥!舅舅!这么说合适吗!

万尼亚 我就不出声——我闭麦。我赔罪。


玛丽亚 多么好的天气呀……又不太热……


万尼亚 天气好到可以原地去世都不遗憾……


这是眼看铁里金调着吉他。莉娜在屋子附近跑来跑去,唤着一群母鸡。


莉娜 咯咯哒,咯咯哒

索尼娅 亲爱的奶妈,农民们来干什么?

莉娜 还不是那一套——又是那块荒地的事情。咯咯哒,咯咯哒

索尼娅 你唤哪一个?

莉娜 老母鸡又把它那些小鸡带着跑啦……会给老鹰叼走的。

莉娜说完就赶忙离开继续招呼小鸡们,铁里金弹奏一曲;大家沉默谛听。

一位工人走进来。


工  人 大夫在这儿吗?(对阿斯特罗夫)劳您驾,一个叫米海尔·李渥维奇的人请您去一下。

阿斯特罗夫 从哪儿来?

工  人 从工厂来。

阿斯特罗夫 (不愿意地)辛苦你。看样子我是非去不可啦。(到处张望自己的帽子)见鬼,真烦人……

索尼娅 真够烦人的啦……从工厂那边回来再吃饭吧。

阿斯特罗夫 不行,来不及啦,在哪儿呢……到哪儿去啦……(对工人)喂,好朋友,真个的,给我来杯伏特加吧。在哪儿呢……到哪儿去啦……(找到了帽子)在奥斯特罗夫斯基的一出戏里有这么个家伙,胡子一大把,可是不怎么聪明……就跟我差不多。好吧,各位,少陪啦!叶琳娜您如果什么时候肯光临我那边,跟索尼娅洛夫娜一块儿,那我真会高兴极啦。我有一处小田庄,总共才三十俄亩,可是有一座模范的花园和苗圃,远近千里之内您再也找不出第二座来的——您对这个感兴趣吗?我隔壁就是公立植物园……那个园丁太老啦,又常生病,所以实际上什么事情都是我在料理。

叶琳娜 我早听说过您是很喜欢树林的。当然,种树也许很有用,可是,难道那不妨碍您的正业吗?您是个大夫呀。

阿斯特罗夫 只有上帝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一个人的天职。

玛丽亚 那种事也有趣吗?

阿斯特罗夫 是的,那是种有趣的事情。

万尼亚 冷眼,啊对对对,什么不有趣呢,每天吃着昂贵的饭,在ch说着没用的话。

玛丽亚 (对阿斯特罗夫)您还年轻,您看起来……嗯,也不过三十六七……那么,那种事就决不能像您说的那么有趣啦。老是树,树。我看,那一定很单调。

索尼娅 不,的确是非常有趣的。米海尔·李渥维奇每年都栽些新树,已经得过一枚铜奖章和一张奖状啦。他总是想办法不让老林给人毁掉。您如果好好听听他说的话,您一定会完全同意他的。他说:森林可以使大地美丽起来,可以叫人懂得自然的美,可以激发人的崇高的胸襟。森林可以调和惨烈的气候。在气候温和的地方,人和自然的斗争就不用花费那么多力气,那么,人们就会变得沮柔和蔼得多啦。在那种地方,人们一定会是美丽的、温柔的、多情的;他们的语言一定是优美的,他们的行动一定是文稚的。科学和艺术在他们那里一定会繁荣起来,他们的哲学就决不会是忧郁的,他们对女人的态度,也一定会温文尔雅起来啦……

万尼亚(笑)好极啦!……全都很动人,可是,不大叫人信服,所以,阿斯特罗夫,对不起,我的朋友,我还得照样拿柴块来烧炉子,用木材来造谷仓。

阿斯特罗夫 你大可以拿泥炭烧炉子,用砖石作谷仓呀。我当然也同意砍伐必要的木材,可是,干吗要把森林毁掉呢?俄国的森林在斧头砍伐之下,正在毕毕剥剥地叫啦,千千万万的树木毁啦,野兽和野鸟的家都变成了一片荒芜,河流变得一天比一天浅,一天比一天干,神奇的风景都一去不返啦,这都是因为懒惰的人们想不到只要把腰稍微弯弯,就可以从地上抬起染料来。(对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夫人?把这种美送到火炉里烧掉,把自已所不能创造的东西尽情毁掉。那简直就是不顾一切的野蛮!人是有理性的,有创造力的,他应该在天赋的事物以外再创造新的,但是,直到此刻为止,他不但没有创造,反而只是在毁灭。森林一天天少啦,河流一天天干啦,野生动物快绝迹啦,气候快反常啦,土地也一天比一天变得更贫乏、更不像样啦。(对万尼亚)你那么满脸冷笑地望着我,好像我说的尽是些废话……也许,这确实是些怪话,可是,当我走过那些由我挽救回来的农民的森林,或者当我听见我亲手栽种的那些小树沙沙地响着,我可就意识到气候是有点被我掌握了,而千百年以后,如果人类真能更幸福一点,那么,我自己也总算有这么一点点小小的功劳吧。当我栽下了那么一棵小小的白桦,看着它长得那么青青翠翠,迎风飘舞,我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骄傲,而我……(看见工人端来托盘,里面放着一杯伏特加)可是……(喝酒)我该走了。也许,归根结蒂,我是个怪人。对不起,各位,失陪啦!(向屋子走去。)

索尼娅 (挽着他的手一同走去)那您什么什候再上我们这儿来?

阿斯特罗夫 我不知道……

索尼娅 又得再过一个月?……


阿斯特罗夫和索尼娅一同向屋子走去

玛丽亚和铁里金仍坐在桌旁;叶琳娜和万尼亚向凉台走去。


叶琳娜 万尼亚,您又闹得太不像样啦,您干吗要招玛丽亚生气,又说些写字机器什么的!今儿早起,您又跟邻居争吵。该多么小气呀!

万尼亚 小气吗,要是我恨他呢?

叶琳娜 可您也没有理由恨他呀!他不是跟大家都一样!他也不比您糟呀。

万尼亚 您瞧您的脸庞,您的神态……您是多么的娇嫩。

叶琳娜 唉!又懒,又烦!谁都骂我的丈夫,谁都拿怜惜的眼光来看着我:不幸的女人,嫁给个老头子!这种同情,哎,我真看透啦!正跟阿斯特罗夫刚才说的一样:你们全都不顾一切的破坏着森林,不多久,世界上就会什么都不剩啦。同样,你们也不顾一切地破坏着人类的美德,不多久以后,劳你们大家的驾,在这世界上,也就不会再有忠实、纯洁,也不会再有自我牺牲啦!为什么你们老也饶不过任何一个女人,除非那女人已经是你们的太太?就因为——那位大夫说得不错——就因为你们大家的心全都给一种破坏鬼迷住啦。你们全是没有心肝的,无论是对森林,对鸟兽,对女人,以至于你们互相对待……

万尼亚 鬼迷心窍了!

叶琳娜 那大夫有一张倦怠的、敏感的脸。有趣的脸。索尼娅明摆着是被他吸引住了;她爱他。我是懂得她的感情的。我到这儿以后,他来过三次,可是我害羞,一次也没有和他好好儿谈过,也没有很亲近他。他一定以为我是很难亲近的。万尼亚,咱们俩做了朋友,大概并不是很偶然的吧,咱们都是这么厌倦,这么烦闷的人。多么厌倦呀!别这么看着我,我不高兴这个。

万尼亚 我还能怎么看您呢?我爱您!您是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的青春!我知道,您永远也不会报答我的热爱,那机会永远也不会有,可是,我什么别的也不要求,只是让我看着您,听着您的声音……

叶琳娜 小声点,他们会听见的!


万尼亚喝叶琳娜走向屋子,万尼亚眼神迷离,仿佛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出口。

铁里金拨着弦,弹起一曲波尔卡。玛丽亚·瓦西里叶夫娜在小册上作着批注。


万尼亚 (紧跟着她)让我诉说我的爱情,别赶走我,只是这一点已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叶琳娜 您太有才了。


第二幕

这是雅可夫家的餐厅。夜间。可以听见巡更人在花园里敲更。

雅可夫坐在敞开的窗前一张臂椅上,打着盹,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坐在他的身旁,也在打盹。

雅可夫 (忽然醒来)这是谁呀?索尼娅,是你吗?

叶琳娜 是我。

雅可夫 是你呀,叶琳娜……我疼得受不了啦!

叶琳娜 你的毯子掉到地板上啦。(将毯子又盖在他的腿上),我把窗关起来,好吧?

雅可夫 不,不,不。我觉得闷得慌……刚才我眯了一会儿,我梦见我的左腿已经不是我的啦。我痛醒了。不,这决不是风痛;我看这更像是风湿。几点钟啦?

叶琳娜 十二点二十分。

雅可夫 早上时,早上时到藏书楼去查查有没有巴丘希科夫的作品。咱们好像是有的。

叶琳娜 什么?

雅可夫 我记得咱们有的。可是,我的呼吸怎么老这么困难?

叶琳娜 你疲倦啦。你两晚都没有睡觉。

雅可夫 我听说屠格涅夫的风痛病后来就变成了什么心绞痛。我怕我得的就是这种东西。可咒诅、可憎恨的老年哪。见它的鬼去吧!自从我老了以后,我自己都讨厌起自己来啦。你们每一个,当然都是一见着我就嫌我讨厌的罗。

叶琳娜 听你说话的口气,像是你自己老了,全该我们大家责任似的。

雅可夫 你就是第一个嫌我讨厌的人。

叶琳娜把脸扭过去,一会儿又站起来,在较远的地方坐下了。

雅可夫 当然了,你是对的。我又不是傻瓜。我明白。你年轻、健壮、漂亮,你要生活,可是我,不过是个老头子,行将就木的死尸罢啦。怎么,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当然,我到现在还话着,这就够愚蠢的。可是,别着急,我很快就可以让你们全都自由了。我再也拖不了多久啦。

叶琳娜 我已经够累的啦……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别嚷嚷!

雅可夫 看起来,就因为我这个老不死,谁都够累的啦,谁都心烦意乱。谁都在浪费自己的青春,只有我一个,是在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美满的生活。当然罗,一点儿也不错!

叶琳娜 你住口吧!你把我折磨得够受!

雅可夫 当然罗。我把谁都折磨得够受。

叶琳娜 (含泪)你逼死我啦!你说,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雅可夫 不怎么样。

叶琳娜 好,那就别再嚷嚷。我求你!

雅可夫 真是怪事!万尼亚尽管嚷嚷,那个老蠢货,玛丽亚·瓦西里叶夫娜,也尽管胡说白道,可是并不碍着谁,谁都乐意听,就只有我,只要我一开口,这就谁都受不了啦。连我的声音都讨人嫌。好吧,就算我这人讨人嫌,就说我自私自利,就说我是个暴君,难道我,到了我这一份年纪,就没有一点点权利自私自利吗?难道我就不配享受这种权利吗?我问你!难道我就没有权利在我的老年来过过安静的生活,来受受别人的照顾?

叶琳娜 谁也没有跟你争论你的权利。

晚上,窗户在风里碰击着。巡更人在花园里敲着更,唱着歌。

叶琳娜 起风啦,我得关上窗户。(关窗)大雨马上就来啦。谁也没有跟你争论你的权利。

雅可夫 一生致力于学术,习惯了自己的书斋、自己的讲堂,交往的全是些可敬的同事们——忽然一下子,莫名其妙地给打下这种地狱里来,整天看见的,尽是些蠢如鹿豕的人听见的,尽是些毫无价值的谈话……我要生活,我爱成功,爱名誉,爱轰轰烈烈,可是,到这儿来——简直就是充军呀。随时,都只能哀悼着过去,看着别人轰轰烈烈,自己却在战战兢兢地等死……我受不了啊!我过不下去啊!可是,人家还偏偏不肯原谅你的年龄!

叶琳娜 你等等,耐着点儿性子吧:不出五六年,我也就老了。

索尼娅 爸爸,是你自己要我们请阿斯特罗夫大夫来的,等人家来啦,你又不见。这是不礼貌的。你这不是白白地麻烦人家……

雅可夫 你那个阿斯特罗夫对我有什么用?他的医道,并不比我的天文学高明。

索尼娅 为了你这么点儿风痛,我们可没法把人家整个医学院都给你搬来。

雅可夫 总而言之,我就是跟那个疯疯癫癫的怪物说不到一块儿。

索尼娅 随你的便。(坐下)不关我的事。

雅可夫 几点了?

叶琳娜 快一点了。

雅可夫 真闷哪。……索尼娅,把我桌上的药水拿来。

索尼娅 是。(把药给他)

雅可夫 (愤急)不对!不是这个!简直连一点点小事都不能叫人顺心!

索尼娅 请你别跟我耍脾气。别人也许高兴这一套,可是我,对不起,请免了吧!我可不喜欢这个。我也没那么多的时间,天一亮我就得起来,我们明天要割草。

外面突然闪电,万尼亚穿着睡衣,手持蜡烛,缓缓走过来。

万尼亚 风暴就要来啦。瞧!叶琳娜,索尼娅,你们睡觉去,我来接替你们。

雅可夫 (恐怖)不!不!别让他陪着我!不!他一说话就要我的命!

万尼亚 总得让她们休息休息呀!她们两晚都没闭过眼睛了。

雅可夫 让她们睡去,可你也得去。谢谢。我求你。为了咱们过去的友谊。请别抬杠!咱们以后再淡。

万尼亚 (讥嘲地)咱们过去的友谊。……过去的……

索尼娅 万尼亚舅舅,你别想!

雅可夫 叶琳娜,亲爱的,别把我交给他!他一开口就会要我的命的。

万尼亚 这简直太笑话啦。

索尼娅 亲爱的奶妈,你该睡啦。不早啦。

莉娜 茶炊还没收拾呢。怎么好放心睡觉去呀?

雅可夫 谁都不能睡,谁都疲乏啦,只有我是在舒舒服服地过生活。

莉娜 (走向谢列布利稚可夫,温柔地)怎么啦,老爷子?疼得很吗?我自个儿的腿也怪疼的,疼得厉害着呢。(盖好毯子)您闹这个病,闹了多少年啦。苏尼奇卡过世的妈妈,薇拉·彼得洛夫娜,老是为您整晚整晚地不睡,把自己都急坏啦……。她该多么疼您呀……

莉娜 年老的人也跟小孩一样,高兴有个什么人来疼疼他;可是,谁也不爱疼年老的。(吻吻雅可夫的肩)睡去吧,老爷子……咱们走吧,亲爱的。……我给你做点儿菩提花茶,暖暖你的腿……给你做个祷告……

雅可夫 (感动)咱们走吧,莉娜。

莉娜 我自个儿的腿也怪疼的,疼得厉害着呢。(同索尼娅扶着他)薇拉·波得洛夫娜老是哭,心里着急……你呀,苏妞什卡,你那时候还是无知无识,这么一点点儿呢……走吧,走吧,老爷子……

叶琳娜 我给他折磨得够受啦。我差点儿站都站不稳。

万尼亚 您给他折磨得够受,我是给我自己折磨得够受。这是第三个晚上了:我一直没有睡。

叶琳娜 这家里头,真不太平。您的母亲,除了她的小册子和教授以外,什么都恨;教授是满腹牢骚,不信任我,害怕着您;索尼娅跟她父亲发脾气,跟我也闹别扭,已经两星期没理我啦;您讨厌我丈夫。并且公然侮辱您自己的母亲;我真受不了,今儿总有二十次我差一点儿就要哭出来了……这种家,真是不太平。

万尼亚 别再来这么一套哲学吧!

叶琳娜 万尼亚,您是受过教育的,很聪明的人,我以为,您应该明白,这世界的毁灭,并不是由于抢劫,不是由于火灾,而是由于仇恨、敌视,由干这种种种琐琐碎碎的争吵……您不该光是怨这个、恨那个,您有责任让大家和解起来。

万尼亚 先让我跟我自己和解起来吧!我的亲爱的……(弯腰,吻她的手)

叶琳娜 别!(缩回她的手)去!

万尼亚 大雨马上就会过去,自然界的万物都会焕然一新,轻轻松松地喘口气。可是,这暴雨却不能让我焕然一新。巳经毁掉的一生是一去不复返的了,这个念头日夜抓着我,就好像家神扼住了我的脖子一样。我没有过去,我的过去已经给我胡里胡涂葬送在一堆琐事里了。而现在呢?我的现在更是可怕,因为它更是毫无意义。在您的身上,我寄托了我的生命,我的爱情!可是,我拿它们做什么用?我要它们干什么?我的热情只是白白浪费了,好像一缕阳光落下了深渊,而我的一切,也就整个地完啦。

叶琳娜 您对我诉说着您的爱情,可我只觉得一片麻木,不晓得给您说什么才好。请原凉我,我没有什么可以对您说。(预备走了)晚安。

万尼亚 (拦住她)可您怎么晓得,我该是多么苦恼啊。当我想到在我的身边,就在这个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的生命也给葬送啦——那就是您!您还等什么?是什么可诅咒的哲学在把您牵扯着? 明白一些,您要放明白些……

叶琳娜 (注视着他)万尼亚,您醉啦!

万尼亚 也许我醉啦,也许……

叶琳娜 大夫在哪儿?

万尼亚 在那边……他今晚在我那儿过夜。也许我醉啦,也许……什么事都可能有的!

叶琳娜 您今儿又喝酒啦?为什么?

万尼亚 至少,还有一点点人生的滋味……您别阻止我,叶琳娜!

叶琳娜 您从前本来不爱闹酒的,也从来不这么多话……睡觉去,我跟您在一起,感到心烦。

万尼亚 (吻她的手)我的宝贝……我的女神!

叶琳娜 (愠怒)躲开我!这真讨厌。我走了。

万尼亚 (独自)她走啦。……十年以前,在我过世的姐姐那儿我常常碰见她。那时候她是,十七岁,我是三十七。为什么那时候我不就爱上她,向她求婚?在那时候,那正是很容易实现的啊!那么,现在,她就是我的妻子啦……是的……现在,我们俩都会被暴风雨惊醒过来;一声雷响,她害怕啦,我就会把她拥抱在我的怀里,轻轻地说:“别害怕,我在这儿。"啊,神奇的思想,何等的幸福啊!我都禁不住笑啦……可是,天哪,我的脑子怎么迷乱起来啦……为什么我老了呀?为什么她不了解我?她的那些个漂亮的辞句,那些个懒散的道理,那些个荒唐的懒散的关于世界毁灭的想法—这一切都是我深深憎恨的。

啊,我给骗苦啦。从前,我祟拜那个教授,那个可怜的害风痛病的家伙,我像公牛一般地替他卖命!我和索尼娅把田庄的出息一点一滴都榨了出来;我们像富农似的出卖麻油、豆子、干酪什么的,自己省吃省用,好把一文半文也积攒起来,给他送去成千上万的卢布。我把他和他的学问引为自己的骄傲,他就是我的生命、我的呼吸!他所有的作品和谈吐,在我看来,好像都是天才的神思……天哪,如今呢?他退休啦,到这儿来啦,现在他一辈子的底底细细,全给我看清楚啦:他不会留下一页有价值的作品,他完全是个无名小卒,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个肥皂泡罢啦!我给骗苦啦……我看清楚啦——我是痴痴呆呆地给骗苦啦……

阿斯特罗夫走进来,他穿着礼服,但没有穿背心,也没有打领带,脸上微有醉意;他后面跟着铁里金,拿着吉他。

阿斯特罗夫 弹!

铁里金 都睡觉啦!

阿斯特罗夫 弹!万尼亚。就你一个人?没有太太们吗?(两手插腰,轻轻唱着)‘屋子跳啦,暖坑跳啦,弄得主人家,没地方睡觉啦……’,雷雨把我闹醒啦,好一场痛快的大雨。这会儿几点啦?

万尼亚 鬼才知道。

阿斯特罗夫 我好像听见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的声音。

万尼亚 她刚刚走。

阿斯特罗夫 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检视着桌上的药瓶)药!多少的仙方啊!又是哈尔可夫配的,又是莫斯科配的,还有图拉配的……为了他那么点儿风痛,把全国的各大城市!都麻烦到啦。他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啊?

万尼亚 是真病。

阿斯特罗夫 你今儿干吗这么闷闷不乐的?你可怜教授吗,还是怎么的?

万尼亚 不用你管。

阿斯特罗夫 要不,也许你爱上了教授夫人?

万尼亚 她是我的朋友。

阿斯特罗夫 已经?

万尼亚 什么叫做“已经"?

阿斯特罗夫 我说一个女人做一个男人的朋友,只能依着这样的顺序:最初是愉快的相识;往后,是情妇;再往后,才是朋友。

万尼亚 庸俗之极的哲学。

阿斯特罗夫 什么?对……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变得庸俗起来啦。你瞧,我还喝醉了呢。照例,我每月要像这么醉一次。一醉之后,我就变得粗野极了,横蛮极了。那时候,我就什么也不在乎。我抓起那些最困难的手术,就大刀阔斧地地干起来;我对于将来,就作出种种海阔天空的计划;那时候,我可并不以为我是个怪人,我倒相信我对于人类作出了无限伟大的贡献……无限伟大!在这种时候,我就有了我自己的哲学体系,而你们大家,哥儿们,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甲虫……微生物罢啦!(对铁里金)麻大姐,弹!

铁里金 亲爱的,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乐意,可是,你得明白—一屋人全都睡觉啦!

阿斯特罗夫 弹!得喝它一杯。来吧,好像咱们还剩着点儿白兰地。天一亮,大家就都上我那儿去。区吗?我有个助手,他老也不会说“去”,可只会说“区”。这家伙真混蛋。上我那儿,区吗?(看见索尼娅进来)对不起,我没有打领带。(匆匆下;铁里金跟下。)

索尼娅 万尼亚舅舅,你又跟大夫一块儿喝酒啦。你们这才是一对难兄难弟呢。他老是那么的,可是你干吗也跟着学呢?在你这份年纪,这并不怎么合适吧?

万尼亚 这跟年龄没有关系。一个人要是没有真正的生活,他就只好活在幻景里啦。这总比什么也没有的好。

索尼娅 干草全收割啦,每天都下雨,都要烂在地里了,可你还活在幻景里。这一向你什么事也不管……只让我一个人张罗着,我真够累的啦……(惊讶)舅舅,你流眼泪啦!

万尼亚 眼泪?没有……一点儿也没有……瞎说……你刚刚那么望着我,真像你那死去的妈妈。我亲爱的……(急切地吻着她的手和脸)我的姐姐……我亲爱的姐姐……她现在在哪儿哪?要是她知道!……啊,要是她知道啊!

索尼娅 什么?舅舅,知道什么呀?

万尼亚 那是苦痛的,难受的……没有关系……往后就……没有什么……我走啦……(下)

索尼娅 (敲门)米海尔·李渥维奇!您还没睡觉吧?我可以打搅您一会儿吗?

阿斯特罗夫 (在门内)我就来!(一会以后,他穿了背心,打好领带,走出来)有什么吩咐吗?

索尼娅 如果您不反对喝酒,您自个儿喝吧,可是我求您,别让我舅舅也跟着喝。喝酒对他有害。

阿斯特罗夫 好的。我们决不再喝。

阿斯特罗夫 我这就回家去。那是已经铁定了的。天一亮他们就会给我把马备好。

索尼娅 正下雨呢。您等早晨再走吧。

阿斯特罗夫 暴雨已经过去啦。我们正好赶上一点儿雨尾子,我得走啦。请您再也别找我来看您父亲。我告诉他是风痛!他偏说是风湿;我让他躺下,可他偏要坐着。今儿,他更干脆,连话都不跟我说了。

索尼娅 他是给姑息惯了的。(在食橱里搜索着)您不想吃点儿什么吗?

阿斯特罗夫 嗯,也好。

索尼娅 一熬夜,我就老想吃点儿什么。食橱里好像是有点什么的。人家说,爸爸一向很得女人的欢心,所以他的性子也给女人姑息坏啦。来吧,咱们吃点儿干酪。

[两人站在食橱旁边,吃着。

阿斯特罗夫 我今天什么都没吃,只是喝酒。您父亲的脾气真难缠。(从食橱里拿出酒瓶来)可以吗?(喝了一杯)这儿没有旁人,咱们可以坦坦白白地说说话。您可知道。我看,我在你们家里怕连一个月也活不下去,我会给这种空气闷死……您那父亲,唯一关心的就是他的风痛病和他的书;万尼亚舅舅整天只有牢骚;您那外婆,还有您那继母……

索尼娅 继母怎么样?

阿斯特罗夫 一个人,总应该什么都美;不管是容貌、是衣服、是心灵、是思想。不能否认,她很美,可是……您知道,她只会吃,睡、游荡,拿她的美来迷人,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她什么责任也不负,只是让别人替她工作。……不是这样的吗?可是一种游手好闲的生活,也就不可能是纯洁的了。

阿斯特罗夫 也许。我是过分严格了一点。我也跟您那万尼亚舅舅一样,是不满意生活的,所以我们两个就都变得成天唠唠叨叨的了。

索尼娅 您真是不满意生活的吗?

阿斯特罗夫  一般说来,我是热爱生活的,可是,咱们的生话,咱们俄国乡下的日常生活,我可受不了,我的整个灵魂都厌弃这种生活的。至于我自己的个人生活,上帝见证,那更是绝无是处。您知道,当你在黑暗的夜晚走过森林,如果前面有那么一线光明闪着,那么你就不会觉得疲倦,不会觉得黑暗,也不会觉得刺人的树枝弹着你的脸啦……一我的工作,您知道,在这全区里,比谁都繁重,命运在不停地鞭策着我,有时,我真感觉着忍受不了的苦痛,可是,在我的前面,却没有一星星火花。我对自己早已没有任何期望,我也不爱周围的人……多少年来,我已经谁也不爱了。

索尼娅 谁也不爱?

阿斯特罗夫 谁也不爱。对于您的奶妈,我倒感觉着那么一点点柔情——是为了过去的记忆。农民们都是非常一色一样的,没有文化,生活肮脏。知识分子呢,也很难缠。他们使我厌倦。他们所有的人,咱们的好朋友们,思想既浅薄,感情也渺小,鼠目寸光——明白地说吧,就是胡涂。那些比较聪明,比较大方的呢,又全是些歇斯底里症患者,整天只会分析,只会内省。……他们老是怨天尤人,只会疯狂地憎恨,恶毒地诽谤;他们偷偷挨到一个人的身边,斜着眼这么望望,于是马上就得出结论:“哼,神经病!”或者:“这家伙是个空谈家!”当他们找不到一顶帽子扣到我的头上,他们就说:“这家伙古怪,太古怪啦!”我爱种树—那就是古怪。我不爱吃肉—那又是古怪。他们无论对人,对自然,都再也没有一种率直、真实、宽大的态度了……没有,简直没有!(又预备喝酒。)

索尼娅 (拦着他)别,我请您,我求您,别再喝酒啦!

阿斯特罗夫 为什么?

索尼娅 喝酒和您太不相称啦!您是这么文雅,您的声音这么柔和……尤其是,您并不像我认识的任何人——您是美的。那么,您为什么竟要和那些个平凡人一样,喝酒玩牌呢?啊,别那样,我求您!您常说人们不会创造,只会毁掉上天赐给他们的一切。那么,您为什么,为什么要毁掉您自己?您不能,您不能,我求您,我恳求您!

阿斯特罗夫 (伸手给她)我再也不喝了。

索尼娅 请给我保证。

阿斯特罗夫 我向您保证。

索尼娅 (热情地握他的手)谢谢您!

阿斯特罗夫 好啦!我已经清醒啦。您瞧,我现在真是十分清醒,我要继续清醒下去,直到我最后的一天。(看表)是的,继续下去。我说:我的年头儿已经过去啦,我要赶,也来不及啦……我已经老啦,给工作压坏啦,我已经变得庸俗,我的感情已经完全麻木啦,看起来,我再也不能爱任何人啦。我不爱任何人……将来也决不会。还能让我感动的,就是美。只有美还能不容我不动心。比方说,要是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高兴的话,我想,她是可以在一天之内就叫我的头脑发热的……可是,那并不是爱,不是依恋……(以手掩面,忽然寒栗)

索尼娅 您怎么?

阿斯特罗夫 没有什么……在大斋节,我有个病人,刚给他上上麻药,他就死了。

索尼娅 您该忘掉那些事情啦。告诉我,米海尔·李渥维奇……假如我有个女朋友或者有个妹妹,假如您看出她……嗯,比方说,她在爱着您,那您怎么办?

阿斯特罗夫 (耸肩)我不知道。大概,不怎么办。我得让她明白,我是不会爱上她的……我的心已经用到别的事情上了。好啦,如果我要走,现在就该是动身的时候啦。再见吧,我亲爱的小姑娘,要不咱们会谈到明早晨还谈不完的。(握她的手)我就从客厅里出去,好吗?我怕您舅舅会把我留下来。(下)

索尼娅 (独自)他什么也没跟我说……他的心、他的灵魂对我紧紧地关着门,可是为什么我还感觉这么幸福?(幸福地笑)我告诉他说:您这么文雅、高贵,您的声音这么柔和……这不会太失态吧?他的声音颤动着,令人感觉着安慰,我仿佛还觉得他的声音在空中响着呢。我给他说:假如我有个妹妹,可是他还是不明白……(绞着自己的手)唉,多可怕呀,我为什么不漂亮呢?多可怕呀!我知道我不漂亮,我知道,我知道的……上个星期天,人们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我听见他们说我来着,有一个女人说‘“倒是个又善良、又大方的姑娘,可惜就是不好看……”不好看……

叶琳娜 (开窗)暴风雨过去啦。空气真新鲜! 大夫在哪儿?

索尼娅 他走啦。

叶琳娜 索尼娅!

索尼娅 什么?

叶琳娜 您到底要跟我别扭到几时呢?咱们谁也没得罪谁,干吗要这么结仇呢?咱们别再……

索尼娅 我老早就想跟您……(拥抱她)咱们再也别生气了。

叶琳娜 这才对。

索尼娅 爸爸睡了吗?

叶琳娜 没有,还在客厅坐着。……咱们几个星期都没说话啦,真不知道……(看见食橱开了)怎么回事?

索尼娅 米海尔·李渥维奇刚在这儿吃了晚饭。

叶琳娜 还有酒呢……为了重归于好,咱们来干一杯。

索尼娅 对啦,来吧。

叶琳娜 就共着一个杯子……(斟酒)那更亲热些。那么,咱们好啦?

索尼娅 对,好啦。我多么久就想跟您和解的,可是,我老觉着有点儿害羞……(哭)

叶琳娜 你为什么哭?

索尼娅 没关系,没什么。

叶琳娜 别,别哭,别哭啦……(自己也哭了)真奇怪,我自个儿也哭啦……你跟我生气,因为你以为我跟你父亲结婚,只是为了个人的打算……如果你相信发誓,我可以给你发誓——我是为了爱才跟他结婚的。我爱他是个学者,是个有名的人物。当然这不是真的爱,这种爱是不自然的;可是,当时,我的确以为那是真正的爱。这不是我的错。可是,自从我跟他结婚以来,你就一直拿你那懂事的、怀疑的眼睛,来惩罚着我啦。

索尼娅 得,别提啦!咱们忘了吧。

叶琳娜 不可以像那样来看人的——那种看法,跟你不相称。你得相信每一个人,不然,就不能活下去。

索尼娅 凭良心告诉我,像对待一个好朋友似地……一你幸福吗?

叶琳娜 不。

索尼娅 我早知道。再一个问题。坦白地告诉我:你不愿意你有一个年轻的丈夫吗?

叶琳娜 看你还是多么孩子气!当然,我当然愿意!(笑)好,再问别的吧,问下去……

索尼娅 你喜欢那个大夫吗?

叶琳娜 对的,很喜欢。

索尼娅 (笑)我是一付傻相……对吗?他已经走远啦,可是我好像还听见他的声音和脚步;当我看着那黑暗的窗户,我仿佛还能看见他的脸。我都给你说了吧……可是我不能高声说。我不好意思。到我房里去,咱们到那儿去谈谈。你看我很傻吧?老实告诉我……你跟我说说他的事情……

叶琳娜 我能说些什么呢?

索尼娅 他聪明……他什么都懂,什么都能……一他会医人,又会种树。……

叶琳娜 问题还不在树木,也不在医学……亲爱的孩子,得明白,这是才能!你知道才能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勇敢、开阔的思想、远大的眼光……他种下一棵树,就已经看见了千百年后的结果,已经憧憬到人类的幸福。这种人是少有的,要爱就要爱这种人……他爱喝那么一口酒,有时候也不免有那么点儿粗野,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在俄国,一个有才能的人是不能没有缺点的。你想一想,那大夫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吧!路上深深的泥泞,严霜,风雪,遥远的路途,到处都是些粗野的不开化的人,到处都是贫困和疾病——在这种环城里一天又一天地工作、挣扎,到了四十岁的年龄,还想他保持完全的消醒,没有一点缺陷,那是不容易的……(吻她)我衷心祝你幸福;你是该当幸福的……(起立)可是,我总是个倦怠的、扮演一段插曲的角色。……无论在音乐上,或者在我丈夫的家庭里,以至在所有的爱情事件上,总而言之,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扮演的总不过是个配角。说真的,索尼娅,想想吧,我真是非常、非常的不幸!(激动地在台上来回踱着)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没有幸福。绝对没有,你为什么笑?

索尼娅 (笑着,掩住自己的唇)我是太幸福……太幸福啦!

叶琳娜 我想弹琴……这会儿我想弹一点儿什么。

索尼娅 弹吧!(拥抱她)我睡不着……你弹吧!

叶琳娜 等等。你父亲还没有睡着。他一生病,连音乐也讨厌的。先去问问他。他要不反对,我一定弹。去!

索尼娅 这就去。(下)

叶琳娜 许久许久我都没有弹过啦。我要一面弹,一面哭,像傻子一样哭。外面有人敲更,可别把老爷吵醒了。


               第三幕

一天中午,在雅可夫家的客厅,万尼亚,索尼娅坐着,叶琳娜来回踱步,若有所思。

万尼亚 教授大人传下了旨意,要咱们大家午后一点钟在客厅聚齐。(看表)还差一刻钟。教授要向全世界发表谈话呢。

叶琳娜 也许有什么事情吧。

万尼亚 他就没有正经事。他就只会胡抄乱写,发牢骚,吃醋,再也没有别的。

索尼娅 (谴责地)舅舅!

万尼亚 得,得,对不起。(指指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就瞧瞧她吧!多么娇,多么懒,不像在走,倒像在扭着呢。迷人!真迷人!,

叶琳娜 您整天嗡嗡嗡,时时刻刻嗡嗡嗡——连自己都不觉得厌烦吗!(苦恼地)我无聊死啦,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好。

索尼娅 (耸肩)只要你愿意,可办的事还少吗?

叶琳娜 比方说?

索尼娅 比方说,你可以管一管田庄,教认识字,照顾照顾病人。事情多着哪。爸爸跟你不在这儿的时候,万尼亚舅舅跟我就常常亲自到市上去,卖面粉去。

叶琳娜 我不会。也毫不感兴趣。只有在那些宣传小说里才有人去教农民,去看护农民。怎么能叫我忽然一下子,平白无故地跑去教他们,看护他们呢?

索尼娅 我就不懂,你为什么就能够不去教他们。等一等你也会习惯的。(拥抱她)亲爱的,别那么心烦吧。(笑)你心烦,不知道把自己怎么办,可你知道,烦恼和疏懒是会传染的。你瞧:万尼亚舅舅什么也不干,只是影子似的追着您,我也放下了我的事情,跑来跟您谈心。我已经变懒了,我没法控制我自己!我们那位大夫,米海尔·李渥维奇,从前是很少来看我们的,每月至多一次,请他过来也不大容易,可是现在,每天他都要来。他不顾他的森林,也不管他的病人啦。你可真是个妖精呢!

万尼亚 干吗要那么自寻苦恼呢?(热情地)来吧,我亲爱的,我的好人,放懂事些!在您的血管里流着美人鱼的血液,那么,就做一个美人鱼吧!哪怕一辈子只这一次,您就热辣辣一下子吧!快快连头带脚钻进深深的爱情的深渊里去,和什么海里的精灵拼命地爱一场吧,让教授先生和我们大家只能扬起手来,大吃一惊吧!

叶琳娜 (含怒地)您让我安静地过一天吧!这是多么残酷呀!我要离开这儿。

万尼亚 (阻拦她)别,别,我最亲爱的。原谅我……我给您赔罪。(吻她的手)咱们再也别闹啦。

叶琳娜 您知道,就是善良的天使,也会给您逼得无法忍耐的。

万尼亚 作为我们和平亲睦的表记,我马上给您去取一束玫瑰来;还在早晨我就为您准备好了……秋天的玫瑰——美丽的、悲哀的玫瑰…

索尼娅 秋天的玫瑰—关丽的、悲哀的玫瑰……

叶琳娜 已经是九月啦。难道我们竟会在这儿过冬!

叶琳娜 大夫在哪儿?

索尼娅 在万尼亚舅舅房里。他正在写什么。我真高兴万尼亚舅舅走啦。我要跟你谈谈。

叶琳娜 谈什么?

索尼娅 谈什么?(将头藏到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的怀里)

叶琳娜 你瞧你,得啦,得啦……(抚着她的头发)得啦。

索尼娅 我不漂亮。

叶琳娜 你的头发很美。

索尼娅 不!(回过头来,好从镜子里看着自己)不!一个女人要是不美的话,别人就总是告诉她:“您的眼睛美,您的头发美。”……我爱他,巳经六年啦。我爱他胜似爱我的母亲。我时时刻刻都仿佛听见他的声音,觉着他的手在握着我的手;我望着门,等着,期待着他随时会走了进来。你瞧,我时常来找你,就为了谈谈他。这些时,他每天都到这儿来。可是,他望也不望我,眼睛里就看不见我……我该多么苦恼啊!我是没有任何希望啦——没有,绝对没有!(绝望地)啊,我的上帝,给我力量呀……我整晚都在祈祷……我时常上他那儿去,找着他谈,眼睛盯着他看……我已经没有自尊心,没有力量来控制我自己……我忍不住,昨儿已经告诉了万尼亚舅舅,说我爱他……仆人们都知道我爱他。谁都知道。

叶琳娜 他呢?

索尼娅 他简直就没有注意到我。

叶琳娜 (沉吟)他真是个怪人……你看怎么样?让我来跟他谈谈……我很会谨慎地,暗示他……真的,这么不明不白的,到底要到几时呢……让我去!索尼娅你也同意对吗。爱或者不爱—那是不难看出来的。你别害羞,亲爱的,别不自在,我会很谨慎地探问他,让他不会注意。咱们要探听的只是爱,或者不爱?

叶琳娜 如果不爱,那他以后最好别上这儿来啦。对吗?不看见,那反而好受一些。咱们别再拖延,我这就问他。他说过要给我几张图画看的……去告诉他,说我要见他。

索尼娅 (剧烈的激动)你说的我都同意,你会把整个实情都告诉我吗?

叶琳娜 当然。我以为,实情无论怎么可怕,总比不明不白要好得多。你靠定了我吧,亲爱的。

索尼娅 是的……是的……我就告诉他说,你要着他的图画……(将行,在门口又停止)不,不明不白到底好些——到底还可以抱一线希望……

叶琳娜 你说什么?

索尼娅 没什么。

叶琳娜 (独自)知道了别人的秘密,可又无能为力,没有比这更糟的啦。(沉吟)他并不爱她——那是明摆着的;可是,他为什么不该和她结婚呢?她的确不够漂亮,可是作一个像他那么大年纪的乡村医生的太太,那可一点儿也不委屈他呀。她又能干,又是那么善良、纯洁……不,问题不在这里,不在这里……

叶琳娜 我明白这可怜的孩子。在这种绝望的苦闷里,没有个人样的人,只有些灰色的黑点晃来晃去,听见的,全是些庸俗的言谈,周围的人,全都什么也不做,就会吃、喝、睡——只有他,不时出现在这种场合里来,跟别的人全不一样,美、有趣、有吸引力,像在黑暗里升起来一轮明月……拜倒在这样一个有魅力的人面前,忘掉自己……说不定我自己也有点给他迷住啦。是的,他一不来,我就觉着无聊;就是现在,一想到他,我的脸上也禁不住露出微笑来了。……万尼亚舅舅说,在我的血管里流着美人鱼的血液。“哪怕一辈子只这一次,您就热辣辣一下子吧!”……怎么样?也许,我正该这么做……如果我能像鸟般地自由,飞离了你们每一个—离开你们那些睡眼朦胧的脸面,离开你们那些空空洞洞的言谈,忘记你们大家生存在这世界上……可是,我是太胆小、太羞怯啦……我的良心在折磨着我……他每天到这儿来,我猜得到他是为什么来的,我已经有一种亏心的感觉,我真想跪在索尼娅面前,求她饶怒,放声大哭……

阿斯特罗夫 (拿着地图走进来)您好!(握手)您想看我的图画吗?

叶琳娜 您昨儿答应了把您的作品给我看的……有空吗?

阿斯特罗夫 啊,当然。(在一张牌桌上摊开地图,用图钉钉牢)您在哪儿出生的?

叶琳娜 (一面帮着他钉)在彼得堡。

阿斯特罗夫 进的什么学校?

叶琳娜 音乐专科学校。

阿斯特罗夫 那么,我看您对这个不会感到兴趣。

叶琳娜 为什么不会呢?的确,我对乡下是不知道什么的,可是我从书本上也念过不少呢。

阿斯特罗夫 在这屋子里,在万尼亚的房间里,我有一张我自己专用的桌子……当我浑身疲乏,已经到了完全头昏脑胀的时候,我就丢下一切,逃到这儿来,乱涂这么一两点钟,也算是娱乐我自己……万尼亚和索尼娅敲着算盘,蟋娜唧唧地鸣叫,我也就在他们旁边,坐在我自己的桌上,这么乱涂几笔——这样,我就觉得怪温暖、怪安闲的。可是,这种享受,我也不能让自己常有——每月也就那么一次……(指地图)现在,您看这儿!这是咱们地区五十年前的情形。深绿和浅绿都代表树林;整个地区有一半是密布着森林的。绿色上面有红网纹的地方,有成群的野鹿和野羊……植物界和动物界,我全画上的。这湖上,有着天鹅、鲜鸭、鹅;据老年人说,这一带有过“成堆“的各种各色的飞鸟,数也数不清;一飞起来,简直会遮天蔽日。在这些大村小落附近,点点星星的,您可以看见各种各色的居民点—小的农庄、分离派教徒的寺院和水磨坊……牛和马不知多少。这些,全用蓝色表示。比方说,这一带,蓝色就很浓。从前,这一带总是牛马成群,每一家,平均至少有三匹马。

阿斯特罗夫 现在,咱们看下面。这是二十五年以前的景况啦。您看森林已经只占全区的三分之一。野鹿虽然还有,野羊却没啦。绿色和蓝色。全都淡多啦。愈来愈淡,愈来愈淡。咱们再看第三部分——这就是本区现在的情形。绿色还有一些,不过不成片,只是零零落落的罢了;野鹿全绝迹啦;天鹅、雷鸡什么的,也全完啦……从前的居民点、小农庄、寺院、水磨什么的,连影子都没有看见啦。总而言之,这简直就是一幅不折不扣的逐渐退化的图画;这种退化。很明自,再过十年或十五年,就会大告成功的。您也可以说,这正是现代文明的影响——旧的生活自然应该让位给新的。不错,这个我懂的,如果在这些毁了的森林的遗迹上,是修了公路、铁道,如果真有工厂、厂房、学校——那么,人民也许可以健康、富裕、聪明起来;可是,您看,这一类的事情,却是什么也还没有!在这全区,照旧,有的只是泥沼和蚊虫,照旧是道路不修,照旧是贫困,照旧是伤寒、白喉、火灾……像这么一种退化。就是一种无法支持的生存斗争的结果;这种退化就是由于停滞、无知、整个的缺乏自觉。当一个人寒冷、饥饿、害病的时候,只是为了苟延自己的残喘,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妻儿,他就本能地、不自觉地抓住眼前一切可以疗饥保暖的东西,把什么都先来破坏,也顾不到明天啦……几乎所有的一切已经全给破坏啦;可是直到此刻还没有看见创造了什么,来代替已经破坏了的陈迹。(冷冷地)我从您的脸上可以看出来,您对这个不感兴趣。

叶琳娜 可是对于这些个事倩,我懂得实在太少……

阿斯特罗夫 问题不在乎懂不懂;您就是不感兴趣。

叶琳娜 老实说,我正想着别的事情。原谅我吧。我要给您来一次小小的盘问,我心里正乱着,不晓得怎么着手呢。

阿斯特罗夫 盘问?

叶琳娜 是的,盘问,可是……是一种毫无恶意的盘问。咱们先坐下吧。

叶琳娜 事情是关于一位年青的小姐的。咱们要像诚实的人,像朋友似的谈谈,别尽着绕弯子。咱们谈过以后,就把它摔到脑后,忘记它。好吗?

阿斯特罗夫 好的。

叶琳娜 这是关于我的继女索尼娅的。您喜欢她吗?

阿斯特罗夫 是的,我尊重她。

叶琳娜 我是说,作为一个女性,她叫您喜欢吗?

阿斯特罗夫 (稍停后)不。

叶琳娜 再一两句,我就完啦。您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吗?

阿斯特罗夫 没有。

叶琳娜 (握住池的手)您不爱她,我从您的眼睛就看得出来……她很痛苦……明白这一点,并且……别再上这儿来。

阿斯特罗夫 (起立)我的年头儿已经过去啦……况且,我也没有功夫……(耸肩)我哪有时间呢?(迷乱起来了)

叶琳娜 哎!多么不愉快的谈话呀!我浑身发抖,像有千斤重量压着我似的。好,感谢土帝,总算完结啦。咱们忘掉吧,只当咱们根本没有谈起过,那么……那您就请吧。您是个聪明人,您会明白的……我全身都发热啦。

阿斯特罗夫 如果您一月或者两月以前来对我说,也许,我会考虑考虑,可是,现在……(耸肩)如果说索尼娅痛苦,那当然……可是就有一点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来这么一次盘问!(注视着她的眼睛,指着她)您呀,真狡猾!

叶琳娜 您这是什么意思?

阿斯特罗夫 (笑)狡猾!就算索尼娅很痛苦——那我大可以承认——可是,干吗要您来这么一次盘间呢?(阻止她说话,急切地)别,您别装出那种大惊小怪的样子。您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为什么每天都到这儿来……我为什么、为着谁才到这儿来,您心里是明明白白的。迷人的、食肉的猛禽,别那么望着我,我已经是一只衰老的麻雀……

叶琳娜 (迷乱)食肉的猛禽?我一点也不明白。

阿斯特罗夫 美丽的、毛茸茸的黄鼠狼……您是存心在找寻您的猎物!我已经整整一个月什么也没有做,什么都丢下了,只是贪婪地追求着您——您自己也怪高兴我来追求您的,怪高兴的——:说吧,怎么办?我已经被征服啦。这一点您不必盘问,心里也早就明白的。(交叉着手,低着头)我屈服啦。来吧,吞了我吧!

叶琳娜 您疯啦!

阿斯特罗夫 (从齿缝里笑出来)您还害的什么臊……

叶琳娜 啊,我并不像您所想的那么坏,那么卑怯!我给您发誓!(想走开)

阿斯特罗夫 (拦住她的去路)我今天就要走,不会再上这儿来,可是……(拿起她的手,四周看着)咱们在哪儿相会?快告诉我:在哪儿?也许会有人来的,告诉我,快!(热情地)您是多么迷人,那么华贵……让我吻一吻您……啊,哪怕只是亲一亲您的芳香的头发啊……

叶琳娜 我给您发誓……

阿斯特罗夫 (阻止她说话)还发的什么誓?不需要发誓。用不着多余的言语……啊,您是多么美丽呀!多么漂亮的手呀!(吻她的手)

叶琳娜 好,这就够啦——去吧……(缩回她的手来)您是忘形了。

阿斯特罗夫 说吧,说!咱们明天在哪儿相会?(搂着她的腰)你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咱们非相会不可。(吻她。)

[正在此时,万尼亚手持一来玫瑰花走了进来,在门口就不由得呆住了。

叶琳娜 (未见万尼亚)您饶了我吧……让我走……(将头偎在阿斯特罗夫的胸前)不!(想走开)

阿斯特罗夫 (抱住她的腰)明天到植物园来……两点钟……好吗?好吗?你来吗?

叶琳娜 (看见万尼亚)放开我!(极度慌乱地走向窗前)这真可怕!

万尼亚 (将玫瑰花来搁在椅上。激动地拿起手巾来揩揩脸和脖子)没有关系……是啊……没有关系……

阿斯特罗夫 (悻悻然)可尊敬的万尼亚,今儿个天气倒真不算坏。早起阴云霾霾,像要下雨似的,这会儿,可出太阳啦。老实说,秋天倒是出落得可爱极啦……秋收大有希望。(卷起图画)可惜的是,良辰苦短,日子不长啊……(下)

叶琳娜 (急急走向伏依尼茨墓基)您得给我想想办法——尽量设法,让我丈夫和我在今天就离开这儿!您听见吗?就在今天!

万尼亚 (揩着自己的脸)什么?啊,是的……好的……我全看见啦,叶琳娜,全看见啦……

叶琳娜 (神经质地)听见吗?我今天就得离开这儿!

铁里金 我自己,大人,这两天也不怎么舒泰。最近两天来,我也怪不得劲儿的。我的头有点儿怪什么的……

雅可夫 还有别的人呢?我真不爱这屋子。简直像一座迷宫。二十六间大房间,人们四方八面地游荡。想找谁都找不到。(按铃)请玛丽亚·瓦西里叶夫娜和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到这儿来!

叶琳娜 我在这儿。

雅可夫 朋友们,我请你们坐下。

索尼娅 (走向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忍不住地)他说什么?

叶琳娜 等等。

索尼娅 你发抖啦!你激动得很呢!(搜索地审视着她的脸)我明白了……他说他不再上这儿来……是吗?

叶琳娜 是的。

阿斯特罗夫 (对铁里金)疾病,不管怎样,倒还可忍;最令我难熬的。就是这种乡下的生活习惯。我感觉着好像我已经从地球上被扔到另外一个星球上去了。坐下吧,朋友们,我请你们坐下!索尼娅!

雅可夫 索尼娅!她没有听见。(对莉娜)你也坐下,奶妈。可是索尼娅仿佛并没有听见医生的话。她只是悲哀地低垂着头,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奶妈坐下,织着袜子。

雅可夫 我请你们,我的朋友们,正像老话里所说的,洗耳恭听!(笑)

万尼亚 (激动)也许我是用不着的?我可以走吗?

雅可夫 不,你才是我们最需要的。

万尼亚 您要我怎么样?

雅可夫 怎么“您”啦……你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呢?如果我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通通请你原谅。

万尼亚 别来这一套吧。咱们干脆点儿……你要什么?

雅可夫 好,朋友们,我这就开始啦。诸位,我请你们各位来,就是要向你们宣布:钦差大臣就要到咱们这儿来啦!可是,还是别开玩笑吧。我要谈的是正经事。朋友们,我召集你们各位,是想来请求各位的帮助,听取各位的忠告,并且,知道各位对于我从来就是多么关切爱护,所以,我相信各位对于这种忠告和帮助,也绝时不会吝惜。我自己,一向就是个读书人,非常迂阔,所有这些个世界,从来就跟我无缘。所以我是少不了你们见多识广的各位来给我帮忙的;我请求你,万尼亚,和您,伊里亚·伊里奇,和您,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近来,我是老病交侵,所以我想,来整顿一下有关的、关系到我的家庭的一些财产关系,也就正是时候了。我的一生是快完结啦,我这当然并不是为我自己着想,可是我还有一个:年青的妻子和一个未嫁的女儿。
我是绝对不能继续在乡间住下去的。我们生来就不适合乡间生活。但是,要靠这点产业的进项来维持我们在都市里的生活,也绝不可能。比方说,我们把森林卖掉吧,那也只是一种非常的办法,并不是年年都有得卖的。我们得想想办法,来保证我们有一笔经常的、多少可以固定下来的进款。我倒已经想好了这么个办法,所以不揣冒昧,拿出来向你们各位请教请教。细节且不谈,我只把大略给各位陈说陈说。我们这份产业的出息,平均不过是年利二厘。我提议卖掉它。实来的钱我们可以投资到什么合适的有价证券里,那么,至少也可以得到四、五厘的利息,并且,我想,这样一来,甚至还可以富余几千卢布下来,在芬兰买它一所小小的别墅。万尼亚等等……说不定是我的耳朵有毛病!请你把刚才说的再说一遇。雅可夫我说,把钱拿来投资什么合适的有价证券,剩下的就在芬兰买所别墅。

万尼亚 不是什么芬兰……你还说过别的。

雅可夫 我提议把这份产业卖掉。

万尼亚 这就对啦。你要卖产业啦,这真是了不起的高见……请问你把我,把我的老母亲和索尼娅我们这一窠子怎么办呢?

雅可夫 到时候咱们都会讨论的。总不能一把抓啊。

万尼亚 你等等。很显然,直到此刻我从来还没有过一点一滴的常一识。直到此刻我还胡里胡涂地以为这份产业是属于索尼娅的。我去世的父亲把这份产业买了下来,作为我姐姐的陪嫁。直到现在为止,我还老是很天真,并没有像土耳其人似的解释法律,我还一直以为我姐姐的产业当然是该索尼娅继承的。

雅可夫 是的,产业是属于索尼娅的。谁争论这个?不得到索尼娅的同意,我当然也不能就决定卖掉它。况且,我这么提议,也不过是为了索尼娅的利益。

万尼亚 这真不可思议,这真不可思议!难道是我疯啦,要么就是,要么就是

玛丽亚 相信我,什么好,什么不好,雅可夫一定比你我知道得清楚。

万尼亚 不成!给我杯水。(饮水)随你们说什么——随你们说吧!

雅可夫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激动。我也并没有说我的计划就是理想的。如果谁都觉着不合适,我也决不坚持。

铁里金 (慌乱地)我呀,大人,我素来就尊崇学术,这不只是——种祟敬,而且也是一种家族的感情。家兄格里哥里·伊里奇的舅兄——也许您知道他的吧?——叫作康斯坦丁·特罗费莫奇·拉克杰莫诺夫的,就是个硕士……

万尼亚 别噜嗦,麻大姐,我们在说正经话呢……等等,往后多的是时间……(对雅可夫〕不信,你就问他。这产业就是从他叔父手里买过来的。

雅可夫 哎,我干吗要问他呢?这又何苦啊?

万尼亚 整个田庄,当时是九万五千卢布买来的。我父亲现付了七万,其余的二万五千是赊欠。现在,你们听着……要不是我放弃了我自己应该继承的一份产业,情愿让给我的亲爱的姐姐,那么,这份产业是绝对也买不成的。再说,我像牛马一般整整做了十年苦工,才把所有的赊欠全都还清……

雅可夫 我真后悔我不该提出这个问题来。

万尼亚 这份产业之所以能还清欠负,所以能好好保存下来,只是靠了我个人的努力。可现在我老啦,人家就要把我一脚踢出去啦!

雅可夫 我真不明白,你这不是无的放矢吗?

万尼亚 二十五年以来我一直经营着这份产业一直给你卖命,像一个最凭天良的管家给你送钱去,可是这么许多年,你就连个“谢”字也没有给我说过。这么许多年,从我年青的时候起直到现在,你一直就是每年给我五百个卢布的酬劳——打发叫化子似的!你从来连想也没有想到加给我一文半文的。

雅可夫 万尼亚,这我怎么会晓得呢?我原是个不太知道世务的人,这些事我本来就不懂。你爱加多少你尽可以自己加呀。

万尼亚 我干吗不偷?我不偷,你们干吗不都来鄙视我?偷了反而对啦,那我现在也不会是个穷光蛋!

铁里金 (激动地)万尼亚,我亲爱的,别,别这么的……我浑身都哆嗦啦……为什么要破坏咱们良好的关系呢?(吻他)别这么的。

万尼亚 二十五年,我和母亲埋葬在这四堵墙里,像鼹鼠似的……我们所有的思想和感情都属于你一个人。白天,我们谈着你和你的著作,引你为无上的光荣,说出你的名字都抱着无限的敬意;夜晚,我们白费灯油阅读你的那些杂志文章和书本,可是所有这些东西,今天真叫我深深作呕啦!

铁里金 别,万尼亚,别这么的……我受不了……

雅可夫 (愤恚地)我就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

万尼亚 在我心里,你是个高人一等的人物。你的文章我们都读得烂熟……可是现在,我的眼睛睁开啦!我什么都看得雪亮!你高谈艺术,可是你根本就不懂艺术是什么!我从前爱好的你的那些著作,全都半个铜钱也不值!你骗了我们啦!

雅可夫 你们看哪!制止他!我走啦!

叶琳娜 伊万·彼得洛维奇,我要求您别再讲了!听见吗?

万尼亚 我偏要讲!(拦住雅可夫)站住!我还没有完呢!你毁掉了我的一生!我没有生活过!没有生活过呀!蒙你的恩典,我把我一生最好的年头全都浪费,全都毁掉啦!你就是我的死敌!

铁里金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得走啦……(在强烈的激动中,下。)

雅可夫 你要我怎么样?你有什么权利对我这么嚷?莫名其妙的东西!如果产业是你的,你就拿去。我并不希罕!

叶琳娜 我马上得脱离这种地狱!(绝(?不知道什么意思)叫)我再一分钟也受不下去啦!

万尼亚 我的一生给毁啦。我有才能,有智慧,有勇气……如果我有正常的生活,我何尝不能做个叔本华,做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啊,我简直在胡说白道!我快发狂啦……妈,我没有任何希望!妈呀!

玛丽稚 (严厉地)雅可夫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索尼娅 (跪在奶妈膝前,偎着她)奶妈,亲爱的!奶妈,亲爱的!

万尼亚 妈!我该怎么办?别说啦,不用您说!我自己知道我该怎么办!(对雅可夫)我要教你一辈子记住我!(从中门下)

[玛丽亚·瓦西里叶夫娜跟下。

雅可夫 你们说,这成什么体统!把那疯子给我带走!我不能跟他住在一个屋子里!他就住在那儿(指中门)——差不多就在我的隔壁。……把他送到村子里去,或者送到侧屋里去,要不,我搬走。跟他再住在一个屋子里,我是绝对不成的……

叶琳娜 (对她的丈夫)咱们今天就离开这儿!一定得马上收拾起来!

雅可夫 莫名其妙的东西!

索尼娅 (跪着,将头转,向父亲,含泪,激动地)你得仁慈些,爸爸!我和万尼亚舅舅是多么不幸!(控制着自己的绝望)你得仁慈些!你要记得,在你年青的时候,万尼亚舅舅跟姥姥总是整夜不睡,替你译书,抄你的原稿……整晚,整晚的!我和万尼亚舅舅不休息地工作着,深怕自己花了一文半文,把所有的钱都给你送去……我们也并没有吃闲饭!不,我这全说得不对——说得全不对;可是你得了解我们,爸爸。你得仁慈些!

叶琳娜 (激动地,对她的丈夫)雅可夫,看在上帝的份上,去找他解释一下……我求你!

雅可夫 好,我就去找他解释……其实,我一点也不责怪他,也没有生他的气,可是,你们总得承认,至少,他的这种行为也太莫名其妙了。好的,我这就去找他。(由中门下)

叶琳娜 对他和蔼一些,安慰他……(随看丈夫下)

索尼娅  (偎着奶妈)扔妈,亲爱的!奶妈,亲爱的!

莉娜 不要紧的,孩子。公鸡们斗斗眼,马上就会分开的——斗斗眼,马上就会分开的……

索尼娅 奶妈,亲爱的!

莉娜 〔抚着她的头)你全身抖着,好像打寒战呢!啊,啊,可怜的孤儿,上帝是仁慈的!一杯菩提花茶或者一杯果子露,马上就会好的。……别伤心,我的小孤儿……(含怒向中门望去)这般公鸡们,闹的什么玩艺!该死的!

[落后枪声一响;听见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一声锐叫;索尼娅战栗。

莉娜 咳!这些该死的!

雅可夫 (蹒跚跑上,满面恐怖)抓住他!抓住他!他发狂啦!

[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和万尼亚在门口相互扭着。

叶琳娜 (想把他的手枪夺过来)放手!放手!我告诉您!

万尼亚 别管我,叶琳娜!让我过去!(挣脱她,跑进来,眼晴搜寻着雅可夫)他在哪儿?啊,他在这儿!(向他射击)砰!没有中?又没有中?!(愤怒欲狂) 唉,见鬼,见鬼……见他的鬼……

他把手枪扔在地上,沉坐到椅子里,精疲力尽了。雅可夫惊呆了;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依着墙壁,几乎晕倒。

叶琳娜 把我送走!把我送走,杀死我,可是……我不能留在这儿,我不能!

万尼亚 (绝望地)啊!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啊!

索尼娅 (轻声)奶妈,亲爱的!奶妈,亲爱的!


第四幕

万尼亚的房间;这是他的寝室,也是他的办公室。靠窗有大桌,堆满帐薄和各种文件。斜面写字台、书橱和天平。另一小桌,系为阿斯特罗夫而设,上面有颜色和绘画用具。还有卷夹。笼里关着一只画眉。墙上挂有非洲地图,显然对谁都没有什么用处。大的皮沙友。靠左有门通他室;右方有门通大厅;右门口置有门垫,以便农民们在入室前先擦净脚上的污泥。秋天的黄昏。静寂,铁里金和莉娜相对坐着,挽着毛线。

铁里金 您得快点儿挽,莉娜·季摩费叶夫娜,他们马上就要告辞来啦。他们已经叫备马了呢。

莉娜 (赶紧挽着)剩下不多少啦。

铁里金 他们耍上哈尔可夫去。要到那儿去住呢。

莉娜 那再好也没有啦。

铁里金 他们可真受惊不小……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只是说着:“我不能在这儿再呆一小时啦……让我们走,让我们走啊……我们到哈尔可夫去,她说,“我们先去看看,以后再把东西搬去……”带走的东西不多。看起来,莉娜·季摩费叶夫娜,他们是注定了不能住在这儿的。注定了的……那都是上帝的旨意。

莉娜 再好也没有了。看看刚才那种吵劲,还动家伙呢——真是丢尽了脸!

铁里金 真的,简直可以给艾瓦佐夫斯基画进他的图画里去啦。

莉娜 瞧着都怕人!他们一走,咱们又可以像往常,像过去那么来过生活啦。咱们可以照旧七点多钟用早茶,十二点多钟用午餐,到晚间就坐下来吃晚饭;任什么事情,都可以规规矩矩,跟别人家一样……像个基督徒似的。(叹息)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尝过面条啦,真罪过。

铁里金 真的,很久他们都没有给咱们弄面条吃啦。不少时候啦……今儿早起,莉娜·季摩费叶夫娜,我从村里走过的时候,那店里的家伙就在我背后喊:“喂,你呀,靠人家吃饭的!”真叫我伤心哪!

莉娜 你干吗理会那个呢,我的老爷子!咱们全是靠上帝吃饭。无论是你,是索尼娅,或是万尼亚,谁也没有坐着吃闲饭,咱们谁都拼命于活的!都干了活的……索尼娅在哪儿?

铁里金 在花园里。她还在跟大夫一起,到处找万尼亚呢。他们怕他会下自己的手。

莉娜 他的手枪在哪儿?

铁里金 (小声)我藏到地窖里去啦。

莉娜 (冷笑)真作孽!

万尼亚 别管我。(对莉娜和铁里金)出去,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哪怕一点钟也好!这种监视我可受不了。

铁里金 我这就走,万尼亚。(踮着脚下)

莉娜 公鸭子:嘎嘎嘎!(拾起毛线来,下)

万尼亚 你别管我!

阿斯特罗夫 欢迎之至!我早就该动身啦,可是,我再一次告诉你,你不把你从我这儿拿走的东西还我,我是怎么也不走的。

万尼亚 我没有拿你的什么东西。

阿斯特罗夫 说正经的,别耽搁我的事情。我早就该走的。

万尼亚 我没有拿你的什么。

阿斯特罗夫 是吗?好吧,那我再等等。你要是再不给我,那么,对不起,我就得武力从事啦。我们就得把你的手捆起来,搜。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万尼亚 你的便吧。怎么把自己扮成了这么个傻瓜;放了两枪,两枪都不中!我一辈子也不能宽恕我自己的。

阿斯特罗夫 你要是爱耍耍火舞的话,喏,你倒不如照准你自己砰它一下子的好。

万尼亚 (耸肩)也真怪。我明明是犯了杀人罪,可是准也不来抓我,谁也不把我交给法院。那么,就是把我当作个疯子啦。(苦笑)我是疯子,可是那些戴着教授和学者的面具,挂着羊头来遮掩自己的一窍不通、面目可僧和穷凶极恶的人们,倒不是疯子。那些既已嫁给了老头子,又当着众人的面欺骗老头子的女人,也不是疯子。我看见你抱她的!我看见的!

阿斯特罗夫 对啦,是抱过的,可你就办不到。(嗤之以鼻)

万尼亚 (向门望去)让你们这般人还活在世上,这世界也就该整个疯狂啦!

阿斯特罗夫 得啦,就说那些傻话吧。

万尼亚 哼,我既然是个疯子,我就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就有权利说傻话。

阿斯特罗夫 这已经不是什么新花样啦。你并不是个疯子,不过是个怪物!滑稽小丑!从前,我总把那些怪人当作病人、变态;可是现在,我才相信,怪癖才正是一个人的常态。那么,你也就正是十分常态的罗。

万尼亚 (以手掩面)我真惭愧啊!你真想不到我是多么惭愧!没有任何苦痛可以比得上这种摧心的惭愧的感觉!(苦恼的)真难受!(扶着桌子)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哪?

阿斯特罗夫 不怎么办。

万尼亚 给我点儿什么!啊,我的上帝呀……我今年四十七岁,如果我能活到六十岁,那我还要活上十三年。多么长久呀!这是三个悠长的年头,叫我怎么过呀?我怎么办?叫我拿什么来把这十三个年头填满啊?啊,你会懂得……(痉挛地紧握着阿斯特罗夫的手)你会懂得,虽然是生命的残余,可是,只要能用一种新方式过过去,也就好啦。在一个清明的、静静的早晨醒过来,感觉到一种新的生活已经重新开始,所有过去的一切全都忘啦,全都如梦如烟,烟消,梦醒。(哭)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告诉我,该怎么来开始……拿什么来开始呀……

阿斯特罗夫 (不耐)哎,你得了吧!还有什么新生活呦!咱们的处境——你的和我的——是没有希望的。

万尼亚 真的吗?

阿斯特罗夫 我确信是这样的。

万尼亚 给我点儿什么……(指着自己的心)我这儿像绞着一般的痛。

阿斯特罗夫 (含怒高叫)你算了吧!(渐趋温和)那些在我们一百、二百年以后生活的人,那些因为我们这么愚蠢地、无味地过了我们的一生而藐视我们的人——那些人也许可以像得出幸福的办法来;可是咱们……我和你,只有一个唯一的希望:当我们熟睡在我们的坟墓里的时候,那时,我们会做出也许很美满的梦来吧。(长叹)是的,老大哥,在这全区里透,只有两个还不算坏的、受过优良教育的人:那就是你和我。可是这十多年来庸俗的、可鄙的生活已经把咱们湮没啦,他的毒素已经把咱们的血液毒化啦。(急切地)可是你别跟我先扯淡。把你从我这里拿去的东西给我。

万尼亚 我没有拿你什么。

阿斯特罗夫 你从我的旅行药箱里拿走了一瓶吗啡。

万尼亚 喂,要是你真想结果你自己,你最好到树林里去吧自己一枪崩掉吧。可是,吗啡你得还给我,要不,别人会有种种闲言碎语,人家还以为是我给你的呢……要我来给你验尸,已经就够我受的啦……你以为我对那种事情真有兴趣吗?

阿斯特罗夫 你别管我!

万尼亚 索尼娅,您舅舅从我的药箱里偷走了一瓶吗啡,硬不给还我。请您告诉他这真是……真是太不聪明啦。况且,我也没有时间耽搁。我该走啦。

索尼娅 万尼亚舅舅,你真拿了他的吗啡?

阿斯特罗夫 是他拿的。我看准了的。

索尼娅 给还他吧。你为什么要吓唬我们呢?(温柔地)给还他吧,万尼亚舅舅!我,也许,跟您一样不幸;可是我并没有绝望。我忍受着,我要一直忍受着,直到我的生命自己完结的一天——你也忍耐些吧。

索尼娅 给还他!(吻他的手)亲爱的好舅舅,亲爱的!给还他!(哭)你是善良的,你可怜我们,给还他。忍耐些吧,舅舅!忍耐些!

万尼亚 (从抽屉里拿出药瓶来,给还阿斯特罗夫)哪,拿去!(对索尼娅)可是咱们得赶紧工作,赶紧做点什么,要不,我就不能……不能……

索尼娅 是的,是的,工作。把咱们的人送走了以后,咱们马上就坐下来工作……(神经质地翻着桌上的文件)咱们把什么事都荒废啦。,

阿斯特罗夫 (将药瓶放入药箱,锁好)现在,我可以走啦。

[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上。

叶琳娜 万尼亚。您在这儿?我们就动身啦……请您到雅可夫那边去去,他要跟您说什么。

索尼娅 去吧,万尼亚舅舅。(挽住万尼亚的手)咱们一块儿去。您和父亲一定得和解。一定的。

叶琳娜 我这就走啦。(伸手向阿斯特罗夫)再见了。

阿斯特罗夫 就走?

叶琳娜 马车在等着。

阿斯特罗夫 再见了。

叶琳娜 您今儿答应过我,您也走的。

阿斯特罗夫 我记得。我这就走啦。受惊了吧?(拿起她的手来)真的那么怕吗?

叶琳娜 是的。

阿斯特罗夫 您还是留下吧!怎么样?明天,在植物园……

叶琳娜 不……已经决定啦……我能这么大胆地望着您,就是因为已经决定要走啦……我只求您一件事:把我想得好一些。我希望您心里会尊重我。

阿斯特罗夫 哎!(作出一种不耐的姿势)我求您,留下来!您得明白,您在世界上没有任何可做的事,您的生活没有任何目的,您没有任何事情让您用心,迟早您终会战胜不了您的情感——这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与其在哈尔可夫,或者在库尔斯克的什么地方,倒不如在这儿,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至少,这儿有的是诗意,连秋天也是美丽的……这儿有植物园,有半毁的庄园,屠格涅夫风味的……

叶琳娜 您多么荒谬啊……我真有点生您的气呢,可是终归……我会愉快地想着您的。您是个有趣的、别致的人。咱们再也不会见面啦,那么——为什么还瞒着呢?我真有那么一点儿迷上您啦。来吧,咱们握个手,像好朋友一样地分别吧。记着我,别想着我是个坏人。

阿斯特罗夫 (紧握着她的手)对的,您还是走的好……(沉吟)看起来,您确实是好人,热心肠的人,可是,在您整个人里,却好像总有点儿奇怪的什么。您和您丈夫一到我们这儿来,我们这些原来工作着、奔忙着、创造着的人,就全都不由得把自己的工作扔到一边,除了您丈夫的风痛和您以外,整个夏天,就什么也不管啦。你们两个——您跟他——把你们的游手好闲像传染病一般传给了我们。我迷着您,整整一个月什么也没有作,尽管人们在病着。尽管农民们把他们的牲口放到了我的树林里来,把那些年幼的小树也毁掉了……您瞧,无论您和您丈夫走到哪里,你们也就把毁灭带到了哪里……当然,我这只是说着玩儿的,可是……也真奇怪,我相信,如果你们还要在这儿待下去,那么,毁灭也就一定会没有止境。我一定会给毁掉。而您……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的。好的,去吧。Finitala commedia(意大利语:喜剧完结啦)!

叶琳娜 (从他的桌上拿起一支铅笔来,急忙放进自己的衣袋)我就拿这支铅笔作个纪念吧。

阿斯特罗夫 这真有点儿奇怪……咱们已经成了朋友,而忽然,为了某种缘故……咱们就不会再相见啦。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如此……趁着现在这儿没有人,趁着万尼亚舅舅还没有拿着鲜花进来,让我……吻吻您……跟您告别……答应吗?(吻她的颊)唔,好的……这才好。

叶琳娜 我祝您一切幸福。(环顾)不顾一切吧!一辈子哪怕只这一次!(冲动地佣抱他;两人同时地、迅速地又互相分开)我得走。

阿斯特罗夫 还是快走吧。马车既然在等着,您还是快动身的好。

叶琳娜 好像有人来拉。

雅可夫、万尼亚、玛丽亚·瓦西里叶夫娜手李着书、铁里金和索尼娅同上。

雅可夫 (对万尼亚)让过去的都成为过去吧。经过了这么一段事情之后,在这几个小时之间,我所体会的,我所经验的,是如此之多,我相信尽够我写出一整篇论文来论到生活的准则,拿来昭示咱们的后代了。让我欢欣地接受您的道歉,同时,我也请您原谅。再见!(他和万尼亚相互亲吻三次。)

万尼亚 你的用费当然还是给你按时照寄。一切照旧。

雅可夫  (吻玛丽亚·瓦西里叶夫娜的手)Mainan……

玛丽亚 (吻他)雅可夫,务必再照个像,给我寄来。您知道,您对于我是多么宝贵。

铁里金 祝您一路平安,大人!别忘了我们!

雅可夫 (吻他的女儿)再见……大家都再见!(和阿斯特罗夫握手)谢谢您的愉快的友情……我尊重你们各位的思想方式,你们各位的热情,各位的冲动,可是,容许一个老年人在他的临别赠言里再加上一点意见吧:你们,我的朋友们,你们必须做些事情!你们必须做些事情!(对大家——鞠躬)我敬祝各位百事如意!(下;玛丽亚·瓦西里叶夫娜和索尼娅跟下)

万尼亚 (热烈地吻着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的手)再见了……饶恕我……咱们不会再相见了。

叶琳娜 (感动)再见了,亲爱的。(吻他的头,下)

阿斯特罗夫 (对铁里金)麻大姐,顺便叫他们把我的马也放过来。

铁里金 知道了,我的朋友。(下)

铁里金离开了,只剩下阿斯特罗夫和万尼亚。

阿斯特罗夫 (清理着桌上的颜色,把它们放到皮箱里面)你为什么不去给他们送行?

万尼亚 让他们去吧,我……我不能。我的心多么沉重。我得赶紧找点儿什么事情干干……工作,工作(检点着案上的各种文件)

阿斯特罗夫 他们走了。教授当然是高兴的!现在,说什么他也不肯回来的啦。

莉娜 (上)他们走了。(坐在安乐椅上,织着袜子。)

索尼娅 (上)他们走了。(试泪)上帝祝福他们。(对舅舅)好吧,万尼亚舅舅,咱们开始工作吧。

万尼亚 工作,工作——

索尼娅 多久多久咱们已经没有一起坐在这张桌子旁边啦。(点起桌上的灯来)我看墨水也没有了吧……(拿起墨水瓶,走到橱旁,装进墨水)他们走了,我可真觉着难过。

莉娜 (徐徐上)他们走了!(坐下,一心读书)

索尼娅 (坐到桌旁,翻着账簿)首先,万尼亚舅舅,咱们把账做出来吧。咱们这些账简直乱得一场湖涂啦。今儿又有一人来要过他的那份帐的。做出来吧。你做一份,我也做一份。

莉娜 (呵欠)我也想告辞啦……

阿斯特罗夫 多么静!笔在纸上沙沙地响着,蟋蟀唧唧地叫着。温暖舒适……真不想离开这里。那是我的马来啦……我就,只有给你们,我的朋友们,告别——给我的画桌告别——告别之后就走路啦!(折好图画,放入纸夹)

莉娜 你干吗这么忙?你尽可以留下呀。

阿斯特罗夫 火不行。

万尼亚 (写着)“尚欠二卢布七十五戈比……”

工  人 米海尼·李渥维奇,马套好啦。

阿斯特罗夫 我早听见啦。(将药箱、皮箱、纸夹,交给工人)把这先拿上去吧。当心别把纸夹子弄坏了。

工  人 是。

阿斯特罗夫 那么,咱们……(预备告辞)

索尼娅 咱们什么时候再见?

阿斯特罗夫 大概,总要到明年夏天吧?今年冬天总不会……当然,有什么事,你们告诉我,我马上就来。(握手)谢谢你们的款待,你们的照顾……一切和一切。(走向奶妈,吻她的头)再见啦,老太太。

莉娜 你不喝点茶就走吗?

阿斯特罗夫 不用啦,奶妈。

莉娜 那就来点儿伏特加吧?

阿斯特罗夫 (不决地)也好……稍停后)我的那匹挽马有点儿跛啦。昨儿彼得鲁什卡牵它去喝水的时候我才注意到。

万尼亚 得给它换换掌子。

阿斯特罗夫 我只好到罗日杰斯特文诺叶去找铁匠啦。这有什么办法?(走到非洲地图前面,端详着)这会儿在非洲那种地方,一定还是热得怕人哪。

万尼亚 嗯,大概是吧。

莉娜 (端着托盘回来;盘里有一杯伏特加和一块面包)喝点儿吧。

[阿斯特罗夫喝下伏特加。

莉娜 祝你健康,亲爱的。(深深鞠躬)你还得吃点面包下酒呀。

阿斯特罗夫 不用,这就好……好啦,祝大家幸福。(对莉娜)别出来,奶妈,不用送啦。(阿斯特罗夫下;索尼娅端着蜡烛跟出,送他动身,莉娜坐回自己的安乐椅上。)

万尼亚 (写着)“二月二日,素油二十俄斤。二月十六日,素油又二十俄斤。荞麦。

莉娜 他走了。

索尼娅 (回来,把烛台放在桌上)他走了……

万尼亚 (一面打着算盘,一面写着)共计……十五……二十五……

莉娜 (呵欠)唉,上帝怜悯我们罪人……

索尼娅坐下来了,继续写着什么,[铁里金踮着脚尖上,坐在门内,轻轻调着吉他的弦。

万尼亚 (对索尼娅一面抚着她的头发)我的孩子,我的心多么沉重!啊,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有多么沉重啊!

索尼娅 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得活下去! 我们,万尼亚舅舅,要活下去。我们要活过无数无数悠长的白日和疲倦的夜晚;我们要耐心忍受命运所加给我们的考验;我们要替别人工作,无论现在或在我们的老年,都得不到一点儿休息。当我们的时刻到来,我们会没有一声怨言,辞别了这个世界;而在那边,在坟墓的那边,我们会说:我们受过苦,我们流过泪,生活对于我们是苦的——上帝会怜悯我们的,而你和我,舅舅,亲爱的舅舅,我们就会看见那光明的、美丽的、可爱的生活啦;我们会欢乐,我们会温柔地、以一抹微笑来回顾我们所忍受的种种苦恼——在那时候,我们就会有休息啦。我有信念,舅舅,我有着火热的、激情的信念……(屈下膝来,跪在他的膝前,把头偎依在他的手上;疲弱地)我们会有休息的!
我们会有休息的!我们会听见天使的歌唱;我们会看见繁个天空罩满了灿烂的光辉;我们会看见所有人世的罪恶、所有我们的苦难,全都湮没在广大的慈爱里啦;慈爱会充满整个世界,而我们的生活也就会变得和平、亲爱、甜美,有如一个温柔的爱抚。我有信念,我有信念……(用她的手巾揩掉他的眼泪)可怜的、可怜的万尼亚舅舅,你哭啦……(含泪地)你一生从来没有欢乐,可是,等着,万尼亚舅舅,等着……我们会有休息的……(拥抱着他)我们会有休息的!

巡夜人敲更。铁里金轻轻弹着,玛丽亚·瓦西里叶夫娜在她的小册子上作着批注。莉娜织着袜子。

索尼娅 我们会有休息!


——剧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