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落》
第五十七回
第五十七回 老夫得妻煙霞有癖 監守自盜雲水無蹤
本回人物:趙桂林10,娘姨外婆4,方蓬壺8,娘姨大姐1,李鶴汀22,老包4,楊媛媛6,請客1,朱藹人1,陶雲甫1,陳小雲1,湯嘯庵1,娘姨盛姐2,轎班1,帳房先生1,茶房1,李實夫1,管家1,高亞白16,趙樸齋5,姚文君4,葛仲英4,華鐵眉5,孫素蘭吳雪香(齊聲)1,小贊2,洪氏2,趙二寶5,娘姨阿虎2,張師傅2,阿巧1
1 按方蓬壺和趙桂林兩個並用晚飯之後,外婆收拾下樓。稍停片刻,蓬壺即擬興辭。桂林苦留不住,送出樓門口,高聲喊「外婆」,說:「方老爺走了。」外婆聽得,趕上叫道:「方老爺,慢點喏。我跟你說句話。」蓬壺停步問:「說什麼?」外婆附耳道:「我說你方老爺嚜,文君玉那兒不要去了。我們這兒一樣的呀。我替你做媒人,好不好?」
2 蓬壺驟聞斯言,且驚且喜,心中突突亂跳,連半個身子都麻木了,動彈不得。外婆只道蓬壺躊躇不決,又附耳道:「方老爺,你是老客人,不要緊的。就不過一個局,跟小帳,沒多少開消,放心好了。」蓬壺只嘻著嘴笑,無話可說。
3 外婆揣知其意,重復拉回樓上房間里。桂林故意問道:「為什麼你急死了要走?可是想文君玉了?」外婆搶著說道:「怎麼不是呀!這可不許去了!」桂林道:「文君玉在喊了喏!你當心點,明天去嚜,預備好打你一頓!」蓬壺連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外婆沒事自去。
4桂林裝好一口鴉片煙請蓬壺吸。蓬壺搖頭說:「不會。」桂林就自己吸了。蓬壺因問:「有多少癮?」桂林道:「喫著玩,一筒兩筒,哪有癮啊!」蓬壺道:「喫煙的人都是喫著玩喫上的癮,到底不要去喫它的好。」桂林道:「我們要喫上了個煙,還好做生意?」
蓬壺遂問問桂林情形。桂林也問問蓬壺事業。可巧一個父母姊妹俱沒,一個妻妾子女均無,一對兒老夫老妻,大家有些同病相憐之意。
5 桂林道:「我爹也開的堂子。我做清倌人時候,衣裳頭面傢具倒不少,都是我娘的東西。上了客人的當,一千多局帳漂下來,這可堂子也關門了,爹娘也死了,我嚜出來包房間【注釋1】,倒欠了三百洋錢債。」蓬壺道:「上海浮頭浮腦空心大爺多得很,做生意的確難死了。倒是我們一班人,幾十年老上海,叫叫局,打打茶圍,生意嚜不大,倒沒坍過台!堂子里都說我們是規矩人,跟我們蠻要好!」桂林道:「這時候我也不想了,把勢飯不容易喫,哪有好生意給你做得著!隨便什麼客人,替我還清了債嚜就跟了他去。」蓬壺道:「跟人自然最好,不過你當心點,再要上了個當,一生一世喫苦的嚜!」桂林道:「這是不囉!起先年紀青,不懂事,單喜歡標緻面孔的小伙子,聽了他們吹得了不起的話,上的當;這時候要揀個老老實實的客人,可還有什麼錯啊?」蓬壺道:「錯是不錯,哪有老老實實的客人去跟他?」
6 說話之間,蓬壺連打兩次呵欠。桂林知其睡得極早,敲過十點鐘,喊外婆搬稀飯來喫,收拾安睡。不料這一晚上,蓬壺就著了些寒,覺得頭眩眼花,鼻塞聲重,委實不能支持。桂林勸他不用起身,就此靜養幾天,豈不便易。
7蓬壺討副筆硯在枕頭邊寫張字條送上吟壇主人告個病假,便有幾個同社朋友來相問候;見桂林小心服侍,親熱異常,詫為奇遇。桂林請了時醫竇小山診治,開了帖發散方子。桂林親手量水煎藥給蓬壺服下。
8 一連三日,桂林頃刻不離,日間無心茶飯,夜間和衣臥於外床。蓬壺如何不感激!第四日熱退身涼,外婆乘間攛掇蓬壺討娶桂林。蓬壺自思旅館鰥居,本非長策;今桂林既不棄貧嫌老,何可失此好姻緣;心中早有七八分允意。及至調理痊癒,蓬壺辭謝出門,徑往拋球場宏壽書坊告訴老包。老包力贊其成。蓬壺大喜,浼老包為媒,同至尚仁里趙桂林家當面議事。
9 老包跨進門口,兩廂房倌人娘姨大姐齊聲說:「咦!老包來了!」李鶴汀正在楊媛媛房間里,聽了也向玻璃窗張覷;見是老包,便欲招呼;又見後面是個方蓬壺,因縮住嘴,(李鶴汀)卻令盛姐樓上去說:「請包老爺說句話。」
10 約有兩三頓飯時,老包才下樓來。李鶴汀迎見讓坐。老包問:「有何見教?」鶴汀道:「我請殳三喫酒,他謝謝不來。你來得正好。」老包大聲道:「你當我什麼人啊?請我喫鑲邊酒!要我填殳三的空!我不要喫!」鶴汀忙陪笑堅留。老包偏裝腔做勢要走。
11楊媛媛拉住老包,低聲問道:「趙桂林可是要嫁人了?」老包點頭道:「我做的大媒人,三百債,二百開消。」鶴汀道:「趙桂林還有客人來娶了去?」楊媛媛道:「你不要小看了她!起先也是紅倌人!」
12 說時,只見請客的回報道:「還有兩位請不著。衛霞仙那兒說:‘姚二少爺好久不來了。’周雙珠那兒說:‘王老爺江西去了,洪老爺不大來。’」李鶴汀乃道:「老包這還要走嚜,我可要不快活了!」楊媛媛道:「老包說著玩呀,哪走哇!」
13 俄而請著的四位——朱藹人陶雲甫湯嘯庵陳小雲——陸續咸集。李鶴汀即命擺台面,起手巾。大家入席,且飲且談。朱藹人道:「令叔可是回去了?我們竟一面都沒見過。」鶴汀道:「沒回去,就不過于老德一個人嚜回去了。」陶雲甫道:「今天人少,為什麼不請令叔來敘敘?」鶴汀道:「家叔哪肯喫花酒!上回是給個黎篆鴻拉牢了,叫了幾個局。」老包道:「你令叔著實有點本事的哦!上海也算是老玩家,倒沒用過多少錢,只有賺點來拿回去!」鶴汀道:「我說要玩還是花掉點錢沒什麼要緊。像我家叔這時候可受用啊?」陳小雲道:「你這趟來有沒發財?」鶴汀道:「這趟比上趟還要多輸點。殳三那兒欠了五千,前天剛剛付清。羅子富那兒一萬呢,等賣掉了油再還。」湯嘯庵道:「你一包房契可曉得好險呃?」遂將黃二姐如何攘竊,如何勒掯,縷述一遍,並說末後從中關說,還是羅子富拿出五千洋錢贖回拜盒,始獲平安。
14 席間搖頭吐舌,(男生們)皆說:「黃二姐倒是個大拆梢!」楊媛媛嗤的笑道:「租界上老鴇嚜都是個拆梢嚜!」老包聞言,歘地出位,要和楊媛媛不依。楊媛媛怕他惡鬧,跑出客堂。老包趕至簾下。恰值出局接踵而來,不提防陸秀寶掀起簾子,跨進房間,和老包頭碰頭,猛的一撞。引得房內房外大笑哄堂。老包摸摸額角,且自歸座。
15李鶴汀笑而講和,招呼楊媛媛進房罰酒一杯。楊媛媛不服。經大家公斷,令陸秀寶也罰一杯過去。於是老包首倡擺莊。大家輪流划拳,歡呼暢飲。一直飲至十一點鐘,方才散席。
16李鶴汀送客之後,想起取件東西,喊匡二吩咐說話。娘姨盛姐回道:「匡二爺不在這兒;坐席時候來了一趟,走了。」鶴汀道:「等他來嚜,說我有事。」盛姐應諾。鶴汀又打發轎班道:「碰見匡二嚜喊他來。」轎班也應諾自去。一宿表過。
17次日,鶴汀一起身就問:「匡二喏?」盛姐道:「轎班嚜在這兒了,匡二爺沒來嚜。」鶴汀怪詫得緊,喝令轎班:「去客棧里喊來!」轎班去過,覆命道:「棧里茶房說:昨天一夜,匡二爺沒回去。」
18 鶴汀只道匡二在野雞窩里迷戀忘歸,一時尋不著,等不得,只得親自坐轎回到石路長安客棧;開了房間進去,再去開箱子取東西,不想這箱子內本來裝得滿滿的,如今精空乾淨,那裡有甚麼東西。
19 鶴汀著了急,口呆目瞪,不知所為;更將別只箱子開來看時,也是如此,一物不存。鶴汀急得只喊「茶房!」茶房也慌了,請帳房先生上來。那(帳房)先生一看,蹙額道:「我們棧里清清爽爽,哪來的賊呀!」鶴汀心知必是匡二,跺足懊恨。那先生安慰兩句,且去報知巡捕房。鶴汀卻令轎班速往大興里諸十全家迎接李實夫回棧。
20實夫聞信趕到,檢點自己物件,竟然絲毫不動,單是鶴汀名下八隻皮箱,兩只考籃,一隻枕箱,所有物件只揀貴重的都偷了去;又於桌子抽屜中尋出一疊當票,知是匡二留與主人贖還原物的意思。鶴汀心中也略寬了些。
21 正自忙亂不了,只見一個外國巡捕帶著兩個包打聽前來踏勘,查明屋面門窗一概完好,並無一些來蹤去跡,此乃監守自盜無疑。鶴汀說出匡二一夜不歸。包打聽細細的問了匡二年歲面貌口音而去。
22 茶房復告訴:「上一個禮拜,我們幾回看匡二爺背了一大包東西出去,我們不好去問他。哪曉得他偷了去當啊!」李實夫笑道:「他倒有點意思!你是個大爺,白花掉點不要緊,都偷了你的東西;不然嚜,我東西為什麼不要啊?」鶴汀生氣不睬,自思人地生疏,不宜造次,默默盤算,惟有齊韻叟可與商量,當下又親自坐轎往著一笠園而來。
23 園門口管家俱系熟識,疾趨上前攙扶轎槓,抬進大門,止於第二層園門之外。鶴汀見那門上獸環銜著一把大鐵鎖,僅留旁邊一扇腰門出入,正不解是何緣故。
24管家等鶴汀下了轎,打千稟道:「我們大人接到電報,回去了,就只有高老爺在這兒。請李大少爺大觀樓寬坐。」鶴汀想道:「齊韻叟雖已歸家,且與高亞白商量亦未為不可。」遂跟管家款步進園,一直到了大觀樓上,謁見高亞白。
25 鶴汀道:「你一個人可寂寞啊?」亞白道:「我寂寞點不要緊,倒可惜個菊花山,龍池先生一番心思的哦,這時候一直閒死了在這兒!」鶴汀道:「那你也該請請我們了喏。」亞白道:「好的;就明天請你。」鶴汀道:「明天沒空,過兩天再說。」亞白問:「有何貴幹?」鶴汀乃略敘匡二卷逃一節。
26 亞白不勝駭愕。鶴汀因問:「可要報官?」亞白道:「報官是報報罷了。真正要捉到了賊,追他的贓,難了喏!」鶴汀就問:「不報官好不好?」亞白道:「不報官也不行;倘若外頭再闖了點窮禍,問你東家要人,倒多了這麼句話。」鶴汀連說「是極。」即起興辭。亞白道:「那也何必如此急急?」鶴汀道:「這時候無趣得很,讓我早點去完了事,這就移樽就教;如何?」亞白笑說:「恭候。」一路送出二層園門。鶴汀拱手登轎而別。
27 亞白才待轉身,旁邊忽有一個後生(趙樸齋)叫聲「高老爺」,搶上打千。亞白不識,問其姓名,卻是趙二寶的哥哥趙樸齋打聽史三公子有無書信。亞白回說「沒有。」樸齋不好多問,退下侍立。
28 亞白便進園回來,踅過橫波檻,順便轉步西行。原來這菊花山扎在鸚鵡樓台之前。那鸚鵡樓台系八字式的五幢廳樓,前面地方極為闊大,因此菊花山也做成八字式的,回環合抱,其上高與檐齊,其下四通八達,遊客盤桓其間,好像走入「八陣圖」一般,往往欲吟「迷路出花難」之句。
29 亞白是慣了的,從南首抄近路,穿石徑,渡竹橋,已在菊花山背後;進去賞了回菊花,歸房無所事事,檢點書架上人家送來求書求畫的鬥方、扇面、堂幅、單條,隨意揮灑了好些,天色已晚。
30接連兩天亞白都以書畫為消遣。這天午餐以後,微倦上來,欲於園內散散心,混過睡意,遂擱下筆,款步下樓。但見纖雲四卷,天高日晶,真令人心目豁朗。踅出大觀樓前廊,正有個打雜的拿著五尺高竹絲笤帚要掃那院子里落葉。亞白方依稀記得昨夜五更天睡夢中聽見一陣狂風急雨,那些落葉自然是風雨打下來的,因而想著鸚鵡樓台的菊花山如何禁得起如此蹂躪,若使摧敗離披,不堪再賞,辜負了李鶴汀一番興致,奈何奈何。
31 一面想,一面卻向東北行來,先去看看一帶芙蓉塘如何,便知端的。踅至九曲平橋,沿溪望去,只見梨花院落兩扇黑漆牆門早已鎖上,門前芙蓉花映著雪白粉牆,倒還開得鮮艷。亞白放下些心,再去拜月房櫳看看桂花,卻已落下了許多,滿地上鋪得均勻無隙,一路踐踏,軟綿綿的,連鞋幫上黏連著盡是花蕊。
32 亞白進院看時,上面窗寮格扇一概關閉,廊下軟簾高高吊起,好似久無人跡光景,不知當值管家何處去了。亞白手遮亮光,面貼玻璃,往內張覷,一些陳設也沒有,台桌椅凳,顛倒打疊起來。
33亞白信步走開,由東南湖堤兜轉去,經過鳳儀水閣,適為閣中當值管家所見,慌的趕出,請亞白隨喜。亞白搖搖手,徑往鸚鵡樓台踅去。剛穿入菊花山,即聞茶房內嘈嘈笑語之聲,大約是管家打牌作樂。亞白不去驚動,看那菊花山幸虧為涼棚遮護,安然無恙,然其精神光彩似乎減了幾分,再過些時恐亦不免山頹花萎,不若趁早發帖請客,也算替菊花張羅些場面。
34亞白想到這裡,忙回到大觀樓上,連寫七副請帖,寫著「翌午餞菊候敘」,交付管家,將去賫送。俄聞樓下嚦嚦然燕剪鶯簧一片說笑,分明是姚文君聲音。亞白只道管家以訛傳訛叫來的局,等姚文君上樓,(亞白)急問:「你來做什麼?」【注釋2】文君道:「癩頭黿又到上海了呀!」亞白始知其為癩頭黿而來,因笑道:「我剛剛明天要請客,你倒來了。」兩人說著,攜手進房。
35 文君生性喜動,趕緊脫下外罩衣服,自去園中各處遊玩多時,(文君)回來向亞白道:「齊大人走了就推扳得多了!連菊花山也低倒了個頭,好像有點不起勁。」亞白拍手叫妙。當晚兩人只在房間內任意消遣,過了一宵。
36 這日十月既望,葛仲英吳雪香到得最早,坐在高亞白房裡,等姚文君梳洗完畢,相與同往鸚鵡樓台。葛仲英傳言陶朱兩家弟兄有事謝謝不來。高亞白問何事。仲英道:「倒也不清楚。」
37 接著華鐵眉挈了孫素蘭相繼並至。相見坐定。高亞白道:「素蘭先生住兩天了嚜,聽說癩頭黿在這兒。」葛仲英道:「癩頭黿好久不回去,為什麼又來啦?」華鐵眉道:「喬老四跟我說:癩頭黿這趟來要辦幾個賭棍。為了上回癩頭黿同李鶴汀喬老四三個人去賭,給個大流氓合了一伙人,賭棍倒脫靴,三個人輸掉了十幾萬哪。幸虧有兩個小流氓分不著錢,這才鬧穿了。癩頭黿一定要辦。」高亞白葛仲英皆道:「這時候上海的賭也實在太不像樣!應該要辦辦了!」華鐵眉道:「倒不容易辦喏!我看見的訪單上,頭子嚜二品頂戴,好了不起!手下一百多人,連衙門裡差役堂子里倌人,都是他幫手。」孫素蘭吳雪香姚文君皆道:「倌人是誰呀?」華鐵眉道:「我就記得一個楊媛媛。」眾人一聽,相視錯愕,都要請問其故。
38 適時管家通報客至,正是李鶴汀和楊媛媛兩人。眾人迎著,截口不談。高亞白問李鶴汀:「你失竊有沒報官?」鶴汀說:「報了。」楊媛媛白瞪著眼,問:「可是你去報的官?」鶴汀笑說:「不關你事。」楊媛媛道:「自然不關我事!你去報好了嚜!」鶴汀道:「你嚜瞎纏!我們說的匡二呀!」楊媛媛方默然。
39 將及午牌時分,高亞白命管家擺席;因為客少,用兩張方桌合拼雙台,四客四局,三面圍坐,空出底下座位,恰好對花飲酒。
40 一時,又談起癩頭黿之事。楊媛媛冷笑兩聲,接嘴說道:「昨天癩頭黿到我們那兒來,說要辦周少和。周少和是租界上出名的大流氓,堂子里哪一家不認得他!上回大少爺同他一塊打牌,我們也曉得他自然總有點花樣。不過我們喫了把勢飯,要做生意的嚜,可敢去得罪個大流氓?就看見他們做花樣,我們也只好不作聲。這時候癩頭黿倒說我們跟周少和通同作弊,可有這種事!」說罷,滿臉怒容,水汪汪含著兩眶眼淚。
41 李鶴汀又笑又嘆。華鐵眉葛仲英勸道:「癩頭黿的話還有誰相信他!讓他去說好了。」高亞白要搭訕開去,便向華鐵眉道:「你也來多住兩天,陪陪素蘭先生囉。」鐵眉躊躇道:「還是她先來罷。我再看了。」姚文君大聲道:「不作興的!三缺一傷陰騭的!」又咕噥道:「好容易來了個麻將搭子【注釋3】,又是三缺一,吊人胃口!」闔席都笑了。
41 亞白笑道:「你放心,素蘭先生來了,怕他不來?」又向孫素蘭道:「今天就不必回去了,叫人去拿點要用的東西來好了。」素蘭略頓了頓,回過頭去喚過跟局大姐,不免有一番話輕聲叮囑。亞白見小贊一旁侍立,便令他傳話,把大觀樓上再收拾出一間房來。小贊應兩聲「是」,立著不動。亞白有點詫異。小贊稟道:「鼎豐里趙二寶那兒差個人來,要見高老爺。」
42 話聲未絕,只見小贊身後轉出一個後生,打個千,(趙樸齋)叫聲「高老爺」。亞白認得是前日園門遇見的趙樸齋,問其來意,仍為打聽史三公子有無書信。亞白道:「這兒一直沒信,要嚜別處去問聲看。」趙樸齋不好多問,跟小贊退出廊下。小贊自去吩咐當值管家,派人收拾大觀樓上一間房待客。
43 管家去了,不意趙樸齋還在廊下,一把拉住小贊,央告道:「謝謝你,再替我問聲看!昨天說三公子到了上海了,可有這事?」小贊只得替他傳稟請示。高亞白道:「他聽錯了,到的是賴公子,不是史公子。【注釋4】」趙樸齋隔窗聽得,方悟果然聽錯,候小贊出來,告辭回去。
44 趙樸齋一路懊悶,歸至鼎豐里家中,覆命於母親趙洪氏,說三公子並無書信,並述誤聽之由。適妹子趙二寶在旁侍坐,氣得白瞪著眼,半晌說不出話。洪氏長嘆道:「恐怕三公子不來的了喏!這可真正罷了!」樸齋道:「那是不見得。三公子不像是這種人。」洪氏又嘆道:「也難說喏!起先索性跟了他去,倒也沒什麼;這時候上不上,下不下,這可怎麼個了結喏!」二寶使氣,頸項一摔,大聲喝道:「媽還要瞎說!」只一句,喝得洪氏咂嘴咂舌,垂頭無語。樸齋張皇失措,溜出房去。
45 娘姨阿虎在外都已聽在耳里,忍不住進房說道:「二小姐,你是年紀青,不曉得把勢里生意的確難做。客人他們的話可好聽它呀!起先三公子跟你說的什麼,你也沒跟我們商量,我們一點都不曉得,這時候一個多月沒信,有點不像了喏。倘若三公子不來,你自己去算,銀樓、綢緞店、洋貨店,三四千洋錢呢,你拿什麼東西去還哪?不是我多嘴,你早點要打算好了才好,不要到那時候坍台。」二寶面漲通紅,不敢回答。
46 忽聞樓上當中間裁縫張師傅聲喚,要買各色衣線,立刻需用。阿虎竟置不管,揚長出房。洪氏遂叫大姐阿巧去買。阿巧不知是何顏色,和張師傅糾纏不清。樸齋忙說:「我去買好了。」二寶看了這樣,憋著一肚子悶氣,懶懶的上樓歸房,倒在床上,思前想後,沒得主意。
47 比及天晚,張師傅送進一套新做衣服,系銀鼠的天青緞帔大紅縐裙,請二寶親自檢視;請了三遍,二寶也不抬身,只說聲「放在那兒」。張師傅諾諾放下,復問:「還有一套狐皮的,可要做起來?」二寶道:「自然做起來。為什麼不做啊?」張師傅道:「那麼松江邊鑲滾,緞子跟貼邊,明天一齊買好在那兒。」二寶微微應一聲「噢」。張師傅去後,樓上靜悄悄地。
48 直至九點多鐘,阿巧阿虎搬上晚飯請二寶喫。二寶回說:「不要喫!」阿巧不解事,還盡著拉扯,要攙二寶起來。二寶發嗔喝令走開。阿巧只得自與阿虎對坐喫畢,撤去傢伙。阿虎自己揩把毛巾,並不問二寶可要洗臉;還是阿巧給二寶衝了壺茶。
49 阿虎開了皮箱,收藏那一套新做衣服。阿巧手持燭台,嘖嘖欣羨道:「這個銀鼠這麼好!該要多少洋錢?」阿虎鼻子里哼的冷笑,道:「穿到了這種衣裳倒要點福氣的喏!有了洋錢,沒有福氣,可好去穿它呀!」
50 床上二寶裝做不聽見,只在暗地裡生氣。阿巧阿虎也不去瞅睬。將近夜分,各自睡去。二寶卻一夜不曾合眼。
第五十七回 完
注釋
【1】租用另一妓院場地,一切現成。
【2】似殺風景語。習俗忌在別人屋頂下交合,想必因為對於主人是晦氣的。齊韻叟雖然號稱「風流廣大教主」,賓客攜妓在園中小住,但是就連長住園中的尹痴鴛——師爺之一——也在客散時送走他的女侶。韻叟不在家,高亞白獨自留守,當然不會召妓伴宿。
【3】前文有梨花院落鎖著門,顯然琪官瑤官也跟著齊韻叟回鄉去了。
【4】吳語「三」音「賽」;「史」音「斯」,「史三」急讀亦音「賽」,與「賴」押韻,故「賴公子」誤聽作「史三公子」。末回「阿虎道是賴三公子,不是史三」,始透露賴公子也行三,顯系略嫌牽強的補筆,因吳語區外人不懂「賴公子」怎會聽錯為「史公子」,不得不追加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