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九十

第九十八回 陈经济临清开大店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 

经济*29 (A)周忠*2 金宗明*1

(B)守备*2 陆秉义*6 门上人*1 何千户*2 谢主管*1 韩道国*2 八老*6

春梅*5 (C)王六儿*4 葛翠屏*1

(D)韩爱姐*13 小喜儿*3

(旁白1)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

  世味薄方好,人情淡最长。

  因人成事业,避难遇豪强。

  今日峥嵘贵,他年身必殃。

  话说一日,周守备、济南府知府张叔夜,领人马征剿梁山泊,贼王宋江三十六人,万馀草寇,都受了招安,地方平复。表奏,朝廷大喜,加陞张叔夜为都御史山东安抚大使;陞守备周秀为济南兵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盗贼。部下从征有功人员,各陞一级。军门带得经济名字,升为参谋之职,月给米二石,冠带荣身。守备至十月中旬,领了敕书,率领人马来家,先使人来报与春梅家中知道。春梅满心欢喜,使陈经济与张胜李安出城迎接。家中厅上,排设酒筵,庆官贺喜。官员人等来拜贺送礼者不计其数。守备下马,进入后堂。春梅孙二娘接着,参拜已毕,陈经济换了衣巾,就穿大红员领,头戴冠帽,脚穿皂靴,束著角带,和新妇葛氏两口儿拜见。守备见好个女子,赏了一套衣服,十两银子打头面,不在话下。


(旁白2)

  晚夕,春梅和守备在房中饮酒,未免叙些家常事务。春梅道:“为娶我兄弟媳妇,又费许多东西。”(B)守备道:“阿呀!你止这个兄弟,投奔你来,无个妻室前程,不成个道理。就使费了几两银子,不曾为了别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挣了这个前程,足以荣身,够了。”(B)守备道:“朝廷旨意下来,不日我往济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点些本钱,教他搭个主管,做些大小买卖。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帐目一遭,赚得些利钱来,也够他搅计(註1)。”春梅道:“你说的也是。”两个晚夕,夫妻同欢,不可细述。在家只住了十个日子,到十一月初旬时分,守备收拾起身,带领张胜李安前去济南到任,留周仁周义看家。陈经济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回。


  一日,春梅同经济商议:“守备教你如此这般,河下寻些买卖,搭个主管,觅得些利息,也够家中费用。”这经济听言,满心欢喜。一日,正打街前所走,寻觅主管伙计。也是合当有事,不料撞遇旧时朋友陆二哥(B)陆秉义,作揖说:“哥怎的一向不见?”经济道:“我因亡妻为事,被杨光彦那厮拐了我半船货物,坑陷的我一贫如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备府中,又娶了亲事,升做参谋,冠带荣身。如今要寻个伙计,做些买卖,一地里没寻处。”(B)陆秉义道:“杨光彦那厮,拐了你货物,如今搭了个姓谢的做伙计,在临清马头上谢家大酒楼上,开了一座大酒店,又收钱放债,与四方趁熟窠子娼门人使,好不获大利息!他每日穿好衣,吃好肉,骑着一匹驴儿,三五日下去走一遭,算帐收钱,把旧朋友都不理。他兄弟在家开赌场,斗鸡养狗,人不敢惹他。”经济道:“我去年曾见他一遍,他反面无情,打我一顿,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于骨髓!”因拉陆二郎入路旁一酒店内,两个在楼上吃酒。两人(经济)计议:“如何处置他,出我这口气?”(B)陆秉义道:“常言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如今将理和他说,不见棺材不下泪,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计策,哥也不消做别的买卖,只写一张状子,把他告到那里,追出你货物银子来,就夺了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钱,和谢合伙,等我在马头上和谢三哥掌柜发卖。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帐目,管情见一月你稳拍拍的有百十两银子利息,强如做别的生意!”看官听说:当时不因这陆秉义说出这桩事,有分教数个人死于非命。陈经济一种死,死之太苦;一种亡,亡之太屈——死的不好,相似那五代的李存孝,《汉书》中彭越。正是: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註2)经济听了,忙与陆秉义作揖,便道:“贤弟,你说的正是了。我到家就对我姐夫和姐姐说。这买卖成了,就安贤弟同谢三郎做主管。”当下两个吃了回酒,同下楼来,还了酒钱,经济吩咐:“陆二哥,兄弟,千万谨言!有事我请你去。”(B)陆二郎(陆秉义)道:“我知道。”各散回家。


  这经济就一五一十,对春梅说。春梅道:“争奈他爷不在,如何理会?”有老家人(B)周忠在旁,便道:“不打紧,等舅写了一张状子,该拐了多少银子货物,拿爷个拜帖儿,都封在里面。等小的送与提刑所两位官府案下,把这姓杨的拿去衙门中,一顿夹打追问,不怕那厮不拿出银子来!”经济大喜。一面写就一纸状子,拿守备拜帖,弥封停当,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两位官府正陞厅问事。(B)门上人禀进说:“帅府周爷差人下书。”何千户与张二官府唤周忠进见,问周爷上任之事,说了一遍。拆开封套观看,见了拜帖、状子,自恁要做分上,即便批行,差委缉捕番捉,往河下拿杨光彦去。(A)(何千户)回了个拜帖,付与周忠:“到家多上覆你爷奶奶,待我这里追出银两,伺候来领。”(B)周忠拿回帖到府中,回复了春梅说话:“即时准行,拿人去了。待追出银子,使人领去。”经济看见两个折帖上面写著(A)(何千户):“侍生何永寿张懋德顿首拜”,经济心中大喜。


(旁白3)

  迟了不上两日光景,提刑缉捕观察番捉,往河下把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都拿了,到于衙门中。两位官府,据着陈经济状子审问,一顿夹打,监禁数日,追出三百五十两银子,一百桶生眼布,其馀酒店中家活,共算了五十两。陈经济状上告著九百两,还差三百五十两银子,把房儿卖了五十两,家产尽绝。


  这经济就把谢家大酒楼夺过来,和谢胖子合伙。春梅又打点出五百两本钱,共凑了一千两之数,委付陆秉义做主管。从新把酒楼妆修,油漆彩画,阑干灼耀,栋宇光新,桌案鲜明,酒肴齐整。一日开张,鼓乐喧天,笙箫杂奏,招集往来客商,四方游妓。陈经济到那日,宰猪祭祀烧纸。常言:启瓮三家醉,开樽十里香;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经济上来大酒楼上,周围都是推窗亮隔,绿油阑干。四望云山叠叠,上下天水相连。正东看,隐隐青螺堆岱岳;正西瞧,茫茫苍雾锁皇都;正北观,层层甲第起朱楼;正南望,浩浩长淮如素练。楼上下有百十座阁儿,处处舞裙歌妓,层层急管繁弦。说不尽肴如山积,酒若流波。正是:得多少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从正月半头,这陈经济在临清马头上大酒楼开张,见一日也发卖三五十两银子。都是谢胖子和主管陆秉义眼同经手,在柜上掌柜。经济三五日骑头口,伴当小喜儿跟随,往河下算帐一遭。若来,陆秉义和谢胖子两个伙计,在楼上收拾一间干净阁儿,铺陈床帐,安放桌椅,糊的雪洞般齐整,摆设酒席,叫四个好出色粉头相陪。陈三儿那里往来做(liàng/ㄌㄧㄤˋ)(註3)


  一日,三月佳节春光明媚,景物芬芳,翠依依槐柳盈堤,红馥馥杏桃灿锦。陈经济在楼上,搭伏定绿阑干,看那楼下景致,好生热闹。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旆(pèi/ㄆㄟˋ)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羁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旁白4)

  一日,经济在楼窗后瞧看,正临着河边,泊著两只剥船。船上载着许多箱笼桌凳家活,四五个人尽搬入楼下空屋里来。船上有两个妇人:一个中年妇人,长挑身材,紫膛色;一个年小妇人,搽脂抹粉,生的白净标致,约有二十多岁,尽走入屋里来。经济问谢主管:“是什么人?不问一声,擅自搬入我屋里来!”(B)谢主管道:“此是两个东京来的妇人,投亲不著,一时间无处寻房住,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暂住两三日便去。正欲报知官人,不想官人来问。”这经济正欲发怒,只见那年(D)小妇人(韩爱姐)敛衽向前,望经济深深的道了个万福,告说:“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胆,一时出于无奈,不及先来宅上禀报,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纳房金,就便搬去。”这经济见小妇人会说话儿,只顾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妇人一双星眼,斜盼经济。两情四目,不能定神。经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倒像那里会过,这般眼熟!”那长挑身材(C)中年妇人(王六儿)也定睛看着经济,说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门老爷家陈姑夫么?”经济吃了一惊,便道:“你怎的认得我?”(C)妇人(王六儿)道:“不瞒姑夫说,奴是旧伙计韩道国浑家,这个就是我女孩儿爱姐。”经济道:“你两口儿在东京,如何来在这里?你老公在那里?”(C)妇人(王六儿)道:“在船上看家活。”经济急令量酒请来相见。


  不一时,(B)韩道国走来作揖,已是掺白须鬓。因说起:“朝中蔡太师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监六人,都被太学国子生陈东上本参劾,后被科道交章弹奏倒了,圣旨下来,拿送三法司问罪,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太师儿子礼部尚书蔡攸处斩,家产抄没入官。我等三口儿各自逃生,投到清河县我兄弟第二的那里。第二的把房儿卖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儿雇船从河道中来。不想撞遇姑夫在此,三生有幸。”因问:“姑夫,今还在那边西门老爷家里?”经济把头一摇,把前项说了一遍,说:“我也不在他家了。我在姐夫守备周爷府中做了参谋官,冠带荣身。近日合了两个伙计,在此马头上开了个酒店,胡乱过日子便了。你们三口儿既遇着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间住也不妨,请自稳便。”妇人与韩道国一齐下礼。说罢,就搬运船上家活箱笼。经济看得心痒,也使伴当小喜儿和陈三儿,也替他搬运了几件家活。(C)王六儿道:“不劳姑夫费心用力!”经济道:“你我原是一家,何消计较。”彼此俱各欢喜。经济见天色将晚,有申牌时分,要回家,吩咐主管:“明早送些茶盒与他。”上马,伴当跟随来家。一夜心心念念,只是放韩爱姐不下。


  过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齐整,伴当小喜跟随,来河下大酒楼店中,看着做了回买卖。韩道国那边使的八老来请吃茶。经济心下正要瞧去,恰八老来请,便起身进去。只见(D)韩爱姐见了,笑容可掬,接将出来,道了万福:“官人请里面坐。”经济到阁子内坐下,王六儿和韩道国都来陪坐。少顷茶罢,彼此叙些旧时已往的话。经济不住把眼只睃(suō/ㄙㄨㄛ)那韩爱姐,爱姐涎(xián/ㄒㄧㄢˊ)瞪瞪秋波一双眼,只看经济,彼此都有意了。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体酥胸玉一窝。

  丽质不胜袅娜态,一腔幽恨蹙秋波。


(旁白5)

  少顷,韩道国下楼去了。(D)爱姐因问:“官人青春多少?”经济道:“虚度二十六岁。敬问姐姐青春几何?”(D)爱姐笑道:“奴与官人一缘一会(註4),也是二十六岁!旧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会过面,如今又幸遇在一处,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王六儿见他两个说得入港,看见关目,推个故事(註5),也下楼去了,止有他两人对坐。爱姐把些风月话儿挑勾经济。经济自幼干惯的道儿,怎不省得?一迳起身出去。这韩爱姐从东京来,一路儿和他娘也道路(註6),在蔡府中答应,与翟管家做妾,诗词歌赋,诸子百家皆通,什么事儿不久惯!见经济起身出去,无人处,走向前挨在他身边坐下,(D)(爱姐)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经济正欲拔时,被爱姐一手按住经济头髻,一手拔下簪子来。(D)(爱姐)便起身说:“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儿!”一头说,一头走。经济不免跟上楼来。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经济跟他上楼,便道:“姐姐,有甚话说?”(D)爱姐道:“奴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休要作假,愿偕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经济道:“只怕此间有人知觉,却使不得。”那韩爱姐做出许多妖娆来,搂经济在怀。将尖尖玉手,扯下他裤子来。两个情兴如火,按纳不住。爱姐不免解衣,仰卧在床上,交媾在一处。正是: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


  经济问:“你叫几姐?”(D)韩爱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爱姐。”说毕话,霎时云收雨散,偎倚共坐。(D)韩爱姐便告经济说:“自从三口儿东京来投亲不著,盘缠缺欠,你有银子,乞借应与我父亲五两,奴按利纳还,不可推阻。”经济应允说:“不打紧,姐姐开口,就兑五两来。”爱姐见他依允,还了他金簪子。两个又坐了半日。恐怕人谈论,吃了一杯茶,爱姐留吃午饭,经济道:“我那边有事,不吃饭了。少间就送盘缠来与你。”(D)爱姐道:“午后奴略备一杯水酒,官人不要见却,好歹来坐坐。”经济在店中吃了午饭,又在街上闲散走了一回,撞见昔日晏公庙师兄金宗明,作揖,把前事诉说了一遍。(A)金宗明道:“不知贤弟在守备老爷府中认了亲,在大酒楼开大店,有失拜望!明日就使徒弟送茶来。闲中请去庙中坐一坐。”说罢,宗明归去了。


  经济走到店中,(B)陆主管(秉义)道:“里边住的老韩,请官人吃酒,没处寻。”恰好(B)八老又来请:“官人,就请二位主管相陪,再无他客。”经济就同二主管走到里边房内,早已安排酒席齐整,无非鱼肉菜果之类。经济上坐,韩道国主位,陆秉义谢胖子打横,王六儿与爱姐旁边佥坐,八老往来筛酒下菜。吃过数杯,(B)两个主管(陆秉义)会意,说道:“官人慢坐,小人柜上看去。”起身去了。经济平昔酒量不十分洪饮,又见主管去了,开怀与韩道国三口儿吃了数杯,便觉有些醉将上来。(D)爱姐便问:“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罢了。”经济道:“这早晚了,回去不得,明日起身去罢。”王六儿韩道国吃了一回,下楼去了。经济向袖中取出五两银子,递与爱姐收了,到下边交与王六儿。两个交杯换盏,倚翠偎红,吃至天晚。爱姐卸下浓妆,留经济就在楼上阁儿里歇了。当下枕畔山盟,衾(qīn/ㄑㄧㄣ)中海誓,莺声燕语,曲尽绸缪,不能悉记。爱姐将来东京,在蔡太师府中曾扶持过翟管家老太太,也学会些弹唱,又能识字会写,诉说一遍。经济听了,欢喜不胜,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以此与他盘桓一夜,停眠整宿。免不的第二日起来得迟,约饭时才起来。王六儿安排些鸡子肉圆子,做了个头脑,与他扶头。两个吃了几杯暖酒。少顷,主管来请经济,那边摆饭。经济包巾梳洗穿衣,吃了饭,又来辞爱姐,要回家去,那爱姐不舍,只顾抛泪。经济道:“我到家三五日就来看你,你休烦恼。”说毕,伴当跟随,骑马往城中去了。(经济)一路上吩咐小喜儿:“到家休要说出韩家之事!”(D)小喜儿道:“小的知道,不必吩咐。”经济到府中,只推店中买卖忙,算了帐目,不觉天晚,归来不得,歇了一夜。交割与春梅利息银两,现一遭也有三十两银子之数。回到家中,又被(C)葛翠屏聐聒(yà guō/ㄧㄚˋㄍㄨㄛ)“官人怎的外边歇了一夜?是必在柳陌花街行踏,把我丢在家中,独自空房一个,就不思想来家!”一连留住陈经济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来。


(旁白6)

  这里韩爱姐见他一去数日光景,不来店中,只使小喜儿来问主管讨算利息,主管一一封了银子去。韩道国免不得又教老婆王六儿,又招惹别的熟人儿,或是商客,来屋里走动,吃茶吃酒。这韩道国当先尝著这个甜头,靠老婆衣饭肥家。况此时王六儿年约四十五六,年纪虽半,风韵犹存;恰好又得他女儿来接代,也不断绝这样行业,如今索性大做了:原来不当官身,衣饭别无生意,只靠老婆赚钱,谓之隐名娼妓,今时呼为私窠子(註7)是也。当时见经济不来,量酒陈三儿替他勾了一个湖州贩丝绵客人何官人来,请他女儿爱姐。那何官人年约五十馀岁,手中有千两丝绵䌷(chōu/ㄔㄡ)绢货物,要请爱姐。爱姐一心想着经济,推心中不快,三回五次不肯下楼来。急的韩道国了不的。那何官人又见王六儿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面皮,描眉铺鬓,大长水鬓,涎邓邓一双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鲜红嘴唇,料此妇人一定好风情,就留下一两银子,在屋里吃酒,和王六儿歇了一夜。韩道国便躲避在外间歇了。他女儿见做娘的留下客,只在楼上,不下楼来。自此以后,那何官人被王六儿搬弄得快活,两个打得一似火炭般热,没三两日不来与妇人过夜。韩道国也禁过他许多钱使。


(旁白7)

  这韩爱姐儿见经济一去十数日不见来,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害木边之目,田下之心。使(B)八老往城中守备府中探听,看见小喜儿,悄悄问他:“官人如何不去?”(D)小喜儿说:“官人这两日有些身子不快,不曾出门。”回来诉与爱姐。爱姐与王六儿商议,买了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尾鲜鱼、一盒酥饼,在楼上磨墨挥笔,拂开花笺,写封柬帖,使八老送到城中与经济去。当下把礼物装在盒内,交八老挑着,(爱姐)叮咛嘱付:“你到城中,见了陈官人,须索见他亲收,讨回帖来。”八老怀内揣著柬帖,挑着礼物,一路无词,来到城内守备府前,坐在沿街石台基上。只见伴当(D)小喜儿出来,看见八老:“你又来做什么?”(B)八老与他声喏,拉在僻净处说:“我特来见你官人,送礼来了,有话说。我只在此等你,你可通报官人知道。”小喜随即转身进去。不多时,只见经济摇将出来。那时约五月,天气暑热,经济穿着纱衣服,头戴瓦楞帽,金簪子,脚上凉鞋净袜。(B)八老慌忙声喏,说道:“官人,贵体好些?韩爱姐使我捎一柬帖,送礼来了。”经济接了柬帖说:“五姐好么?”(B)八老道:“五姐见官人一向不去,心中也不快在那里。多上覆官人,几时下去走走。”经济拆开柬帖,观看上面写著甚言词(爱姐):

  “贱妾韩爱姐敛衽拜,谨启

  情郎陈大官人台下:

  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悬悬不忘于心。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蓬荜。昨遣八老探问起居,不遇而回。听闻贵恙欠安,令妾空怀怅望,坐卧闷恹,不能顿生两翼,而傍君之足下也。君在家自有娇妻美爱,又岂肯动念于妾,犹吐去之果核也。兹具腥味茶盒数事,少申问安诚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

  外具锦绣鸳鸯香囊一个,青丝一缕,少表寸心。

  (下书)仲夏念日贱妾爱姐再拜。”


  经济看了柬帖并香囊,香囊里面,安放青丝一缕,香囊是鸳鸯双口做的,扣著“寄与情郎陈君膝下”八字。依先折了,藏在袖中。府傍侧首有个酒店,(经济)令小喜儿领八老同到店内吃锺酒:“等我写回帖与你。”吩咐小喜儿:“把礼物收进我房里去。你娘若问,只说河下店主人谢家送的礼物。”小喜不敢怠慢,把四盒礼物收进去了。经济走到书院房内,悄悄写了回柬,又包了五两银子,到酒店内问八老:“吃了酒不曾?”(B)八老道:“多谢官人好酒。吃不得了,起身去罢。”经济将银子并回柬付与八老说:“到家多多拜上五姐,这五两白金与他盘缠。过三两日,我自去看他。”八老收了银柬下楼。经济送出店门,八老一直去了。经济走入房中,(C)葛翠屏便问:“是谁家送的礼物?”经济悉言:“店主人谢胖子,打听我不快,送这礼物来问安。”翠屏亦信其实。两口儿计较,教丫鬟金钱儿拿盘子,拿了一只烧鸭,一尾鲜鱼,半副蹄子,送到后边与春梅吃,说是店主人家送的,也不查问。此事表过不题。


  却说八老到河下,天已晚了,入门将银柬都付与爱姐收了。拆开回柬,灯下观看,上面写道(经济):

  “经济顿首,字覆

  爱卿韩五姐妆次:向蒙会问,又承厚款,亦且云情雨意,衽席钟爱,无时少怠。所云期望,正欲趋会,偶因贱躯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不胜感激。只在二三日间,容当面布。外具白金五两,绫帕一方,少申远芹(註8)之敬。伏乞心鉴,万万!

  (下书)经济再拜。”


  爱姐看了,见帕上写著四句诗曰(经济):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看毕,爱姐把银子付与王六儿,母子千欢万喜等候经济,不在话下。正是:得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有诗为证:

  碧纱窗下启笺封,一纸云鸿香气浓。

  知你挥毫经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註1)搅计:支付,开销。

(註2)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谓人的生死祸福皆由天定,是由不得个人的。

(註3)量酒:酒店中接待顾客的酒保。

(註4)一缘一会:由天缘凑巧相会。

(註5)看见关目,推个故事:关目此处指关键关头。故事即事故缘故。此句谓看到关键处故意借口避开。

(註6)做道路:指偷偷的做生意,此指卖淫。

(註7)私窠子:隐名的娼妓,私娼。

(註8)远芹:向异地人赠送礼物的谦称。芹,言礼物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