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五回
第六十五回 吴道官迎殡颁真容 宋御史结豪请六黄
西门庆*18 (A)忽报/众官/传报/玳安/韩道国*1 伶官+1 (旁白3 )
伯爵*10 (B)吴道官*1+1 黄主事*9+1 来保*1 宋御史*1 金蓮*1 (旁白2 & 6) 旁白2後段分6段輪流念
月娘*4 (C)温秀才*3 老婆(如意儿)*1 韩毕*3 周采*1+1 (旁白1 & 4& 5)
(旁白1)
齐眉相见喜柔和,谁料参商发浩歌。
残月云边悬破镜,流光机上掷飞梭;
愁随草色春深谢,苦入莲心夜几何。
试问流干多少泪,枫林秋色一般多。
话说到九月二十八日,李瓶儿死了二七光景,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建青玄救苦二七斋坛。早修之时,有官安郎中来下书。西门庆管待来人去了。吴道官庙中抬了三牲祭器、汤饭簇盘饼馓(sǎn/ㄙㄢˇ)素食、金银锭香纸之类,又是一匹尺头,以为奠仪。道众绕棺转咒,吴道官灵前展拜。西门庆与经济回礼,谢道:“师父多有破费,何以克当?”(B)吴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当该助一经,追荐夫人,争奈力薄。粗茶饭奠,表意而已,望乞大人笑纳。”西门庆祭毕,即收了,打发抬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转经,演生神章,破九幽狱,对灵摄召,拜进救苦朱表,颁告诸真符命,整做法事,俱不必细说。
第二日,先是门外韩姨夫家来上祭。那时孟玉楼兄弟孟锐,外边做买卖去了五六年没来家,昨至是来家,见他姐姐西门庆这边有丧事,跟随韩姨夫那边来上祭,讨了一分孝去,送了许多人事。见西门庆叙礼,进入玉楼房中拜见。至者堂客约有十数位人。西门庆这边亦设席管待,俱不在言表。那日午间,又是本县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吏夏恭基,又有阳谷县知县狄斯彬,共五员官,都斗了分(註1),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西门庆备席在卷棚内管待,请了吴大舅与温秀才相陪,三个小优儿弹唱。马上人俱有攒盘,领下去自有坐吃处。
正饮酒到热闹处,当时没巧不成话,(A)忽报:“管砖厂工部黄老爹来吊孝。”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温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门外,让至前厅,换了衣裳,跟从进来。家下人手捧香烛、纸帛、金缎,到灵前,用红漆丹盘捧过香来,跪下。黄主事上了香,展拜毕。西门庆同经济下来还礼。
(B)黄主事道:“学生不知尊阃(kǔn/ㄎㄨㄣˇ)没了,吊迟,恕罪恕罪!”
西门庆道:“学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枉吊,兼辱厚仪,不胜感激。”叙毕礼,让至棚内上面坐下,西门庆与温秀才下边相陪。左右捧茶上来。吃了茶,
(B)黄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闻知令夫人作古,也要来吊问,争奈有许多事情羁绊。他如今在济州住札。先生还不知,朝廷如今营建艮(gèn/ㄍㄣˋ)岳,敕旨令太尉朱勔(miǎn/ㄇㄧㄢˇ)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运船陆续打河道中来,头一运将次到淮上。又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峰,长二丈,阔数尺,都用黄毡盖覆,张打黄旗,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而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宋道长督率州县,事事皆亲身经历,案牍(dú/ㄉㄨˊ)如山,昼夜劳苦,通不得闲。况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长说,必须率三司官员,要接他一接。想此间无可相熟者,委托学生来,敬烦尊府作一东,要请六黄太尉一饭,未审尊意可允否?”
(B)(黄主事)因唤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来。”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毡包内捧出一对金缎,一根沉香,两根白蜡,一分绵纸。
(B)黄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赙之仪。那两封是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两司官十二员,每员三两;府官八员,每员五两;计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两。”交与西门庆:“有劳盛使一备之,何如?”
西门庆再三辞道:“学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问:“迎接在于何时?”
(B)黄主事道:“还早哩,也得到出月半头。黄太监京中还未起身。”
西门庆道:“学生十月十二日才发引(註2),既是宋公祖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又兼谢盛仪赙礼且领下,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毕具。”
(B)黄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烦渎矣。”
西门庆听了此言,说道:“学生权且领下。”因令玳安王经接下去。问备多少桌席,
(B)黄主事道:“六黄备一张吃看大桌面,宋公与两司都是平头桌席(註3)。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应乐人,自有差拨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说毕,茶汤两换,作辞起身。西门庆款留,
(B)黄主事道:“学生还到尚柳塘老先生那里拜拜。他昔年曾在学生敝处作县令,然后转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两泉又与学生乡试同年。”
西门庆道:“学生不知老先生与尚两泉相厚,两泉亦与学生相交。”黄主事起身。
西门庆道:“烦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
(B)黄主事道:“临期松原差人来通报,先生亦不可太奢。”
西门庆道:“学生知道。”送出大门,上马而去。
(旁白2)
那县中官员,听见黄主事带领巡按上司人来,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内饮酒,吩咐手下把轿马藏过一边。当时西门庆回到卷棚,与众官相见,具说宋巡按率两司八府,来央烦出月迎请六黄太尉之事。(A)众官悉言:“正是州县不胜忧苦这件事!钦差若来,凡一应祇(qí/ㄑㄧˊ)迎、廪饩( lǐn xì / ㄌㄧㄣˇㄒㄧˋ)(註4)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我辈还望四泉于上司处美言提拔,足见厚爱之至。”言讫,都不久坐,告辞起身,上马而去。
话休饶舌。到李瓶儿三七,有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来念经。穿云锦袈裟,戴毗(pí/ㄆㄧˊ)卢帽,大钹(bó/ㄅㄛˊ)大鼓。早晨取水,转五方,请三宝,浴佛;午间加持召亡破狱,礼拜《梁皇忏》,谈《孔雀》,甚是齐整。晚夕乔大户娘子与众伙计娘子与月娘等伴宿,在灵前看偶戏。西门庆与应伯爵、吴大舅、温秀才,在棚内东首另设围屏饮酒。
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诵真言,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类。悬挂都是九丑天魔变相,身披缨络琉璃,项挂髑(dú/ㄉㄨˊ)髅,口咬婴儿,坐跨妖魅,腰缠蛇螭(chī/ㄔ),或四头八臂,或手执戈戟,朱发蓝面,丑恶莫比。午斋已后,就动荤酒。西门庆那日不在家,同阴阳徐先生往门外坟上破土开圹(kuàng/ㄎㄨㄤˋ)去了,后晌方回。晚夕打发喇嘛散了。次日推运山头酒米桌面肴品,一应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计,庄上前后搭棚,四五处酒房厨坊,坟内穴边,又起三间罩棚。先请附近地邻来坐席面,大酒大肉管待。临散,皆肩背项负而归,俱不必细说。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註5)并锣鼓地吊来灵前参灵,吊《五鬼闹判》、《张天师著鬼迷》、《锺馗戏小鬼》、《老子过函关》、《六贼闹弥勒》、《雪里梅》、《庄周梦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风》、《洞宾飞剑斩黄龙》、《赵太祖千里送荆娘》,各样百戏吊罢,堂客都在帘内观看。参罢灵去了,内眷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大哭一场。到次日发引,先绝早抬出铭旌,各项幡亭纸札。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预先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都带弓马,全装结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跟殡,在材前摆马道,分两翼而行。衙门里又是二十名排军打路,照管冥器。坟头又是二十名把门,管收祭祀。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亲眷堂客轿子也有百十馀顶;三院鸨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那女婿陈经济,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员,高立于增(zēng/ㄗㄥ)架上,敲响板,指拨抬材人上肩。先是请了报恩寺朗僧官来起棺,刚转过大街口望南走,那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値晴明天气,果然好殡!但见:
和风开绮陌,细雨润芳尘。东方晓日初升,北陆残烟乍敛。咚咚咙咙,出丧鼓不住声喧;叮叮当当,地吊锣连宵振作。铭旌招飐(zhǎn/ㄓㄢˇ),大书九尺红罗;起火轩天,中散半空黄雾。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逍逍遥遥八洞仙,龟鹤绕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随。地吊鬼,晃一片锣筛;烟火架,迸千枝花炮。热热闹闹采莲船,撒科打诨;长长大大高跷汉,贯甲顶盔。清清秀秀小道童十六众,众众都是霞衣道髻,击坤庭之金,奏八琅之璈(áo/ㄠˊ),动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个,个个都是云锦袈娑,排大钹(bó/ㄅㄛˊ),敲大鼓,转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绢亭,亭亭皆绿舞红飞;二十四座小绢亭,座座尽珠围翠绕。左势下,天仓与地库相连;右势下,金山与银山作队。掌醢(hǎi/ㄏㄞˇ)厨,列八珍之罐;香烛亭,供三献之仪。六座百花亭,现千团锦绣;一乘引魂轿,扎百结黄丝。这边荷花与雪柳争辉,那边宝盖与银幢作队。金字幡、银字幡,紧护棺舆(yú/ㄩˊ);白绢伞,绿绢伞,同围增架。斧符云气,一边三把皆彩画鲜明;执罐捧巾,两下侍妾尽梳妆如活。功布招飐,孝眷声哀,簇捧定五出头、六歌郎、仰覆运须弥座;六十四名青衣白帽,稳稳抬定五老云鹤华盖顶、四垂头流苏带、大红销金宝象花棺罩,里面安著巍巍不动锦绣棺舆。只见那两边打路排军,个个都头戴孝巾,身穿青衲袄,腰系孝带,脚靸(sǎ/ㄙㄚˇ)腿绷䩺(bēng wēng /ㄅㄥ ㄨㄥ)鞋,手执栏杆,前呼后拥。两边走解的,头戴芝麻罗万字头巾,扑匾金环飞于脑后,穿的是两三领纻丝衲袄,腰系紫缠带,足穿鹰爪四缝干黄靴,衬著五彩翻身抢水兽纳纱袜口,卖解犹如鹰鹞(yào/ㄧㄠˋ),走马好似猿猴:执著一杆明枪,题朱红杆令字蓝旗,竖肩桩,打斤斗,隔肚穿钱,金鸡独立,仙人打过桥,镫里藏身。人人喝采,个个争夸。扶肩挤背,纷纷不辨贤愚;挨睹并观,攘攘那分贵贱。张三蠢胖,只把气吁;李四矮矬(cuó/ㄘㄨㄛˊ),频将脚躧(xǐ/ㄒㄧˇ)。白头老叟,尽将拐捧拄髭(zī/ㄗ)须;绿鬓佳人,也带儿童来看殡。正是:
锣鼓咚咚霭路尘,花攒锦簇万人瞻。
哀声隐隐棺舆过,此殡诚然压帝京。
(旁白3)
吴月娘坐大轿在头里,后面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馀顶,一字儿紧跟材后走。西门庆总冠孝衣,同众亲朋在材后里,陈经济紧扶棺舆。走出东街口,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身穿大红五彩云霞二十四鹤鹤氅,头戴九阳玉环雷巾,脚蹬丹舄(xì/ㄒㄧˋ),手执牙笏(hù/ㄏㄨˋ),坐在四人肩舆上,迎殡而来,将李瓶儿大影捧于手内。陈经济跪在面前,那殡停住了。众人听他(B)(吴道官)在上高声宣念:
“兔走乌飞西复东,百年光景似风灯。
时人不悟无生理,到此方知色是空。
恭惟
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尊灵:名家秀质,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田,寻嗟楚畹(wǎn/ㄨㄢˇ)。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修短有数。今则棺舆载道,丹旆(pèi/ㄆㄟˋ)迎风,良夫躄踊(bì yǒng / ㄅㄧˋㄩㄥˇ)于柩前,孝眷哀矜于巷陌。离别情深而难已,音容日远以日忘。某等谬忝冠簪,愧领玄教,愧无新垣平之神术,恪遵玄元始之遗风。徒展崔徽画里之容,难返庄周梦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琼浆,超仙识登于紫府;披百宝而面七真,引净魄出于冥途。一心无挂,四大皆空。苦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一灵真性去弗回,改头换面无遍数。众听末后一句,咦!精爽不知归何处,真容留与后人传。”
吴道官念毕,端坐轿上,那轿卷坐退下去了。这里鼓乐喧天,哀声动地,殡才起身,迤逦(yǐ lǐ /ㄧˇ ㄌㄧˇ)出南门。众亲朋陪西门庆走至门上,方乘马。陈经济扶柩,到于山头五里原。原来坐营张团练带领二百名军,同刘薛二内相,又早在坟前高阜处搭账房,吹响器,打铜锣铜鼓,迎接殡到。看着装烧冥器纸札,烟焰涨天。坟内有十数家收头祭祀,皆两院妓女摆列。堂客内眷,自有帏幕。棺舆到,落下扛,徐先生率领仵作,依罗经吊向,巳时祭告后土方隅后,才下葬掩土。西门庆易服,备一对尺头,礼请帅府周守备点主(註6)。祭毕,卫中官员并众亲朋伙计,皆争拉西门庆递酒。鼓乐喧天,烟火匝地。收祭祀者,自有所管人役,再无淆乱。那日待人斋堂,也有四五处。堂客在后卷棚内坐,各有派定人数。热闹丰盛,不必细说。吃毕,各又邀去庄院,设席请西门庆收头饮酒,赏赐亦费许多。
后晌回灵,吴月娘坐魂轿(註7),抱神主魂幡,陈经济扶灵床——都是玄色纻丝灵衣,玉色销金走水,四角垂流苏。吊挂大影亭、大绢亭、小绢亭、香烛亭,鼓手细乐,十六众小道童两边吹打。吴大舅并乔大户、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众主管伙计,都陪着西门庆进城。堂客轿子压后。到家门首,燎火而入。李瓶儿房中安灵已毕,徐先生前厅祭神洒扫,各门户皆贴辟非黄符。管待徐先生,备一匹尺头,五两银子,相谢出门。各项人役,打发散了。拿出二十吊钱来,五吊赏巡捕军人,五吊与卫中排军,十吊赏营里人马。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张团练、夏提刑,俱不在话下。西门庆还令左右放桌,留乔大户吴大舅众人坐。众人都不肯,作辞起身。(B)来保回说:“搭棚的在外伺候,明日来拆棚。”西门庆道:“棚且不消拆,一发过了你宋老爹摆酒日子来拆罢。”打发搭彩匠去了。后边花大娘子与乔大户娘子、众堂客,还等著安毕灵,哭了一场,方才去了。
(旁白4)
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傍边,灵床内安著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lián/ㄌㄧㄢˊ)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半夜,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覆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有诗为证:
短叹长吁对彼窗,舞鸾孤影寸心伤。
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在房中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桌儿和他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奶子如意儿,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那消三夜两夜,这日,西门庆请了许多官客堂客,并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月儿,三个唱的,李铭、吴惠、郑奉、郑春,四名小优儿,坟上暖墓,回家。西门庆因陪人吃得醉了,进来,迎春打发歇下。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起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起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他口内。老婆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接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C)老婆(如意儿)说:“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西门庆便叫:“我儿,你只用心伏侍我,愁养活不过你来?”当下这老婆枕席之间无不奉承,颠鸾倒凤,随手而转,把西门庆欢喜了不的。次日,老婆早晨起来,与西门庆拿鞋脚叠被褥,就不靠迎春,极尽殷勤,无所不至。西门庆开门,寻出李瓶儿四根簪儿来赏他。老婆磕头谢了。迎春亦知收用了他,两个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就不同往日,打扮乔模乔样,在丫鬟伙儿内说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莲看到眼里。
早晨,西门庆正陪应伯爵坐的,忽报宋御史老爹差人来送答贺黄太尉一桌金银酒器:两把金壶,两副金台盏,十副小银锺,两副银折盂,四副银赏锺,两匹大红彩蟒,两匹金缎,十坛酒,两牵羊。(A)传报:“太尉船只,已到东昌地方,烦老爹这里早先预备酒席,准在十八日迎请。”西门庆收入明白,与了来人一两银子,折柬打发回去。随即兑银与贲四、来兴儿,定桌面,粘果品,买办整理,不必细说。
(西门庆)因向应伯爵说:“自从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没一日儿心闲。刚刚打发丧事儿出去了,又钻出这等勾当来,教我手忙脚乱。”
伯爵道:“这个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掉揽他,他上门儿来央烦你。虽然你这席酒替他赔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压好些仗气。”
西门庆道:“不是此说。我承望他到二十以外也罢,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这十六日又是他五七,我前日已与了吴道官写法银子去了,如何又改?不然双头火杖(註8),都挤在一处,怎乱得过来?”
应伯爵道:“这个不打紧,我算来,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没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摆了酒,二十日与嫂子念经也不迟。”
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了,我如今就使小厮回吴道官改日子去。”
伯爵道:“哥,我又一件。如今趁著东京黄真人在庙里住,朝廷差他来泰安州进金铃吊挂御香,建七昼夜罗天大醮。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吴道官请他那日来做高功,领行法事。咱图他这个名声也好看。”
西门庆道:“只说这黄真人有道行,少不的那日全堂添二十四众道士,做一昼夜斋事。争奈吴道官斋日受他祭礼,出殡又起动他悬真、道童送殡,没的酬谢他,教他念这个经儿表意而已。今又请黄真人主行,却不难为他?”
伯爵道:“斋一般还是他受,只教他请黄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是多费几两银子,为嫂子,没曾为了别人。”
西门庆一面教陈经济写帖子,又多封了五两银子写法,教他早请黄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经,二十四众道士,水火炼度一昼夜。即令玳安骑头口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伯爵去讫,进入后边,只见吴月娘说:“贲四嫂买了两个盒儿,他女儿长姐定与人家,来磕头。”西门庆便问:“谁家?”贲四娘子穿着蓝䌷袄儿,白绢裙子,青缎披袄;他女儿穿着大红缎袄儿,黄䌷裙子,戴着花翠,插烛向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月娘在傍说:“咱也不知道。原来这孩子,与了夏大人房里抬举,昨日才相定下,这二十四日就娶过门,只得了他三十两银子。论起来,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像十五岁,倒有十六七岁的。多少时不见,就长的成成的!”西门庆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说,要抬举两个孩子学弹唱。不知你家孩子与了他。”于是教月娘让在房内,摆茶留坐。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都来见礼陪坐。临走,西门庆月娘与了一套重绢衣服,一两银子,李娇儿众人都有与花翠、汗巾、脂粉之类。晚上(A)玳安回话:“吴道官收了银子,知道了。黄真人还在庙里住,过二十头才回东京去,十九日早来铺设坛场。”
(旁白5)
西门庆次日家中厨役落作治办酒席,务要齐整。大门上扎七级彩山,厅前五级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两员县官来观看筵席。厅正面屏开孔雀,地匝氍毹(qú shū/ㄑㄩˊ ㄕㄨ)。都是锦绣桌帏,妆花椅垫。黄太尉便是肘件大饭簇盘、定胜方糖、五老锦丰、堆高顶吃看大插桌,关席两张小插桌,是巡抚巡按陪坐。两边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馀八府官,都在厅外棚内两边,只是五果五菜平头桌席。看毕,西门庆待茶,起身回话去了。
到次日,抚按率领多官人马,早迎到船上,张打黄旗“钦差”二字,捧著敕书在头里走。地方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各卫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领所部人马尾随,蓝旗缨枪,叉槊(shuò/ㄕㄨㄛˋ)仪杖,摆数里之远。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路鼓吹而行,黄土垫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傍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家中大门首。教坊鼓乐,声震云霄,两边执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门庆青衣冠冕,望尘拱伺。良久,人马过尽,太尉落下轿进来,后面抚按率领大小官员,一拥而入,到于厅上,厅上又是筝秦、方响,云璈(áo/ㄠˊ)、龙笛、凤管,细乐响动。为首就是山东巡抚都御史侯蒙、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参见,太尉还依礼答之。其次就是山东左布政龚共、左参政何其高、右布政陈四箴、右参政季侃、左参议冯廷鹄、右参议汪伯彦、廉访使赵讷、采访使韩文光、提学副使陈正汇、兵备副使雷起元等两司官参见,太尉稍加优礼。及至东昌府徐嵩、东平府胡师文、兖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韩邦奇、济南府张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黄甲、莱州府叶迁等八府官行厅参之礼,太尉答以长揖而已。至于统制、制置、守御、都监、团练等官,太尉则端坐。各官听其发放,各人外边伺候。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上来拜见献茶,侯巡抚、宋巡按向前把盏。下边动鼓乐来与太尉簪金花、捧玉斝(jiǎ/ㄐㄧㄚˇ),彼此酬饮。递酒已毕,太尉正席坐下,抚按下边主席,其馀官员并西门庆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递上手本奏乐,一应呈应弹唱队舞回数,各有节次,极尽声容之盛。当宴搬演的《裴晋公还带记》,一折下去,厨役割献烧鹿花猪,百宝攒汤,大饭烧卖。又有四员(A)伶官,筝秦、琵琶、箜篌(kōng hóu/ㄎㄨㄥ ㄏㄡˊ),上来清弹小唱,唱了一套〔南吕·一枝花〕:
“官居八辅臣,禄享千锺近。功存遗百世,名播万年春。拯溺亨迍(zhūn/ㄓㄨㄣ),惟治国安邦论,调和鼎鼐(nài / ㄋㄞˋ)新。持义节、率忠贞,都则待报主施恩;乘贤烈、秉正直,也则是清惩化民。”
唱毕,汤未两陈,乐已三奏。下边跟从执事官身人等,宋御史委差两员州官,在西门庆卷棚内自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监等官,西门庆都安在前边客位,自有坐处。黄太尉令左右拿十两银子来赏赐各项人役,随即看轿,就要起身。众官上来再三款留不住,都送出大门。鼓乐笙簧叠奏,两街仪卫喧阗(tián/ㄊㄧㄢˊ),清蹕(bì/ㄅㄧˋ)传道,人马森列。多官俱上马远送,太尉悉令免之,举手上轿而去。(B)宋御史、侯巡抚,吩咐都监以下军卫有司,直护送至皇船上来回话。桌面器皿答贺羊酒,具手本差东平府知府胡师文与守御周秀,亲送到船所交割明白。回至厅上,拜谢西门庆说:“今日不当负累取扰华府,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西门庆慌躬身施礼道:“学生屡承教爱,累辱盛仪,日昨又蒙赙礼,些小微物,何足挂齿?蜗居卑陋,犹恐有不到处,万望公祖谅宥,幸甚!”宋御史谢毕,即令左右看轿,与侯巡抚一同起身。两司八府官员皆拜辞而去,各项人役一哄而散。
(旁白6)
西门庆回至厅上,将伶官乐人赏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优儿伺候。厅内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领,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当,攒下四张桌席,佳肴堆满,使人请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韩道国、贲四、崔本,及女婿陈经济,——从五更起来,各项照管辛苦,坐饮三杯。不一时,众人来到。吴大舅与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居上坐,西门庆关席,众伙计两边列坐,左右摆上酒来饮酒。
伯爵道:“哥今日落忙,黄太尉坐了多大一回,喜欢不喜欢?”
(A)韩道国道:“今日六黄老公公见咱家酒席齐整,无个不喜欢的。巡抚巡按两位甚是知感不尽,谢了又谢。”
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
(C)温秀才道:“学生宗主提学陈老先生也在这里预席。”西门庆问其故。
(C)温秀才道:“名陈正汇者,乃谏垣陈了翁先生乃郎,本贯河南鄄( juàn / ㄐㄩㄢˋ)城县人,十八岁科举,中壬辰进士。今任本处提学副使,极有学问。”
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正说著,汤饭上来,众人吃毕。
西门庆叫上四个小优儿,问道:“你四人叫甚名字?”
(C)(韩毕)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铎、马真、韩毕。”
伯爵道:“你不是韩金钏儿一家?”
(C)韩毕跪下说:“金钏儿、玉钏儿,都是小的妹子。”
西门庆问:“你们吃了酒饭不曾?”
(C)周采道:“小的刚才都吃过酒饭了。”
西门庆一回想起李瓶儿来,今日摆酒,就不见他,吩咐小优儿:“你们拿乐器过来,会唱”洛阳花梁园月”不会?唱一个我听。”
(C)韩毕跪下:“小的与周采记的。”一面搊筝拨阮,板排红牙,(C)唱道:
〔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里酸酸的,便道:“哥,别人不知你心,只我略知一二。哥教唱此词,关系心间之事,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就如同连理枝、比目鱼,今分为两下,心中怎不想念!”
西门庆看见后边上来果碟儿,叫:“应二哥,你只嗔我说。有他在,就是他经手整定;从他没了,随着丫鬟掇弄,你看都像甚模样?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
(C)温秀才道:“这等盛设,老先生中馈也不谓无人,足可以够了。”
伯爵道:“哥休说此话。你心间疼不过,便是这等说。恐一时冷淡了别的嫂子们心。”这里酒席上说话,不想潘金莲在软壁后听唱,听见西门庆说此话,走到后边,一五一十告诉月娘。
月娘道:“随他说去就是了,你如今却怎样的!前日是不是,他在时即许下把绣春教伏侍他二娘,他倒睁着眼和我叫:”死了许多时儿,就分散他房里丫头?”教我就一声儿再没言语。这两日你看他那媳妇子和两个丫头,狂的有些样儿!我但开口,就说咱们挤撮他。”
(B)金莲道:“娘,我也见这老婆这两日有些别模改样的。怕这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要了这老婆也不定的。我听见说,前日与了他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拿与这个瞧,拿与那个瞧。”
月娘道:“豆芽菜儿,有甚捆儿!(註9)”众人背地里都不做喜欢。
正是:遗踪堪入时人眼,不买胭脂画牡丹。有诗为证:
襄王台下水悠悠,一种相思两地愁。
月色不知人事改,夜深还照粉墙头。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註1)斗分:多人集资送礼或请客等。
(註2)发引:即出殡。灵柩起行,挽系于柩舆前的引布前进,故称发引。
(註3)平头桌席:没有高顶果品装饰的席面,规格稍低。
(註4)廪饩:官府供应的粮食。
(註5)歌郎:唱挽歌的人。
(註6)点主:旧时殡葬仪式之一。死者殁后名旌和题神主时,其主字只写王,缺一点。待棺木下土时,加上这一点,叫点主。点主时,须着吉服,鸣炮奏乐,灯彩摇红,做喜庆状。
(註7)坐魂轿:魂轿是指在出灵、回灵等过程中灵魂坐的轿子。灵魂乘轿须有人引导,这人坐在魂轿中。
(註8)双头火杖:火杖,拨火棍。两头拨火,犹言两头忙。
(註9)豆芽菜儿──有什捆儿! :如意儿得宠后未免忘形,被潘金莲瞧在眼里,在月娘面前说,月娘也有同感。这是月娘给如意儿下的定论——豆芽菜而已。豆芽只能乱七八糟的堆在一起,无法整理扎捆。比喻小人不成体统,没有规矩。这是歇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