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落》第四十五回
第四十五回 陳小雲運遇貴人亨 吳雪香祥佔男子吉
本回人物:姚文君3,林翠芬1,尹痴鴛6,齊韻叟15,覃麗娟4,張秀英2,陶雲甫9,李秀姐1,蘇冠香1,阿招1,知客3,高亞白8, 陶玉甫1,娘姨1,朱藹人1,陳小雲2,吳雪香5,葛仲英3,小妹姐2,洪善卿1,黃翠鳳4,羅子富2,黃金鳳3,王蓮生2,大家4
1 按齊韻叟隨身便服詣李漱芳靈案前恭恭敬敬朝上作了個揖,小贊在旁服侍拈香奠酒,再作一揖,乃退下兩步,令蘇冠香代拜。冠香承命,拜了四拜。其餘諸位自然照樣行事。次為高亞白,是姚文君代拜的。文君拜過平身,重復跪下再拜四拜。亞白悄問何故。文君道:「先是代的呀,我自己也應該拜拜她。」亞白微笑。尹痴鴛欲令林翠芬代拜。翠芬不肯,推說:「姐還沒拜呀。」痴鴛笑道:「倒也不錯。」只得令張秀英來代。及林素芬為朱藹人代拜之後,翠芬就插上去也拜了。以下並不待開口,朱淑人作過揖,周雙玉便拜;陶雲甫作過揖,覃麗娟便拜。末了挨到陶玉甫,正作揖下去,齊韻叟揚言道:「浣芳尷尬【注釋1】。玉甫只好自己拜。」玉甫聽說,正中心懷,揖罷即拜,且拜且祝,不知祝些甚麼;祝罷又是一拜,方含淚而起。小贊乃於案頭取下一卷,隻手展開,係高亞白作的四言押韻祭文,敘述得奇麗哀艷,無限纏綿。小贊跪於案旁,高聲朗誦一遍,然後齊韻叟作揖焚庫。
2 禮成祭畢,陶玉甫打鬧里挈起李浣芳先自溜去。一行人紛紛然重回右首李浣芳房間。陳小雲側立迎進。怎奈外間鐘鼓之聲,聒耳得緊,大家沒得攀談。覃麗娟張秀英同詞說道:「我們完了呀,請那邊去坐罷。」
3 齊韻叟連說「好極」,卻請陳小雲一塊敘敘。小雲囁嚅不敢。韻叟轉挽陶雲甫代說,小雲始遵命奉陪。臨行時又尋起陶玉甫來,差大阿金往後面去尋,不見回覆。齊韻叟攢眉道:「這可真正罷了!」陶雲甫忙道:「我去喊。」親自從房後趕至李秀姐房門首,只見李浣芳獨倚門旁,秀姐和玉甫並在房中,對面站立,一行說一行哭。雲甫跺腳道:「走了呀!多少人單等你一個人!」秀姐因也催道:「那麼二少爺外頭去罷,等會再說好了。」玉甫只得跟雲甫踅出前邊。大家鬨然說:「來了來了!」齊韻叟道:「人這可齊啦?」蘇冠香道:「還有個浣芳。」
4 一語未終,阿招攙著浣芳也來了。浣芳一直踅至韻叟面前便撲翻身磕一個頭。韻叟錯愕問故。阿招代答道:「媽叫她替姐姐謝謝大人老爺先生小姐。」韻叟揮手,道:「算什麼呀?不許謝。」側里冠香即一把拉浣芳到身邊,替她寬帶解鈕,脫下孝衫,授與阿招收去。一面齊韻叟起身離座,請陳小雲前行。小雲如何敢僭,垂手倒退。尹痴鴛笑道:「不要讓了,我來引導。」當先搶步出房。隨後一個一個次第行動。
5 痴鴛將及東興里口,忽聞知客在後叫「尹老爺」,追上稟道:「馬車停在南晝錦里,我去喊了來。」痴鴛道:「馬車不坐了喏。問聲大人看。」知客回身攔稟請命。齊韻叟亦道:「一點點路,我們走了去好。」知客應聲「是」。韻叟令其傳命執事人等一概撤回,但留兩名跟班侍候。知客又應聲「是」,退站一邊。
6 一行人接踵聯袂,步出馬路,或左或右,或前或後,參差不齊。轉瞬間已是西公和里。姚文君打頭,跑進覃麗娟家,三腳兩步,一溜上樓。尹痴鴛續到,卻不進去,於門首佇立凝望。即時齊韻叟帶領大隊,簇擁而至。痴鴛攔臂請進。韻叟道:「你可是算本家?」痴鴛笑而不辯,跟隨進門,踅至客堂。一個外場手持一張請客票呈上陶雲甫。雲甫接來一看,塞向懷裡。眾人都不理會。
7 覃麗娟等在屏門內,要攙扶齊韻叟。韻叟作色道:「你道我走不動?我不過老了點,比小伙子不推扳喏。」說著,撩衣躡足,拾級登梯。娘姨打起簾子,請到房裡。韻叟四面打量,誇贊兩句。覃麗娟隨口答道:「不好的。大人請坐喏。」
8 韻叟略讓陳小雲,方各坐下。大家陸續進房,隨意散坐,恰好坐滿一屋子。姚文君滿面汗光,暢開一角衣襟,只顧搧扇子。高亞白就說道:「你怕熱嚜,剛才怎麼急著這樣跑?」文君道:「哪跑呀!我怕給癩頭黿(yuán ㄩㄢˊ)的流氓看見,走急了點。」
9 齊韻叟見房內人多天熱,因向眾人道:「我們還要去認認秀英的房間了呀。」大家說「好。」張秀英起立耑(duān ㄉㄨㄢ)候,並催道:「那麼一塊請過去喏。」陳小雲不復客氣,先走一步,與齊韻叟同過對過張秀英房間。眾人也有相陪過去的,也有信步走開的,只剩朱藹人吸煙過癮。
10 陶玉甫李浣芳沒精打彩,尚在覃麗娟房裡。陶雲甫娘姨傳命外場擺台面,再去對過胡亂應酬一會,捉個空,仍回房來問陶玉甫道:「李秀姐跟你說些什麼?」玉甫道:「說浣芳。」雲甫道:「說浣芳嚜,為什麼哭啊?」玉甫垂首無語。
11 雲甫從容勸道:「你不要單顧了自己哭,樣樣都不管。今天多少人,跑了來做什麼?說嚜說祭李漱芳,終究是為了你:怕你一個人去,想著了漱芳再要哭一場,有多少人一塊在那兒,這好讓你散散心,撩開點。這時候就說是撩不開,你也應該講講笑笑,做出點快活面孔,總算多少人面上領個情。你自己去想,對不對?」
12 玉甫依然無語。適娘姨來說:「檯面擺好了。」雲甫想去問齊韻叟可要起手巾。朱藹人道:「問什麼喏,喊他們絞起來好了。」娘姨應了。雲甫替陳小雲開張局票,授與娘姨帶下發訖。
13 比及外場絞過手巾,兩面房間客人倌人齊赴當中客堂分桌坐席,公議齊韻叟首位,高亞白次位,陳小雲第三。其餘諸位早自坐定。陳小雲相機湊趣,極意逢迎。大家攀談,頗相浹洽。陶玉甫勉承兄命,有時也搭訕兩句。
14 俄而金巧珍出局到來,眾人命於陳小雲肩下駢坐。巧珍本系圓融的人,復見在席同儕銜( xián ㄒㄧㄢˊ)杯舉箸,飲啖自如,自己亦隨和入席。齊韻叟賞其圓融,偶然獎許。巧珍益自賣弄,詼諧四出,滿座風生。為此席間並不寂寞。
15 齊韻叟忽然想著,問高亞白道:「你作的祭文里說起了病源有許多曲曲折折,什麼事?」亞白見問,遂將李漱芳既屬教坊,難居正室,以致抑鬱成病之故徹底表明。韻叟失聲一嘆,連稱:「可惜!可惜!起先跟我商量,我倒有個道理。」亞白問是何道理。韻叟道:「容易得很。漱芳過繼給我,算是我的女兒,還有誰說什麼話?」
16 大家聽說默然。惟有陶玉甫以為此計絕妙,回思漱芳病中若得此計或可回生,今則徒托空言,悔之何及,登時提起一肚皮眼淚,按捺不下,急急抽身溜入覃麗娟房間去了。
17 高亞白道:「這是我們不好,講得起勁了,忘記了玉甫。」姚文君插口道:「李漱芳這人也太好了!做了倌人也沒什麼要緊嚜,為什麼不許做大老婆?外頭人是瞎說呀!我做李漱芳嚜先拿說閒話的人給他兩個嘴巴子喫!」說得大家一笑。
18 齊韻叟禁阻道:「不要去說她了,隨便什麼講講罷。」高亞白瞿(qūㄑㄩ)然道:「有樣好東西在這,給你看。」歘(chuā ㄔㄨㄚ)地出席,去張秀英房間取出一本破爛春冊授與韻叟。韻叟揭開細細閱竟,道:「筆意蠻好,可惜不全。」隨將春冊遞下傳觀。亞白道:「好像是玉壺山人手跡,不過找不出他憑據。」韻叟道:「名家此種筆墨,哪肯落圖章款識。」尹痴鴛笑向亞白道:「韻叟是行家。你也有意收集吶,這本就送給你。」亞白笑道:「是你噠?說你是此地的本家,倒真是本家,失敬了!」痴鴛只隨口咕噥了一聲,道:「這本秀英給了我了。」亞白知道痴鴛不會白拿她的,便笑道:「那送我我要請客。」痴鴛笑道:「你請我要老旗昌開廳【注釋2】的!」亞白笑道:「就請你開廳,節上沒工夫,你說哪天罷!」韻叟拍案笑道:「痴鴛真會敲竹槓!」
19 不料這一拍,倒驚動了陶玉甫,只道外面破口爭論,悄悄的揩乾淚痕,出房歸席,見眾人依舊說笑,只聽得高亞白說:「那就准定十八。在席七位就此面訂恕邀。」眾人皆說:「理應奉陪。」玉甫低聲問陳小雲,小雲取過春冊,訴明緣由。玉甫無心展閱,略翻一翻,隨手丟下。
20齊韻叟見玉甫強作歡容,毫無興會;又見天色陰晦,恐其下雨,當約眾人早些散席。大家無不遵命。金巧珍見出局不散,未便擅行。陳小雲暗地催她:「走罷。」巧珍方去。
21 席散後,陶雲甫擬進城回家,料理俗務。朱藹人為湯嘯庵出門,沒個幫手,節間更忙,並向齊韻叟告罪失陪。韻叟欲請陳小雲到園,小雲亦托辭有事。韻叟道:「那麼中秋日務必屈駕光臨。」小雲未及答言,陶雲甫已代應了。韻叟轉問尹痴鴛:「可回去?」痴鴛道:「你先請。我就來。」
22 韻叟乃與高亞白朱淑人陶玉甫各率相好,拱手作別,仍坐原車歸園。覃麗娟張秀英直送出大門而回。接著朱藹人興辭;林翠芬跟姐姐林素芬乘轎同去。陳小雲始向陶雲甫打聽中秋一笠園大會情形。
23 雲甫道:「什麼大會呀!說嚜說白天賞桂花,晚上賞月;正經玩還是不過叫局喫酒。」小雲道:「聽說喫了酒嚜一定要作首詩,可有這事?」雲甫搖手笑道:「沒有的。誰肯作詩呀!倘若你高興作也作好了,總沒他們自己人作得好,徒然去獻醜。」小雲道:「我第一趟去可要用個帖子拜望?」雲甫搖手道:「無須。他請了你嚜,交代園門口,簿子上就添了你陳小雲的名字。你嚜便衣到園門口說明白了,自有管家來接你進去。看見了韻叟,大家作個揖,切勿裝出點斯斯文文的腔調來。做生意嚜,生意本色好了。」
24 小雲再欲問時,尹痴鴛適從對過張秀英房裡特來面說即要歸園。尹痴鴛既去,小雲亦即起身,說要往東合興里。雲甫道:「可是葛仲英請你?我同你一塊去,稍微應酬一會,我要進城了。」小雲應承暫駐。雲甫匆匆穿好熟羅罩衫,夾紗馬褂。覃麗娟並不相送。但說聲「就來叫。」
25 雲甫隨小雲下樓,各令車轎往東合興侍候。兩人聯步出門,穿過馬路,同至吳雪香家。一進房間,便見大床前梳妝檯上亮汪汪點著一對大蠟燭,怪問何事。葛仲英笑而不言。吳雪香敬過瓜子,回說:「沒什麼。」
26 須臾,羅子富王蓮生洪善卿三位熟識朋友陸續咸集。葛仲英道:「藹人嘯庵都不來,就是我們六個人,請坐罷。」小妹姐檢點局票說:「王老爺局票還沒有嚜。」仲英問王蓮生叫何人。蓮生自去寫了個黃金鳳。然後相讓入席。
27 洪善卿趁小妹姐裝水煙時,輕輕探問 「為什麼點大蠟燭?」小妹姐悄訴道:「我們先生恭喜在那兒,齏(jī ㄐㄧ)個催生婆婆。」善卿即向葛仲英吳雪香道喜。席間聞得此信一疊連聲:「恭喜!恭喜!且借酒公賀三杯。」 仲英只是笑。雪香卻嗔道:「什麼喜呀!小妹姐嚜瞎說!」席間誤會其意,(注:大家)皆正色說道 「這是正經喜事,沒什麼難為情。」 雪香咳了一聲道:「不是難為情。人家兒子養得蠻大還要壞掉的多得很;剛剛有了兩個月,怎曉得他成人不成人,就要道喜,也太等不及了!」
28 席間見如此說,反覺無可戲謔。雪香嘆了一聲,又道:「不要說什麼養不大,人家還有不好的兒子,起先養的時候,快活死了,大了點倒教人生氣!」
29 仲英不待說畢,笑喝道: 「你還要說!你的話人家聽了也教人生氣!」雪香伸手將仲英臂膀擰了一把,道: 「你嚜教人生氣了喏!」仲英叫聲「啊唷哇!」 惹得鬨堂大笑。連小妹姐並既到的出局亦笑聲不絕。
30 羅子富見黃翠鳳黃金鳳早來,就擬擺莊。覃麗娟繼至,回報陶雲甫道 「天在下雨,你可好不要進城了?」雲甫緣有要件,不可,轉向羅子富通融,先擺十杯。子富應諾。席間乃爭先出手打陶雲甫的莊。
31 那邊黃翠鳳乘間問羅子富道 「今天你為什麼不來?」子富道「我怕你媽又要話多。」翠鳳道:「我媽又好了呀。贖身也定當了,身價嚜還是一千。」子富大為詫異,道:「還是一千嚜,為什麼起先不肯,這時候倒肯啦?」翠鳳滿面冷笑,半晌,答道:「等會跟你說。」子富心下鶻突,卻不敢緊著問。
32 洎(jì ㄐㄧ ˋ)乎陶雲甫滿莊,急著回家,挽留不住,竟和覃麗娟告辭別去。羅子富意不在酒,雖也續擺一莊,胡亂應景而已;只等出局一散,約下王蓮生要去打茶圍。陳小雲洪善卿乖覺,覆杯請飯。葛仲英亦不強勸。草草終席。
33 羅子富喊轎班點燈,逕同王蓮生於客堂登轎,擡出東合興里,正遇一陣斜風急雨頂頭侵入轎中。高升來安從旁放下轎簾,一路手扶轎槓,直至尚仁里黃翠鳳家客堂停轎。子富讓蓮生前行。
34 到了樓上,翠鳳迎進房間,請蓮生榻床上坐,趙家媽先點煙燈,再加茶碗。黃金鳳在對過房間,趕緊過去叫聲「姐夫」,即道:「王老爺,對過去用煙喏。」蓮生道:「就這兒吃一樣的嚜。」金鳳道:「對過有多少煙泡在那兒。」翠鳳道:「煙泡嚜,你去拿了來好了。」
35 金鳳恍然,重復趕去取過七八根煙籤子,籤頭上各有一枚煙泡。蓮生本愛其嬌小聰明,今見如此巴結,更勝似渾倌人,心有所感,欣然接受,嘴裡說:「難為你。」一手拉金鳳坐於身旁。
36 金鳳半坐半扒看蓮生吸煙。黃珠鳳扭扭捏捏給羅子富裝水煙。子富推開不吸,緊著要問贖身之事。翠鳳且笑且嘆,慢慢說來。
第四十五回 完
注釋:
【1】因為她是家屬,在靈右還禮。
【2】即包下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