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四回

第四回 淫妇背武大偷奸 郓(yùn)哥不愤闹茶肆


西门庆11 (A)多口人2

郓哥13

王婆(婆子)23 (C)迎儿1

妇人(金莲)13


(旁白1)

  酒色多能误国邦,由来美色丧忠良。

  纣因妲己宗祀失,吴为西施社稷亡。

  自爱青春行处乐,岂知红粉笑中枪。

  西门贪恋金莲色,内失家麋外赶獐。


  话说王婆拿银子出门,便向妇人满面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酒来,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壶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且和大官人吃著。老身直去县东街,那里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一歇儿耽阁。妇人听了,说:“干娘休要去。奴酒够不用了。”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别人,没事相陪吃一盏儿,怕怎的!”妇人口里说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一面把门拽(zhuài)上,用索儿拴了,倒关他二人在屋里。当路坐了,一头绩(jì)著绪。


  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軃(duǒ),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迳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回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zhě)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这西门庆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将那双箸拂落在地下来。一来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这西门庆连忙将身下去拾箸,只见妇人尖尖趫(qiáo)趫刚三寸恰半扠(zhǎ/ㄓㄚˇ)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皂!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但见: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羙(měi)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把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羙!


(旁白2)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向妇人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便双膝跪下,说道:“干娘饶恕!”王婆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妇人说:“我只依著干娘说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着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一去了不来,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婆子道:“你们二人,出语无凭,当各人留下件表记对像拿著,才见真情。”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又来插在妇人云髻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一面亦将袖中巾帕,递与西门庆收了。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也是归来时分,奴回家去罢。”便拜辞王婆西门庆,踅(xué/ㄒㄩㄝˊ)过后门归来。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智赛随何,机强陆贾(jiǎ)。女兵十个九个都出不了干娘手。”王婆又道:“这雌儿风月如何?”西门道:“这色系子女不可言!”婆子道:“她房里弹唱姐儿出身,什么事儿不久惯知道得!还亏老娘,把你两个生扭做夫妻,强撮成配。你所许老身东西,休要忘了!”西门庆道:“干娘这般费心,我到家便取锭银子送来。所许之物,岂肯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耳听好消息。不要教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註1)一面看街上无人,带上眼罩,笑了去。不在话下。


  到次日,又来王婆家讨茶吃。王婆让坐,连忙点茶来吃了。西门庆便向袖中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来,递与王婆。但凡世上人,钱财能动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见了雪花银子,一面欢天喜地收了,一连道了两个万福,说道:“多谢大官人布施!”(王婆)因向西门庆道:“这早晚武大还未见出门。待老身往他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从后门踅过妇人家来。妇人正在房中打发武大吃饭,听见叫门,问迎儿:“是谁?”迎儿道:“是王奶奶来借瓢。”妇人连忙迎将出来道:“干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请家里坐。”婆子道:“老身那边无人。”因向妇人使手势,妇人就知西门庆来了在那边。婆子拿瓢出了门。一力撺掇武大吃了饭,挑担出去了。先到楼上从新妆点,换了一套艳色新衣,吩咐迎儿:“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奶家坐一坐就来。若是你爹来时,就报我知道。若不听我说,打下你这个小贱人下截来!”迎儿应诺,不题。妇人一面走过王婆茶坊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正是:合欢杏桃真堪笑,衷诉原来别有人。有词单道这双关二意为证:

  这瓢是瓢,口儿小,身子儿大。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到大来人难要。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专一趁东风,水上漂。有疾被他撞倒,无情被他挂著,到底被他缠住拿著。也曾在马房里喂料,也曾在茶房里来叫。如今弄得许由也不要!知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什么药?


(旁白3)

  那西门庆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两个并肩叠股而坐,王婆一面点茶来吃了。因问:“昨日归家,武大没问什么?”妇人道:“他问干娘衣服做了不曾?我便说衣服做了,还与干娘做送终鞋袜。”说毕,婆子连忙安排上酒来,摆在房内,二人交杯畅饮。这西门庆仔细端详那妇人,比初见时越发标致: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红白来;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端的平欺神仙,赛过姮(héng)娥。有〔沉醉东风〕为证:

  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裙拖着翡翠纱,衫袖挽泥金攥(zuàn),喜孜孜宝髻斜歪。恰便似月里姮娥下世来,不枉了千金也难买!


  西门庆夸之不足,搂在怀中,掀起他裙来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缎子鞋儿,恰刚半扠(zhǎ),心中甚喜。一递一口与他吃酒,嘲问话儿。妇人因问西门庆贵庚。西门庆告他说:“属虎的,二十七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妇人问:“家中有几位娘子?”西门庆道:“除下拙妻,还有三四个身边人,只是没一个中我意的!”妇人又问:“几位哥儿?”西门庆道:“只是一个小女,早晚出嫁,并无娃儿。”西门庆嘲问了一回,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用舌尖递送与妇人,两个相搂相抱,如蛇吐信子一般,呜咂有声。那王婆子只管往来拿菜筛酒,那里去管他闲事,由著二人在房内做一处取乐顽耍。少顷,吃得酒浓,不觉烘动春心,西门庆色心辄起,露出腰间那话,引妇人纤手扪弄。原来西门庆自幼常在三街四巷养婆娘,根下犹束著银打就、药煮成的托子。那话约有六寸许长大,红赤赤黑胡,直竖竖坚硬,好个东西!有诗单道其态为证:

  一物从来六寸长,有时柔软有时刚。

  软如醉汉东西倒,硬似风僧上下狂。

  出牝(pìn)入阴为本事,腰州脐下作家乡。

  天生二子随身便,曾与佳人斗几场。


  少顷,妇人脱了衣裳。西门庆摸见牝户上并无毳(cuì/ㄘㄨㄟˋ)毛,犹如白馥馥、鼓蓬蓬、软浓浓、红绉(zhòu)绉、紧䋺(qiū)䋺,千人爱、万人贪,更不知是何物!有诗为证:

  温紧香干口赛莲,能柔能软最堪怜。

  喜便吐舌开口笑,困时随力就身眠。

  内裆县里为家业,薄草涯边是故园。

  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战斗不开言。


(旁白4)

  话休饶舌,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xué)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晓的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正是:自知本分为活计,那晓防奸革弊心。有诗为证:

  好事从来不出门,恶言丑行便彰闻。

  可怜武大亲妻子,暗与西门作细君。


  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yùn)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儿。家中止有个老爹,年纪高大。那小厮生的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如常得西门庆赉(lài)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绕街寻西门庆。又有一等多口人说:“郓哥,你要寻他,我教你一个去处,一寻一个著。”郓哥道:“聒噪老叔!教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是好处。”多口道:“我说与你罢,西门庆刮剌(la)上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房里坐的。这早晚多定只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故撞入去,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往紫石街走来,迳奔入王婆子茶房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jì)(zhù)麻线,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声喏(rě)。”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什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什么大官人?”郓哥道:“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什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儿!”望里便走。那婆子一把手便揪住道:“这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骂道:“含鸟小猢狲!我屋里那讨什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吃。你也把些汁水与我呷(xiā/ㄒㄧㄚ)一呷。我有什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什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水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在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便叫道:“你做什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肏(cào/ㄘㄠˋ)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贼老咬虫,没事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著,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落了开去。这小猴子(郓哥)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著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定然糟蹋了你这场门面,教你赚不成钱使!”这小猴子提个篮儿,迳奔街上寻这个人。不争郓哥寻这个人,却正是:王婆从前作过事,今朝没兴一齐来。有分教:险道神脱了衣冠,小猴子泄漏出患害!


  毕竟未知道郓哥寻什么人,要知后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註1)但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谚语,意思是得了好处不忘本。洞庭湖盛產橘子,所以吃了橘子,便想起洞庭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