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落》第四十


第四十誤中誤侯門深似海 欺復欺市道薄於雲





本回人物:黃翠鳳4,王蓮生1,羅子富1,葛仲英3,管帳先生1,總知客6,小贊3,門房1,陸秀林7,莊荔甫6,老包9,娘姨大姐們2,清倌人們6,楊家媽1,殳三1,外場1


1 按黃翠鳳當著王蓮生即向羅子富說道:「我們這媽終究是好人:聽她的話嚜好像蠻會說,肚子里意思倒不過這樣。你看她,三天氣得飯也喫不下!昨天你走了,她一個人在房間里鬧了一場。今天趙家媽下頭去,媽看見了,就跟趙家媽說,說我的多少不好;說起『我買給她的衣裳頭面要萬把洋錢的哦,不然她贖身嚜我想多給她點,這可一定一點也不給她的了!』

2 我在樓上剛巧聽見,又好氣又好笑;我這就去跟媽說說明白。我說:『衣裳頭面都是我撐的東西;我在這兒,我的東西隨便誰不許動。我贖了身可好帶了去?都要交代給媽的嚜。倘若媽要給點給我,不是我客氣,謝謝媽,我一點也不要。不要說什麼衣裳頭面,就是頭上的絨繩,腳上的鞋帶,我通身一塌括子換下來交代給媽,這才出此地這門口。媽放心好了。我一點也不要。』哪曉得我媽倒真要分點東西給我!她當我一定要她多少呢,我說了一點都不要,這我媽再快活也沒有,教我贖身嚜贖好了,一千身價就一千好了,替我看了個好日子,十六寫紙,十七調頭。樣樣都說好。你說多好?就是我也想不到這麼容易!」

3 子富聽了,代為翠鳳一喜。蓮生不勝嘆服,讚翠鳳好志氣;且道:「有句老話說:『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這不就是你!」

4翠鳳道:「做個倌人,自己總要有點算計,這才好爭口氣。倘若我贖身出去,先虧空了五六千的債,倒說不定生意好不好,我就要爭氣也爭不來。這時候我是打好了稿子做的事。有幾戶客人不在上海,都不算;在上海的客人,就不過兩戶。單是兩戶客人照應照應我就不要緊的了。五六千的債也輕鬆得很,我也不犯著要他們衣裳頭面。王老爺說得好:『嫁時衣』還是親生爹娘給女兒的東西,女兒好嚜也不要穿,我倒去要老鴇的東西!就要了來,頂多千把洋錢,哪犯得著呀?」

5 蓮生仍贊不絕口。子富卻早知贖身之後定有一番用度,自應格外周全,只不料其如許之多;沉吟問道:「哪有五六千的債?」

6 翠鳳道:「你說沒五六千,你算喏。身價嚜一千;衣裳頭面,開好一篇帳在那兒,死命要儉省嚜三千;三間房間鋪鋪,可要千把?連零零碎碎多少用項,可是五六千噠?這時候我就叫帶了去的趙家媽同下頭一個相幫先去借了三千,付清了身價,稍微買點要緊東西,調頭過去再說。」

7子富默然。蓮生吸過四五口煙,擡身箕坐。金鳳忙取水煙筒要裝。蓮生接來自吸。

8 消停良久,子富方問起調頭諸事。翠鳳告訴大概:看定兆富里三間樓面,與樓下文君玉合租;除帶去娘姨相幫之外,添用帳房廚子大姐相幫四人;紅木傢具暫行租用,合意議價。(翠鳳)又道:「十六他們寫紙,我嚜收拾東西交代給媽,沒空,你月半喫檯酒好了。」

9子富遂面約了蓮生,並寫了張條子請葛洪陳三位,令高升立刻送去。

高升趕往東合興里吳雪香家,果然洪善卿陳小雲為阻雨未散。看過條子,葛仲英先道:「我只好謝謝了。一笠園約定在那兒。」小雲亦以此約為辭。只有善卿准到,寫張回條,打發高升覆命。卻聽窗外雨聲漸漸停歇,涼篷上點滴全無,洪善卿遂蹈隙步行而去。

10 小雲從容問仲英道:「倌人叫到了一笠園,幾天住那兒,算多少局呀?」仲英道:「看光景起。園子里三四個倌人常有在那兒。各人各樣開消。還有的倌人,自己身體,喜歡玩,同客人約好了,索性花園裡歇夏,那也只好隨便點。」小雲道:「你可是帶著雪香一塊去?」仲英道:「有時候一塊去。到了園裡再叫也行。」小雲自己盤算一回,更無他話,辭別仲英,徑歸南晝錦里祥發呂宋票店。

11 明日,陳小雲親往拋球場相熟衣莊揀取一套簇新時花淺色衫褂 【注釋1】,復往同安里金巧珍家給個信。巧珍看見,問道:「你在哪去認得這齊大人?」小雲道:「就昨天剛剛認得。」巧珍道:「你跟他做了朋友嚜,我要到他花園裡逛逛去。」小雲道:「明天就請你去玩,好不好?」巧珍道:「這時候客客氣氣算什麼呀?」小雲道:「明天是一笠園中秋大會,熱鬧得不得了的。我嚜去吃酒。你要逛,早點預備好了,局票一到嚜就來。」巧珍自是欣喜。當晚小雲巧珍暢敘一宿。

12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日,陳小雲絕早起身打扮修飾,色色停當,鐘上剛敲八點,即催起金巧珍,叮囑兩句。小雲趕回店內,坐上包車,往山家園進發。

13 比及來到齊府大門首,靠對過照牆邊停下。小雲下車看時,大門以內,直達正廳,崇閎深邃,層層洞開,卻有柵欄擋住,不得其門而入,只得退出,兩旁觀望,靜悄悄地不見一人。長福手指左首,似是便門。小雲過去打量,覺得規模亦甚氣概,跨進門口,始見門房內有三五個體面門公蹺起腳說閒話。小雲傍門立定,正要通說姓名。一個(門房)就搖手道:「你有什麼事,帳房裡去。」

14 小雲諾諾,再歷一重儀門,側里三間堂屋,門楣上立著「帳房」二字的直額。小雲踅進帳房,只見中間上面接連排著幾只帳檯,都是虛位,惟第一隻坐著一位管帳先生,旁邊高椅上先有一人和那先生講話。

15小雲見講話的不是別人,乃是莊荔甫,少不得廝見招呼。那先生道是同伙,略一頷首。荔甫讓小雲上座。小雲竊窺左右兩間皆有管帳先生在內,據案低頭,或算或寫,竟無一人理會小雲。小雲心想不妥,踅近第一隻檯向那先生拱手陪笑,敘明來意,那(管帳)先生聽了,忙說:「失敬。暫請寬坐。」喊個打雜的令其關照總知客。

16 小雲安心坐候,半日杳然,但見儀門口一起一起出出進進,絡繹不絕,都是些有職事的管家,並非赴席賓客。小雲心疑太早,懊悔不迭。

17 忽聽得鬧嚷嚷一陣吶喊之聲,自遠而近,莊荔甫慌的趕去。隨後二三十腳夫,前扶後擁,扛進四隻極大板箱,荔甫往來蹀躞(dié xiè ㄉㄧㄝˊ ㄒㄧㄝˋ),照顧磕碰,扛至帳房廊下,輕輕放平,揭開箱蓋,請那先生出來檢點。

18 小雲僅從窗眼裡望望。原來四隻板箱分裝十六扇紫楠黃楊半身屏風,雕鏤全部《西廂》圖像,樓台仕女,鳥獸花木,盡用珊瑚翡翠明珠寶石鑲嵌得五色斑斕。

19 看不得兩三扇,只見打雜的引總知客匆匆跑來問那先生客在何處。那先生說在帳房。

20 總知客一手整理纓帽,挨身進門,見了不認識,垂手站立門旁,請問老爺尊姓。小雲說了。(總知客)又問:「老爺公館在哪?」小雲也說了。總知客想了一想,笑問道:「陳老爺可記得哪一天送來的帖子?」小雲乃說出前日覃麗娟家席間面約一節。總知客又想一想,道:「前天是小贊跟去的嚜?」小雲說:「不錯。」

21 總知客回頭令打雜的喊小贊立刻就來,一面想些話來說;因問道:「陳老爺叫局叫誰?我去開好局票在那兒,那好早點,頭牌里就去叫。 」【注釋2

22小雲正待說時,小贊已喘吁吁跑進帳房叫聲「陳老爺」,手持一條梅紅字紙遞上總知客。總知客排揎道:「你辦的事好妥當!我一點都沒曉得!害陳老爺嚜等了半天!等會我去回大人!」小贊道:「園門上交代好的了。就沒送條子。也為了大人說:帖子不要補了。我想晚點送不要緊。哪曉得陳老爺走了這裡宅門。」總知客道:「你還要說!昨天為什麼不送條子來?」

23 小贊沒得回言,肩隨侍側。總知客問知小雲坐的包車,令小贊去照看車夫,親自請小雲由宅內取路進園。

24其時那先生看畢屏風,和莊荔甫並立講話,陳小雲各與作別。莊荔甫眼看著總知客斜行前導,領了陳小雲前往赴席,不勝艷羨之至。

25 那先生講過,徑去右首帳房取出一張德大莊票交付荔甫。荔甫收藏懷裡,亦就興辭,踅出齊府便門,步行一段,叫部東洋車,先至後馬路向德大錢莊將票上八百兩規銀兌換鷹洋【注釋3】,半現半票,再至四馬路向壺中天番菜館獨自一個飽餐一頓,然後往西棋盤街聚秀堂來。

26 陸秀林見其面有喜色,問道:「有沒發財?」荔甫道:「做生意真難說!上回八千的生意,賺它二百,喫力死了;這時候滿輕鬆,八百生意,倒有四百好賺!」秀林道:「你的財氣到了!今年做掮客都不好,就是你嚜做了點外拆生意,倒不錯!」荔甫道:「你說財氣,陳小雲那才是財氣到了!」遂把小雲赴席情形細述一遍。秀林道:「我說沒什麼好。吃酒叫局,自己先要花錢。倘若沒什麼事做,只好拉倒。倒是你的生意穩當。」

27 荔甫不語,自吸兩口鴉片煙,定個計較,令楊家媽取過筆硯,寫張請帖,立送拋球場宏壽書坊包老爺,就請過來。楊家媽即時傳下。荔甫更寫施瑞生洪善卿張小村吳松橋四張請帖。「陳小雲或者晚間回店,也寫一張請請何妨?」一併付之楊家媽,撥派外場,分頭請客,並喊個檯面下去。

28 吩咐粗完,只聽樓下絕俏的聲音,大笑大喊,嚷做一片,(娘姨大姐們)都說:「『老鴇』來喏!『老鴇』來喏!」直嚷到樓上客堂。荔甫料知必系宏壽書坊請來的老包,忙出房相迎。不意老包陷入重圍,被許多倌人大姐此拖彼拽,沒得開交。甫招手叫聲「老包」。老包假意發個火跳掙脫身子。還有些不知事的清倌人竟跟進房間里,這個擰一下,那個拍一下;有的(清倌人一)說:「老包,今天去坐馬車囉!」有的(清倌人二)說:「老包,手帕子喏?有沒帶來?」弄得老包左右支吾,應接不暇。

29荔甫佯嗔道:「我有要緊事請你來,怎麼裝糊塗!」老包瞿然起立,應聲道:「噢,什麼事?」怔怔的斂容待命。清倌人方一哄而散。

30 荔甫開言道:「十六扇屏風嚜,賣了給齊韻叟做到八百塊洋錢,一塊也不少;不過他們唯恐有點小毛病,先付六百,還有二百,約半個月期。我做生意,喜歡爽爽氣氣一點點小交易,不要去算了。這時候我來替他付清了,到了期,我去收,不關你事,好不好?」老包連說:「好極。」

31荔甫於懷裡摸出一張六百洋錢莊票交明老包,另取現洋一百二十元,明白算道:「我嚜除掉了四十,你的四十等會給你。正價應該七百二十塊,你去交代了賣主就來。」

老包應諾,用手巾一總包好,將行。陸秀林問道:「等會到哪來請你啊?」老包:「就來的,不要請了。」說著,往簾縫中探頭一張,沒人在外,便一溜煙溜過客堂。適遇楊家媽對面走來,不提防撞個滿懷。楊家媽失聲嚷道:「老包!怎麼走啦?」

32這一嚷,四下里倌人大姐蜂擁趕出,協力擒拿,都說:「老包,不要走喏!」老包更不答話,奔下樓梯,奪門而逃。後面知道追不上,喃喃的罵了兩聲。老包只作不知,踅出西棋盤街,一直到拋球場生全洋廣貨店,專尋賣主殳(shū,ㄕㄨ )三。

33那殳三高居三層洋樓,身穿捆身子,趿著拖鞋,散著褲腳管【注釋4】,橫躺在煙榻。下手有個貼身服侍小家丁,名叫奢子的,在那裡裝煙;既見老包,說聲「請坐」,不來應酬。

34老包知其脾氣,自去打開手巾包,將屏風正價莊票現洋攤在桌上,請殳三核數親收,並道:「莊荔甫說:一點點小交易,做得吃力死了,講了幾天,跑了好幾趟,他們帳房門口還要多少開消,八十塊洋錢嚜他一個人要的了。我說:‘隨便好了。有限得很。就沒有也不要緊。’」殳三道:「你沒有不對的嚜。」隨把二十塊零洋分給老包。

35老包推卻不收,道:「這不要客氣。你要挑挑我,做成點生意好了。」殳三不好再強。老包就說聲「我走了。」殳三也不相送。老包一徑來到陸秀林房間。

36 莊荔甫早備下四張拾圓銀行票,等得老包回話,即時付訖。當有些清倌人聞得秀林有檯面,捉空而來,團團簇擁老包,都說:「老包叫我!老包叫我!」見老包若無其事笑嘻嘻不睬,越發說的急了。一個(清倌人一)拉下老包耳朵,大聲道:「老包!可聽見?」一個(清倌人二)盡力把老包揣捏搖撼,白瞪著眼道:「老包!說喏 !」一個(清倌人三)大些的不動手,惟嘴裡幫說道:「自然全都要叫的了!在這兒吃酒,你可好意思不叫?」老包道:「在哪喫的酒呀?」一個(清倌人)道:「莊大少爺不是請你喫酒?」老包道:「你看莊大少爺可是在喫酒?」一個(清倌人)不懂,轉問秀林:「莊大少爺可喫酒?」秀林隨口答道:「怎曉得他。」

37 大家聽說,面面廝覷,有些惶惑。可巧外場面稟荔甫道:「請客嚜都不在那兒。四馬路煙間茶館統統去看也沒有,沒處去請了嚜。」

38 荔甫未及擬議,倒是這些清倌人卻一片聲嚷將起來只和老包不依,都說:「你好!騙我們!這可一定都要叫的了!」一個個搶上前磨墨蘸筆,尋票子,立逼老包開局票。老包無法可處。

39荔甫忍不住,翻臉喝道:「哪來的一批小把戲,得罪我朋友!喊本家上來問他聲看!他開的把勢,可曉得規矩?」外場見機,含糊答應,暗暗努嘴,催清倌人快走。秀林笑而排解道:「去罷,去罷。不要在這兒瞎纏了。我們喫酒的客人還沒齊,倒先忙著叫局!」這些清倌人一場沒趣,訕訕走開。

40荔甫向老包道:「我有道理。你叫嚜叫本堂局。起先叫過的一定不叫。」老包道:「本堂就是秀林嚜沒叫過。」秀林接嘴道:「秀寶也沒。」

41 荔甫不由分說,即為老包開張局票叫陸秀寶。另寫三張請帖,請的兩位同業是必到的,其一張請胡竹山。外場接得在手,趁早齎送。

第四十六回 完

注釋

【1】 顯然另有八成新或是半新不舊的。原來當時的估衣鋪兼賣新衣,所以趙二寶初到上海時有現成的衣服可買。近代只有鞋帽莊,沒有「衣莊」。

【2】 《紅樓夢》中賈家每日菜單寫在「水牌」上——可用水拭淨的大板。此處齊府將召妓名單附地址寫在水牌上,僕人去叫了一批之後,拭去再寫一批人名,所以「頭牌」較早。

【3】 當時銀兩與墨西哥鷹洋並行,銀元價值比一兩稍低。

【4】 時人照片,連在亞熱帶廣州都穿紮腳褲。近代只有北方還穿亞寒帶滿洲人傳入的這保暖的服裝。海禁未開之前,對外貿易為廣州商人壟斷,因而豪富,生活窮奢極侈,自成一家。洋廣貨店主殳三竟有珍異的屏風出售,當是廣州大商人後裔。不紮褲腳,是寫一個破落戶的懶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