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九十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仗义赒(zhōu/ㄓㄡ)贫 任道士因财惹祸 

经济*23

(B)杨二风*2 众花子*1 杏庵*14 宗明*3

(C)任道士*15 冯金宝*3 陈三儿*1

(旁白1)

  谁道人生运不通,吉凶祸福并肩行。

  只因风月将身陷,未许人心直似针。

  自课官途无枉屈,岂知天道不昭明。

  早知成败皆由命,信步而行暗黑中。

  话说陈经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本钱儿也没了,头面也使了,家伙也没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註1)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家中日逐盘费不周,坐吃山空,不免往杨大郎家中,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经济)一日来到杨大郎门首,叫声:“杨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一向在外,卖了银两,四散躲闪。及打听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县中告他,坐了半个月监房,这杨大郎蓦地来家,住着不出来。听见经济上门叫他,问货船下落,一迳使兄弟(B)杨二风出来,反问经济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边做买卖,这几个月通无音信,不知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这杨二风平时是个刁徒泼皮,耍钱捣子,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之光棍。走出来一把手扯住经济,就问他要人。那经济慌忙挣开手,跑回家来。这(B)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xiē/ㄒㄧㄝ),将头颅礸(cǎ/ㄘㄚˇ)破,血流满面,赶将经济来骂道:“我肏你娘眼!我见你家什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陈经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由著杨二风摔爹娘骂父母,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听见气儿。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旁白2)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的清俊,叫他在热坑上睡,与他烧饼儿吃(註2)。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那时正値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陈经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吩咐他看守着他,寻了把草教他烤。这经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着了。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搭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了。(B)众花子说:“你哭怎的?”经济便道:“你众位哥哥,听我诉说一遍。”有〔粉蝶儿〕为证:(照順序輪流)

  “九腊深冬,雪漫天凉然冰冻。更摇天撼地狂风。冻得我体僵麻,心胆战,实难扎挣。挨不过肚中饥,又难禁身上冷。住着这半边天,端的是冷。挨不过凄凉要寻死路,百忙里舍不的颓命!”

  〔耍孩儿一煞〕“不觉撞昏锺,昏锺人初定。是谁人叫我?原来是总甲张成!他那里急急呼,我这里连连应。趁今宵谁肯与我支更?也是我一时侥幸,他先递与我几个烧饼。”

  〔二煞〕“多承总甲怜咱冷,教我敲梆守守更,由着他调用。但得些济饥钱米,那里管人贫下贱!一任教喝号提铃。”

  〔三煞〕“坐一回脚手麻,立一回肚里疼。冷烧饼干咽无茶送。刚然未到三更后,下夜的兵牌叫点灯歪踢弄。与了他四十文,方才得买一个姑容。”

  〔四煞〕“到五更鸡打鸣,大街上人渐行。众人各去都不等。只见病花子躺在墙根下,教我煨着他不暂停。得他口暖气儿心才定。刚合眼一场幽梦,猛惊回哭到天明。”

  〔五煞〕“花子说你哭怎的?我从头儿诉始终:我家积祖根基儿重。说声卖松槁(gǎo/ㄍㄠˇ)陈家谁不怕?名姓多居仕宦中。我祖爷爷曾把淮盐种。我父亲专结交势耀,生下我吃酒行凶!”

  〔六煞〕“先亡了打我的爷,后亡了我父亲。我娘疼,专随从。吃酒耍钱般般会,酒肆窠窝处处通。所事儿都相称。娶了亲就遭官事,丈人家躲重投轻。”

  〔七煞〕“我也曾在西门家做女婿,调风月把丈母淫。钱场里信着人钻狗洞。也曾黄金美玉当场赌,也曾驮米担柴往院里供。殴打妻儿病死了,死了时他家告状。使了许多钱,方得头轻。”

  〔八煞〕“卖大房买小房,赎小房又倒腾。不思久远含馀剩。饥寒苦恼妾成病,死在房檐不许停。所有都干净。嘴头馋不离酒肉,没搅计拆卖坟茔(yíng/ㄧㄥˊ)!”

  〔九煞〕“掇(duō/ㄉㄨㄛ)不的轻负不的重,做不的佣务不的农,未曾干事儿先愁动。闲中无事思量嘴,睡起须教日头红。狗性子生铁般硬。恶尽了十亲九眷,冻饿死有那个怜悯!”

  〔十煞〕“讨房钱不住催,他料我也住不成。沙锅破碗全无用。几推赶出门儿外,冻骨淋皮无处存。不免冷铺将身奔。但得个时通运转,我那其间忘不了恩人。”

  “频年困苦痛妻亡,身上无衣口绝粮;

  马死奴逃房又卖,只身独自走他乡。

  朝依肆店求遗馔,暮宿庄园倚败墙。

  只有一条身后路,冷铺之中去打梆。”


(旁白3)

  却说陈经济晚夕在冷铺存身,白日间街头乞食。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馀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好仗义疏财,广结交,乐施舍,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当家成立,长子王干,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次子王震,现为府学庠(xiáng/ㄒㄧㄤˊ)生。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开着个解当铺儿。每日丰衣足食,闲散无拘,在梵宇听经,琳宫讲道。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道号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头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门首站立。只见陈经济打他门首过,向前趴在地下磕了个头。慌的(B)杏庵还礼不迭,说道:“我的哥,你是谁?老拙眼昏不认得你。”经济战战兢兢站立在旁边,说道:“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槁(gǎo/ㄍㄠˇ)陈洪儿子。”(B)老者(杏庵)想了半日说:“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因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B)(杏庵)说道:“我贤侄,你怎的弄得这等模样?”便问:“你父亲母亲可安么?”经济道:“我爹死在东京,我母亲也死了。”(B)杏庵道:“我闻得你在丈人家住来?”经济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撵出来。他女儿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场官司,把房儿也卖了。有些本钱儿,都吃人坑了。一向闲着,没有营运。”(B)杏庵道:“贤侄,你如今在那里居住?”经济半日不言语,说:“不瞒你老人家说,如此如此。”(B)杏庵道:“可怜。贤侄,你原来讨吃哩!想着当初,你府上那样根基人家!我与你父亲相交,贤侄你那咱还小哩,才扎著总角上学哩。一向流落到此地位,可伤可伤!你还有甚亲家,也不看顾你看顾儿?”经济道:“正是。俺张舅那里,一向也久不上门,不好去的。”问了一回话,老者把他让到里面客位里,令小厮放桌儿,摆出点心嗄饭来,教他尽力吃了一顿。见他身上单寒,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又一双毡袜绵鞋,又秤一两银子、五百铜钱,递与他,(B)(杏庵)吩咐说:“贤侄,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穿;那铜钱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拿著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糊口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每月该多少房钱,来这里,老拙与你。”


  这陈经济趴在地下磕头谢了,说道:“小侄知会!”拿著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也不寻房子,也不做买卖,把那五百文钱,每日只在酒店面店以了其事;那一两银子,捣了些白铜炖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逻的当土贼拿到该坊节级处,一顿拶(zǎn/ㄗㄢˇ)打,使的罄(qìng/ㄑㄧㄥˋ)尽,还落了一屁股疮。不消两日,把身上绵衣也输了,袜儿也换来嘴吃了,依旧原在街上讨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门首所过。杏庵正在门首,只见经济走来磕头,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着那毡帽,精脚靸(sǎ/ㄙㄚˇ)鞋,冻的乞乞缩缩。(B)老者(杏庵)便问:“陈大官,做得买卖如何?房钱到了,来取房钱来了?”那陈经济半日无言可对。问之再三,方说:“如此这般,都没了。”(B)老者(杏庵)便道:“阿呀,贤侄!你这等就不是过日子的道理。你又拈不的轻,负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儿,还强如乞食,免教人耻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说?”一面又让到里面,教安童拿饭来与他吃饱了。又与了他一条袷(jiá/ㄐㄧㄚˊ)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B)(杏庵):“你拿去务要做上个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这经济口虽答应,拿钱米在手,出离了老者门,那消数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耍钱又把白布衫袷(jiá/ㄐㄧㄚˊ)裤都输了。大正月里,又抱着肩儿在街上走。不好来见老者,走在他门首房山墙底下,向日阳站立。老者冷眼看见他,不叫他。他挨挨抢抢,又到跟前,趴在地下磕头。(B)老者(杏庵)见他还依旧如此,说道:“贤侄,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无底坑如何填得起?(註3)你进来,我与你说。有一个去处,又清闲,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经济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见怜,不拘那里,但安下身,小的情愿就去。”(B)杏庵道:“此去离城不远,临清马头上,有座晏公庙。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潇洒。庙主任道士,与老拙相交极厚,他手下也有两三个徒弟徒孙。我备分礼物,把你送与他做个徒弟出家,学些经典吹打,与人家应福,也是好处。”经济道:“老伯看顾,可知好哩。”(B)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个好日子,你早来,我送你去。”经济去了,这王老连忙叫了裁缝来,就替经济做了两件道衣,一顶道髻,鞋袜俱全。


  次日,经济果然来到。王老教他空屋里洗了澡,梳了头,戴上道髻,里外换了新袄新裤。上盖青绢道衣,下穿云履毡袜。备了四盘羹果,一坛酒,一匹尺头,封了五两银子,他便乘马,雇了一匹驴儿与经济骑着。安童喜童跟随,两个人抬了盒担,出城门迳往临清马头晏公庙来。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庙,天色已晚。但见:

  日影将沉,繁阴已转。断霞映水散红光,落日薄山生碧雾。绿杨影里,时闻鸟雀归林;红杏村中,每见牛羊入圈。正是:溪边渔父投林去,野外牧童跨犊归。


(旁白4)

  王老到于马头上,过了广济闸大桥,见无数舟船,停泊在河下。来到晏公庙前下马,进入庙来。只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两边八字红墙,正面三间朱户。端的好座庙宇!但见:

  山门高耸,殿阁崚层。高悬敕额金书,彩画出朝入相。五间大殿,塑龙王一十二尊;两下长廊,刻水族百千万众。旗竿凌汉,帅字招风。四通八达,春秋社稷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万年香火威灵在,四境官民仰赖安。


  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报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经济和礼物且在外边伺候。不一时,(C)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说:“王老居士,怎生一向不到敝庙随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顾!”(B)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羁,久失拜望。”叙礼毕,分宾主而坐,小童献茶。茶罢,(C)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罢了。”吩咐把马牵入后槽喂息。(B)杏庵道:“没事不登三宝殿。老拙敬来有一事干渎,未知尊意肯容纳否?”(C)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见教?只顾吩咐,小道无不领命。”(B)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陈名经济,年方二十四岁。生的资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学。若说他父祖根基,也不是无名少姓人家子孙,有一分家当。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今无处栖身。老拙念他乃尊旧日相交之情,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C)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吩咐,小道怎敢违阻!奈因小道命蹇(jiǎn/ㄐㄧㄢˇ),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都不省事,没一个成立的,小道常时惹气。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B)杏庵道:“这个小的,不瞒尊师说,只顾放心!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范,堪可作一徒弟。”(C)任道士问:“几时送来?”(B)杏庵道:“现在山门外伺候。还有些薄礼,伏乞笑纳。慌的(C)任道士道:“老居士何不早说?”一面道:“有请!”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任道士见帖儿上(B)(杏庵)写著:“谨具粗缎一端,鲁酒一樽,豚蹄一副,烧鸭二只,树果二盒,白金五两。知生王宣顿首拜。”(C)(任道士)连忙稽(qǐ/ㄑㄧˇ)首谢道:“老居士何以远劳见赐许多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见陈经济头戴着金梁道髻,身穿青绢道衣,脚下云履净袜,腰系丝绦(tāo/ㄊㄠ),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双八拜。(C)任道士因问:“多少青春?”经济道:“属马,交新春二十四岁了。”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取了他个法名,叫做“陈宗美”。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顺。他便叫陈宗美。王杏庵都请出来,见了礼数。一面收了礼物,小童掌上灯来,放桌儿,先摆饭,后吃酒。肴品杯盘,堆满桌上,无非是鸡蹄鹅鸭鱼虾之类。王老吃不多酒。师徒轮番劝够几巡,王老不胜酒力,告辞。房中自有床铺,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辰,小童舀水净面,梳洗盥漱毕,任道士又早来递茶。不一时摆饭,又吃了两杯酒,喂饱头口,与了抬盒人力钱。(B)王老(杏庵)临起身,叫过经济来吩咐:“在此好生用心,习学经典,听师父指教。我常来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脚来与你。”(B)(杏庵)又向任道士说:“他若不听教训,一任责治,老拙并不护短。”(B)(杏庵)一面背地又嘱付经济:“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习本等事业。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经济应诺道:“儿子理会了。”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出山门上马,离晏公庙回家去了。


(旁白5)

  经济自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zī/ㄗ)髯,能谈善饮,只专迎宾送客,凡一应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或讨卦与笤(tiáo/ㄊㄧㄠˊ),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纸烛的,也有留松篙芦席的。这任道士将常住里多馀钱粮,都令手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


  他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个守本分的。年约三十馀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手下也有两个清洁年小徒弟,同铺歇卧,日久絮烦。因见经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铺歇卧。初时两头睡,便嫌经济脚臭,叫过一个枕头上睡。睡不多回,又说他口气喷著,令他掉转身子,屁股贴著肚子。那经济推睡着不理他,他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一条棍,抹了些唾津在头上,往他粪门里只一顶。原来经济在冷铺中,被花子飞天鬼侯林儿弄过的,眼子大了,那话不觉就进去了。这经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分便益多了,把我不知当做什么人儿,也来托大。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败缺!”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B)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好兄弟,禁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经济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B)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经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门上钥匙,我要执掌。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B)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经济自幼风月中撞,什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㖭品,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钥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一日两,两日三,忽一日任道士师徒三个,都往人家应福做好事去。(C)任道士留下他看家,迳智赚他,“王老居士只说他老实,看老实不老实!”(C)临出门吩咐:“你在家好生看着。”那后边养的一群鸡,(C)(任道士)说道是凤凰:“我不久功成行满,骑他上升,朝参玉帝。那房内做的几缸,都是毒药汁,若是徒弟坏了事,我也不打他,只与他这毒药汁吃了,直教他立化。你须用心看守!我午斋回来,带点心与你吃。”说毕,师徒去了。这经济关上门笑道:“岂有我这些事儿不知道?那房内几缸黄米酒,哄我是甚毒药汁;那后边养的几只鸡,说是凤凰,要骑他上升。”于是拣肥的宰了一只,退的净净,煮在锅里。把缸内酒用旋子舀出来,火上筛热了。手撕鸡肉,蘸着蒜醋,吃了个不亦乐乎!(经济)还说了四句:“黄铜旋舀清酒,烟笼皓月;白污鸡蘸烂蒜,风卷残云。”正吃著,只听师父任道士外边叫门。这经济连忙收拾了家伙,走出来开门。任道士见他脸红,问他怎的来?这经济迳低头不言语。(C)师父(任道士)问:“你怎的不言语?”经济道:“告禀师父得知:师父去后,后边那凤凰不知怎的飞了去一只。教我慌了,上房寻了半日,没有。怕师父来家打,待要拿刀子抹,恐怕疼;待要上吊,恐怕断了绳子跌著;待要投井,又怕井眼小挂脖子。算计的没处去了,把师父缸内的毒药汁,舀了两碗来吃了。”(C)师父(任道士)便问:“你吃下去觉怎样的?”经济道:“吃下去半日不死不活的,倒像醉了的一般。”(C)任道士听言,师徒们都笑了,说:“还是他老实。”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度牒。以此往后凡事并不防范。正是:三日卖不得一担真,一日卖了三担假。


(旁白6)

  这陈经济因此常拿著银钱,往马头上游玩。看见院中架儿(C)陈三儿,说:“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他又卖在郑家,叫郑金宝儿。如今又在大酒楼上赶趁(註4)哩,你不看他看去?”这小伙儿旧情不改,拿著银钱跟定陈三儿,迳往马头大酒楼上来。此不来倒好,若来,正是:五百载冤家来聚会,数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诗为证:

  人生莫惜金缕衣,人生莫负少年时。

  见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著山岗,前临官河,极是人烟热闹去处,舟船往来之所。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著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万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白𬞟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这陈三儿引经济上楼,到一个阁儿里坐下。乌木春台,红漆凳子。便叫店小二连忙打抹了春台,拿一付锺箸,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饭来摆着,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听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拿著个厮锣儿(註5),见了经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正是:数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珍珠落线头!经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C)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著了惊唬,不久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儿家做粉头。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不期你今日在此楼上吃酒,会见一面,可不想杀我也。”说毕,又哭了。经济便取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一向出家做了道士。师父甚是重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C)金宝便说:“奴就在这桥西洒家店刘二那里,有百十间房子,(註6)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来这各酒楼赶趁。”说著,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陈三儿荡酒上楼,拿过琵琶来。(C)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经济下酒,名〔普天乐〕:

  “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拆开鸾凤对。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斜晖。天昏地暗,地暗天昏。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两人吃得酒浓时,未免解衣云雨,下个房儿(註7)。这陈经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殢雨,未肯即休。但见:

  一个玉臂忙摇,一个柳腰款摆。双睛喷火,星眼郎当。一个汗浃胸膛,发狠要赢三五阵;一个香消粉黛,呻吟叫够数千声。战良久,灵龟深入性偏刚;斗多时,一股清泉往里邈。几番鏖(áo/ㄠˊ)战烟兰妓,不似今番这一遭。


  须臾事毕,各整衣衫。经济见天色晚来,与金宝作别,与了金宝一两银子,与了陈三儿三百文铜钱。嘱咐:“姐姐,我常来看你,咱在这搭儿里相会。你若想我,使陈三儿叫我去!”下楼来,又打发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经济回庙中去了。这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正是:

盼穿秋水因钱钞,哭损花容为邓通!

  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註1)克落:暗中侵吞。

(註2)与他烧饼儿吃:市井语,鸡奸为贴烧饼,可参见红楼梦。

(註3)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無底坑如何填得起?:(93回)王杏庵兩次接濟陳敬濟毫無效果,如此說。這是俚語,原出自《醒世恆言·錯斬崔寧》中劉官人的老丈人說的話。指人每天不能不吃饭,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生活要有长远打算

(註4)赶趁:追逐。此指临时找地方卖艺度日。

(註5)厮锣儿:一种小锣,于茶馆酒楼卖唱时,所用的打击乐器,一做收钱用。

(註6)四外:四面八方,远方各处。

(註7)下个房儿:犹言行房,交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