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六十

第六十八回 郑月儿卖俏透密意 玳安殷勤寻文嫂

(上)

西门庆*30(A)平安*1 溫秀才*2

伯爵*21 (B)黄四*4 安郎中*6 玳安*3

月娘*4 (C)孟玉楼*1 王经*1 吴银儿*9 爱香*2

郑爱月儿*8 (D)王姑子*3 鸨子*2 蜡梅*2 爱香*1

(旁白1)

   雪压残红一夜凋,晓来帘外正飘飘。

  数枝翠叶空相对,万片香魂不可招。

  长乐梦回春寂寂,武陵人去水迢迢。

  欲将玉笛传遗恨,苦被东风透绮寮。

  话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烧纸毕,归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应伯爵家送喜面来;落后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果子,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再三不受,(B)黄四打旋磨儿跪着说:“蒙老爹活命之恩,救出孙文相来,举家感激不浅。今无甚孝顺,些微薄礼,与老爹赏人罢了,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门庆止受猪酒:“留下送你钱老爹,也是一样。”(B)黄四道:“既是如此,难为小人一点穷心无处所尽,只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请问老爹,几时闲暇?小人问了应二叔,里边请老爹坐坐。”西门庆道:“你休听他,哄你哩!又费烦你,不如不许下了。”那黄四和他小舅子千恩万谢出门。这里西门庆赏抬盒钱,打发去讫。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回来,又往李知县衙内吃酒去;月娘独自一人,素妆打扮,坐轿子往乔大户家与长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听见月娘许下他到初五日李瓶儿断七,教他请八众尼僧来家念经,拜血盆忏。于是悄悄瞒着王姑子,买了两盒礼物来见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娇儿(C)孟玉楼留下他,陪他吃茶说:“大姐姐不在家,往乔亲家与长姐做生日去了。你须等他来见他,他还和你说话,好与你写法银子。”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莲因想着玉箫告他说,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药才坐了胎气,自从李瓶儿死了,又见西门庆在他屋里把奶子也要了,恐怕一时奶子养出孩子来,搀夺了他宠爱。于是把薛姑子让到前边他房里,无人处悄悄央薛姑子,与他一两银子,替他配坐胎气符药吃,寻头男衣胞,不在话下。到晚夕等的月娘来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问西门庆讨了五两银子经钱写法与他。这薛姑子就瞒着王姑子大师父,不和他说。到初五日早,请了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内建立道场,各门上贴欢门吊子(註1),讽诵《华严》、《金刚经》咒,礼拜血盆宝忏,洒花米,转念《三十五佛名经》。晚夕设放焰口,施食。那日请了吴大妗子、花大嫂、官客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吃斋。尼僧也不打动法事,只是敲木鱼、击手盘念经而已。


  那日伯爵领了黄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郑爱月儿家置酒,请西门庆。西门庆见帖儿笑了,说:“我初七日不得闲,张西材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闲。”问:“还有谁?”伯爵道:“再没人,只请了我、李三哥相陪。又费事叫了四个女儿唱《西厢记》。”西门庆吩咐与黄四家人斋吃了,打发回去。伯爵便问:“黄四那日买了分什么礼来谢你?”西门庆如此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头礼拜,我只受了猪酒,添了两匹白鹇(xián/ㄒㄧㄢˊ)纻丝、两匹京缎、五十两银子,谢了龙野钱先生。”伯爵道:“哥,你不接钱尽够了,这个是你落得的。少说四匹尺头値三十两银子,那二十两那里寻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当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门庆向伯爵说:“你明日还到这边。”伯爵说:“我知道。”作别去了。八众尼僧,直乱到一更多时分,方才道场圆满,焚烧箱库散了。


(旁白2)

  至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且说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晨走来西门庆家,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他:“你怎的昨日不来?他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D)王姑子道:“这个就是薛家老淫妇的鬼。他对着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经钱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道:“这咱哩!未曾念经,经钱写法都找完了与他了。早是我还与你留下一匹衬钱布在此。”教小玉,连忙摆了些昨日剩下的斋食与他吃了。把与他一匹蓝布。这(D)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骂道:“我教这老淫妇独吃!他印造经,赚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D)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个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看官听说:似这样缁流之辈,最不该招惹他。脸虽是尼姑脸,心同淫妇心。只是他六根未净,本性欠明,戒行全无,廉耻已丧。假以慈悲为主,一味利欲是贪;不管堕业轮回,一味眼下快乐。哄了些小门闺怨女,念了些大户动情妻;前门接施主檀那,后门丢胎卵湿化;姻缘成好事,到此会佳期。有诗为证:

  佛会僧尼是一家,法轮常转度龙华。

  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旁白3)

  却说西门庆从衙门中回来,吃了饭,应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缎帽,沉香色璇褶,粉底皂靴,向西门庆声喏说:“这天也有晌午,咱也好去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几遍了,休要难为人家。”西门庆道:“咱今邀葵轩走走。”使王经:“往对过请你温师父来。”(C)王经去不多时,回说:“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画童儿请去了。”伯爵便说:“咱等不的他。秀才家,知道有要没紧望朋友多咱来?倒没的误了勾当!”西门庆吩咐琴童:“备黄马与应二爹骑。”伯爵道:“我不骑。你依我,省的摇铃打鼓。我先走一步儿,你坐轿子慢慢来就是了。”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你先行罢。”那伯爵举手先走了。西门庆吩咐玳安、琴童、四个排军,收拾下暖轿跟随。才待出门,忽(A)平安儿慌慌张张从外拿著双帖儿来报说:“工部安老爹来拜。先差了个吏送帖儿,后边跟着便来也。”慌的西门庆吩咐家中厨下备饭,使来兴儿买攒盘点心伺候。


  良久,安郎中来到,跟从许多人。西门庆冠冕出来迎接。安郎中穿着妆花云鹭补子员领,起花萌金带,进门拜毕,分宾主坐定,左右拿茶上来。茶罢,叙其间阔之情。西门庆道:“老先生荣擢失贺,心甚缺然。前日蒙赐华札厚仪,生正値丧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为歉。”(B)安郎中道:“学生有失吊问,罪罪。生到京也曾道达云峰,未知可有礼到否?”西门庆道:“正是,又承翟亲家远劳致赙。”(B)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岁恭喜在即。”西门庆道:“在下才微任小。岂敢过于非望?”又说:“老先生此今荣擢美差,足展雄才大略。河治之功,天下所仰。”(B)安郎中道:“蒙四泉过誉。一介寒儒,叨承科甲,处在下僚。辱蔡老先生抬举,备员冬曹,谬典水利。奔走湖湘之间,一年以来,王事匆匆,不暇安迹。今又承命修理河道,况此民穷财尽之时。前者皇船载运花石,毁闸折坝(bà/ㄅㄚˋ),所过倒悬,公私困弊之极;而今瓜州、南旺、沽头、鱼台、徐沛、吕梁、安陵、济宁、宿迁、临清、新河一带,皆毁坏废圯(yí/ㄧˊ);南河南徙,淤沙无水,八府之民皆疲弊之甚;又兼贼盗梗阻,财用匮乏,大覃(tán/ㄊㄢˊ)神输鬼役之才,亦无如之何矣!”西门庆道:“老先生自有才猷展布,不日就绪,必大陞擢矣。”因问:“老先生敕书上有期限否?”(B)安郎中道:“三年钦限,河工完毕,圣上还要差官来祭谢河神。”说话之间,西门庆令放桌儿。(B)安郎中道:“学生实告,还要往黄泰宇那里拜拜去。”西门庆道:“既如此,少坐片时,教跟从者吃些点心。”不一时,放了桌,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都是炖烂下饭:鸡蹄、鹅鸭、鲜鱼、羊头、肚肺、血脏、鲊汤之类;纯白上新软稻粳饭,用银镶瓯儿盛着,里面沙糖、榛、松、瓜仁拌著饭。又小金锺暖斟美酿。下人俱有攒盘点心酒肉。(B)安郎中席间,只吃了三锺,就告辞起身说:“学生容日再来请教。”西门庆款留不住,送至大门首,上轿而去。回到听上,解去了冠带,换了巾帻,止穿紫绒狮补直身。(西门庆)使人问:“温师父来了不曾?”(B)玳安回说:“温师父未回家哩。有郑春和黄四叔家来定儿来邀,在这里半日了。”


  西门庆即出门上轿,左右跟随,迳往院中郑爱月儿家来。比及进院门,架儿行头都躲过一边,只该日(pái/ㄆㄞˊ)(註2)两边站立,不敢跪接。郑春与来定儿先通报去了。应伯爵正和李三打双陆,听见西门庆来,连忙收拾不及。郑爱月儿、爱香儿,戴着海獭卧兔儿,一窝丝杭州攒,翠重梅钿儿,油头粉面,打扮的花仙也似的,都出来门首迎接。西门庆下了轿,进入客位内。西门庆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乐。先是李三黄四见毕礼数,然后郑家鸨子出来拜见了,才是爱月儿姊妹两个插烛也似磕了头。正面安设两张交椅,西门庆与应伯爵坐下。李智、黄四,与郑家姊妹两个打横。(B)玳安在傍禀问:“轿子在这里?回了家去?”西门庆令排军和轿子都回去。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温师父家里来了,拿黄马接了来。”琴童应喏去了。伯爵因问:“哥怎的这半日才来?”西门庆悉把工部安郎中来拜留饭之事,说了一遍。须臾,郑春拿茶上来。爱香儿拿了一盏递与伯爵。爱月儿便递西门庆,那伯爵连忙用手去接,说:“我错接,只说你递与我来。”爱月儿道:“我递与你?没修这样福来!”伯爵道:“你看这小淫妇儿,原来只认的他家汉子,倒把客人不著在意里。”爱月儿笑道:“今日轮不着你做客人,还有客人来。”吃毕茶,收下盏托去。须臾,四个唱《西厢》妓女,都花枝招飐、绣带飘飘出来,与西门庆磕头,一一都问了名姓。西门庆对黄四说:“等住回上来唱,只打鼓儿,不吹打罢。”(B)黄四道:“小人知道。”只见(D)鸨子上来说:“只怕老爹害冷!”教郑春放下暖帘来,火盆兽炭频加,兰麝香霭。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西门庆老爹进来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的玳安儿,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悄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溜烟走了。


(旁白4)

  不一时,收拾果品案酒上来,正面放两张桌席,西门庆独自一席,伯爵与温秀才一席,留空着温秀才坐位在左首。傍边一席李三和黄四,右边是他姊妹二人。端的盘堆异品,花插金瓶。郑奉郑春在傍弹唱。才递酒安席坐下,只见温秀才到了。头戴过桥巾,身穿绿云袄,脚穿云履绒袜,进门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来迟也?留席久矣。”(A)温秀才道:“学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唤。适往敝同窗处会书,来迟了一步。”慌的黄四一面安放锺箸,与伯爵一处坐下。不一时,汤饭上来,黄芽韭烧卖,八宝攒汤,姜醋碟儿。两个小优儿弹唱一回下去。端的酒斟绿蚁,词歌金缕。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B)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惠和蜡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门庆唤入里面,吴惠(D)蜡梅先磕了头说:“银姐使我送茶来与爹吃。”揭开盒儿,斟茶上去,每人一盏瓜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香茶。西门庆问:“银儿在家做什么哩?”(D)蜡梅道:“姐儿今日在家没出门。”西门庆吃了茶,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即令玳安同吴惠:“你快请银姨去。”郑爱月儿急俐便就教郑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伯爵道:“我倒好笑,你两个原来是贩屄的伙计!”(A)温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同他做伙计,一般了。”爱月儿道:“应花子,你与郑春他们都是伙计,当差供唱,都在一处。”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妈相交,你还在肚子里!”


  说笑中间,厨下割献豕(shǐ/ㄕˇ)蹄一领,又是四碗下饭,羊蹄黄芽、臊子韭、肚肺羹、血脏之类。妓女上来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西门庆叫上唱莺莺的韩家女儿,近前问:“你是韩家的?”(D)爱香儿说:“爹,你不认的,他是韩金钏侄女儿,小名消愁儿,今年才十三岁。”西门庆道:“这孩子到明日成个好妇人儿!举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递酒。黄四下汤下饭,极尽殷勤。


(旁白5)

  不一时,吴银儿来到。头上戴着白绉纱䯼髻、珠子箍儿、翠云钿儿,周围撇一溜小簪儿,耳边戴着金丁香儿;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下著纱绿潞䌷裙,羊皮金滚边;脚上墨青素缎云头鞋儿。笑嘻嘻进门,向西门庆磕了头,后与温秀才等各位都道了万福。伯爵道:“我倒好笑了,来到就教我惹气:俺们是后娘养的,只认的你爹?与他磕头,望着俺们(rǔ/ㄖㄨˇ)一拜(註3)。原来你这丽春院小娘儿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儿衙门,定不饶你!”爱月儿叫:“应花子,好没羞的孩儿!那里哥儿你行头不怎么的,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儿,让银姐坐。就在西门庆桌边坐下,连忙放锺箸。西门庆见他戴着白䯼髻,问:“你戴的谁人孝?”(C)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今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须臾,汤饭上来,爱月儿下来与他递酒。(C)吴银儿下席,说:“我还没见郑妈哩。”一面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出来。(D)鸨子叫:“月姐让银姐坐,只怕冷,教丫头烧个火笼儿与银姐烤手儿。”随即添换热菜,打发上来。(C)吴银儿在傍,只吃了半个点心,呵了两口汤,放下箸儿,和西门庆攀话。因拿起锺儿来说:“爹,这酒寒些。”从新折了,另换上暖酒。郑春上来,把伯爵众人等酒都斟上,行过一巡。(C)吴银儿便问:“娘前日断七念经来?”西门庆道:“五七多谢你们茶。”(C)吴银姐道:“好说,俺们送了些粗茶,倒教爹又把人情回了,又多谢重礼,教妈惶恐了不的。昨日娘断七,我会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来,又不知宅内念经不念。”西门庆道:“断七那日,胡乱请了几众女僧,在家拜了拜忏,亲眷一个都没请,恐怕费烦。”饮酒说话之间,(C)吴银儿又问:“家中大娘、众娘们都好?”西门庆道:“都好。”(C)吴银儿道:“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西门庆道:“想是不消说。前日在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了不的。”(C)吴银儿道:“热突突没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们说的只情说,把俺们这里只顾旱著。不说来递锺酒,也唱个儿与俺听。俺们起身去罢。”慌的李三黄四连忙撺掇他姐儿两个上来递酒。安下乐器,吴银儿也上来,三个粉头一般儿坐在席傍,躧(xǐ/ㄒㄧˇ)着火盆,合著声音,启朱唇,露皓齿,词出佳人口,唱了套〔中吕·粉蝶儿〕:“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


  唱毕,西门庆向伯爵说:“你落索(註4)他姐儿三个唱,你也下来酬他一杯儿。”伯爵道:“不打紧,死不了人。等我打发他,仰扉著,直舒著,侧卧著,金鸡独立,随我受用。又一件,野马䠕(cāi/ㄘㄞ)场,野狐抽丝,猿猴献果,黄狗溺尿,仙人指路,靠背将军柱,面对木伴哥(註5),随他拣著耍。”(C)爱香道:“我不好骂出来的,汗邪了你这贼花子,胡说乱道的!”这应伯爵用酒碟安三个锺儿,说:“我儿,你们在我手里吃两锺;不吃,望身上只一泼。”(C)爱香道:“我今日忌酒。”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儿,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银姐,你怎的说?”(C)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内不自在,吃半盏儿罢。”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B)黄四道:“二爷,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着不打罢。”爱月儿道:“不,他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我方吃这锺酒儿。”伯爵道:“温老先儿在这里看着,怪小淫妇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那爱月儿轻揎(xuān/ㄒㄩㄢ)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敢无礼伤犯月姨儿不敢?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一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杯酒。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锺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锺酒。”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使促挟灌撒了我一身酒。我老道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乱了一回,各归席上坐定。




第六十八回 郑月儿卖俏透密意 玳安殷勤寻文嫂

(下)

西门庆*29 (A)平安* 溫秀才*1 经济*2 文堂儿*2

伯爵*8 (B)黄四*3 玳安*21 琴童*1

李瓶兒*1 (C)吴银儿*2 那妈妈*1 文嫂*11

郑爱月儿*27 (D)韩消愁儿*1 鸨子*1 三个唱的*1

(旁白6)

  看看天晚,掌烛上来。下饭添换,都已上完。下边玳安、琴童、画童、应宝,都在鸨子房里放桌儿,有汤饭点心酒肴管待。须臾,拿上各样果碟儿来。那伯爵推让温秀才,只顾不住手拈放在口里,一壁又往袖中褪。西门庆吩咐取个骰盆儿来,先让(A)温秀才。秀才道:“岂有此理?还从老先儿那边来。”于是西门庆与吴银儿用十二个骰儿抢红。下边四个妓女,拿乐器弹唱叫呵酒。饮过一巡,吴银儿却转过来与温秀才伯爵抢红,爱香儿却来西门庆席上递酒猜枚。须臾过去,爱月儿近前与西门庆抢红,吴银儿却往下席递李三黄四酒。原来爱月儿旋往房中新妆打扮出来,上著烟里火回纹锦对衿袄儿,鹅黄杭绢点翠缕金裙,妆花膝裤,大红凤嘴鞋儿。灯下海獭卧兔儿,越显的粉浓浓雪白的脸儿,犹赛美人儿一般。但见:

  芳姿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凤目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露来玉笋纤纤细,行步金莲步步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这西门庆一见,如何不爱?吃了几锺酒,半酣上来,因想着(C)李瓶儿梦中之言:“少贪在外夜饮。”一面起身,后边净手。慌的鸨子连忙叫丫鬟点灯,引到后边。解手出来,爱月随即也跟来伺候,盆中净手毕,拉着他手儿同到房中。房中又早月窗半启,银烛高烧,气暖如春,兰麝馥郁。床畔则斗帐云横,鲛绡雾设。于是脱了上盖,底下白绫道袍,两个在床上,腿压腿儿做一处。先是爱月儿问:“爹今日不家去罢了。”西门庆道:“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著官,今年考察在迩,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又说:“前日多谢你蚫(bào/ㄅㄠˋ)螺儿。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当初有过世六娘他会拣,他死了,家中再有谁会拣他!”爱月道:“拣他不难,只是要拿的著斤节儿(註6)便好。那日我胡乱整治了不多儿,知道爹好吃,教郑春送来。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个个儿嗑的,汗巾儿是我闲着用工夫撮的穗子。瓜仁只说应花子倒挝了好些吃了。”西门庆道:“你问那讪脸花子头,我见时他早两把挝去,喃了好些,只剩下没多,我吃了。”爱月儿道:“倒便益了贼花子,恰好只孝顺了他。”又说:“多谢爹的衣梅。妈看见,吃了一个儿,喜欢的了不的。他要便痰火发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时口干,得恁一个在口内噙著,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没多几个儿,连罐儿他老人家都收了在房内,早晚吃,谁敢动他。”西门庆道:“不打紧,我明日使小厮再送一罐来你吃。”爱月又问:“爹连日会桂姐来没有?”西门庆道:“自从孝堂里到如今,谁见他来?”爱月儿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来?”西门庆道:“他家使李铭送去来。”爱月道:“我有句话儿,只放在爹心里。”西门庆问:“什么话?”爱月又想了想,说:“我不说罢。若说了,显得姊妹们恰似我背地说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门庆一面搂着他脖子说:“怪小油嘴儿,什么话?说与我,不显出你来就是了。”


(旁白7)

  两个正说得入港,猛然应伯爵走入来,大叫一声:“你两个好人儿,撇了俺们,走在这里说梯己话儿!”爱月儿(yuě/ㄩㄝˇ)道:“好个不得人意怪讪脸花子!猛可走来,唬了人恁一跳。”西门庆骂道:“怪狗才,前边去罢,丢的葵轩和银姐在那里,都往后头来了。”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你拿胳膊来,我且咬口儿我才去。你两个在这里尽著肏捣。”于是不由分说,向爱月儿袖口边勒出那赛鹅脂雪白的手腕儿来,带着银镯子,犹若美玉,尖溜溜十指春葱,手上笼著金戒指儿,(伯爵)夸道:“我儿,你这两只手儿,天生下就是发鸡巴的肥一般。”爱月儿道:“怪刀攮的,我不好骂出来的!”被伯爵拉过来,咬了一口,走了。咬的老婆(爱月儿)怪叫,骂:“怪花子,平白进来鬼混人死了!”(爱月儿)便叫:“桃花儿,你看他出去了,把笼道子门关了!”

  一面关上门,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子女一节说与西门庆:“怎的有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聂钺(yuè/ㄩㄝˋ)儿、踢行头白回子、向三,日逐标著在他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打热。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包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西门庆听了,口中骂道:“恁小淫妇儿,我吩咐休和这小厮缠,他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咒,恰恰只哄我!”爱月儿道:“爹也别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用白绫袖子兜着他粉项,揾着他香腮,他便一手拿著铜丝火笼儿,内烧着沉速香饼儿,将袖口笼著熏爇身上,(爱月儿)便道:“我说与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望他提,只怕走了风。”西门庆问:“我的儿,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端的甚门路儿?”爱月悉言:“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送外卖,假托在个姑姑庵儿打斋,但去就在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儿。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当下被他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邪意乱,搂着粉头说:“我的亲亲,我又问你,怎的晓的就里?”爱月儿就不说常在他家唱,只说:“我一个熟人儿,如此这般和他娘在其处会过一遍,也是文嫂儿说合。”西门庆问:“那人是谁?莫不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张二官儿?”爱月儿道:“那张懋德儿好肏的货!麻著七八个脸弹子,密缝两个眼,可不砢碜(chěn/ㄔㄣˇ)杀我罢了!只好樊家百家奴儿接他,一向董金儿也与他丁八了。”西门庆道:“我猜不著,端的是谁?”爱月儿道:“教爹得知了罢,是原梳笼我的那个南人。他一年来此做买卖两遭。正经他在里边歇不的一两夜,倒只在外边常和人家偷猫递狗,干此勾当。”西门庆听了,见粉头所事合著他的板眼,一发欢喜,说:“我儿,你既贴恋我心,每月我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闲就来。”爱月儿道:“爹,你有我心时,什么三十两二十两,月间掠几两银子与妈,我自恁懒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罢了。”西门庆道:“什么话!我决然送三十两银子来。”


  说毕,两个上床交欢。床上铺的被褥约一尺高,爱月道:“爹脱衣裳不脱?”西门庆道:“咱连衣耍耍罢,只怕他们前边等咱。”一面扯过下枕来,粉头解去下衣,仰卧枕畔,里面穿着红潞䌷底衣,褪下一只膝裤腿来。这西门庆把他两只小小金莲扛在肩头上,解开蓝绫裤子,那话使上托子。但见花心轻拆,柳腰款摆,正是:

  花嫩不禁揉,春风卒未休。花心犹未足,脉脉情无极。低低唤粉郎,春宵乐未央。


  那当下两个至精欲泄之际,西门庆干的气喘吁吁,粉头(爱月儿)娇声不绝,鬓云拖枕,满口只叫道:“亲达达,慢著些儿。”良久,乐极情浓,一泄如注。云收雨散,各整衣裙,于灯下照镜理容。西门庆在床前盆中净手,著上衣服,两个携手来到席上。吴银儿便守着伯爵,爱香儿挨近葵轩,正掷色猜枚,觥(gōng/ㄍㄨㄥ)筹交错,耍在热闹处。


(旁白8)

  众人见西门庆进入,都立起身来让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们丢在这。你才出来,拿酒儿且扶扶头著。”西门庆道:“俺们说句话儿,有甚这闲勾当?”伯爵道:“好话,你两个原来说梯己话儿!”当下伯爵拿大锺斟上暖酒,众人陪西门庆吃,四个妓女拿乐器弹唱。(B)玳安在傍掩口说道:“轿子来了。”西门庆了个嘴儿与他,那玳安连忙吩咐排军打起灯笼,外边伺候。这西门庆也不坐,陪众人执杯立饮。吩咐四个妓女:“你再唱个”一见娇羞”我听。”(D)韩消愁儿说:“俺们会唱。”于是拿起琵琶来,款放娇声,拿腔唱道:

  “一见娇羞,雨意云情两意投。我见他千娇百媚,万种妖娆,一捻温柔。通书先把话儿勾,传情暗里秋波溜。记在心头,心头,未审向时成就。”


  唱了一个词儿,吴银儿递西门庆酒,郑香儿便递伯爵,爱月儿奉温秀才。李智黄四都斟上。又唱道:

  “问尔丫鬟,欲铸黄金拜将坛。莫通明晓寄与书生,云雨巫山。重门今夜未曾拴,深闺特把情郎盼。夜静更阑,更阑,偷花妙手今番难按。”


  吃毕,西门庆令再斟上,郑香儿上来递西门庆,吴银儿递温秀才,爱月儿递伯爵。郑春在傍捧著果菜儿。又唱道:

  “梦入高唐,相会风流窈窕娘。我与他同携素手,共入罗帏,永结鸾凤。灵犀一点透膏肓,鲛绡帐底翻红浪。粉汗凝香,凝香,今宵一刻人间天上。”


  唱毕,又叫呵酒。爱月儿却转过捧西门庆酒,吴银儿递伯爵,爱香儿递温秀才,并李三、黄四,从新斟酒。又唱第四个:

  “春暖芙蓉,鬓乱钗横宝髻松。我为他香娇玉软,燕侣莺俦,意美情浓。腰肢无力眼朦胧,深情自把眉儿纵。两意相同,相同,百年恩爱和偕鸾凤。”


  唱毕,都饮过,西门庆起身。一面令玳安向书袋内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来:四个妓女,每人三钱;叫上厨役,赏了五钱;吴惠、郑奉、郑春,每人三钱;撺掇打茶的,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钱。俱磕头谢了。(B)黄四再三不肯放,道:“应二叔,你老人家说声,天还早哩。老爹大坐坐,也尽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儿,你也留留儿!”爱月儿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门庆道:“你们不知,我明日还有事。”(西门庆)一面向黄四李三作揖,道:“生受,打搅。”(B)黄四道:“惶恐!没的请老爹来受饿。又不肯久坐,还是小人没敬心。”说著,(D)三个唱的都磕头,说道:“爹到家,多顶上大娘和众娘们,俺们闲了,会了银姐,往宅内看看大娘去。”西门庆道:“你们闲了去坐上一日来。”一面掌起灯笼,西门庆下台矶,郑家(D)鸨子迎著道万福,说道:“老爹,大坐回儿,慌的就起身,嫌俺家东西不美口?还有一道米饭儿未曾上哩。”西门庆道:“够了。我不是还坐回儿,许多事在身上。明日还要起早,衙门中有勾当。教应二哥,他没事,教他大坐回儿罢。”那伯爵就要跟着起来,被(B)黄四死力拦住,说道:“我的二爷,你若去了,就没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拦我。你把温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汉!”那温秀才夺门就走,被黄家小厮来定儿拦腰抱住。西门庆到了大门首,因问琴童儿:“温师父有头口在这里没有?”(B)琴童道:“备下驴子在此,画童儿看着哩。”西门庆向温秀才道:“既有头口,也罢,老先儿你陪应二哥再坐坐,我先去罢。”于是都送出门来。


  那郑爱月儿拉着西门庆手儿,悄悄捏了一把,临上轿,一迳扬声说道:“我头里说的话,爹你在心里,法不传六耳!”西门庆道:“知道了。”爱月又道:“郑春,你送老爹到家,多上覆娘们。”(C)吴银儿也说:“多上覆大娘。”伯爵道:“我不好说的,贼小淫妇儿们,都搀行夺市的捎上覆;偏我就没个人儿上覆!”爱月道:“你这花子过一边儿!”那吴银儿就在门首作辞了众人并郑家姐儿两个,吴惠打着灯回家去了。郑爱月儿便叫:“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C)吴银儿道:“我知道。”众人回至席上,重添兽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弹,欢娱乐饮,直耍了三更方散。黄四摆了这席酒,也与了他十两银子。西门庆赏赐了三四两,俱不在话下。当日西门庆坐轿子,两个排军打着灯,迳出院门,打发郑春回家。一宿晚景题过。


(旁白9)

  到次日,夏提刑差答应的来,请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审问贼情等事,直问到晌午。来家吃了饭,早时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儿送了个后生来,在缎子铺煮饭做火头,名唤刘包。西门庆留下了,正在书房中拿帖儿与沈定回家去了。只见玳安在傍边站立,西门庆便问道:“温师父昨日多咱来了?”(B)玳安道:“小的铺子里睡了好一回,只听见画童儿打对过门,那咱有三更时分才来了。我今早晨问,温师父倒没酒,应二爹醉了,吐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郑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门庆听了,呵呵笑了,因叫过玳安近前,说道:“旧时与你姐夫说媒的文嫂儿在那里住?你寻了他来,对门房子里见我,我和他说话。”(B)玳安道:“小的不认的文嫂儿家,等我问了姐夫去。”西门庆道:“你吃了饭,问了他,快去。”玳安到后边吃了饭,走到铺子里问陈经济。(A)经济道:“寻他做什么?”(B)玳安道:“谁知他做什么?猛可教我找寻他去。”(A)经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著个姑姑庵儿,傍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封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B)玳安听了,说道:“再没了?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汤(註7)。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经济又说了一遍。(B)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搭上替子,兜上嚼环,躧著马台,望上一(註8),打了一鞭,那马跑踍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迳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就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是小胡同,北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B)玳安在马上便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C)那妈妈道:“这隔壁封门儿就是。”(B)玳安到他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封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敲著门儿叫道:“文妈在家不在?”只见他儿子(A)文堂儿开了门,便问道:“是那里来的?”(B)玳安道:“我是县门前提刑西门老爹来请,教文妈快去哩。”文堂听见是提刑西门大官府家来的,便让家里坐。


(旁白10)

  那玳安把马拴住,进入里面他明间内,见上面供养著利市纸,有几个人在那里会茶,祈祀罢进香算帐哩。半日,(A)(文堂儿)拿了锺茶出来,说道:“俺妈不在了。来家说了,明日早去罢。”(B)玳安道:“驴子现在家里,如何推不在?”侧身迳往后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妇儿,陪着几个道妈妈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见了。(B)(玳安)说道:“这个不是文妈?刚才就回我不在家了,教我怎的回俺爹话?惹的不怪我!”(C)文嫂笑哈哈与玳安道了个万福,说道:“累哥哥,你到家回声儿,我今日家里会茶。不知老爹呼唤我做什么?我明日早往宅内去罢。”(B)玳安道:“只吩咐我来寻你,谁知他做什么?原来不知你在这咭溜搭剌儿里住,教我找寻了个不发心(註9)。”(C)文嫂儿道:“他老人家这几年宅内买使女、说媒、用花儿,自有老冯和薛嫂儿王妈妈子走跳,希罕俺们?今日忽剌八又冷锅中豆儿爆,我猜见你六娘没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听亲事,要补你六娘的窝儿。”(B)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里见了俺爹,他自有话和你说。”(C)文嫂儿道:“哥哥,你略坐坐儿,等我打发会茶人去了,同你去。”(B)玳安道:“原来等你会茶?马在外边没人看,俺爹在家紧等的火里火发,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说了话,如今还要往府里罗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C)文嫂道:“也罢,等我拿点心你吃了,同你去。”(B)玳安道:“不吃罢。(C)文嫂因问:“你大姐生了孩儿没有?”(B)玳安道:“还不曾见哩。”(C)文嫂一面打发玳安吃了点心,穿上衣裳,说道:“你骑马先行一步儿,我慢慢走。”(B)玳安道:“你老人家放著驴子,怎不备上骑?”(C)文嫂儿道:“我那讨个驴子来?那驴子是隔壁豆腐铺里驴子,借俺院儿里喂喂儿,你就当我的驴子?”(B)玳安道:“我记得你老人家骑着匹驴儿来,往那去了?”(C)文嫂儿道:“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头,打官司,为了场事,把旧房儿也卖了,且说驴子哩。(B)玳安道:“房子倒不打紧处,且留着那驴子和你早晚做伴儿也罢了。别的罢了,我见他常时落下来好个大鞭子。”(C)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儿,短寿命!老娘还只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听你什么好物件儿。几年不见,你也学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还教我寻亲事哩。(B)玳安道:“我的马走得快,你步行,知道挨磨到多早晚?惹的爹说。你上马,咱两个叠骑着罢!”(C)文嫂儿道:“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着,怪剌剌的。”(B)玳安道:“再不,你备豆腐铺子里驴子骑了去。到那里等我打发他钱就是了。(C)文嫂儿道:“这等还许说。”一面教文堂将驴子备了,带上眼纱,骑上。玳安与他同行,迳往西门庆宅中来。正是:欲向深闺求艳质,全凭红叶是良媒。有诗为证:

  谁信桃源有路通,桃花含露笑春风。

  桃源只在山溪里,今许渔郎去问津。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註1)欢门吊子:装饰在门上的彩色剪纸和帛条。

(註2)俳长:原为教坊司官职,此指妓院掌管接客事物的人。

(註3)擩一拜:随便的,勉强的一拜。

(註4)落索:点着某人做某事。

(註5)仰扉著,直舒著,侧卧著,金鸡独立,随我受用。又一件,野马䠕场,野狐抽丝,猿猴献果,黄狗溺尿,仙人指路,靠背将军柱,面对木伴哥:以上皆为性交姿势。

(註6)斤节儿:关键,窍门。

(註7)小爐匠跟著行香的走──瑣碎一浪蕩。:玳安問陳敬濟去文嫂家怎麼走?陳敬濟說的太細,玳安說:「小爐匠跟著行香的走──瑣碎一浪蕩。你再說一遍我聽,只怕我忘了。」比喻说话琐碎,混杂而难记。古時行香的習俗很繁雜,各式各樣的人都聚集一起,所以「跟著行香的走」意指瑣碎是易解的,但與「浪蕩」如何聯繫卻不清楚。本人臆測,這裡的「浪蕩」大約是象聲詞,與「小爐匠」有關,小爐匠帶的金屬物品多,挑擔走路時會發出類似這樣的聲音。這是歇後語。

(註8)骗:跃而上马。

(註9)不发心: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