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落》第四十回
第四十回 拆鸞交李漱芳棄世 急鴒難陶雲甫臨喪
本回人物:齊韻叟2,華鐵眉1,陶雲甫22,高亞白2,李秀姐9,陶玉甫4,阿招1,李浣芳2,大阿金1,轎班2,相幫桂福1,陳小雲5
1 按一笠園中午餐在鳳儀水閣,臨時發帖請的客是陶雲甫先到,接著史天然華鐵眉暨葛仲英各帶相好,陸續齊集。齊韻叟為朱淑人沉痾新愈,宜用酸辛等味以開其胃,特喚雇大菜師傅,請諸位任意點菜,就於水閣中並排三隻方桌,鋪上檯單,團團圍坐,每位面前放著一把自斟壺,不待相勸,隨量而飲。
2 齊韻叟猶嫌寂寞,問史天然:「上回你的四書疊塔倒不錯;再想想看,四書上可有什麼酒令?」天然尋思不得。華鐵眉道:「我想起了個花樣,要一個字有四個音,引四書句子作證。」因舉了個例子,眾人正議論間,突然侍席管家引進一個腳夫,直造筵前。雲甫認識,系兄弟陶玉甫的轎班,問他何事。那轎班鞠躬附耳悄地稟明一切。雲甫但道:「曉得了,就來。」那轎班也就退去。
3 高亞白問道:「可是李漱芳的凶信?」雲甫道:「不是;為了玉甫的病。」亞白詫異道:「玉甫沒什麼病嚜。」雲甫攢眉道:「玉甫是自己在那兒要生病!漱芳生了病嚜,玉甫竟衣不解帶的服侍漱芳,接連幾夜沒睡,這時候也在發寒熱。漱芳的娘叫玉甫去睡,玉甫一定不肯,漱芳的娘這就打發轎班來請我去勸勸玉甫。」
4 齊韻叟點頭道:「玉甫漱芳都難得,漱芳的娘倒也難得!」雲甫道:「越是要好嚜,越是受累!玉甫前世里總欠了她們多少債,今世在還!」闔席聽了,皆為太息。
5 雲甫本意欲留下覃麗娟侍坐和興,麗娟不肯,早命娘姨收起銀水煙筒,豆蔻盒子。雲甫深為抱歉,告失陪之罪。齊韻叟送至簾前而止。
6 陶雲甫覃麗娟下階登轎,另有兩個管家掌著明角燈籠平列前行,導出門首。兩肩轎子離了一笠園,往著四馬路滔滔遄(chuán ㄔㄨㄢ ˊ)返。覃麗娟自歸西公和里。陶雲甫卻往東興里李漱芳家。及門下轎,踅進右首李浣芳房間,大阿金睃(suō ㄙㄨㄛ)見,跟去加過茶碗,更要裝煙。雲甫揮去,令她「喊二少爺來。」大阿金應命去喊。
7 約有半刻時辰,陶玉甫纔從左首李漱芳房間趔趄而至,後面隨著李浣芳,見過雲甫,默默坐下。雲甫先問漱芳現在病勢。玉甫說不出話,搖了搖頭,那兩眼眶中的淚已紛紛然如脫線之珠,倉促間不及取手巾,只將袖口去掩。浣芳爬在玉甫膝前,扳開玉甫的手,怔怔的仰面直視。見玉甫掉下淚痕,浣芳哇的失聲便哭。大阿金呵禁不住,仍須玉甫叫她不要哭,浣芳始極力含忍。
8 雲甫覩(dǔ ㄉㄨˇ)此光景,亦覺慘然,宛轉說玉甫道:「漱芳的病也可憐,你一直住這兒服侍服侍,那也沒什麼;不過總要有點譜子才好。我聽見說,你在發寒熱,可有這事?」
9 玉甫呆著臉,眼注地板,不則一聲。雲甫再要說時,卻聞李秀姐聲音,在左首簾下低叫兩聲「二少爺。」玉甫惶急,撇下雲甫,一溜奔過。浣芳緊緊相隨。雲甫因有心看其病勢,也踱過左首房間,隔著圓桌望去,只見李漱芳坐在大床中,背後墊著幾棉被,面色如紙,眼睛似閉非閉,口中喘急氣促;玉甫靠在床前,按著漱芳胸脯,緩緩往下揉挪;阿招蹲在里床,執著一杯參湯;秀姐站在床隅,秉著洋燭手照;浣芳擠上去,被秀姐趕下,掩在玉甫後面偷眼張覷。
10 雲甫料病勢不妙,正待走開,忽覺漱芳喉嚨嗽的聲響,吐出一口稠痰。秀姐遞上手巾就口承接,輕輕拭淨。漱芳氣喘似乎稍定,阿招將銀匙舀些蔘湯候在唇邊。欶芳張口似乎吸受,雖餵了四五匙,僅有一半到肚。玉甫親切問到:「你心裡可好過?」連問幾遍,漱芳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
11 玉甫知其厭煩,抽身起立。秀姐回頭,放下手照,始見陶雲甫在前,慌忙道:「哎喲!大少爺也這兒?這髒死了,對過去請坐喏。」
12 雲甫方轉步出房,秀姐令阿招下床留伴,自與玉甫、浣芳一齊擁過右手房間。大家都不入座,立在當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浣芳只怔怔的看這個面色,看那個面色,盤旋蹀躞(dié xiè ㄉㄧㄝˊㄒㄧㄝˋ小步走路的樣子),不知所為。還是秀姐開言道:「漱芳這病是總不行的了!起初我們都在望她好起來,這時候看她樣子不像會好。那也是沒法子。這她是不好了,我們好的人還是要過日子,可有什麼為了她說不要活了?沒這個道理嚜。大少爺,對不對?」
13 玉甫在旁,聽到這裡,從丹田裡提起一氣,咽住喉管,竟哭出聲來,連忙向房後溜去。雲甫只做不知。秀姐又道:「漱芳病了一個多月,上上下下,害了多少人!先是一個二少爺,辛苦了一個多月,成天成夜陪著她,睡也沒的睡今天我摸摸二少爺頭上好像有點寒熱。大少爺倒要勸勸他才好。我跟二少爺說過:漱芳死了,還是要你二少爺照應點我。我眼睛里看出的二少爺真正像是我親人一樣!這時候漱芳嚜病倒了,二少爺再要生了病,那可怎麼樣呢?」
14 雲甫聽了,蹙額沈思;遲迴良久,復令大阿金去喊二少爺。大阿金找到左首房間,並不在內,問阿招說「不在這兒」。誰知玉甫竟在後面秀姐房裡面壁而坐,嗚嗚飲泣。浣芳也哭著,拉衣扯袖,連聲叫「姐夫不要哭喏!」大阿金找到了說:「大少爺喊你去。」
15 玉甫勉強收淚,消停一會,仍挈浣芳出至右首房間,坐在雲甫對面。秀姐側坐相陪。雲甫乃將正言開導一番,說:「男子從無殉節之理,就算漱芳是正室,只可以禮節哀,況名分未正者乎?」
16 玉甫不待詞畢而答道:「大哥放心!漱芳有不多兩天了,我等她死了,後事預備好了,這就到家裡,從此不出大門好了!別的話,大哥不要去聽。漱芳也苦,生了病沒個稱心點人服侍,我為了看不過,說說罷了。」雲甫道:「我說你也是個聰明人,難道想不穿?照你這樣說,也行;不過你有點寒熱,為什麼不睡?」玉甫滿口應承,道:「白天睡不著,這要睡了,大哥放心。」
17 雲甫沒話,將行。秀姐卻道:「還有句話商量:前兩天漱芳樣子不好嚜,我想替她沖沖喜【注釋2】,二少爺總望她好,不許做,這時候可得要去做了喏。再不做,怕來不及。」雲甫道:「那是做了擱在那兒好了;就好了,也不要緊。」說著起身。玉甫亦即侍立要送。浣芳只恐玉甫跟隨同去,攔著不放。雲甫也止住玉甫,堅囑避風早睡。秀姐送出房來。
18 雲甫向秀姐道:「玉甫也不大明白,倘若有什麼事嚜,你差個人到西公和告訴我,我來幫幫他。」秀姐感謝不盡。雲甫並吩咐玉甫的轎班,令其不時通報。秀姐直送出大門外看著上轎方回。
19 雲甫還不放心,到了西公和里覃麗娟家,就差個轎班去東興里打探二少爺睡了沒有。等彀多時,轎班纔回,說:「二少爺睡嚜睡了,又在發寒熱。」雲甫更令轎班去說:「受了寒氣,倒是發洩點的好,需要多蓋被,讓他出汗。」轎班說過返命。雲甫喫了稀飯,和覃麗娟同床共寢。
20 次早睡醒,正擬問信,恰好玉甫的轎班來報說:「二少爺蠻好在那兒,先生也清爽了點。」雲甫心上略寬,起身洗臉,又值張秀英的娘姨為換取衣裳什物,從一笠園歸家,順齎(ji ㄐㄧ ,拿、持、贈送)一封齊韻叟的便啓,請雲甫晚間園中小敘,且詢及李漱芳之病。雲甫令娘姨以名片回覆,說:「等會沒什麼事就來。」
21 不料娘姨去後,敲過十二點鐘,雲甫午餐未畢,玉甫的轎班飛報,李漱芳業已去世。雲甫急的是玉甫,丟下飯碗,作速坐轎前赴東興里,一路打算,定一處置之法;迨至門首,即命轎班去請陳小雲、湯嘯菴兩位到此會話。
22 雲甫邁步進門,只見左首房間六扇玻璃窗豁然洞開,連門簾也揭去,燒得落床衣及紙錢、銀箔之屬煙騰騰地直衝出天井里,隨風四散;房內一片哭聲,號啕震天,還有七張八嘴吆喝收拾的,聽不清那個為玉甫聲音。
23 適遇相幫桂福卸下大床帳子,胡亂捲起掮出房來,見了雲甫,高聲向內喊道:「大少爺在這兒了。」雲甫且往右首房間,兀坐以待。忽聽得李秀姐急聲嚷道:「二少爺,不要喏!」隨後一群娘姨大姐飛奔攏去。轎班等都向窗口探首觀望,不知為著甚事。
24接著秀姐娘姨圍定玉甫,前面挽,後面推,扯拽而出。玉甫哭得喉音盡啞,只打乾噎,腳底下不曉得高低,跌跌撞撞,進了右首房間。雲甫見玉甫額角為牀欄所磕,墳起一塊,跺腳道:「你像什麼樣子呀!」
25 玉甫見雲甫發怒,自己方漸漸把氣遏抑下去,背轉身,挺在椅上。秀姐正擬商量喪事,阿招在客堂里叫秀姐道:「媽,來看喏;浣芳還在叫姐姐,要爬到床上去拉起來。」秀姐慌的復去挈過浣芳。浣芳更哭得似淚人一般。秀姐埋怨兩句,交與玉甫看管。
26 恰值轎班請的陳小雲到了。雲甫招呼迎見。小雲先道:「嘯菴為了朱淑人親事到杭州去了。你請他什麼事?」雲甫乃說出拜託喪事幫忙之意。小雲應諾。
27 雲甫轉向玉甫朗朗說道:「這時候死嚜是死了;你也不懂什麼事,就在這兒也沒什麼用場。我說嚜托小雲去代辦了,我同你兩個人走開點。」玉甫發急道:「那麼哥哥再放我四五天好不好?」剛說一句,又哭得接不下去。
28 雲甫道:「不是呀,這時候走了等會再來好了呀。我是叫你去散散心。」秀姐倒也攛掇道:「大少爺一塊去散散心,蠻好。二少爺在這兒,我也有點不放心。」小雲調停道:「散散心也不錯。倘若有什麼事嚜,我來請你。」
29 玉甫被逼不過,垂首無言。雲甫就喊打轎,親手攙了玉甫同行,說:「我們到對過西公和去。」
30 浣芳聽說對過,只道他們去看漱芳,先自跑過左首房間,阿招要擋不及。既而浣芳候之不至,又茫茫然跑出客堂。玉甫方在門首上轎,浣芳顧不得什麼,哭著喊著,一直跑出大門,狠命的將頭顱往轎槓亂碰;猶幸秀姐眼快,趕緊追上攔腰抱起,浣芳還倔強作跳。玉甫道:「讓她一塊去了罷。」秀姐應許放手。浣芳得隙,伏下身子,鑽進轎內,和玉甫不依,經玉甫好言撫慰而罷。
31 轎班抬往西公和里覃麗娟家。雲甫出轎,領玉甫暨浣芳登樓進房。麗娟見玉甫浣芳淚眼未乾,料為漱芳新喪之故。外場絞上手巾,雲甫命多絞兩把給浣芳揩。麗娟索性叫娘姨舀盆面水,移過梳具,替浣芳刷光頭髮,並勸其敷些脂粉。浣芳情不可卻。玉甫坐在煙榻上,忽睡忽起,沒個著落。
32 不多時,陳小雲來找,坐而問道:「棺材嚜有現成的在那兒,個婺源板,也不錯;一個價錢大點,那是楠木。用哪一個?」玉甫說:「用楠木。」雲甫遂不開口。小雲道:「所用衣裳開好一篇帳在那兒。他們要用鳳冠霞帔嚜如何?」玉甫回答不出,望著雲甫。
33 雲甫道:「那也沒什麼,玉甫總就不過白花掉兩塊洋錢。姓李的事與陶姓無涉。隨便他們要用什麼,讓他們用好了。」小雲又訴說:「陰陽先生看的,初九午時入殮,未時出殯,初十申時安葬。墳嚜在徐家匯【注釋3】,明天就叫水作下去打壙,倒也要趕緊了。」雲甫玉甫同聲說「是」。小雲說畢去了。
34 黃昏時候,玉甫想起一件事來,須去交代,雲甫力阻不聽,只得相陪,乘轎同去。浣芳自然從行,仍和玉甫合坐一轎。及至東興里李漱芳家看時,漱芳屍身早經載出,停於客堂中央;掛著藍布孝幔,靈前四眾尼姑對坐誦經;左首房間保險燈點得雪亮,有六七個裁縫擺開作台趕做孝白;陳小雲在右首房間,正與李秀姐檢點送行衣。
35 陶玉甫見這光景,一陣心酸,那裡熬得,背著雲甫,徑往後面李秀姐房中,拍櫈搥檯,放聲大慟。再有李浣芳一唱一和,聲徹於外。李秀姐急欲進勸,反是陶雲甫叫住,道:「你倒不要去勸他。單是哭還不要緊,讓他哭出點的好。」李秀姐因令大阿金準備茶湯伺候。
36 比及送行衣檢點停當,後面哭聲依然未絕,但不像是哭,竟是直聲的叫喊。陶雲甫道:「這去勸罷。」李秀姐進去,果然一勸便止,並出前邊洗過臉,漱過口。浣芳團團圈牢陶玉甫,刻不相離。
37 陶玉甫略覺舒和,即問李秀姐入殮頭面。李秀姐道:「頭面是不少在那兒,就缺點衣裳。」陶玉甫道:「她幾對珠花同珠嵌條,都不中意,單喜歡帽子上一粒大珠子,還拿來做帽正好了。還有一塊羊脂玉珮,她一直掛在鈕子上,那就讓她帶了去。不要忘記。」秀姐道:「曉得了。」
38 玉甫心中有多少事,一時卻想不起。雲甫乃道:「你要哭嚜,隨便什麼時候到這兒來哭好了,倒也沒什麼;就不過晚上不要住在這兒,你同我到西公和去。西公和就像是隔壁,你有什麼話就可以來,他們就好來請你。大家蠻便,對不對?」
39 玉甫知道是好意,不忍違逆,一概依從。雲甫當請陳小雲西公和便飯。秀姐堅意款留,雲甫道:「我們不是客氣,為了在這兒喫總不安頓。」秀姐道:「我們自己做菜,燒好在那,送過來好不行好?」
40 雲甫應受。臨行,又被浣芳攔著玉甫不放。雲甫笑道:「還是一塊去好了。」浣芳尚緊拉玉甫衣襟,不肯坐轎。於是小雲雲甫前後遮護,一同步行。
41 剛至覃麗娟家,相幫桂福提著竹絲罩籠隨後送到,擺在樓上房裡,清清楚楚四盆四碗。雲甫令麗娟浣芳入席共飲。玉甫仍滴酒不聞。小雲公事未了,毫無酒興,甫及三巡,就和玉甫、浣芳先偏了喫飯。獨有麗娟陪著雲甫杯杯照乾。雲甫欲以酒為消愁遣悶之計,喫到醺然,方纔告罷。小雲飯後即行。雲甫已向麗娟計定,騰出亭子間為玉甫安榻。
42這一夜玉甫為思窮望絕,無可奈何,反得放下身心,鼾鼾一覺。只有浣芳睡在玉甫身旁,夢魂顛倒,時時驚醒。
43 初八早晨,浣芳睡夢中歘地哭喊:「姐姐!我也要去的呀!」玉甫忙喚醒抱起。浣芳還癡著臉嗚咽不止。玉甫並不根問,相與穿衣下床,又驚動了雲甫麗娟,也比往常起得較早。
44 喫過點心,玉甫要去東興里看看,雲甫終不放心,相陪並往。浣芳亦隨來隨去,分拆不開。玉甫自早至晚,往返三次,慟哭三場,害得個雲甫焦勞備至。
第四十回 完
注釋:
【1】「鴒」典出《詩經》,喻兄弟之誼。「鴒難」指兄弟有難。
【2】替病人訂製棺材,與替病人娶親依樣,同樣是「沖喜」。
【3】上海近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