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五十

第五十七回 道长老募修永福寺 薛姑子劝舍陀罗经


西门庆*19

伯爵*5 (B)孩子(万回老祖) *5/长老*4/玳安*4/书僮*1

月娘*4 (C)婆婆(老娘儿)*4/邻舍*1

潘金莲*2 (D)李瓶儿*1  王姑子*1  薛姑子*5

(旁白1)

        本性圆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网罗中。

  修成禅那非容易,炼就无生岂俗同。

  清浊几番随运转,辟开数劫任西东。

  逍遥万亿年无计,一点神光永注空。


  话说那山东东平府地方,向来有个永福禅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开山是那万回老祖。怎么叫做万回老祖?因那老师父七八岁的时节,有个哥儿从军边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因此上那老娘儿思想那大的孩儿,掉不下的心肠,时常在家啼哭,忽一日,那(B)孩子问著母亲说道:“娘,这等清平世界,孩儿们又没的打搅你,顿顿儿小米饭儿,咱家也尽挨的过。怎地的,你时时掉下泪来。娘,你说与咱,咱也好分忧哩。”(C)老娘儿就说:“小孩子,你还不知道老人家的苦哩!自从你老头儿去世,你大哥儿到边上去做了长官,四五年他信儿也不捎一个来家,不知他死生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丢的下?”说了又哭起来。那(B)孩子说:“早是这等,有何难哉!娘,如今哥在那里?咱做弟郎的早晚间走去,找著哥儿,讨个信来回复你老人家,却不是好?”(C)婆婆一头哭,一头笑起来,说道:“怪呆子!说起你哥在甚地,若是那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辽东地面,去此一万馀里,就是那好汉子,也走得了不的,直要四五个月才到哩。笑你孩儿家怎么去的?”(B)孩子就说:“嗄!若是果在辽东,也终不在个天上,我去去,寻哥儿就回也。”只见把(sǎ/ㄙㄚˇ)(註1)儿系好了,把直裰(duō/ㄉㄨㄛ)儿整一整,望着婆儿拜个揖,一溜烟去了。那婆婆叫之不应,追之不及,愈添愁闷。也有(C)邻舍街坊婆儿妇女,挨肩擦背,拿汤送水,说长道短,前来解劝。也有说的是的,说道:“孩儿小,怎去的远?早晚间却回也。”因此婆婆也收著两眶眼泪,闷闷的坐地。


  看看红日西沉,东邻西舍,一个个烧汤煮饭,一个个上榻关门。那婆婆探头探脑,那两只眼珠儿一直向外,恨不的赶将上去。只见远远的,望见那黑魆魆(xū/ㄒㄩ)影儿里有一个小的儿来也。那(C)婆婆就说:“靠天靠地,靠著日月三光,若得俺小的子儿来也,也不亏了俺修斋吃素的念头!”只见那(B)万回老祖一忽地跪到跟前说:“娘,你还未睡炕哩,咱已到辽东找著哥儿,讨的平安家信来也。”(C)婆婆笑道:“孩儿,你不去的正好,免教你老人家挂心。只是不要调著谎哄著老娘。那里有一万里路程朝暮往还的?”(B)孩儿道:“娘,你不信不信么?”一直里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那哥儿手笔。又取出一件汗衫带回浆洗的,也是那个婆婆亲手缝纫的,毫厘不差。因此哄动了街坊,叫做“万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万回长老。果然是道德高妙,神通广大。曾在那后赵皇帝石虎跟前,吞下两升铁针儿;又在那梁武皇殿下,在头顶上取出舍利三颗。因此敕(chì/ㄔˋ)建那永福禅寺,做那万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费了多少钱粮。正是:神僧出世神通大,圣主尊隆圣泽深


  不想那岁月如梭,时移事改。只见那万回老祖归天圆寂,那些得皮得肉的上人们,一个个都化去了。只见有几个惫赖(註2)的和尚,撇赖了百丈清规(註3),养婆儿,吃烧酒,咋(zǎ/ㄗㄚˇ)事儿不弄出来?打哄哄,烧苦葱(註4),咱勾当儿不做?却被那些泼皮赖虎,常常作酒捞钱抵当。不过一会儿,把袈裟也当了,锺儿磬儿都典了,殿上椽儿卖了,没人要的烧了,砖儿瓦儿换酒吃了。弄得那雨淋风刮,佛像儿倒了;荒荒凉凉,烧香的也不来了。主顾门徒、做道场的、荐亡的,都是关大王卖豆腐——鬼儿也没的上门了。一片锺鼓道场,忽变做荒烟衰草!蓦地里三四十年,那一个扶衰起废?


  原来那寺里有个道长老,原是西印度国出身,因慕中国清华,发心要到上方行脚。打从那流沙河、星宿海、㴶(què/ㄑㄩㄝˋ)儿水地方,走了八九个年头,才到中华区处。迤逦(yǐ lǐ /ㄧˇ ㄌㄧˇ)来到山东地方,卓锡(註5)在这个破寺院里面。面壁九年,不言不语。真个是:佛法原无文字障,工夫好向定中寻。忽一日,(B)(长老)发个念头,说道:“呀!这寺院儿坍塌的这模样了。你看这些蠢头村脑的秃驴,止会吃酒噇(chuáng/ㄔㄨㄤˊ)饭。把这古佛道场,弄得赤白白地,岂不可惜!那一个寻得一砖半瓦,重整家风?常记的古人说得好:人杰地灵。事到今日,咱不做主,那个做主?咱不出头,那个出头?况且前日山东有个西门大官人,官居锦衣之职。他家私巨万,富比王侯,家中那一件没有?前日饯送蔡御史,曾在咱这里摆设酒席。他因见咱这里寺宇倾颓,就有个舍钱布施、鼎建重新的意思。咱那时口虽不言,心窝里已存下几分了。今日呵,若得那个檀越为主作倡,管情早晚间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须办自家去走一遭。”当时间唤起法子徒孙,打起锺,敲起鼓,举集大众,上堂宣扬此意。那长老怎生打扮?只见:

  身上禅衣猩血染,双环挂耳是黄金;

  手中锡杖光如镜,百八胡珠耀日明。

  开觉明路现金绳,提起凡夫梦亦醒;

  庞眉绀(gàn/ㄍㄢˋ)发铜铃眼,道是西天老圣僧。


  那长老宣扬已毕,就教行者拿过文房四宝,磨起龙香剂(註6),饱揝鼠须笔(註7),展开乌丝栏(註8),写著一篇疏文。先叙那始末根由,后劝人舍财作福。写的行行端正,字字清新。好长老,真个是古佛菩萨现身,从此辞了大众,著上了禅鞋,戴上个斗篷笠子,一壁厢直奔到西门庆家府里来。


(旁白2)

  且说西门庆辞别了应伯爵,转到后厅,直到卷棚下卸了衣服。走到吴月娘房内,把那应伯爵荐水秀才的事体,说了一番。就说道:“咱前日东京去的时节,多亏那些亲朋齐来与咱把盏。如今少不的也要整办些儿小酒回答他。倒今日空闲,没件事体,就把这事儿完了也罢。”当下就叫了玳安拿了篮儿,到十市街坊买下些时鲜果品,猪羊鱼肉,腌腊鸡鹅嗄饭之类。吩咐了当,就吩咐小厮分头去请各位。一面拉着月娘一同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李瓶儿笑嘻嘻的接住了月娘西门庆。西门庆道:“娘儿来看孩子哩。”李瓶儿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只见眉目稀疏,就如粉块装成一般,笑欣欣直攒到月娘怀里来,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地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怎地奉养老娘哩?”(D)李瓶儿就说:“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娘,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好生奉养老人家!”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正说著,不想那(D)潘金莲正在外边听见,不觉的怒从心上起,就骂道:“没廉耻弄虚脾(註9)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哩!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水的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我那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地就见的要他做个文官,不要像你?”正在唠唠叨叨,喃喃哝哝,一头骂,一头著恼的时节,只见那(B)玳安走将进来,叫声五娘,说道:“爹在那里?”(D)潘金莲便骂:“怪尖嘴的贼囚根子,那个晓的你什么爹在那里?爹怎的到我这屋里来?他自有五花官诰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养他的在那里,那里问着我讨?”(B)玳安就晓的不是路(註10)了,说:“是了。”望六娘房里便走。(B)(玳安)走到房门前,打个咳嗽,朝着西门庆道:“应二爹在厅上。”西门庆道:“应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B)玳安道:“爹自家出去便知。”


  西门庆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儿,仍到那卷棚下面,穿了衣服,走到外边迎接伯爵。正要动问间,只见那募缘的道(B)长老已到西门庆门首了。高声叫:“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那个掌事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的长老求见。”原来西门庆平日原是一个撒漫好使钱的汉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欢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小厮也通晓得,并不嗔道作难,一壁厢进报西门庆。西门庆就说:“且教他进来看。”只见管家的三步挪来两步走,就如见子活佛的一般,慌忙请了长老。那(B)长老进到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止为那殿宇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的起来,为佛弟子,自然应的为佛出力,总不然攒到那个身上去,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前日老檀越饯行各位老爹时悲怜本寺废坏,也有个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时诸佛菩萨已作证盟。贫僧记的佛经上说的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子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开疏发心,成就善果。”就把锦帊展开,取出那募缘疏簿,双手递上。不想那一席话儿,早已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的欢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厮看茶。揭开疏簿,只见写道:(輪流念)

  “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竺腾衍法启宗门。大地众生,无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尽皆兰若装严。看此瓦砾倾颓,成甚名山胜境?若不慈悲喜舍,何称佛子贤人?今有永福禅寺,古佛道场,焚修福地,启建自梁武皇帝,开山是万回祖师。规制恢弘,仿佛那给孤园万金铺地;雕镂精制,依稀似祇洹(qí huán/ㄑㄧˊㄏㄨㄢˊ)舍(註11)白玉为阶。高阁摩空,旃(zhān/ㄓㄢ)檀气直接九霄云表;层基亘(gèn/ㄍㄣˋ)地,大雄殿可容千众禅僧。两翼嵬峨,尽是琳宫绀(gàn/ㄍㄢˋ)宇;廊房洁净,果然精胜洞天。那时锺鼓宣扬,尽道是寰中佛国;只这淄(zī/ㄗ)流济楚,却也像尘界人天。那知岁久年深,一瞬时移事异。莽和尚纵酒撒泼,首坏清规;呆道人懒惰贪眠,不行打扫。渐成寂寞,断绝门徒。以致凄凉,罕稀瞻仰。兼以乌鼠穿蚀,那堪风雨漂摇?栋宇摧颓,一而二,二而三,支撑靡计;墙垣坍塌,日复日,年复年,振起无人。朱红棂隔,拾来煨酒煨茶;合抱梁槛,拿去换盐换米。风吹罗汉金消尽,雨打弥陀化作尘。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为灌莽榛荆。虽然有成有败,终须否极泰来。幸而有道长老之虔诚,不忍见梵王宫之废败,发大弘愿,遍叩檀那。伏愿咸起慈悲,尽兴恻隐。梁柱椽(chuán/ㄔㄨㄢˊ)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题姓字;银钱布币,岂论丰赢,投柜日疏簿标名。仰仗着佛祖威灵,福禄寿永永百年千载;倚靠他伽蓝明镜,父子孙个个厚禄高官。瓜瓞(dié/ㄉㄧㄝˊ)绵绵,森挺三槐五桂;门庭奕奕,煌煌金阜钱山。凡所营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悭(qiān/ㄑㄧㄢ)心,谨疏。”


  看毕,西门庆就把册叶儿(註12)收好,妆入那锦套里头,把插销儿销著,锦带儿拴著,恭恭敬敬放在桌儿上面,叉手而言,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交游世辈尽有。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房下们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累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宇倾颓,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西门庆那敢推辞?”拿著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际,那应伯爵就说:“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事体!”西门庆拿着笔,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西门庆又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B)长老就开口说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只是我们佛家的行径,都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随分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更求檀越吹嘘吹嘘。”西门庆又说道:“还是老师体谅,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阁了兔毫笔。那长老打个问讯谢了。西门庆又说:“我这里内官太监,府县仓巡,一个个都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们写。写的来,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教与老师成就这件好事。”当日留了长老素斋,相送出门。正是: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灾父母心。又有一首词,单道那些施主的事体:

  佛法无多止在心,种瓜种果是根因。

  珠和玉珀宝和珍,谁人拿得见阎君?

  积善之人贫也好,豪家积业枉抛银。

  若使年龄财可买,董卓还应活到今!


(旁白3)

  却说西门庆送了长老,转到厅上,与应伯爵坐地,道:“二哥,我正要差人请你,你来的正好。我前日因往东京,多亏众亲友们与咱把个盏儿。今日吩咐小的买办,你家大嫂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哥在此相陪。不想遇著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伯爵就说道:“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西门庆说道:“二哥,你又几曾做施主来的?疏簿又是几时写的?”伯爵笑道:“咦!难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哥,你也不曾见佛经过来?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傍撺掇的,不当个心施的不成?”西门庆又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无心哩!”两人拍手大笑。应伯爵就说:“小弟在此等待客来。哥有正事,自与嫂子商议去来。”


  只见西门庆别了伯爵,转到内院里头。只见那潘金莲哰哰(láo/ㄌㄠˊ)唔唔,没瞅没睬,不觉的睡魔缠扰,打了几个喷嚏,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一忽地睡去了。那李瓶儿又为孩子啼哭,自与那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喜笑。只有那吴月娘与孙雪娥,两个伴当在那里整办嗄(á/ㄚˊ)饭。西门庆走到面前坐地,就把那道长老募缘与那自己开疏的事,备细对月娘说了一番。又把那应伯爵耍笑打趣的说话也说了一番。欢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会。只见那吴月娘,毕竟是个正经的人,不慌不忙,不思不想,说下几句话儿,倒是西门庆顶门上针(註13)。正是:妻贤每致鸡鸣警,款语常闻药石言。毕竟那说话怎么讲?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由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註14)、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斯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chǔ qiǎng /ㄔㄨˇㄑㄧㄤˇ)(註15)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註16),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註17)


(旁白4)

  正说笑间,只见那(D)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一个盒子,直闯进来,飞也似朝月娘道个万福,又向西门庆拜了拜说:“老爹,你倒在家里!我自前日别了,因为有些小事,不得空,不曾来看得你老人家,心子里丢不下,今日同这薛姑子来看你!”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居住,卖蒸饼儿生理。不料生意浅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尴不尬,专一与那些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说长说短。弄的那些和尚们的怀中个个是硬帮帮的。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酒后,早与那和尚们刮上了四五六个。也常有那火烧、波波(註18)、馒头、栗子,拿来进奉他,又有那付应钱与他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他做裹脚。他丈夫那里晓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门情熟,这等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些士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和尚进门,他就做个马泊六儿,多得钱钞。闻的那西门庆家里豪富,见他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那西门庆也不晓的,三姑六婆,人家最忌出入。正是:(輪流念)

  当年行径是窠儿,和尚阇(shé/ㄕㄜˊ)黎铺。中间打扮念弥陀,开口儿就说西方路。尺布裹头颅,身穿直裰,系个黄绦(tāo/ㄊㄠ),早晚捱门傍户。骗金银犹自可,心窝里毕竟糊涂。算来不是好姑姑,几个清名被点污。

  

又有一只歌儿道得好:(輪流念)

  尼姑生来头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个光头好像师父师兄并师弟,只是铙钹(náo bá/ㄋㄠˊ ㄅㄚˊ)缘何在里床?


  那(D)薛姑子坐下,就把那个小盒儿揭开,说道:“咱们没有什么孝顺,拿得施主人家几个供佛的果子儿,权当献新。”月娘道:“要来竟自来便了,何苦要你费心。”只见那潘金莲睡觉,听得外边有人说话,又认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来听看。那李瓶儿在房中弄孩子,因晓得王姑子在此,也要与他商议保佑官哥,一同到月娘房中,大家道个万福,各各坐地。西门庆因见李瓶儿不曾晓的,又把那道长老募缘,与那自家开疏舍财,替官哥求福的事情,重新又说一番。不想道恼了潘金莲,抽身竟走,喃喃哝哝,一溜烟竟自去了。只见那(D)薛姑子站将起来,合掌着手,叫声:“佛阿!老爹,你这等样好心作福,怕不的寿年千岁,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只是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因果费不甚多,更自获福无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昙雪山修道,迦叶尊散发铺地,二祖可投崖饲虎,给孤老满地黄金,也比不的你功德哩!”西门庆笑道:“姑姑且坐下,细说什么功果,我便依你。”(D)薛姑子就说:“我们佛祖留下一卷《陀罗经》,专一劝人法西方净土的。佛说那三禅天、四禅天(註19)(dāo/ㄉㄠ)利天、兜率天、大罗天、不周天(註20),急切不能即到。唯有西方极乐世界,这是阿弥陀佛出身所在,没有那春夏秋冬,也没有那风寒暑热,常常如三春时候融和天气,也没有夫妇男女。其人生在七宝池中,金莲台上……”西门庆道:“那一朵莲花有几多大?生在上边,一阵风摆,怕不骨碌碌掉在池里么?”(D)薛姑子道:“老爹,你还不晓的。我依那经上说,佛家以五百里为一由旬,那一朵莲花好生利害,大的紧,大的紧,大的五百由旬。宝衣随愿至,玉食自天来;又有那些好鸟和鸣,如笙簧一般,委的好个境界!因为那肉眼凡夫不知去向,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说此经,劝人专心念佛,竟往西方见了阿弥陀佛。自此一世二世,以至百千万世,永永不落轮回。那佛祖说的好:如有人持颂此经,或将此经印刷抄写,转劝一人,至千万人持诵,获福无量!况且此经里面,又有获诸童子经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长易养,灾去福来。如今这付经板见在,只没人印刷施行。老爹,你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几千卷,装钉完成,普施十方,那个功德,真个大的紧!”西门庆道:“也不难。只不知这一卷经,要多少纸札?多少装钉工夫?多少印刷?有个细数,才好动弹。”(D)薛姑子又道:“老爹,你一发呆了,说那里话去,细细算将起来?止消先付九两银子,交付那经坊里,要他印造几千几万卷。装钉完满,以后一搅果算还他工食纸札钱儿就是了,却怎地要细细算将出来!”


  正说的热闹,只见那陈经济要与西门庆说话,跟寻了好一回不见,问那玳安,说在月娘房里。走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著了那潘金莲,凭阑独恼。猛然抬起头来,见了经济,就是个猫儿见了鱼鲜饭,一心心要啖他下去了。不觉的把一天愁闷,都改做春风和气。两个乘着没有人来,执手相偎,做剥嘴咂舌头。两下肉麻,好生儿顽了一回儿。因恐怕西门庆出来撞见,连那算帐的事情也不吆呼,两双眼又像老鼠儿见了猫来,左顾右盼提防著,又没个方便,一溜烟自出去了。


  且说西门庆听罢了薛姑子的话头,不觉心上打动了一片善念。就叫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匙钥儿开了,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足色松纹,便交付薛姑子与那王姑子:“即便同去,随分那里经坊,与我印下五千卷经。待完了我就算帐,找他。”


  正话间,只见那(B)书僮忙忙的来报道:“请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的是吴大舅、花大舅、谢希大、常时节,这一班,都各齐齐整整一齐到。西门庆忙的不迭,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厮摆下桌儿,放下小菜儿。请吴大舅上坐了,众人一行儿分班列次,各叙长幼,各各坐地。那些腌腊煎熬、大鱼大肉、烧鸡烧鸭、时鲜果品,一齐儿都捧将出来。西门庆又叫道:“开那麻姑酒儿荡来。”只见酒逢知己,形迹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两谎的,歌的歌,唱的唱。谈风月,尽道是杜工部、贺黄门乘春赏玩;掉文袋,也晓的苏玉局、黄鲁直赤壁清游。投壶的定要那正双飞、拗双飞、八仙过海;掷色的又要那正马军、拗马军、鳅入菱窠。输酒的要喝个无滴,不怕你玉山颓倒;赢色的又要去挂红,谁让你倒著接䍦(lí/ㄌㄧˊ)(註21)。顽不尽少年场光景,说不了醉乡里日月。正是:

  秋月春花随处有,赏心乐事此时同。

  百年若不千场醉,碌碌营营总是空。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註1)靸鞋:一种没有后跟的草鞋。

(註2)惫赖:无赖;顽皮。

(註3)百丈清规:书名。唐怀海禅师所著。唐代禅宗盛行,禅僧住律寺诸多不便,怀海乃别立禅居之制,成为丛林日常行事章则,世称为「百丈清规」。百丈清规自北宋以来,历有增订。现代的通行本为元顺帝时德辉、大䜣奉敕重修,颁行全国,虽沿用旧名,但与古规已面目全非。

(註4)打哄哄,烧苦葱:两句话都是隐指肛交。

(註5)卓锡:卓,植立。锡,锡杖,僧人外出所用。锡杖又名智杖、即是德杖,因为《锡 杖经》说,爱持锡杖可“彰显驾圣智”、“行功德本”。法师云游时皆随身执持锡杖。因此名僧挂单某处,便称为“住锡”或“卓锡”,即立锡杖于某处之意。

(註6)龙香剂:古墨名。唐冯贽《云仙杂记》旧唐玄宗御案墨有龙香剂。宋熙、丰间(一说为五代)张遇供御墨,用油烟入脑麝金箔制作,谓之龙香剂。参阅宋顾文荐《负暄杂录·墨》(《说郛》十八)。

(註7)鼠须笔:鼠须笔是毛笔的一种。即以松鼠之胡须制作的笔。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载:“世所谓鼠须,栗尾者是也。”非老鼠之胡须所制。鼠须笔始于汉代。当时书法大家张芝、钟繇皆用鼠须笔;晋书圣王羲之从中得到启发,用鼠须笔写下了绝世佳品《兰亭序》。鼠须笔挺健尖锐,与鬃毫相匹敌,今鼠须笔制法已失传。笔店所售鼠须笔,皆以紫毫充当,已名存实亡。

(註8)乌丝栏:上下以乌丝织成栏,其间用朱墨界行的绢素。后亦指有墨线格子的笺纸。

(註9)弄虚脾:犹言卖弄虚情假意。古人认为五脏中脾最虚。

(註10)不是路:不对头。

(註11)祇洹舍:印度佛教圣地之一。为祇树给孤独园的省称。相传是憍萨罗国给孤独长者,用大量黄金向波斯匿王太子祇陀购买他在舍卫城南的花园,建筑精舍,供作释迦牟尼佛居住说法的场所。而祇陀太子亦将园中树木奉献给释尊。因以二人名字命此精舍。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一》:「中有禅房一所,内置祇洹精舍,形制虽小,巧构难比。也称为「祇园」、「孤独园」。

(註12)册叶儿:为方便阅读,唐代即有人开始将绵长的卷子折叠成叶。宋代欧阳修《归田录》云:“唐人藏书皆作卷轴,其后有叶子,其制似策子,凡文字有归检用者,卷轴难以卷舒,故以叶子写之。”宋代陈师道《后山谈丛》称:“古书皆为长卷,至唐始有叶子,今称为册。”所谓“叶”,即纸之散叶,相当于现代书籍的“页”,将纸叶折叠粘连,则为“册”,总称“册叶”,亦作“册页”。这里指疏簿。

(註13)顶门上针:针灸时自脑门所下的一针。比喻击中要害而能使人警醒的言论或举动。

(註14)没搭煞:不谨慎,糊涂。也作「没搭撒」、「没答飒」、「没挞煞」、「没店三」、「没掂三」。

(註15)楮镪:镪,钱币。楮镪指祭祀时所用的纸钱。宋.洪迈〈鬼国记〉:「移时宴罢,乃焚烧楮镪,渐次闻人哭声。」

(註16)许飞琼:许飞琼是中国古代民间神话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她美艳绝伦,曾与女伴偷游人间,在汉泉台下遇到书生郑交甫,相见倾心,摘下了胸前佩戴的明珠相赠,以表爱意。

(註17)狗吃熱屎,原道是個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兒內,怎生改得!:月娘笑罵西門慶,她深知西門慶香臭不分、秉性難改。狗爱吃屎,就认为是香甜的。比喻由卑下的本性所决定的。清王有光“吴下谚联”释:生血为兽相食之血,食后留于牙缝中,吸之不尽,咂之有余,后遇此等血食,即纵其凶,难禁其恶,终不能改其残忍。比喻本性难改。這是兩個歇後語連用。

(註18)波波:饽饽。

(註19)三禅天、四禅天:佛教称修习禅定所产生的四种境界,为初禅天、二禅天、三禅天、四禅天。

(註20)忉利天、兜率天、大罗天、不周天:佛教称不离食欲和淫欲的六重天国中的第二、第四天为“忉利天、兜率天”。道教所说最高的天国名为“大罗天”。“不周天”此天国名不见于佛经,由传说中的不周山附会而来。

(註21)倒著接䍦:“接䍦”古代的一种头巾。世说新语载:山简常醉酒而倒着白。后因此形容醉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