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从此醉
【上】
段誉(可換)82 王夫人(可換)47 王语嫣23 阿朱15 阿碧7 幽草5/小茶4 姓唐的4/公子7 小翠4/小茗7
小船缓缓滑前,从湖面上望过去,岸上郁郁葱葱,青翠嫩绿,枝条随风飞舞,不知有几千株柳树。段誉暗暗喝彩:“这等优雅景色,生平从所未见。”小船接着转过一排垂柳,远远看见水边一丛花树映水而红,灿若云霞。段誉“啊”的一声低呼。
阿朱道:“怎么啦?”段誉指着花树道:“这是我们大理的山茶花啊,怎么太湖之上,万绿丛中,居然也种得有这种滇茶?”山茶花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称“滇(diān)茶”。阿朱道:“是么?这庄子叫做曼陀山庄,种满了山茶花。”段誉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个名字叫做曼陀罗花。此庄以曼陀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种。”
阿朱扳动木桨,小船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眼望将出去,绿柳掩映间,到处是红白缤纷的茶花,却不见房屋。段誉生长大理,山茶花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异,心想:“此处山茶花虽多,似乎并无佳品,想来真正名种必是植于庄内。”
阿朱将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们进去一会儿,立刻就出来。”携着阿碧之手,正要跃上岸去,忽听得花林中歌声细细,走出一个青衣小丫鬟。
那小丫鬟手中拿着一束花草,望见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神色欢愉,(幽草)说道:“阿朱、阿碧,你们好大胆子,又偷到这儿来啦。夫人说:‘快在两个小丫头脸上用刀划个十字,破了她们如花似玉的容貌。’”
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么?”那小丫鬟幽草向段誉瞧了两眼,转头向阿朱、阿碧笑道:“夫人还说:‘两个小蹄子还带了陌生男人上庄子来,快把那人的两条腿砍了!’”她话没说完,已抿着嘴笑了起来。
阿碧拍拍心口,说道:“幽草阿姊,勿要吓人啊!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给俚吓,舅太太倘若在家里,这丫头胆敢这样嬉皮笑脸么?幽草妹子,舅太太到哪儿去啦?”幽草笑道:“呸!你几岁?也配做我阿姊?你这小精灵,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轻轻叹了口气,(幽草)道:“阿朱、阿碧两位妹子,好容易你们来到这里,我真想留你们住一两天。可是……”说着摇了摇头。阿碧道:“我哪能勿想多同你做一会儿伴?幽草阿姊,几时你到我们庄上来,我三日三夜不困地陪你,阿好?”两女说着跃上岸去。阿碧在幽草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幽草嗤地一笑,向段誉望了一眼。阿碧登时满脸通红。幽草一手拉着阿朱,一手拉着阿碧,笑道:“进屋去吧。”阿碧转头道:“段公子,请你在这儿等一歇,我们去去就来。”
段誉道:“好!”目送三个丫鬟手拉着手,亲亲热热地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无人,便在一株大树后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会,无聊起来,(段誉)心想:“且去瞧瞧这里的曼陀罗花有何异种?”信步观赏,只见花林中除山茶外更无别样花卉,连最常见的牵牛花、凤仙花、月季花之类也一朵都没有。但所植山茶却均平平无奇,唯一好处只为数甚多而已。走出数十丈后,只见山茶品种渐多,偶尔也有一两本还算不错,却也栽种不得其法,(段誉)心想:“这庄子枉自以‘曼陀’为名,却把佳种山茶给糟蹋了。”
(段誉)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和阿碧回来不见了我,只怕心中着急。”转身没行得几步,暗叫一声:“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记忆路径,眼见小路东一条、西一条,不知哪一条才是来路,要回到小船停泊处可有点儿难了,(段誉)心想:“先走到水边再说。”
可是越走越觉不对,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没见过的,正暗暗担心,忽听得左首林中有人说话,正是阿朱的声音。段誉大喜,心想:“我且在这里等她们一阵,待她们说完了话,就好一齐回去。”
只听得阿朱说道:“公子身子很好,饭量也不错。这两个月中,他是在练丐帮的‘打狗棒法’,想来是要和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段誉心想:“阿朱是在说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该背后偷听旁人说话,该当走远些才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远,否则她们说完了话我还不知道。”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声叹息。
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这样的声音?”只听得那声音(王语嫣)轻轻问道:“他这次出门,要去哪里?”段誉听得一声叹息,已然心神震动,待听到这两句说话,更是全身热血如沸,心中又酸又苦,(段誉)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这般挂在心怀。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听阿朱道:“公子出门之时,说是要到洛阳去会会丐帮中的好手,邓大哥随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子(王语嫣)幽幽地道:“丐帮‘打狗棒法’与‘降龙二十八掌’两大神技,是丐帮的不传之秘。你们‘还施水阁’和我家‘琅嬛玉洞’的藏谱拼凑起来,也只一些残缺不全的棒法,运功的心法却全然没有。你家公子可怎生练?”
阿朱道:“公子说道,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创的,他为什么就想不出?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难。”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这话倒也有理,想来他人既聪明,又挺有志气。”
却听那女子又轻轻叹了口气,(王语嫣)说道:“就算能创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旦夕之间,又怎办得了?你们看到公子练棒法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窒滞的地方?”阿朱道:“公子的棒法使得好快,从头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那女子(王语嫣)“啊!”的一声轻呼,(王语嫣)道:“不好!他……他当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那女子(王语嫣)道:“自然不对。打狗棒法的心法我虽然不知,但从‘水阁’中书册上看来,有几路定要越慢越好,有几路却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他……他一味抢快,跟丐帮中高手动上了手,只怕……只怕……你们……可有法子能带个信去给公子么?”
阿朱“嗯”了一声,道:“公子落脚在哪里,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知这时候是不是已跟丐帮中的长老们会过面?公子临走时说道,丐帮冤枉他害死了他们的马副帮主,他到洛阳去,为的是分说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帮中人争胜动手,否则他和邓大哥两个,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就只怕说不明白,双方言语失和……”
只听阿碧的声音问道:“姑娘,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当真不妥么?”那女子(王语嫣)道:“自然不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临去之时,为什么不来见我一趟?”说着轻轻顿足,显得又烦躁,又关切,语音却仍娇柔动听。
段誉大为奇怪:“我在大理听人说到‘姑苏慕容’,无不既敬且畏。但听这位姑娘的话,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艺,尚须让她来指点指点。难道这个年轻女子,竟有这么大的本领么?”正想得出神,脑袋突然撞上一根树枝,禁不住“啊”的一声,急忙掩口,已然不及。
那女子(王语嫣)问道:“是谁?”
段誉知道躲不过了,便咳嗽一声,在树丛后说道:“在下段誉,观赏贵庄玉茗,擅闯至此,还请恕罪。”
那女子(王语嫣)低声道:“阿朱,是你们同来的那位相公么?”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他,我们这就去了。”那女子(王语嫣)道:“慢着,我要写封书信,跟他说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帮中人动手,千万别使打狗棒法,只用原来的武功便是。什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本就是说来吓唬人的,哪能真这么容易施展?你们想法子把信交给他。”阿朱犹豫道:“这个……舅太太曾经说过……”
那女子(王语嫣)道:“怎么?你们只听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吗?”言语中似乎微含怒气。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让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况这于公子有益。”那女子(王语嫣)道:“你们随我到书房中去拿信吧。”阿朱仍然迟疑,勉勉强强地应了声:“是!”
段誉自从听了那女子一声叹息之后,此后越听越着迷,听得她便要离去,这一去之后,只怕从此不能再见,不免为毕生憾事,拼着受人责怪冒昧,务当见她一面,鼓起勇气道:“阿碧姊姊,你在这里陪我,成不成?”说着从树丛后跨步出来。
那女子听得他走了出来,惊噫一声,背转了身子。
段誉一转过树丛,只见一个身穿藕色纱衫的女郎,脸朝花树,身形苗条,长发披向背心,用银色丝带轻轻挽住。段誉望着她的背影,只觉这女郎身旁似有烟霞轻笼,竟似非尘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说道:“在下段誉,拜见姑娘。”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顿,(王语嫣)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们闹的,我不见外间不相干的男人!”说着便向前行,几个转折,身形便在山茶花丛中再再隐没。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誉道:“段公子,这位姑娘脾气真大,咱们快些走吧。”阿朱也轻笑道:“多亏段公子来解围,否则王姑娘非要我们传信递柬不可,我姊妹这两条小命,可就有点儿危险了。”
段誉莽莽撞撞地闯将出来,被那女子数说了几句,老大没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见那女子人虽远去,倩影似乎犹在眼前,心下一阵惆怅,呆呆地瞧着她背影隐没处的花丛。
阿碧轻轻扯他袖子,段誉兀自不觉。阿朱笑道:“段公子,咱们走吧!”段誉全身跳了起来,一定神,才道:“是,是。咱们真要走了吧?”见阿朱、阿碧当先而行,只得跟随在后,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桨划船离岸。段誉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誉若是无福,怎地让我听到这位姑娘的几声叹息、几句言语?又让我见到了她神仙般的体态?若说有福,怎么连她的一面也见不到?”但见山茶花丛渐远,转眼间就给绿柳遮住了,心下黯然。
突然之间,阿朱“啊”的一声惊呼,颤声道:“舅太太……舅太太回来了。”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湖面上一艘快船迅速驶来,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处。快船船头上彩色缤纷的绘满了花朵,驶得更近些时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阿碧欲待划船避开,却已不及,只得站起身来,俯首低眉,神态既极恭敬,又甚惊惧。阿碧向段誉连打手势,要他也站起来。段誉微笑摇头,说道:“待主人出舱说话,我自当起身。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太过谦卑。”
只听得快船中一个女子声音(王夫人)喝道:“哪一个男子胆敢擅到曼陀山庄来?岂不知任何男子不请自来,均须斩断双足么?”声音甚具威严,可也颇为清脆动听。段誉朗声道:“在下段誉,避难途经宝庄,并非有意擅闯,谨此谢过。”那女子(王夫人)道:“你姓段?”语音微带诧异。段誉道:“正是!”
那女子(王夫人)道:“哼,阿朱、阿碧,是你们这两个小蹄子!复官这小子就是不学好,鬼鬼祟祟地专做歹事。”阿朱道:“启禀舅太太,婢子是受敌人追逐,逃经曼陀山庄。我家公子出门去了,此事跟他绝无干系。”舱中女子(王夫人)冷笑道:“哼,花言巧语。别这么快就走了,跟我来!”阿朱、阿碧齐声应道:“是。”划着小船跟在快船之后。片刻间两船先后靠岸。
只听得环珮叮咚,快船中一对对地走出不少青衣女子,都作婢女打扮,手中各执长剑,霎时间白刃如霜,剑光映照花色,一直出来了九对女子。十八个女子排成两列,执剑腰间,斜向上指,一齐站定后,船中走出一个女子。
段誉一见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噫,张口结舌,宛如身在梦境,原来这女子身穿鹅黄绸衫,衣服装饰,竟似极了大理无量山山洞中的玉像。不过这女子是个中年美妇,四十岁不到年纪,洞中玉像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段誉一惊之下,再看那美妇相貌时,见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无这等美艳无伦,年纪固然不同,脸上也颇有风霜岁月的痕迹,但依稀仍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见他向王夫人目不转睛地呆看,实在无礼之极,心中都连珠价地叫苦,连打手势,要他别瞧,可是段誉一双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脸上。
那女子(王夫人)向他斜睨一眼,冷冷地道:“此人如此无礼,待会先斩去他双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头。”一个婢女(小茶)躬身应道:“是!”
段誉心中一沉:“真的将我杀了,那也不过如此。但要斩了我双足,挖了眼睛,割了舌头,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时,心中才真有恐惧之意,回头向阿朱、阿碧望去,只见她二人脸如死灰,呆若木鸡。
王夫人上岸后,舱中又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条铁链,从舱中拖出两个男人来。两人都双手给反绑了,垂头丧气。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贵子弟,另一个段誉竟曾见过,是无量剑派中一名弟子,记得他在剑湖宫练武厅上自报姓名,说是姓唐。段誉大奇:“此人本在大理,怎地给王夫人擒来了江南?”
只听王夫人向那姓唐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赖不认?”那姓唐的道:“我是云南人,我家乡在大宋境内,不属大理国。”王夫人道:“你家乡距大理国多远?”那姓唐的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也就算是大理国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当做肥料。”那姓唐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么事?你给说个明白,否则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苏州来干什么?既来到苏州,怎地还是满嘴大理口音,在酒楼上大声嚷嚷的?你虽非大理国人,但跟大理国邻近,那就一般办理。”
段誉心道:“啊哈,你明明冲着我来啦。我也不用你问,直截了当地自己承认便是。”(段誉)大声道:“我是大理国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趁早动手。”王夫人冷冷地道:“你早就报过名了,自称叫做段誉,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没这么容易便死。”
她手一挥,一名婢女拉了那姓唐的便走。他不知是被点了穴道,还是受了重伤,竟没半分抗御之力,(姓唐的)不住大叫:“天下没这个规矩,大理国几十万人,你杀得完么?”但见他给拉入了花林深处,渐行渐远,呼声渐轻。
王夫人略略侧头,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说道:“你怎么说?”那男子(公子)突然跪倒,哀求道:“家父在汴梁为官,膝下唯有我一个独子,求夫人饶命。夫人有什么吩咐,家父定必应承。”王夫人冷冷地道:“你父亲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么?要饶你性命,那也不难,你今日回去,即刻将家中结发妻子杀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结识的苗姑娘,须得三书六礼,一应俱全。那就行了。”那公子道:“这个……要杀我妻子,实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决计不能答允。这不是我……”王夫人道:“将他带去活埋了!”那牵着他的婢女(小翠)应道:“是!”拖了铁链便走。那公子吓得浑身乱颤,说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苏州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成亲,这才回来。”小翠应道:“是!”拉着那公子,走向岸边泊着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开恩。拙荆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不认识苗姑娘,何必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我……我又素来不识得你,从来……从来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家闺女,既然花言巧语地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这种事我不听见便罢,只要给我知道了,当然这么办理。你这事又不是第一桩,抱怨什么?小翠,你说这是第几桩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昆山、无锡、湖州、常州等地,一共办过七起,还有小兰、小诗她们也办过一些。”
那公子听说惯例如此,只一叠连声地叫苦。小翠将那公子拖上小船,扳动木桨,划着小船自行去了。
段誉见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极,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岂有此理”四个字,不知不觉之间,便顺口说了出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声,道:“天下更加岂有此理的事儿,还多着呢。”
段誉又失望,又难过,那日在无量山石洞中见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仰慕之极,眼前这人形貌与玉像着实相似,言行举止,却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头呆呆出神,只见四个婢女走入船舱,捧了四盆花出来。段誉一见,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均是颇为难得的名种。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镇南王府中名种不可胜数,更是大理之最。段誉从小就看惯了,暇时听府中十余名花匠谈论讲评,山茶的优劣习性早已烂熟于胸,不习而知,犹如农家子弟必辨菽麦、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他在曼陀山庄中行走里许,未见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觉“曼陀山庄”四字未免名不副实,此刻见到这四盆山茶,暗暗点头,(段誉)心道:“这才有点儿道理。”
只听得王夫人道:“小茶,这四盆‘满月’山茶,得来不易,须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应道:“是!”段誉听她这句话太也外行,嘿的一声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风大,这四盆花在船舱里放了几天,不见日光,快拿到日头里晒晒,多上些肥料。”小茶又应道:“是!”段誉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
王夫人听他笑得古怪,问道:“你笑什么?”段誉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种山茶。如此佳品不幸落入你手里,当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至。可惜,可惜,明珠暗投,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难道你就懂了?”(王夫人)突然心念一动:“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说不定倒真懂得。”但兀自说得嘴硬(王夫人):“本庄名叫曼陀山庄,庄内庄外都是曼陀罗花,你瞧长得何等茂盛烂漫?怎说我不懂山茶?”段誉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长。这四盆白茶却是倾城之色,你这外行透顶之人要是能种得好,我就不姓段。”
(換旁白)
王夫人极爱茶花,不惜重资,到处收购佳种,但移植进庄后,竟没一本名贵茶花能欣欣向荣,往往长不多时,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为此烦恼,虽广觅花匠,也均无济于事。苏州园林甲天下,本来花卉名匠极多,但众匠祖业传承,所知尽为江南佳品,于云南茶花却全然不懂。
(換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段誉的话后,不怒反喜,走上两步,问道:“我这四盆白茶有什么不同?要怎样才能种好?”段誉道:“你如向我请教,当有请教的礼数。倘若威逼拷问,你先砍了我的双脚,再问不迟,那时看我说是不说。”王夫人怒道:“要斩你双脚,又有什么难处?小诗,先去将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诗的婢女答应了一声,挺剑上前。阿碧急欲回护段誉,大着胆子插口:“舅太太,勿来事格,你倘若伤仔俚,这人硬骨头得很,宁死也不肯说了。”王夫人原本意在恐吓段誉,挥手止住了小诗。
段誉笑道:“你砍下我的双脚,去埋在这四本白茶之旁,当真是上佳的肥料,这些白茶就越开越大,说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极,妙极!”
王夫人心中本就这样想,但听他语气说的全是反语,一时倒说不出话来,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么?我这四本白茶,有什么名贵之处,你且说来听听。倘若说得对了,再礼待你不迟。”
段誉道:“王夫人,你说这四本白茶都叫做‘满月’,压根儿就错了。你连花也不识,怎说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做‘红妆素裹’,一本叫做‘抓破美人脸’。”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脸’?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誉道:“你要请教晚生,须得有礼才是。”
王夫人给他弄得没法子,但听他说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个特别名字,倒也十分欢喜,微笑道:“好!小诗,吩咐厨房在‘云锦楼’设宴,款待段公子。”小诗答应着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段誉不但死里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宾之礼,都不由得喜出望外。
先前押着那无量剑弟子而去的婢女(小茶)回报:“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红霞楼’前的红花旁了。”段誉心中一寒。只见王夫人漫不在乎地点点头,说道:“段公子,请!”段誉道:“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贤光降,曼陀山庄蓬荜生辉。”两人客客气气地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誉生死尚自系于一线。
王夫人陪着段誉穿过花林,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段誉见小楼檐下一块匾额,写着“云锦楼”三个墨绿篆字,楼下前后左右种的都是茶花。但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过是三四流货色,跟这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未免不衬。
(換段誉)
王夫人却甚有得意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这里相比,只怕犹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种茶花,我们大理人确是不种的。”王夫人笑吟吟地道:“是么?”段誉道:“大理就是寻常乡下人,也懂得种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过不雅。”王夫人脸上变色,怒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
段誉道:“晚生怎敢相欺?夫人既然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说道:“这一株,想来你是当做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杆,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光润晶莹,没半点墨斑,很美,很美!”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杆,于花朵本身却不置一词,就如品评名人书法,一味称赞墨色乌黑、纸张古雅一般。
这株茶花有红有白、有紫有黄,繁富华丽,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颇有不屑之意,登时眉头蹙起,眼中露出了杀气。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做什么名字?”王夫人气忿忿地道:“我们也没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誉微笑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哪里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种颜色。”王夫人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请你再细数看看,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贵茶花,叫做‘十八学士’,那是天下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是全红,紫的便全紫,决没半分混杂。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地听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种茶花!我听也没听过。”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属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头,轻轻自言自语:“怎么他从来不跟我说?唉,他每次见了茶花,便唉声叹气,定是想家想老婆。”
段誉又道:“‘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这两种颜色,虽然八花异色,也不能算‘八仙过海’,只叫做‘八宝妆’,也算是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王夫人道:“原来如此。”
段誉又道:“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数家珍”,这些各种茶花原是段誉家中珍品,他说起来自是熟悉不过。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茶花道:“这一本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而且驳而不纯,开花或迟或早,花朵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做‘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多半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
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已全然信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段誉见楼上陈设富丽,一幅中堂绘的是孔雀开屏,两旁一副木联,写的是:“漆叶云差密,茶花雪妒妍”,再旁边是一块绿漆字的木牌,写的是“小楼一夜听春雨”七字。不久开上了酒筵,王夫人请段誉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大大不同。朱碧双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于寻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的酒席却注重豪华珍异,什么熊掌、鱼翅,无一而非名贵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远不如琴韵小筑了。
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却何以不习武功?”段誉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寻常百姓,就不会武功。”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狈,决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寻常百姓?”段誉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王夫人出神半晌,转过话题,说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顿开。我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苏州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做‘红妆素裹’,另一本叫做‘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闻其详。”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做‘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做‘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取得好。”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做‘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做‘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装时粗鲁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跟人打架……”说到这里,蓦地里想到了木婉清,接着道:“虽仍娇美可爱,惹人疼惜,总不免蛮横了一点儿。”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甚是欢喜,突然间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是讥刺于我么?”
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怎地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等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有不少既美貌、又颇通情理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通情理吗?”
段誉道:“通不通情理,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不过逼人杀妻另娶,这种行径,似乎有点儿于理不合。”他说到后来,心头也有气了,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左手轻挥,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小茶)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四名婢女(小茶)齐声应道:“是!”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罚你在庄前庄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茶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种植其他的名种茶花。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眼珠。”
段誉大声抗辩:“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轻易得到?每一种都有几本,哪还说得上什么名贵?‘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名花和倾国之色,都是百年难遇的,这才叫名贵啊!你趁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哪一天你侥幸得了什么名种茶花,只养得十天半月,没等开花,就已枯黄干瘪,一命呜呼了!”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伸掌在他背脊前推,五人拖拖拉拉地一齐下楼。这四名婢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手脚不由自主,“凌波微步”自是半步也施展不出,心中只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花的木桶,(小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地种花,还可活得性命。你这般冲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天大造化。”另一名婢女(小翠)道:“除了种花浇花,庄子中可不许乱闯乱走,藏书的所在更加一步不可踏进,否则那是自己寻死,谁也没法救你。”四婢十分郑重地嘱咐一阵,这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他位份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亲镇南王皇太弟,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便是储君皇太子,岂知给人擒来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让人逼着做起花匠来。虽然他生性随和,待人有平等之心,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也时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锄地施肥,和他们谈谈说说,但在王子心中,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泼快乐,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一会儿,不久便高兴起来。(段誉)自己譬解:“我在无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位王夫人和那神仙姊姊相貌好像,只不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伯,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本就应该的。何况莳花原是文人韵事,总比动力抡枪地学武高雅得多了。至于比之给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烧死,更是在这儿种花快活千倍万倍。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侍,未免是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吗?有何种花大材?”
(段誉)又想:“在曼陀山庄多耽些时候,总有机缘能见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这叫做‘段誉种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祸福,便拔了一把草,(段誉)心下默祷:“且看我段誉几时能见到那位姑娘的面。”将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地卜算,一卜之下,得了个艮(gèn)上艮下的“艮”卦,(段誉)心道:“‘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这卦可灵得很哪,虽不见其人,终究无咎。”
再卜一次,得了个兑(duì)上坎下的“困”卦,(段誉)暗暗叫苦:“‘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三年都见不到,真乃困之极矣。”转念又想:“三年见不到,第四年便见到了。来日方长,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着小曲,负了锄头,信步而行,(段誉)心道:“王夫人叫我种活那四盆白茶。这四盆花确是名种,须得找个十分优雅的处所种了起来,方得相衬。”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间,哈哈哈地大声笑了出来,(段誉)心道:“王夫人对茶花一窍不通,偏偏要在这里种茶花,居然又称这庄子为曼陀山庄。却全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种在阳光烈照之处,纵然不死,也难盛放,再大大地施上浓肥,什么名种都给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开阳光,只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绿竹,右首一排垂柳,四下里甚是幽静。该地在山丘之阴,日光照射不到,略有少些日照,也都给柳枝遮去了,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
回到原地,将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绿竹丛旁,相妥地形,以花锄挖了孔穴,打碎瓷盆,连着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虽从未亲手种过,但自来看得多了,依样葫芦,居然做得极为妥帖。不到半个时辰,四株白茶已种在绿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脸”,右首是“红妆素裹”和“满月”,那一株“眼儿媚”则斜斜地种在小溪旁一块大石之后,他(段誉)自言自语:“此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国历来将花比做美人,莳花之道,也如装扮美人一般。段誉出身皇家,幼读诗书,于这等功夫自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架起了脚坐在大石上,对那株“眼儿媚”正面瞧瞧,侧面望望,(段誉)心想:“婉妹的容光眼色,也是这般妩媚。咦,奇了,她自叫我‘段郞’之后,对我便只有娇媚,决不再有半分横蛮。”(段誉)又想:“阿碧眼中没半分媚态,却有天然的温柔,她不是‘眼儿媚’,是名种‘春水绿波’!”正想得高兴,忽听得脚步细碎,有两个女子走了过来。只听得一人(王语嫣)道:“这里最是幽静,没人来的……”
语音入耳,段誉心头怦地一跳,分明是日间所见那身穿藕色纱衫的少女所说。段誉屏气凝息,半点声音也不敢出,(段誉)心想:“她说过不见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誉自是个不相干的男子了。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在这里。”他脑袋本来斜斜侧着,这时竟然不敢回正,就让脑袋这么侧着,生恐颈骨中发出一丝半毫轻响,惊动了她。
只听那少女(王语嫣)续道:“小茗,你听到了什么……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段誉不由得心中微酸,那少女口中的那个“他”,自然决不会是我段誉,而是慕容公子。从王夫人话中听来,那慕容公子似乎单名一个“复”字。那少女的询问声中显得满腔关切,满怀柔情。段誉不自禁既感艳羡,亦复自伤。只听小茗嗫嚅半晌,似是不便直说。
那少女(王语嫣)道:“你跟我说啊!我总不忘了你的好处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责怪。”那少女(王语嫣)道:“你这傻丫头,你跟我说了,我怎会对夫人说?”小茗道:“夫人倘若问你呢?”那少女(王语嫣)道:“我自然也不说。”
小茗又迟疑了半晌,说道:“表少爷去了少林寺。”那少女(王语嫣)道:“去了少林寺?阿朱、阿碧她们怎地说他去了洛阳丐帮?”
段誉心道:“怎么是表少爷?嗯,那慕容公子是她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亲,青梅竹马,那个……那个……”
小茗道:“夫人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爷,说道得知丐帮的头脑都来到了江南,要向表少爷大兴问什么之师的。公冶二爷又说接到表少爷的书信,他到了洛阳,找不到那些叫化头儿,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王语嫣)道:“他去少林寺干什么?”小茗道:“公冶二爷说,表少爷信中言道,他在洛阳听到信息,少林寺有一个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们竟又冤枉是‘姑苏慕容’杀的。表少爷从来没去过大理,听了很生气,好在少林寺离洛阳不远,他就要去跟庙里的和尚说个明白。”
那少女(王语嫣)道:“倘若说不明白,可不是要动手吗?夫人既得到了讯息,怎地反而回来,不赶去帮表少爷的忙?”小茗道:“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想来,夫人不喜欢表少爷。”那少女(王语嫣)愤愤地道:“哼,就算不喜欢,终究是自己人。姑苏慕容氏在外面丢了脸,咱们王家就好有光彩么?”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绿竹丛旁走来走去,忽然间看到段誉所种的三株白茶,又见到地下的碎瓷盆,“咦”的一声,(王语嫣)问道:“是谁在这里种茶花?”
段誉更不怠慢,从大石后闪身而出,长揖到地,说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种植茶花,冲撞了小姐。”他虽深深作揖,眼睛却仍是直视,深怕小姐说一句“我不见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转身而去,又错过了见面的良机。
他一见到那位小姐,耳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便要磕下头去,(段誉)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誉拜见师父。”
眼前这少女的相貌,便跟无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无异。那王夫人已和玉像颇为相似了,毕竟年纪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艳。但眼前这少女除了服饰相异之外,脸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没一处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他在梦魂之中,已不知几千几百遍地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亲见,真不知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天上?
那少女还道他是个疯子,轻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王语嫣)惊道:“你……你……”
段誉站起身来,他目光一直瞪视着那少女,这时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终于发觉,眼前少女与那洞中玉像毕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艳灵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眼前少女却端庄中带有稚气,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这少女更加活些,(段誉)说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见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庆福缘非浅,不意今日更亲眼见到姊姊容颜。世间真有仙子,当非虚语也!”
那少女(王语嫣)向小茗道:“他说什么?他……他是谁?”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带来的那个书呆子。他说会种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说八道。”那少女(王语嫣)问段誉道:“书呆子,刚才我和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段誉赔笑道:“小生姓段名誉,大理国人氏,非书呆子也。神仙姊姊和这位小茗姊姊的言语,我无意之中都听到了,不过两位大可放心,小生决不泄漏片言只语,担保小茗姊姊决计不会受夫人责怪便是。”
那少女(王语嫣)脸色一沉,道:“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乱叫?你还不认是书呆子,你几时又见过我了?”段誉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却叫什么?”那少女(王语嫣)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
段誉摇头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万万,如姑娘这般天仙人物,如何也只称一声‘王姑娘’?可是叫你做什么呢?那倒为难得紧了。称你做王仙子吗?似乎太俗气。叫你曼陀公主吧?大宋、大理、辽国、吐蕃、西夏,哪一国没有公主?哪一个能跟你相比?”
【下】
段誉(可換)66 王语嫣(可換)66 严妈妈 20 王夫人17 小茗4 阿朱2 阿碧2 幽草2 武学名家1
那少女听他口中念念有辞,越觉得他呆气十足,不过听他这般倾倒备至、失魂落魄地称赞自己美貌,终究也有点欢喜,(王语嫣)微笑道:“总算你运气好,我妈没将你的两只脚砍了。”
段誉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容貌,只性情特别了些,动不动就杀人,未免跟这神仙体态不称……”
那少女秀眉微蹙,(王语嫣)道:“你赶紧去种茶花吧,别在这里唠唠叨叨的,我们还有要紧话要说呢?”神态间便当他是个寻常花匠。
段誉却也不以为忤,只盼能多和她说一会话,能多瞧上她几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情愿地和我说话,只有跟她谈论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什么事也不会关心在意。”(段誉)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没一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门绝技。这次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陆凉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众和尚认定是‘姑苏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险,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誉不敢直视她脸色,心道:“她为了慕容复这小子而关心挂怀,我见了她的脸色,说不定会气得流下泪来。”但见到她藕色绸衫的下摆轻轻颤动,听到她(王语嫣)比洞箫还要柔和的声调问道:“少林寺的和尚为什么冤枉‘姑苏慕容’?你可知道么?你……你快跟我说。”
段誉听她这般低语央求,心肠一软,立时便想将所知说了出来,转念又想:“我所知其实颇为有限,只不过玄悲大师身中‘大韦陀杵’而死,大家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天下就只‘姑苏慕容’一家。这些情由,三言两语便说完了。我只一说完,她便又催我去种茶花,再要寻什么话题来跟她谈谈说说,那可不容易了。我须得短话长说,小题大做,每天只说这么一小点儿,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有多长就拖多长,叫她日日来寻我说话,只要寻我不着,那就心痒难搔。”咳嗽一声,(段誉)说道:“我自己不会武功,什么‘金鸡独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会一招。但我乡下有个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号叫做‘笔砚生’,你别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样,只道也是个书呆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见他把扇子一收拢,倒了转来,噗的一声,扇子柄在一条大汉的肩膀上这么一点,那大汉便缩成了团,好似一堆烂泥那样,动也不会动了。”
那少女(王语嫣)道:“嗯,这是‘清凉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转扇柄,斜打肩贞。这位朱先生是昆仑旁支、三因观门下弟子,这一派武功,用判官笔比用扇柄更厉害。你说正经的吧,不用跟我说武功。”
这一番话若叫朱丹臣听到了,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说出了这一招的名称手法,连他的师承来历、武学家数,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个武学名家听了,比如是段誉的伯父段正明、父亲段正淳,也要大吃一惊:“怎地这个年轻姑娘,于武学之道见识竟如此渊博精辟?”但段誉全然不会武功,这姑娘轻描淡写地说来,他也只轻描淡写地听着。他也不知这少女所说的对不对,一双眼只是瞧着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撅,只觉她话声好听得不得了,说话神态美得不得了,至于话语的内容,一个字也没入脑。
那少女(王语嫣)问道:“那位朱先生怎么啦?”段誉指着绿竹旁一张青石条凳,道:“这事说来话长,小姐请移尊步,到那边安安稳稳地坐着,然后待我慢慢禀告。”那少女(王语嫣)道:“你这人啰哩啰唆。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没工夫听你的。”段誉道:“小姐今日没空,明日再来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无空,过得几日也是一样。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小姐但有所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轻轻一顿,转过头不再理他,(王语嫣)问小茗道:“夫人还说什么?”小茗道:“夫人说:‘哼,乱子越惹越大了。结上了丐帮这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对头,只怕你姑苏慕容家死……死无葬身之地。’”那少女(王语嫣)急道:“妈明知表少爷处境凶险,怎地毫不理会?”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刚才的话,小姐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那少女(王语嫣)道:“你放心好啦。我怎会害你?”小茗告别而去。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心想:“王夫人杀人如草芥,确实令人魂飞魄散。”
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轻轻巧巧地坐了下来,却并不叫段誉也坐。段誉自然不敢贸然坐在她身旁,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两株离得略远,美人名花,当真相得益彰,叹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及,不及。当年李太白以芍药比喻杨贵妃之美,他若有福见到小姐,就知花朵虽美,然而无娇嗔,无软语,无喜笑,无忧思,那可万万不及了。”
那少女(王语嫣)幽幽地道:“你不停地说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誉大为奇怪,说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于男子尚且如此,何况如姑娘这般惊世绝艳?想是你一生之中听到赞美的话太多,以致听得厌了。”
那少女缓缓摇头,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王语嫣)说道:“从来没人对我说美还是不美。这曼陀山庄之中,除了我妈之外,都是婢女仆妇。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谁来管我是美是丑?”段誉道:“那么外面的人呢?”那少女(王语嫣)道:“什么外面的人?”段誉道:“你到外面去,别人见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难道不惊喜赞叹、低头膜拜吗?”那少女(王语嫣)道:“我从来不到外边去,到外边去干什么?妈妈也不许我出去。我到姑妈家的‘还施水阁’去看书,也遇不上什么外人,不过是他的几个朋友邓大哥、公冶(gōng yě)二哥、包三哥、风四哥他们,他们……又不像你这般呆头呆脑的。”说着微微一笑。
段誉道:“难道慕容公子……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吗?”
那少女慢慢低下了头,只听得瑟的一下极轻极轻的声响,跟着又是这么一声,几滴眼泪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莹生光,便如是清晨露珠。
段誉不敢再问,也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
过了好一会,那少女轻叹一声,(王语嫣)说道:“他……他是很忙的,一年到头,从早到晚,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跟我谈论武功,便是谈论国家大事。我……我不喜欢武功。”
段誉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我也讨厌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武,我说什么也不学,宁可偷偷逃了出来。”
那少女一声长叹,(王语嫣)说道:“我为了要时时见他,虽然讨厌武功,但看了拳经刀谱,还是牢牢记在心中,他有什么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说给他听。不过我自己却不学。女孩儿家抡刀使棒,总是不雅……”段誉打从心底里赞出来:“是啊,是啊!像你这样天下无双的美人儿,怎能跟人动手动脚,那太也不成话了。啊哟……”他突然想到,这句话可得罪了自己母亲,又得罪了木婉清和钟灵,而阿朱、阿碧显然也会一些武功。那少女却没留心他说些什么,(王语嫣)续道:“那些历代帝皇将相,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的事,我实在不愿知道。可是他最爱谈这些,我只好去看这些书,说给他听。”
段誉奇道:“为什么要你看了说给他听,他自己不会看么?”那少女白了他一眼,(王语嫣)嗔道:“你道他是瞎子么?他不识字么?”段誉忙道:“不,不!我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话是这么说,心中却忍不住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王语嫣)说道:“他是我表哥。这庄子中,除了姑妈、姑丈和表哥外,很少有旁人来。但自从我姑丈去世之后,我妈跟姑妈吵翻了。我妈连表哥也不许来。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坏人,我谁也见不到。”段誉道:“怎不问你爹爹?”
那少女(王语嫣)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没生下来,他就已故世了,我……我从来没见过他一面。”说着眼圈儿一红,又是泫然欲涕。
段誉道:“嗯,你姑妈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妈的丈夫,他……他……他是你姑妈的儿子。”那少女笑了出来,(王语嫣)说道:“瞧你这般傻里傻气的。我是我妈的女儿,他是我的表哥。”
段誉见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兴,说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没工夫看书,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另外还有原因。我问你,少林寺的那些和尚,为什么冤枉我表哥杀了他们少林派的人?”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上兀自带着一滴泪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带雨’,以此比拟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则美矣,梨树却太过臃肿,而且雨后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泪水,又未免伤心过分。只有像王姑娘这么,山茶朝露,那才美了。”
那少女等了一会,见他始终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推,(王语嫣)道:“你怎么了?”段誉全身一震,跳起身来,叫道:“啊哟!”那少女给他吓了一跳,(王语嫣)道:“怎么?”段誉满脸通红,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象给你点了穴道。”
那少女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他在说笑,(王语嫣)说道:“这边手背上没有穴道的。‘前谷’、‘后溪’、‘阳池’三穴都在掌缘,‘外观’、‘会宗’两穴近手腕了,离得更远。”她说着伸出自己手背来比划。
段誉见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葱管,点在右手雪白娇嫩的手背之上,突觉喉头干燥,头脑中一阵晕眩,问道:“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王语嫣)微笑道:“你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说给你知道也不打紧。反正我就不说,阿朱、阿碧两个丫头也会说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三个字:“王语嫣”。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语笑嫣然,和蔼可亲。”(段誉)心想:“我把话说在头里,倘若她跟她妈妈一样,说得好端端的,也突然扳起脸孔,叫我去种花,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了。”
王语嫣微笑道:“名字总是取得好听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名字也都挺美的。曹操不见得有什么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誉,你的名誉很好么?只怕有点儿沽名……”段誉接口道:“……钓誉!”两人同声大笑。
王语嫣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隐隐带着一丝忧色,这时纵声大笑,欢乐之际,更增娇丽。段誉心想:“我若能一辈子逗你引喜笑颜开,那就妙之极矣!”
不料她只欢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现了那朦朦胧胧的忧思,(王语嫣)轻轻地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经的,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唉!燕国、燕国,就真那么重要么?”
“燕国,燕国”这四个字钻入段誉耳中,陡然之间,许多本来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连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坞”、“参合庄”、“燕国”……(段誉)不禁脱口而出:“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国人?”
王语嫣点头道:“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旧王孙。可是已隔了这几百年,又何必还念念不忘地记着祖宗旧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国人,连中国字也不想识,中国书也不想读。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国书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说:‘表哥,你说中国书不好,那么有什么鲜卑字的书,我倒想瞧瞧。’他听了就大大生气,因为压根儿就没有鲜卑字的书。”
她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缓缓浮动的白云,(王语嫣)柔声道:“他……他比我大十岁,一直当我是他的小妹妹,以为我除了读书、除了记书上的武功之外,什么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读书是为他读的,牢记武功也是为他记的。若不是为了他,我宁可养些小鸡儿玩玩,或者是弹弹琴,写写字。”
段誉颤声问道:“他当真一点也不知你……你对他这么好?”
王语嫣道:“我对他好,他当然知道。他待我也是挺好的。可是……可是,咱俩就像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经事情之外,从来不跟我说别的。从来不跟我说起,他有什么心思。也从来不问我,我有什么心事。”说到这里,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神态腼腆,目光中流露出羞意。
段誉本来想跟她开句玩笑,问她:“你有什么心事?”但见到她的丽色娇羞,便不敢唐突佳人,(段誉)说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谈论史事武学。诗词之中,不是有什么子夜歌、会真诗么?”此言一出,(段誉)立即大悔:“就让她含情脉脉,无由自达,岂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当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语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么可以?我是规规矩矩的闺女,怎可提到这些……这些诗词,让表哥看轻了?”
(換段誉)
段誉嘘了口长气,正色道:“是,正该如此!”(段誉)心下暗骂自己:“段誉,你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语嫣这番心事,从来没跟谁说过,只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盘算,今日遇上段誉这个性格随随便便又知书识字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对他十分信得过,将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来。其实,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茗、幽草等丫鬟何尝不知,只是谁都不说出口来而已。她说了一阵话,心中愁闷稍去,(王语嫣)道:“我跟你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没说到正题。少林寺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表哥为难?”
段誉眼见不能再敷衍拖延,只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师,他有一个师弟叫做玄悲。玄悲大师最擅长的武功,乃是‘大韦陀杵(wéi tuó chǔ)’。”王语嫣点头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第二十九门,一共只有十九招杵法,但招招极为威猛。”
段誉道:“这位玄悲大师来到我们大理,在陆凉州的身戒寺中给人打死了,而敌人伤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师最擅长的‘大韦陀杵(wéi tuó chǔ)’。他们说,这手法除玄悲大师外,只有姑苏慕容氏才会,叫什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语嫣点头道:“说来倒也有理。”
段誉道:“除了少林派之外,还有别的人也要找慕容氏报仇。”王语嫣道:“还有些什么人?”段誉道:“伏牛派有个叫做柯百岁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么‘天灵千裂’。”王语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胜软鞭第二十七招中的第四变招,虽然招法古怪,却算不得是上乘武学,只不过力道十分刚猛而已。”段誉道:“这人也死在‘天灵千裂’这一招之下,他的师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报仇了。”
王语嫣沉吟道:“那个柯百岁,说不定真是我表哥杀的,玄悲和尚却一定不是。我表哥不会‘大韦陀(wéi tuó)杵’功夫,这门武功难练得很,没二十年以上的功力,使出来全不成模样。不过,你如见到我表哥,可别说他不会这门武功,更加不可说是我说的,他听了要大大生气……”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两人急奔而来,却是小茗和幽草。
幽草神色惊惶,气急败坏地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将阿朱、阿碧二人……”说到这里,喉头塞住了,一时说不下去。小茗接着道:“要将她二人的右手砍了,罚她们擅闯曼陀山庄之罪。那……那怎么办呢?”
段誉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个法儿救救她们才好!”
王语嫣也甚焦急,皱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伤残了她们肢体,我如何对得起表哥?幽草,她们在哪里?”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听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时生出一线指望,忙道:“夫人吩咐将二人送去‘花肥房’,我求严婆婆迟半个时辰动手,这时赶去求恳夫人,还来得及。”王语嫣心想:“向妈求恳,多半无用,可是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点了点头,带了幽草、小茗二婢便去。
段誉瞧着她轻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但只跨出一步,便觉无话可说,怔怔地站住了,回想适才跟她这番对答,不由得痴了。
王语嫣快步来到上房,见母亲正斜倚在床上,望着壁上的一幅茶花图出神,便叫了声:“妈!”
王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神色严峻,说道:“你想跟我说什么?要是跟慕容家有关,我便不听。”王语嫣道:“妈,阿朱和阿碧这次不是有意来的,你就饶了她们这一遭吧。”王夫人道:“你怎知她们不是有意来的?我斩了她们的手,你怕你表哥从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语嫣眼中泪水滚动,道:“表哥是你的亲外甥,你……你何必这般恨他?就算姑妈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恼恨表哥。”她鼓着勇气说了这几句话,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乱跳,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言冲撞母亲。
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着便闭上了眼睛。王语嫣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怎知姑妈得罪了我?她什么地方得罪了我。”王语嫣听得她声调寒冷,一时吓得话也答不出来。王夫人道:“你说好了。反正你如今年纪大了,不用听我话啦。”王语嫣又急又气,流下泪来,道:“妈,你……你这么恨姑妈家里,自然是姑妈得罪了你。可是她怎样得罪了你,你从来不跟我说。现下姑妈也过世啦,你……你也不用再记她的恨了。”王夫人厉声道:“你听谁说过没有?”王语嫣摇摇头,道:“你从来不许我出去,也不许外人进来,我听谁说啊?”
王夫人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绷紧着的脸登时松了,语气也和缓了些,说道:“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说到这里,突然间想起一事,(王夫人)说道:“新来那个姓段的花匠,说话油腔滑调,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说一句话,立时便吩咐丫头将他杀了,不能让他说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语嫣心道:“什么第一句、第二句,只怕连一百句、二百句话也说过了。”
王夫人道:“怎么?似你这等面慈心软,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她拍掌两下,小茗走了过来。王夫人道:“你传下话去,有谁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说一句话,两人一齐都割了舌头。”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说的乃是宰鸡屠犬,应了声:“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吧!”
(換王语嫣)
王语嫣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妈,你饶了阿朱、阿碧,令她们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来便是。”王夫人冷冷地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有过不作数的?你多说也无用。”
王语嫣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姑妈,为什么讨厌表哥。”左足轻轻一顿,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充满了威严。王语嫣重又进房,低头不语。王夫人望着几上香炉中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低声道:“嫣儿,你知道了什么?不用瞒我,什么都说出来好了。”王语嫣咬着下唇,说道:“姑妈怪你胡乱杀人,得罪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结仇家。”
王夫人道:“是啊,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你爹爹的姊姊,凭什么来管我?哼,她慕容家几百年来,就只会做‘兴复燕国’的大梦,只想联络天下英豪,为他慕容家所用,又联络又巴结,嘿嘿,这会儿可连丐帮与少林派都得罪下来啦。”
王语嫣道:“妈,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决不是表哥杀的,他不会使……”刚要说到“大韦陀杵(wéi tuó chǔ)”四字,急忙住口,母亲一查问这四字的来历,那段誉难免杀身之祸,(王语嫣)转口道:“……他的武功只怕还够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这会儿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头们,自然巴巴地赶着来跟你说了。‘南慕容,北乔峰’,名头倒着实响亮。可是一个慕容复,再加上个邓百川,到少林寺去讨得了好吗?当真是不自量力,头重脚轻!”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道:“妈,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个接应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线单传。倘若他有甚不测,姑苏慕容家就断宗绝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苏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姑妈说她慕容家‘还施水阁’的藏书,胜过了咱们‘琅嬛玉洞’的,那么让她宝贝儿子慕容复到少林寺去大显威风好了。”挥手道:“出去,出去!”王语嫣道:“妈,表哥……”王夫人厉声道:“你越来越放肆了!”
王语嫣眼中含泪,低头走了出去,芳心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厢廊下,忽听得一人(段誉)低声问道:“姑娘,怎么了?”王语嫣抬头一看,正是段誉,忙道:“你……你别跟我说话。”
原来段誉见王语嫣去后,发了一阵呆,迷迷惘惘地便跟随而来,远远等候,待她从王夫人房中出来,又身不由主地跟了来。他见王语嫣脸色惨然,知道王夫人没答允,(段誉)说道:“就算夫人不答允,也得想个法子救人。”王语嫣道:“妈没答允,那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难,她袖手不理。”越说心中越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泪。
段誉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难……”突然想起一事,(段誉)问道:“你懂得这么多武功,为什么自己不去帮他?”王语嫣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瞪视着他,似乎他这句话当真再也奇怪不过,隔了好一阵,才道:“我……我只懂得武功,却不会使。再说,我怎么能去?妈是决计不许的。”段誉微笑道:“你母亲自然不许,可是你不会自己偷偷走么?我便曾自行离家出走。后来回得家去,爹爹妈妈见到我开心得很,也没怎样责骂。”至于回家时多带了一个后来的妹子,这事只在心中一闪而过,自不必提了。
王语嫣听了这几句话,登时茅塞顿开,双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着出去帮表哥,就算回来给妈狠狠责打一场,那又有什么要紧?当真她要杀我,我总也已经帮了表哥。”想到能为了表哥而受苦受难,心中一阵辛酸,一阵甜蜜,(王语嫣)又想:“这人说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段誉偷看她神色,显是意动,当下极力鼓吹,劝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庄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么?”
王语嫣摇头道:“那有什么好瞧的?我只担心表哥。不过我从来没练过武功,他当真遇上了凶险,我也帮不上忙。”段誉道:“怎么帮不上忙?帮得上之至。你表哥跟人动手,你在旁边说上几句,大有帮助。这叫做‘旁观者清’。人家下棋,眼见输了,我在旁指点了几招,那人立刻就反败为胜,那还是刚不久之前的事。”王语嫣甚觉有理,她本来对自己武学所知甚有信心,但终究鼓不起勇气,犹豫着:“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少林寺在东在西。”
段誉立即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路上有什么事,一切由我来应付就是。”至于他行走江湖的经历其实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决计不提。
王语嫣秀目紧蹙,侧头沉吟,拿不定主意。段誉又问:“阿朱、阿碧她们怎样了?”王语嫣道:“妈也是不肯相饶。”段誉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朱、阿碧给斩断了一只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王语嫣伸了伸舌头,道:“这般的大逆不道,我妈怎肯干休?你这人胆子也忒大了!”
段誉情知此时除了她表哥之外,再无第二件事能打动她心,他要设法相救朱碧二女,当下以退为进,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即刻便走,任由你妈妈斩了阿朱、阿碧的一只手。日后你表哥问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决计不泄漏此事。”
王语嫣急道:“那怎么可以?这不是对表哥说谎了么?”心中大是踌躇,说道:“唉!朱碧二婢是他心腹,从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结得更加深了。”左足一顿,道:“你跟我来!”
(換旁白)
段誉听到“你跟我来”这四字,当真喜从天降,一生之中,从未听见过有四个字是这般好听的,见她在前快步而行,便跟随在后。
片刻之间,王语嫣已来到一间大石屋外,说道:“严妈妈,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只听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个干枯的声音(严妈妈)说道:“好姑娘,你来瞧严妈妈做花肥么?”
段誉先前听到幽草与小茗她们说起,什么阿朱、阿碧已给送到了“花肥房”中,当时并没在意,此刻听到这阴气森森的声音说到“做花肥”三字,心中一凛:“什么‘做花肥’?是做种花的肥料么?啊哟,是了,王夫人残忍无比,将人活生生地宰了,当做茶花的肥料。要是我们已来迟了一步,朱碧二女的右手已给斩下来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乱跳,他好生关怀二女,脸上登时全无血色。
王语嫣道:“严妈妈,我妈有事跟你说,请你过去。”石屋里那女子(严妈妈)道:“我正忙着。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小姐亲自来说?”王语嫣道:“我妈说……嗯,她们来了没有?”
说着走进石屋,只见阿朱和阿碧二人给绑在两根铁柱子上,口中塞了什么东西,眼泪汪汪的,却说不出话来。段誉探头一看,见朱碧二女尚自无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两旁时,稍稍平静的心又大跳特跳起来。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子手里拿着一柄雪亮的长刀,身旁一锅沸水,煮得直冒水气。
王语嫣道:“严妈妈,妈说叫你先放了她们,妈有一件要紧事,要向她们问个清楚。”
严妈妈转过头来,段誉见她容貌丑陋,目光中尽是煞气,两根尖尖的犬齿露了出来,便似要咬人一口,顿觉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只见她(严妈妈)点头道:“好,问明白之后,再送回来砍手。”(严妈妈)喃喃自言自语:“严妈妈最不爱见的就是美貌姑娘。这两个小妞儿须得砍断一只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说说,该得两只手都斩了才是,近来花肥不太够。”段誉大怒,心想这老婆子作恶多端,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须当结结实实打她几个嘴巴,打掉她两三枚牙齿,这才去放朱碧二女。
严妈妈年纪虽老,耳朵仍灵,段誉在门外呼吸粗重,登时便给她听见了,问道:“谁在外边?”伸头出来一张,见到段誉,恶狠狠地问道:“你是谁?”段誉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种茶花的花儿匠,请问严妈妈,有新鲜上好的花肥没有?”严妈妈道:“你等一会,好快就有了。”(严妈妈)转头向王语嫣道:“小姐,表少爷很喜欢这两个丫头吧?”
王语嫣道:“是啊,你还是别伤了她们的好。”严妈妈点头道:“小姐,夫人吩咐,割了两个小丫头的右手,赶出庄去,再对她们说:‘以后只要再给我见到,立刻砍了脑袋!’是不是?”王语嫣道:“是啊。”她这两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誉暗暗叫苦:“唉,这位小姐,连撒个谎也不会。”
幸好严妈妈似乎年老糊涂,对这个大破绽全没留神,说道:“小姐,麻绳绑得很紧,你来帮我给她们解一解。”
王语嫣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缚住她手腕的麻绳。蓦然间喀喇一声响,铁柱中伸出一根弧形钢条,套住了她纤腰,王语嫣“啊”的一声,惊呼出来。那钢条套住在她腰间,尚有数寸空隙,但要脱出,却万万不能。
段誉一惊,忙抢进屋来,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了小姐。”
严妈妈叽叽叽地连声怪笑,说道:“夫人既说再见到两个小丫头,立时便砍了脑袋,怎会叫她们去问话?夫人有多少丫头,何必要小姐亲来?这中间古怪甚多。小姐,你在这儿待一会,让我去亲自问过夫人再说。”
王语嫣怒道:“你没上没下的干什么?快放开我!”严妈妈道:“小姐,我对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点错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实在对夫人不起,说了许多坏话,诽谤夫人的清白名声,连太夫人也说上了,更加万万不该。别说夫人生气,我们做下人的也都恨之入骨。哪一日只要夫人一点头,我们立时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坟,将她尸骨拿到花肥房来,一般的做了花肥。小姐,我跟你说,姓慕容的没一个好人,这两个小丫头,夫人是定然不会相饶的。但小姐既这么吩咐,待我去问过夫人再说,倘然当真这样,老婆子再向小姐磕头陪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王语嫣大急,道:“喂,喂,你别去问夫人,我妈要生气的。”
严妈妈更无怀疑,小姐定是背了母亲弄鬼,为了维护表哥的使婢,假传号令。她要趁机领功,说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会儿便来。”王语嫣叫道:“你别去,先放开我再说。”严妈妈哪来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誉见事情紧急,张开双手,拦住她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请问夫人,岂不是好?你是下人,怎可不听小姐的吩咐?”
严妈妈眯着一双小眼,侧过了头,说道:“你这小子很有点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誉的手腕,将他拖到铁柱边,扳动机柱,喀的一声,铁柱中伸出钢环,也圈住了他腰。段誉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严妈妈一给他抓住,立觉体中内力源源不断外泄,说不出的难受,怒喝:“放开手!”她一出声呼喝,内力外泄更加快了,猛力挣扎,脱不开段誉的掌握,心下大骇,(严妈妈)叫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段誉和她丑陋的脸孔相对,其间相距不过数寸。他背心给铁柱顶住了,脑袋无法后仰,眼见她既黄且脏的利齿似乎便要来咬自己咽喉,害怕之极,又想作呕,但知此刻千钧一发,倘若放脱了她,王语嫣固受重责,自己与朱碧二女更将性命不保,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瞧她。突然之间,想起了围攻木婉清的平婆婆和瑞婆婆来,但觉那两个恶婆婆跟这个严妈妈一般无异,又想到她们领人追杀木婉清,从苏州追到大理,只怕这一伙恶人全都是王夫人的手下。各事凑拢一想,不少情形均若合符节。只许多事太过吓人,这时不愿多想,也无暇多想。
严妈妈道:“你……你快放开我……”语声已有气无力。段誉最初吸取无量剑七弟子的内力需时甚久,其后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份内力,他内力愈强,北冥神功的吸力也就愈大,这时再吸严妈妈的内力,只片刻之功。严妈妈虽凶悍,内力却颇有限,不到一盏茶时分,已然神情委顿,只上气不接下气地(严妈妈)求道:“放……开我,放……放……放手……”
段誉道:“你开机括先放我啊。”严妈妈道:“是,是!”蹲下身来,伸出右手拨动藏在桌子底下的机括,喀的一声,圈在段誉腰间的钢环缩了回去。段誉指着王语嫣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严妈妈伸指去扳扣住王语嫣的机括,扳了一阵,竟纹丝不动。段誉怒道:“你还不快放了小姐?”严妈妈愁眉苦脸地道:“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扳,喀的一声,圈在王语嫣腰间的钢环缓缓缩进铁柱。段誉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松开严妈妈的手腕,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
阿碧接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两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响说不出话来。
王语嫣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神色既甚诧异,又有些鄙夷,说道:“你怎么会使‘化功大法’?这等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
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大法’。”心想如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二则她未必就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段誉)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六阳融雪功’,是从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大法大有分别,一正一邪,一善一恶,决不可同日而语。”
王语嫣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说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和六脉神剑我是久仰的了,‘六阳融雪功’却是今日首次听到。日后还要请教。”
段誉听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盘托出,不敢有半点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万料不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般投机,更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谢你们两位相救。我们须得带了这严妈妈去,免得她泄漏机密。”
严妈妈大急,心想给这小丫头带了去,十九性命难保,叫道:“小姐,小姐,慕容家姑太太说夫人偷汉子,说你外婆更加不正经……”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段誉笑道:“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王语嫣听段誉称赞是“慕容门风”,心中极喜,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说着满脸红晕,低声道:“瞧瞧他……他怎样了。”她一直犹豫难决,刚才一场变故却帮她下了决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再好也没有了。那么这严妈妈也不用带走啦。”二女拉过严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了石屋的石门,快步走向湖边。
王语嫣本想带些替换衣裳,却怕给母亲知道了,派人抓自己回去。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扳桨向湖中划去。阿朱、阿碧、段誉三人一齐扳桨,直到再也望不见曼陀山庄花树垂柳的丝毫影子,四人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驶了快船追来,仍是手不停划。
划了半天,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处较近,今晚委屈你暂住一宵,再商量怎生去寻公子,好不好?”王语嫣道:“嗯,就是这样。”她一直不说话,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
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她的衫子,黄昏时分,微有寒意,不禁想起:“王姑娘全心全意只在她表哥身上,哪有婉妹对我这么好。便是钟灵这小丫头,也对我好得多。”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初出来时的欢乐心情渐渐淡了。
又划良久,望出来各人的面目都已朦朦胧胧,只见东首天边有灯火闪烁。阿碧道:“那边有灯火处,就是阿朱姊姊的听香水榭。”小船向着灯火直划。段誉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无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更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颗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王语嫣低声说了句,段誉却没听得清楚。黑暗之中,只听她幽幽叹了口气。阿碧柔声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王语嫣道:“少林寺享名数百年,毕竟非同小可。但愿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听表哥分说,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气大,跟少林寺的和尚们言语冲突起来,唉……”她顿了一顿,(王语嫣)轻轻地道:“每逢天上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
江南自来相传,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则不论如何为难之事,都能称心如意。但流星每每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王语嫣虽于武学所知极多,那儿女情怀,和寻常的农家女孩、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和慕容公子有关,定是祈求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哪一个少女,会如王姑娘这般在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又遇上了如意郎君?钟灵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亲哥哥?就算不知,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心中一动,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至如王姑娘这般,对她意中人如此铭心刻骨地思念。”向阿碧瞧了一眼,(段誉)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算世上只有阿碧一人,偶然对我想念片刻,那也好得很了。唉,但即使是她,只怕也是思念慕容公子的多,思念我段誉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