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郊园会诸友　任医官豪家看病症

西门庆*35 (A)玳安*7  琴童*2   谢希大*5 

伯爵*47 (B)吴典恩*3  太医*16 

(C)白来创*19 金钏*8  书僮*4 

(D)常时节*16 吴银儿*3  迎春*5  如意*1  李瓶儿*1

(旁白1)

　　来日阴晴未可商，常言极乐起忧惶。

　　浪游年少耽红陌，薄命娇娥怨绿窗。

　　乍入杏村沽美酒，还从橘井(註1)问奇方。

　　人生多少悲欢事，几度春风几度霜。

　　话说西门庆在金莲房里起身，吩咐琴童玳安：“送猪蹄羊肉到应二爹家去。”两个小厮正送去时，应伯爵正邀客回来，见了就进房，带邀带请的写一张回字：“昨扰极。兹复承佳惠，谢谢！即刻屈吾兄过舍，同往郊外一乐。”写完了，走出来，将交与玳安。(A)玳安道：“别要写字去了。爹差我们两个在这里伏侍，也不得去了。”应伯爵笑道：“怎好劳动你两个亲油嘴，折杀了你二爹哩！”就把回字来袖过了。(A)玳安道：“二爹，今日在那笪(dá/ㄉㄚˋ)儿吃酒？我们把桌子也摆摆么，还是灰尘的哩！”伯爵道：“好人呀，正待要抹抹。先摆在家里，吃了便饭，然后到郊园上去顽耍。”(A)琴童道：“先在家里吃饭，也倒有理，省得又到那里吃饭，迳把攒盒、酒、小碟儿拿去罢。”伯爵道：“你两个倒也聪明，正合二爹的粗主意。想是日夜被人钻掘，掘开了聪明孔哩！”(A)玳安道：“别要讲闲话，就与你收拾起来。”伯爵道：“这叫做接连三个观音堂——妙妙妙！(註2)”

　　两个安童刚收拾得七八分，只见摇摇摆摆的走进门来，却是(C)白来创。见了伯爵，拱手，又见了琴童玳安道：“这两个小亲亲，这等奉承你二爹？”伯爵道：“你莫待捻酸哩！”笑了一番。(C)白来创道：“哥请那几客？”伯爵道：“只是弟兄几个坐坐，就当会茶，没有别的新客。”(C)白来创道：“这却妙了！小弟极怕的，是外面没相识的人同吃酒。今日我们弟兄辈小叙，倒也好吃酒顽耍。只是席上少不得唱的，和李铭吴惠儿弹唱弹唱，倒也好吃酒。”伯爵道：“不消吩咐，此人自然知趣。难道闷昏昏的吃了一场便罢了？你几曾见我是恁的来？”(C)白来创道：“停当停当！还是你老帮衬。只是停会儿，少罚我的酒。因前夜吃了火酒，吃得多了，嗓子儿怪疼的了不得，只吃些茶饭粉汤儿罢。”伯爵道：“酒病酒药医，就吃些何妨？我前日也有些嗓子痛，吃了几杯酒，倒也就好了，你不如依我这方，绝妙。”(C)白来创道：“哥，你只会医嗓子，可会医肚子么？”伯爵道：“你想是没有用早饭？”(C)白来创道：“也差不远。”伯爵道：“怎么处？”就跑的进去了，拿一碟子干糕、一碟子檀香饼、一壶茶出来，与白来创吃。那(C)白来创把檀香饼一个一口都吃尽了，赞道：“这饼却好！”伯爵道：“糕亦颇通。”白来创就哔哔声都吃了。只见琴童玳安收迭家活，一霎地明窗净几。(C)白来创道：“收拾恁的整齐了，只是弟兄们还未齐。早些来多顽顽也得，怎地只管缩在家里，不知做甚的来？”

(旁白2)

　　伯爵正望着外边，只见常时节走进屋里来。琴童正掇茶出来，(D)常时节拱手毕，便瞧著琴童道：“是你在这里？”琴童笑而不答。吃茶毕，三人刚立起散走，(C)白来创看见厨上有一副棋枰(píng/ㄆㄧㄥˊ)，就对常时节道：“我与你下一盘棋。”(D)常时节道：“我方走了热剌剌的，正待打开衣带扇扇扇子，又要下棋！也罢么，待我胡乱下局罢。”就取下棋枰来下棋。伯爵道：“赌个东道儿罢？”(C)白来创道：“今日扰兄了，不如著入己的，倒也径捷些儿，省得虚脾胃，吃又吃不成。倒不如入己的有实惠！”伯爵道：“我做主人，不来。你们也著东道来凑凑么？”笑了一番。(D)常时节道：“如今说了，著什么东西，还是银子？”(C)白来创道：“我不带得银子，只有扇子在此，当得二三钱银子起的，慢慢的赎了罢。”(D)常时节道：“我是赢别人的绒绣汗巾在这里，也値许多，就著了罢。”一齐交与伯爵，伯爵看看，一个是诗画的白竹金扇，却是旧做骨子；一个是簇新的绣汗巾。说道：“都値的，迳著了罢。”伯爵把两件拿了，两个就对局起来。琴童玳安见家主不在，不住的走在椅子后边来看下棋。伯爵道：“小油嘴，有心央及你来，再与我泡一瓯茶来。”琴童就对玳安暗暗里做了一个鬼脸，走到后边烧茶了。

　　却说白来创与常时节棋子原差不多，常时节略高些，白来创极会反悔。正著时，只见白来创一块棋子渐渐的输倒了。那常时节暗暗决他要悔，那(C)白来创果然要拆几著子。一手撇去常时节著的子，说道：“差了差了，不要这著。”(D)常时节道：“哥子来，不好了！”伯爵奔出来道：“怎的闹起来？”(D)常时节道：“他下了棋，著了三四著后，又重待拆起来，不算帐。哥做个明府(註3)，那里有这等率性的事？”(C)白来创面色都红了，太阳里都是青斤绽起了，满面涎唾的嚷道：“我也还不曾下，他又扑的一著了。我正待看个分明，他又把手来影来影去，混帐得人眼花撩乱了。那一著方才著下，手也不曾放，又道我悔了。你断一断，怎的说我不是？”伯爵道：“这一著便将就著了，也还不叫悔，下次再莫待恁的了。”(D)常时节道：“便罢，且容你悔了这著。后边再不许你”白来创”我的子了。”(C)白来创笑道：“你是”常时节”输惯的，倒来说我！”正说话间，(A)谢希大也到了。琴童掇茶吃了，就道：“你们自去完了棋，待我看着。”正看时，(B)吴典恩也正走到屋里来了。都叙过寒温，就问：“可著甚的来？”伯爵把二物与众人看，(A)(希大)都道：“既是这般，须著完了。”(C)白来创道：“九阿哥，完了罢，只管思量甚的？”常时节正在审局(註4)，吴典恩与谢希大旁赌。(A)希大道：“九弟胜了。”(B)吴典恩道：“他输了，怎地倒说胜了？赌一杯酒。”(D)常时节道：“看看区区叨胜了。”(C)白来创脸都红了，道：“难道这把扇子是送你的了？”(D)常时节道：“也差不多。”于是填完了官著，就数起来。白来创著了五块棋头，常时节只得两块。(C)白来创又该找还常时节三个棋子，口里道：“输在这三著了。”连忙数自家棋子，输了五个子。(A)希大道：“可是我决著了。”(A)(希大)指吴典恩道：“记你一杯酒，停会一准要吃还我。”吴典恩笑而不答。伯爵就把扇子并原绣汗巾送与常时节。常时节把汗巾原袖了，将扇子拽开卖弄，品评诗画，众人都笑了一番。

(旁白3)

　　玳安外边奔进来报，却是吴银儿与韩金钏儿两个相牵相引，嬉笑进来了，深深的相见众位。白来创意思还要下盘，却被众人笑止了。伯爵道：“罢罢，等大哥一来，用了饭，就到郊园上去。著到几时，莫要著了！”于是琴童忙收棋子，都吃过茶。伯爵道：“大哥此时也该来了，莫待弄晏了，顽耍不来。”刚说时，西门庆来到，衣帽齐整，四个小厮跟随。众人都下席迎接，叙礼让坐，两个妓女都磕了头。李铭吴惠都到来磕头过了。伯爵就催琴童玳安拿上八个靠山小碟儿，盛着十香瓜茄、五方豆豉、酱油浸的花椒、酽(yàn/ㄧㄢˋ​​)醋滴的苔菜、一碟糖蒜、一碟糟笋干、一碟辣菜、一碟酱的大通姜、一碟香菌，摆放停当。两个小厮见西门庆坐地，加倍小心，比前越觉有些马前健(註5)。伯爵见西门庆看他摆放家活，就道：“亏了他两个，收拾了许多事，替了二爹许多力气。”西门庆道：“恐怕也伏侍不来。”伯爵道：“忒会了些。”(A)谢希大道：“自古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毕竟经了他们，自然停当。”那两个小厮摆完小菜，就拿上大壶酒来，不住的拿上廿碗下饭菜儿：蒜烧荔枝肉、葱白椒料桂皮煮的烂羊肉、烧鱼、烧鸡、酥鸭、熟肚之类，说不得许多色样。原来伯爵在各家吃转来，都学了这些好烹庖(páo/ㄆㄠˊ)了，所以色色俱精，无物不妙。众人都拿起箸来，嗒嗒声，都吃了几大杯酒，就拿上饭来吃了。那韩金钏吃素，再不用荤，只吃小菜。伯爵道：“今日又不是初一月半，乔作衙甚的？当初有一个人，吃了一世素，死去见了阎罗王，说：”我吃了一世素，要讨一个好人身。”阎王道：”那得知你吃不吃，且割开肚子验一验。”割开时，只见一肚子涎唾。原来平日见人吃荤，咽在那里的。”众人笑得翻了。(C)金钏道：“这样捣鬼，是那里来！可不怕地狱拔舌根么？”伯爵道：“地狱里只拔得小淫妇的舌根，道是他亲嘴时会活动哩。”都笑一阵。伯爵道：“我们到郊外去一游何如？”西门庆道：“极妙了！”众人都说妙。伯爵就把两个食盒，一坛酒，都央及玳安与各家人抬在河下。唤一只小船，一齐下了。又唤一只空船载人。众人逐一上船，就摇到南门外三十里有馀，迳到刘太监庄前。伯爵叫湾了船，就上岸，扶了韩金钏吴银儿两个上岸。西门庆问道：“到那一家园上走走倒好？”应伯爵道：“就是刘太监园上也好。”西门庆道：“也罢，就是那笪(dá/ㄉㄚˋ)(註6)也好。”众人都到那里，进入一处厅堂，又转入曲廊深径，茂林修竹，说不尽许多景致。但见：

　　翠柏森森，修篁簌簌(sù/ㄙㄨˋ)。芳草平铺青锦褥，垂杨细舞绿丝绦。曲砌重栏，万种名花纷若绮；幽窗密牖(yǒu/ㄧㄡˇ)，数声娇鸟弄如簧。真同阆(láng/ㄌㄤˊ)苑风光，不减清都景致。散淡高人，日涉之以成趣；往来游女，每乐此而忘疲。果属奇观，非因过誉。

(旁白4)

　　西门庆携了韩金钏吴银儿手，走往各处，饱玩一番。到一木香棚下，荫凉的紧，两边又有老大长的石凳琴台，恰好散坐的，众人都坐了。伯爵就去教琴童，两个船上人，拿起酒盒菜蔬风炉器皿等上来，都放在绿荫之下。先吃了茶，闲话起孙寡嘴祝麻子的事。(D)常时节道：“不然，今日也在这里。那里说起！”西门庆道：“也是自作自受。”伯爵道：“我们坐了罢。”(C)白来创道：“也用得着了。”于是就摆列坐了。西门庆首席坐下，两个妓女就坐在西门庆身边。李铭吴惠立在太湖石边，轻拨琵琶，漫擎檀板，唱一只曲，名曰〔水仙子〕：

　　“据着俺老母情，他则待祅(yāo/ㄧㄠ)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将水面上鸳鸯，忒楞楞腾生分开交颈；疏剌剌沙，鞲(gōu/ㄍㄡ)雕鞍撒了锁鞓(tīng/ㄊㄧㄥ)；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楞楞筝，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咭叮叮当，精砖上摔碎菱花镜；扑通通咚，井底下坠了银瓶。”

　　唱毕，又移酒到水池边，铺下毡单，都坐地了。传杯弄盏，猜拳赛色，吃得恁地热闹。西门庆道：“董娇儿那个小淫妇，怎地不来？”应伯爵道：“昨日我自去约他，他说要送一个汉子出门，约午前来的。想必此时晓得我们在这里顽耍，他一定赶来也。”(C)白来创道：“这都是二哥的过，怎的不约实了他来？”西门庆就向白来创耳边说道：“我们与那花子赌了。只说过了日中董娇儿不来，各罚主人三大碗。”白来创对应伯爵说了。伯爵道：“便罢。只是日中以前来了，要罚列位三大碗一个。”赌便一时赌了，董娇儿那得见来？伯爵慌的只管笑。白来创与谢希大、西门庆、两个妓女，这般这般，都定了计。西门庆假意净手，起来吩咐玳安，教他假意嚷将进来，只说董姑娘在外来了，如此如此。玳安晓得了。停一会时，伯爵正在迟疑，只见(A)玳安慌不迭的奔将来道：“董家姐姐来了！不知那里寻的来。”那伯爵嚷道：“乐杀我老太婆也！我说就来的。快把酒来，各请三碗一个。”西门庆道：“若是我们赢了，要你吃你怎的就肯吃？”伯爵道：“我若输了不肯吃，不是人了！”众人(D)(常时节)道：“是便是了，你且去叫他进来，我们才好吃。”伯爵道：“是了。好人口里的言语呢！”一走出去，东西南北都看得眼花了，那得董娇儿的魂灵？(伯爵)望空骂道：“贼淫妇，在二爷面上这般的拔短梯(註6)，乔作衙哩！”走进去，众人(D)(常时节)都笑得了不的，拥住道：“如今日中过了，要吃还我们三碗一个。”伯爵道：“都是小油嘴哄我，你们倒做实了我的酒了，怎的摆布？”西门庆不由分说，满满捧一碗酒，对伯爵道：“方才说的，不吃不是人了。”伯爵接在手，谢希大接连又斟一碗来了，吃也吃不完，吴典恩又接手斟一大碗酒来了，慌得那伯爵了不的，嚷道：“不好了，呕出来了。拿些小菜我过过便好。”白来创倒取甜东西去。伯爵道：“贼短命，不把酸的，倒把甜的来，混帐！”(C)白来创笑道：“那一碗就是酸的来了。左右咸酸苦辣，都待尝到罢了。且没慌著！”伯爵道：“精油嘴，碜(chěn/ㄔㄣˇ)夸口得好！”常时节又送一碗来了，伯爵只待奔开暂避，西门庆和两个妓女拥住了，那里得去？伯爵叫道：“董娇儿，贼短命小淫妇，害得老子好苦也！”众人都笑做一堆。那白来创又教玳安拿酒壶，满满斟著。玳安把酒壶嘴支入碗内一寸许多，骨都都只管筛，那里肯住手。伯爵瞧著道：“痴客劝主人，也罢，那贼小淫妇惯打閛閛(pèng/ㄆㄥˋ)(註7)的。怎的把壶子都放在碗内了？看你一千年，我二爷也不撺掇你讨老婆哩！”韩金钏吴银儿各人斟了一碗送与应伯爵。伯爵道：“我跪了杀鸡罢！”(C)韩金钏道：“都免礼，只请酒便了。”(D)吴银儿道：“怎的不向董家姐姐杀鸡，求他来了？”伯爵道：“休见笑了，也够吃了。”两个一齐推酒到嘴边，伯爵不好接一头，两手各接了一碗，就吃完了。连忙吃了些小菜，一时面都通红了。(伯爵)叫道：“我被你们弄了。酒便慢慢吃还好，怎的灌得闷不转的！”众人只待斟酒。伯爵跪着西门庆道：“还求大哥说个方便，饶恕小人穷性命，还要留他陪客。若一醉了，便不知天好日暗，一些兴子也没有了。”西门庆道：“便罢，这两碗一个，你且欠著，停斟了罢。”伯爵就起来谢道：“一发蠲(juān/ㄐㄩㄢ)免了罢，足见大恩！”西门庆道：“也罢，就恕了你。只是方才说我们不吃不是个人。如今你渐有些没人气了！”伯爵道：“我倒灌醉了。那淫妇不知那里歪斯缠去了！”(D)吴银儿笑伯爵道：“咳，怎的大老官人在这里做东道顽耍，董娇姐也不来来？”伯爵假意道：“他是上台盘的名妓，倒是难请的。”(C)韩金钏儿道：“他是赶势利去了。成甚的行货，叫他是名妓！”伯爵道：“我晓得，你想必有些吃醋的宿帐哩！”西门庆认是蔡公子那夜的故事，把金钏一看，不在话下。

(旁白5)

　　那时伯爵已是醉醺醺的。两个妓女又不是耐静的，只管调唇弄舌，一句来一句去歪斯缠，倒吃得冷淡了。(C)白来创对金钏道：“你两个唱个曲儿么？”(D)吴银儿道：“也使得。”让金钏先唱。(D)常时节道：“我胜那白阿弟的扇子，倒是板骨的，倒也好打板。”(C)金钏道：“借来打一打板。”接去看看道：“我倒少这把打板的扇子。不如作我赢的棋子，送与我罢。”西门庆道：“这倒好。”常时节吃众人撺掇不过，只得送与他了。(C)金钏道：“吴银姐在这里，我怎的好独要？我与你猜色，那个色大的拿了罢。”(D)常时节道：“这却有理。”就猜一色，是吴银儿赢了。金钏就递与银儿了。(D)常时节假冠冕道：“这怎么处？我还有一条汗巾，送与金钏姐，补了扇罢。”遂送过去。(C)金钏接了道：“这却撒漫了。”西门庆道：“我可惜不曾带得好川扇儿来，也卖富卖富。”(D)常时节道：“这是打我一下了。”那(A)谢希大蓦地嚷起来道：“我几乎忘了！又是说起扇子来！”(A)(希大)教玳安斟了一大杯酒，送与吴典恩道：“请完了旁赌的酒。”(B)吴典恩道：“这罢了。停了几时才想出来，他们的东西都花费了，那在一杯酒？”被谢希大逼勒不过，只得呷(xiā/ㄒㄧㄚ)完了。那时金钏就唱一曲，名唤〔荼䕷香〕：

　　“记得初相守，偶尔间因循成就，美满效绸缪(móu/ㄇㄡˊ)。花朝月夜同宴赏，佳节须酬，到今日一旦休。常言道好事天悭(qiān/ㄑㄧㄢ)，美姻缘他娘间阻，生拆散鸾交凤友。

　　坐想行思，伤怀感旧。辜负了星前月下深深咒。愿不损，愁不煞，神天还佑。他有日不测相逢，话别离情取一场消瘦。”

　　唱毕，吴银儿接唱一曲，名〔青杏儿〕：

　　“风雨替花愁，风雨过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朝花谢，明朝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唱毕，李铭吴惠排立，(A)谢希大道：“还有这些伎艺不曾做哩。”只见弹的弹，吹的吹，琵琶箫管，(吴银儿)又唱一只〔小梁州〕：

　　“门外红尘滚滚飞。飞不到鱼鸟清溪，绿阴高柳听黄鹂，幽栖(qī/ㄑㄧ)意，料俗客几人知。山林本是终焉计，用之行舍之藏兮。悼后世，追前辈：五月五日，歌楚些，吊湘累。”

　　唱毕，酒兴将阑。那白来创寻见园厅上架著一面小小花框羯鼓，被他驮在湖山石后，又折一枝花来，要催花击鼓。西门庆叫李铭吴惠击鼓。一个眼色，他两个就晓得了，从石孔内瞧著，到会吃的面前，鼓就住了。(C)白来创道：“毕竟贼油嘴有些作弊！我自去打鼓。”也弄西门庆吃了几杯。

　　正吃得热闹，只见(C)书僮抢进来，到西门庆身边，附耳低言道：“六娘身上不好的紧，快请爹回来。马也备在门外接了。”西门庆听得，连忙走起告辞。那时酒都有了，众人都起身。伯爵道：“哥，今日不曾奉酒，怎的好去？是这些耳报法，极不好。”便待留住。西门庆以实情告诉他，就谢了上马来。伯爵又留众人。一个韩金钏霎眼挫不见了，伯爵蹑足潜踪寻去，只见在湖山石下撒尿，露出一条红线，抛却万颗明珠。伯爵在隔篱笆眼，把草戏他的牝口。(C)韩金钏撒也撒不完，吃了一惊，就立起，裈(kūn/ㄎㄨㄣ)腰都湿了。骂道：“碜(chěn/ㄔㄣˇ)短命，恁尖酸的没槽道！”面都红了，带笑带骂出来。伯爵与众人说知，又笑了一番。西门庆原留琴童与伯爵收拾家活。琴童收拾风炉食具下船，都进城了。众人谢了伯爵，各散去讫。伯爵打发两只船钱，琴童送进家活，伯爵就打发琴童吃酒。都不在话下。

(旁白6)

　　却说西门庆来家，两步做一步走，一直走进六娘房里。(D)迎春道：“俺娘了不得病，爹快看看他。”走到床边，只见李瓶儿咿嘤的叫疼，却是胃脘(wǎn/ㄨㄢˇ)作疼。西门庆听他叫得苦楚，连忙道：“快去请任医官来看你。”就叫迎春：“唤书僮写帖，去请任太医。”迎春出去说了，书僮随写侍生帖去请任太医了。西门庆拥了李瓶儿坐在床上，(D)李瓶儿道：“恁的酒气！”西门庆道：“是胃虚了，便厌著酒气。”又对迎春道：“可曾吃些粥汤？”(D)迎春回道：“今早至今，一粒米也没有用，只吃了两三瓯汤儿。心口肚腹两腰子，都疼得异样的。”西门庆攒著眉，皱着眼，叹了几口气。又问如意儿：“官哥身子好了么？”(D)如意儿道：“昨夜还有头热，还要哭哩！”西门庆道：“恁的悔气！娘儿两个都病了，怎的好？留得娘的精神，还好去支持孩子哩！”李瓶儿又叫疼起来了。西门庆道：“且耐心着，太医也就来了。待他看过脉，吃两锺药，就好了的。”迎春打扫房里，抹净桌椅，烧香点茶。又支持奶子，引斗得官哥睡着。此时有更次了，外边狗叫得不迭，却是琴童归来。不一时，书僮掌了灯照着，任太医四角方巾，大袖衣服，骑马来了。进门坐在轩下。(C)书僮走进来说：“请了来了，坐在轩下了。”西门庆道：“好了，快拿茶出去。”玳安即便掇茶，跟西门庆出去迎接任太医。(B)太医道：“不知尊府那一位看脉？失候了，负罪实多！”西门庆道：“昏夜劳动，心切不安。万惟垂谅！”(B)太医著地打躬道：“不敢！”(B)(太医)吃了一锺熏豆子撒的茶，就问：“看那一位尊恙？”西门庆道：“是第六个小妾。”又换一锺咸樱桃的茶，说了几句闲话。玳安接锺，西门庆道：“里面可曾收拾？你进去话声，掌灯出来照进去。”玳安进到房里去话了一声，就掌灯出来回报。

　　西门庆就起身打躬，邀太医进房。太医遇著一个门口，或是阶头上，或是转弯去处，就打一个半喏(rě/ㄖㄜˇ)的躬，浑身恭敬，满口寒温。走进房里，只见沉烟绕金鼎，兰火爇银缸。锦帐重围，玉钩齐下。真是繁华深处，果然别一洞天。西门庆看了太医的椅子，(B)太医道：“不消了。”也答看了西门庆椅子，就坐下了。迎春便把绣褥来衬起李瓶儿的手，又把锦帕来拥了玉臂，又把自己袖口笼着他纤指，从帐底下露出一段粉白的臂来，与太医看脉。太医澄心定气，候得脉来，却是胃虚气弱，血少肝经旺，心境不清，火在三焦，须要降火滋荣。就依书据理，与西门庆说了。西门庆道：“先生，果然如见，实是这样的。这个小妾，性子极忍耐得。”(B)太医道：“正为这个缘故，所以他肝经原旺，人却不知他。如今木克了土，胃气自弱了。气那里得满？血那里得生？水不能载火，火都生上截来，胸膈作饱作疼，肚子也时常作疼。血虚了，两腰子浑身骨节里头，通作酸痛，饮食也吃不下了。可是这等的？”(D)迎春道：“正是这样的。”西门庆道：“真正任仙人了！贵道里望闻问切，如先生这样明白脉理，不消问的，只管说出来了，也是小妾有幸！”(B)太医深打躬道：“晚生晓得甚的？只是猜多了。”西门庆道：“太谦逊了些。”又问：“如今小妾该用什么药？”(B)太医道：“只是降火滋荣，火降了，这胸膈自然宽泰；血足了，腰胁自然不作疼了。不要认是外感，一些也不是的，都是不足之症。”又问道：“经事来得匀么？”(D)迎春道：“便是不得准。”(B)太医道：“几时便来一次？”(D)迎春道：“自从养了官哥，还不见十分来。”(B)太医道：“元气原弱，产后失调，遂致血虚了——不是壅积了，要用疏通药。要逐渐吃些丸药，养他转来才好。不然，就要做痨病了。”西门庆道：“便是，极看得明白。如今先求煎剂，救得目前痛苦。还要求些丸药。”(B)太医道：“当得。晚生返舍，即便送来。没事的。只要知此症乃不足之症：其胸膈作痛，乃火痛，非外感也；其腰胁怪疼，乃血虚，非血滞也。吃了药去，自然逐一好起来，不须焦躁得。”西门庆谢不绝口。刚起身出房，官哥又醒觉了，哭起来。(B)太医道：“这位公子好声音。”西门庆道：“便是也会生病，不好得紧。连累小妾日夜不得安枕。”一路送出来了。

　　却说(C)书僮对琴童道：“我方才去请他，他已早睡了。敲得半日门，才有人出来。那老子一路揉眼出来，上了马，还打盹不住，我只愁突了下来。”(A)琴童道：“你是苦差使。我今日游玩得了不的，又吃了一肚子酒。”正在闲话，玳安掌灯，跟西门庆送出太医来。到轩下，太医只管走。西门庆道：“请宽坐，再奉一茶，还要便饭点心。”(B)太医摇头道：“多谢盛情，不敢领了。”一直走到出来。西门庆送上马，就差书僮掌灯送去。别了太医，飞的进去。教玳安拿一两银子，赶上随去讨药。直到任太医家，(B)太医下了马，对他两个道：“阿叔们，且坐着吃茶，我去拿药出来。”(A)玳安拿礼盒送与太医道：“药金请收了。”(B)太医道：“我们是相知朋友，不敢受你老爷的礼。”(C)书僮道：“定求收了，才好领药。不然，我们药也不好拿去。恐怕回家去，一定又要送来，空走脚步。不如作速收了，候的药去便好。”(A)玳安道：“无钱课不灵，定求收了。”太医只得收了。见药金盛了，就进去簇起煎剂，连瓶内丸子药，也倒了浅半瓶。两个小厮吃茶毕，里面打发回帖出来与玳安书僮，迳闭了门。

　　两个小厮回来。西门庆见了药袋厚大的，说道：“怎地许多！”拆开看时，却是丸药也在里面了。(西门庆)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方才他说先送煎药，如今都送了来！也好，也好。”看药袋上是写著(B)(太医)：“降火滋荣汤。水二锺，姜不用，煎至捌分，食远服，渣再煎。忌食麸面油腻炙煿(bó/ㄅㄛˋ)等物。”又打上“世医任氏药室”的印记。又一封筒，大红票签，写著“加味地黄丸”。西门庆把药交迎春，先吩咐煎一帖起来。李瓶儿又吃了些汤。迎春把药熬了，西门庆自家看药泸清了渣出来。捧到李瓶儿床前，道：“六娘，药在此了。”李瓶儿翻身转来，不胜娇颤。西门庆一手拿药，一手扶着他头颈，李瓶儿吃了叫苦，迎春就拿滚水来过了口。西门庆吃了粥，洗了足，就伴李瓶儿睡了。迎春又烧些热汤护著，也连衣服假睡了。说也奇怪，吃了这药，就有睡了。西门庆也熟睡去了。官哥只管要哭起来，如意儿恐怕哭醒了李瓶儿，把奶子来教他吃，后边也寂寂的睡了。

　　到次早，西门庆将起身，问李瓶儿：“昨夜觉好些儿么？”(D)李瓶儿道：“可霎作怪！吃了药，不知怎地睡的熟了。今早心腹里都觉不十分怪疼了。学了(註9)昨的下半晚，真要痛死人也！”西门庆笑道：“谢天谢天！如今再煎他二锺吃了，就全好了。”迎春就煎起第二锺来，吃了。西门庆一个惊魂，落向爪哇国去了。怎见得？有诗为证：

　　西施时把翠蛾颦，幸有仙丹妙入神；

　　信是药医不死病，果然佛度有缘人。

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註1)橘井: <神仙传>苏仙公成仙前告其母，明年有疫，可取橘叶井水疗之。井址在今湖南湖南郴州苏仙岭下。

(註2)接連三個觀音堂——妙！妙！妙。妙：諧「廟」。意即妙得很。

(註3)明府：原为汉代对郡守的尊称，唐代以后都用以称县令，这里是做公正裁判的意思。

(註4)审局：下棋时考虑盘面的形式。

(註5)马前健: 在上司和主人面前格外卖力。

(註6)那笪：

(註7)拔短梯: 吴语俗语，指中途无端毁约害人。

(註8)打閛閛: 肛交隐语。

(註9)学了: 表假设用，意同“假如像.....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