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落》
第四十八回
第四十八回 軟里硬太歲找碴 眼中釘小蠻爭寵
本回人物:華鐵眉7,葛仲英1,孫素蘭20,賴公子11,流氓門客甲2,流氓門客乙2,流氓門客丙1,華忠2,高亞白2,外面通報1,齊韻叟10,琪官17,瑤官4,蘇冠香1
1 按黃翠鳳調頭這日,羅子富早晚雙檯張其場面。十二點鐘時分,錢子剛回家既去,所請的客陸續纔來。第一個為葛仲英。仲英見三間樓面清爽精緻,隨喜一遭;既而踅上後面陽臺。這陽臺緊對著兆貴里孫素蘭房間。仲英遙望玻璃窗內,可巧華鐵眉和孫素蘭銜杯對酌,其樂陶陶。大家頷首招呼。
2 華鐵眉忽推窗叫道:「你有空嚜,來說句話。」葛仲英度坐席尚早,便與羅子富說明,並不乘轎,步行兜轉兆貴里。不意先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身穿油晃晃暗昏昏綢緞衣服,聚立門前,若有所俟。
3 葛仲英進門後,即有一頂官轎,接踵而至,一直擡進客堂。仲英趕急邁步登樓。孫素蘭出房相迎,請進讓座。華鐵眉知其不甚善飲,不復客套。葛仲英問有何言。鐵眉道:「亞白請客條子,你有沒看見?什麼事,要在老旗昌大請客?」仲英道:「我問小雲,也剛曉得。」遂述尹痴鴛贈春冊之事。鐵眉恍然始悟道:「我正在說,姚文君家裡嚜,為了個癩頭黿不好去請客;為什麼要老旗昌開廳?哪曉得是痴鴛高起興來了!」
4 道言未了,只見娘姨金姐來取茶碗,轉向素蘭耳邊悄說一句。素蘭猛喫大驚,隨命跟局的大姐盛碗飯來。鐵眉怪問為何。素蘭悄說道:「癩頭黿在這兒。」鐵眉不禁吐舌,也就撤酒用飯。
5食頃,倏聞後面亭子間豁琅一聲響,好像砸破一套茶碗;接著叱罵聲,勸解聲,沸反盈天。早有三四個流氓門客,履聲橐橐(tuó ㄊㄨㄛˊ),闖入客堂;竟是奉令巡哨一般,直至房門口,東張西望,打個遭兒。
6 葛仲英坐不穩要走。華鐵眉請其少待,約與同行。孫素蘭不敢留,慌忙丟下飯碗,用乾手巾抹了抹嘴,趕緊出去。只見賴公子氣憤憤地亂嚷,要見見房間里是何等樣恩客。那些手下人個個摩拳擦掌,專候動手。金姐沒口子分說,扯這個,拉那個,那裡擋得住。素蘭只得上前按下賴公子,裝做笑臉,宛轉陪話;說是「莽撞,得罪了。」賴公子為情理所縛,不好胡行,一笑而止。流氓門客亦皆轉舵收蓬,歸咎於娘姨大姐。
7 一時,葛仲英華鐵眉匆匆走避,讓出房間。孫素蘭又不敢送,就請賴公子:「去喏。」賴公子假意問:「到哪去?」素蘭說「房間里。」賴公子直挺挺坐在高椅上,大聲道:「房間里不去了!我們來做填空!」流氓門客聽說,亦皆拿腔作勢,放出些脾氣來,不肯動身。禁不起素蘭揣著賴公子兩手,下氣柔聲,甜言蜜語的央告。賴公子遂身不由主,趔趄相從。一邊金姐大姐做好做歹,請那流氓門客一齊踅進房間。
8 賴公子只顧腳下,不提防頭上被掛的保險燈猛可裏一撞,撞破一點油皮,尚不至於出血。賴公子擡頭看了,嗔道:「你隻不通氣的保險燈也要來欺負我!」說著舉起手中牙柄摺扇輕輕敲去,把內外玻璃罩,叮叮噹噹,敲得粉碎。素蘭默然,全不介意。一班流氓門客卻還言三語四幫助賴公子。(流氓門客甲)一個道:「保險燈不認得你呀!要是恩客嚜,就不碰了!不要看它保險燈也蠻乖覺呢。」(流氓門客乙)一個道:「保險燈就不過不會說話!它碰你的頭,就是要趕你出去,懂不懂啊?」(流氓門客丙)一個道:「我們本底子不應該到這兒正房間里來,倒冤枉死了這保險燈!」
9 賴公子不理論這些話,只回顧素蘭道:「你不要在心疼,我賠給你好了。」素蘭微哂道:「笑話了喏!本來是我們的保險燈掛得不好,要你少大人賠!」賴公子沉下臉道:「可是不要?」素蘭急改口道:「少大人的賞賜,可有什麼不要啊。這時候說是賠我們,那我們不要。」賴公子又喜而一笑。弄得他手下流氓門客摸不著頭腦,時或浸潤挑唆,時或誇詡奉承。素蘭看不入眼,一概不睬,惟應酬賴公子一個。
賴公子喊個當差的,當面吩咐傳諭生全洋廣貨店掌櫃,需用大小各式保險燈,立刻齎送張掛。
10 不多時,當差的帶個夥計銷差。賴公子令將房內舊燈盡數撤下,都換上保險燈。夥計領命,密密層層,掛了十架。素蘭見賴公子意思之間不大舒服,只得任其所為。賴公子見素蘭小心侍候,既不親熱,又不冷淡,不知其意思如何。
11繼而賴公子攜著素蘭並坐床沿,問長問短。素蘭格外留神,問一句說一句,不肯多話。問到適間房內究屬何人,素蘭本待不說,但恐賴公子借端兜搭,索性說明為華鐵眉。賴公子歘地跳起身子,道:「早曉得是華鐵眉,我們一塊見見蠻好嚜!」素蘭不去接嘴。那流氓門客(甲)即羣起而攛掇道:「華鐵眉住在大馬路喬公館,我們去請他來好不好?」賴公子欣然道:「好!好!連喬老四一塊請!」當下寫了請客票,另外想出幾位陪客,一併寫好去請。素蘭任其所為,既不慫恿,亦不攔阻。
12賴公子自己興興頭頭,胡鬧半日,看看素蘭,落落如故,肚子不免生了一股暗氣。及當差的請客銷差,有的說有事,有的不在家,沒有一位光顧的。賴公子怒其不會辦事,一頓「王八蛋」,喝退當差的,重新氣憤憤地道:「他們都不來嚜,我們自己喫!」
13 當下復亂紛紛寫了叫局票。賴公子連叫十幾個局。天色已晚,擺起雙檯。素蘭生怕賴公子尋釁作惡,授意於金姐,令將所掛保險燈盡數點上,不獨眼睛幾乎耀花,且逼得頭腦烘烘發燒,額角珠珠出汗。賴公子倒極為稱心,鼓掌狂叫,加以流氓門客鬨堂附和,其聲如雷。素蘭在席,只等出局到來,便好抽身脫累;誰知賴公子且把出局靠後,偏生認定素蘭一味的軟廝纏。素蘭這晚偏生沒得出局,竟無一些躲閃之處。
14 初時素蘭照例篩酒,賴公子就舉那杯子湊到素蘭嘴邊,命其代飲。素蘭轉面避開。賴公子隨手把杯子撲的一碰,放於桌上。素蘭斜瞅一眼,手取杯子,笑向賴公子婉言道:「你要教我喫酒嚜,應該敬我一杯,我敬你的酒還是拿給我喫,可是你不識敬!」也把杯子一碰,放於賴公子面前。賴公子反笑了,先自飲訖,另篩一杯授與素蘭。素蘭一口呷乾。席間皆喝聲采。
15 賴公子豪興遄飛,欲與對飲。素蘭顰蹙道:「少大人請罷,我不大會喫酒。」賴公子錯愕道:「你還要看不起我!出名的好酒量,說不會喫!」素蘭冷笑道:「少大人要纏夾死了!我們喫酒,學了來的呀。拿一雞缸杯酒一氣呷下去,過了一會再挖它出來,這才算會喫了。出局去,到了檯面上,客人看見我們喫酒一口一杯,都說是好酒量,哪曉得回去還是要吐掉了才舒服!」賴公子也冷笑道:「我不相信!要嚜你喫了一雞缸杯,挖給我看。」素蘭故意岔開道:「挖什麼呀?你少大人嚜,教人挖了,還要教人看!【注釋1】」
16 賴公子一路攀談,毫無戲謔;今聽斯言,快活得什麼似的,張開右臂,欲將素蘭攬之於懷。素蘭乖覺,假作發急,俏聲一喊,倉皇逃遁。只見金姐隔簾點首兒。素蘭出房,問其緣故。原來是華鐵眉的家奴,名喚華忠,奉主命探聽賴公子如何行徑。素蘭述其梗概,並道:「你回去跟老爺說,一直鬧到了這時候,總要挑我的眼;問老爺可有什麼法子。」
17 華忠未及答話,檯面上一片聲喚「先生」。素蘭只得歸房。華忠屏息潛蹤,向內暗覷,但覺一陣陣熱氣從簾縫中沖出,席間科頭跣(xiǎn ㄒㄧㄢˇ)足,袒裼(tì ㄊㄧˋ)裸裎(chéngㄔㄥ ˊ),不一而足。賴公子這邊被十幾個倌人團團圍住,打成栲栳圈兒,其熱尤酷。
18 賴公子喝令讓路,要素蘭上席划拳。素蘭推說「不會划。」賴公子拍案厲聲道:「划拳嚜可有什麼不會的呀!」素蘭道:「沒學過,哪會呀。少大人要划拳,明天我就去學,學會了再划好了。」賴公子瞋目相向,獰惡可畏。幸而流氓門客(乙)為之排解道:「她們是先生;先生的規矩,彈唱曲子,不划拳。叫她唱支曲子罷。」素蘭無可推說,只得和起琵琶來。
19 華忠認得這一班流氓門客都是些敗落戶紈袴子弟與那駐防吳淞口的兵船執事【注釋2】,恐為所見,查問起來,難於對答,遂回身退出,自歸大馬路喬公館轉述於家主。華鐵眉尋思一回,沒甚法子,且置一邊。
20 次日飯後,卻有個相幫以名片相請。鐵眉又尋思一回,先命華忠再去探聽賴公子今日遊蹤所至之處,自己隨即乘轎往兆貴里孫素蘭家等候覆命。
21 素蘭一見鐵眉,嗚嗚咽咽,大放悲聲,訴不盡的無限冤屈。鐵眉惟懇懇的寬譬慰勸而已。素蘭慮其再至,急欲商量。鐵眉浩然長嘆,束手無策。素蘭道:「我想一笠園去住兩天,你說好不好?」鐵眉大為不然,搖頭無語。素蘭問怎的搖頭。鐵眉道:「你不曉得,有許多不便噠。我嚜先不好去跟齊韻叟去說;癩頭黿同我們世交,給他曉得了嚜,也好像難為情。」素蘭道:「姚文君在一笠園,就為了癩頭黿;什麼不便呀?」鐵眉理屈詞窮,依然無語。
22 良久,素蘭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我是曉得你這人,隨便什麼一點點事,用得著你嚜,總不答應!你放心,我不過先告訴你;齊大人那兒,我自己說好了。癩頭黿曉得了,也不關你事。」鐵眉拍手道:「那蠻好。等會我們到老旗昌,你要說嚜就說。」素蘭鼻子里又哼了一聲,亦復無語。
23 兩人素性習靜,此時有些口角,越發相對忘言。直至華忠回來報說:「這時候少大人在坐馬車,回來了到這兒來。」鐵眉聞信,甚為慌張,方啓口向素蘭道:「我們走罷。」素蘭聞言,愈覺生氣,遲迴半晌,方啓口答道:「隨便你。」
24於是鐵眉留下華忠:假使賴公子到此生事,速赴老旗昌報信。素蘭囑咐金姐好生看待賴公子,只實說出局於老旗昌便了。
25 兩人相與下樓,各自上轎。剛抬出兆貴里,便隱隱聽得輪蹄之聲,駛入石路。一剎間追風逐電,直逼到轎子旁邊。鐵眉道是賴公子,探頭一張,乃系史天然,挈帶趙二寶,分坐兩輛馬車,一路朝南駛去,大約即為高亞白所請同席之客。等得馬車過後,轎子慢慢前行,轉過打狗橋,經由法大馬路,然後到了老旗昌。只見前面一帶歇著許多空轎空車,料史天然必然先到。又見後面更有許多轎子銜接抬來。
26 華鐵眉孫素蘭站定少待。那轎子抬至門首,一齊停下,卻系葛仲英朱藹人陶雲甫三位,連帶的局吳雪香林素芬覃麗娟,共是六肩轎子。大家廝見,紛紛進門。
27高亞白在內望見,與兩個廣東婊子迎出前廊,大笑道:「催請條子剛剛去,倒都來了,還有個天然兄,還要早。好像大家約好了時候。【注釋3】」
28 一行人躡足升階,至於廳堂之上。先到者除史天然趙二寶外,又有尹痴鴛朱淑人陶玉甫三位。大家見過。高亞白道:「就是個陳小雲同韻叟沒到。」
29眾人相讓坐下,因而仔細打量這廳堂。果然別具風流,新翻花樣,較諸把勢,絕不相同。屏欄窗牖,非雕鏤即鑲嵌,刻划得花梨銀杏,黃楊紫檀,層層精緻,帳幕簾帷,非藻繪即綺繡,染得湖縐官紗,寧綢杭線,色色鮮明。大而棟梁柱礎牆壁門戶等類,無不聳翠上騰,流丹下接;小而幾案椅杌床榻櫥櫃等類,無不精光外溢,寶氣內含。至於栽種的異卉奇葩,懸掛的法書名畫,陳設的古董雅玩,品題的美果佳茶,一發不消說了。
30 眾人再仔細打量那廣東婊子,出出進進,替換相陪,約摸二三十個,較諸把勢卻也絕不相同:或撅著個直強強的頭,或拖著根散樸樸的辮【注釋4】,或眼梢貼兩枚圓丟丟綠膏藥,或腦後插一朵顫巍巍紅絨毬。尤可異者:桃花顴頰,好似打腫了嘴巴子;楊柳腰肢,好似夾挺了背梁筋【注釋5】。兩只袖口,晃晃蕩蕩,好似豬耳朵【注釋6】; 一雙鞋皮,踢踢踏踏,好似龜板殼。若說氣力,令人駭絕!朱藹人說得半句發松的話,婊子既笑且罵,扭過身子,把藹人臂膊隔著兩重衣衫輕輕擰上一把,擰得藹人叫苦連天;連忙看時,並排三個指印,青中泛出紫色,好似熟透了的牛奶葡萄一般。眾人見之,轉相告戒,無敢有詼諧戲謔者。婊子兀自不肯干休,咭咭呱呱,說個不了。
31 幸而外面通報:「齊大人來。」眾人乘勢起立趨候。齊韻叟率領一群娉娉嫋嫋嬝嬝婷婷的本地婊子,即系李浣芳周雙玉張秀英林翠芬姚文君蘇冠香六個出局。那廣東婊子插不上去,始免糾纏。
(文本較原文第五十一回刪去數段,讀後補充)
32 其時滿廳上點起無數燈燭,廳中央擺起全桌酒筵,廣東婊子聲請入席。眾人按照規例,帶局之外,另叫個本堂局。【注釋7】婊子各帶鼓板弦索,嘔嘔啞啞,唱起廣東調來。若在廣東規例,當於入席之前挨次唱曲,不准停歇。高亞白嫌其聒耳,預為阻止。至此入席之後,齊韻叟也不耐煩,一曲未終,又阻止了。席間方得攀談,行令如常。
33 既而華鐵眉的家丁華忠踅上廳來,附耳報命於家主道:「少大人到了清和坊袁三寶那兒去,兆貴里沒來。」華鐵眉略一頷首,因悄悄訴與孫素蘭,使其放心。適為齊韻叟所見,偶然動問。鐵眉乘勢說出癩頭黿軟廝纏情形。韻叟遽說道:「那到我們花園裡來喏。跟文君做伴,不是蠻好?」素蘭接說道:「我本來要到大人的花園裡,為了他說,恐怕不便。」韻叟轉問鐵眉道:「什麼不便啊?你也一塊來了嚜。」鐵眉屈指計道:「今天嚜讓她先去。我有點事,二十來看她。」韻叟道:「那也行。」天然也說是二十來。
34 鐵眉見素蘭的事已經議妥,記起自己的事,即擬言歸。高亞白知其徵逐狎暱皆所不喜,聽憑自便。
35 華鐵眉去後,丟下了素蘭沒得著落,去留兩難【注釋8】。韻叟微窺所苦,就道:「這兒的場面,本來是整夜的嚜,我回去就要睡了。」高亞白知其起居無時,惟適之安,亦惟有聽憑自便而已。
36 齊韻叟乃約同孫素蘭帶領蘇冠香辭別席間眾人,出門登轎,迤邐而行。約一點鐘之久,始至於一笠園。園中月色逾明,滿地上花叢竹樹的影子,交互重疊,離披動搖。韻叟傳命擡往拜月房櫳,由一笠湖東北角上兜過圈來。剛繞出假山背後,便聽得一陣笑聲,嘻嘻哈哈,熱鬧得很,猜不出是些什麼人。
37 比及到拜月房櫳院牆外面,停下轎子,韻叟前走,冠香挈素蘭隨後,步進院門,只見十來個梨花院落的女孩兒在這院子里空地上相與撲交打滾,踢毽子,捉盲盲,玩耍得昏了頭。驀然抬頭見了主人,猛喫大驚,跌跌爬爬,一哄四散。獨有一個凝立不動,一手扶定一株桂樹,一手垂下去彎腰提鞋,(琪官)嘴裡又咕噥道:「跑什麼啊!小孩子沒規矩!」
38 韻叟於月光中看去,原來竟是琪官。韻叟就笑嘻嘻上前,手攙手說道:「我們到裡頭去。」琪官踅得兩步,重回復身,望著別株桂樹之下隱隱然似乎有個人影探頭探腦。琪官怒聲喝道:「瑤官!來!」瑤官才從黑暗裡應聲趨出。琪官還呵責道:「你也跟了她們跑,不要面孔!」瑤官不敢回言。
39 一行人踅進拜月房櫳,韻叟有些倦意,歪在一張半榻上,與素蘭隨意閒談,問起癩頭黿,安慰兩句;見素蘭拘拘束束的不自在,(韻叟)因命冠香道:「你同素蘭先生到大觀樓上去,看房間里可缺什麼東西,喊他們預備好了。」素蘭巴不得一聲,跟了冠香相攜並往。
40 韻叟喚進簾外當值管家吹滅前後一應燈火,只留各間中央五盞保險燈。管家遵辦退出。韻叟遂努嘴示意,令琪官瑤官兩人坐於榻旁,自己朦朦朧朧合眼瞌睡,霎時間鼻息鼾鼾而起。琪官悄地離座移過茶壺,按試滾熱,用手巾周圍包裹;瑤官也去放下後面一帶窗簾,即低聲問琪官道:「可要拿條絨單來蓋蓋?」琪官想了想,搖搖手。
41 兩人嘿嘿相對,沒甚消遣。琪官隔著前面玻璃窗賞玩那一笠湖中月色。瑤官偶然開出抽屜,尋得一副牙牌,輕輕的打五關。琪官作色禁止。瑤官佯作不知,手持幾張牌,向嘴邊禱祝些什麼,再呵上一口氣,然後操將起來。琪官怒其不依,隨手攫取一張牌藏於懷內。急得瑤官合掌膜拜,陪笑央及。無奈琪官別轉頭不理。瑤官沒法,只得涎著臉,做手勢,欲於琪官身上搜檢。琪官生怕肉癢,莊容盛氣以待之。
42 兩人正擬交手扭結,忽聞中間門首吉丁當簾鈎搖動聲音。兩人連忙迎上去,見是蘇冠香和大姐小青進來。琪官不開口,只把手緊緊指著半榻。冠香便知道韻叟睡著了,幸未驚醒,親自照看一番,(冠香)卻轉身向琪官切切囑道:「姐姐請我去,說有活計要做。謝謝你們倆替我陪陪大人。等會睡醒了,叫小青裡頭來喊我好了。」瑤官在旁應諾。冠香囑畢,飄然竟去。琪官支開小青不必侍候。小青落得自在嬉遊。
43 琪官坐定,冷笑兩聲方說瑤官道:「你這傻子嚜少有出見的!隨便什麼話,總是瞎答應!」瑤官追思適間云云,惶惑不解,道:「她沒說什麼嚜!」琪官「哼」的從鼻子里笑出聲來,道:「你是她買的討人,應該替她陪陪客人——沒說什麼!」瑤官道:「那我們走開點。」琪官睜目嗔道:「誰說走哇!大人叫我們坐在這兒,陪不陪,挨不著她說嚜!」瑤官才領會其意思。琪官復哼哼的連聲冷笑,道:「倒好像是她們的大人!不是笑話!」
44 這一席話,竟忘了半榻上韻叟,粲花之舌,滾滾瀾翻,愈說而愈高了。恰好韻叟翻個轉身,兩人慌掩住嘴,鵠候半晌,不見動靜。琪官躡足至半榻前,見韻叟仰面而睡,兩隻眼睛微開一線,奕奕怕人。琪官把前後襟左右袖各拉直些,仍躡足退下。瑤官那裡有興致再去打五關,收拾牙牌,裝入抽屜,核其數三十二張,並無欠缺,不知琪官於何時擲還。兩人依然嘿嘿相對,沒甚消遣。
45 相近夜分時候,韻叟睡足欠伸。簾外管家聞聲,舀進臉水。韻叟揩了把面,瑤官遞上漱盂,漱了口。琪官取預備的一壺茶,先自嘗嘗,溫暾可口,約篩大半茶鐘遞上。韻叟呷了些。韻叟顧問:「冠香呢?」琪官置若罔聞。瑤官道:「說是姨太太那兒去。」
46 韻叟傳命管家去喊冠香。琪官接取茶鐘,隨手放下,坐於一旁,轉身向外。韻叟還要喫茶,連說三遍。琪官只是不動,冷冷答道:「等冠香來倒給你喫。我們笨手笨腳,哪會倒茶!」韻叟呵呵一笑,親身起立要取茶鐘。瑤官含笑近前,代篩遞上。
47 韻叟喫過茶,就於琪官身旁坐下,溫存熨貼了好一會。琪官仍瞪著眼,呆著臉,一語不發。韻叟用正言開導道:「你不要糊塗。冠香是外頭人,就算我同她要好,終不比你自己人。自己人一直在這兒,冠香一年半載嚜回去了嚜。你也何必去喫這醋?」
48 琪官聽說,大聲答道:「大人,你可是一點譜子都沒了?我們曉得什麼醋不醋!」韻叟訕訕笑道:「喫醋你不曉得?我教你個乖。你這時候嚜就是叫喫醋。」琪官用力推開道:「快點去喫茶罷!冠香來了!」
49 韻叟回頭去看,琪官得隙掙脫,招呼瑤官道:「冠香來了,我們走罷。」
50韻叟見側首玻璃窗外果然蘇冠香影影綽綽來了,就順勢打發,道:「大家去睡罷。天也不早了。」瑤官一面應諾,一面跟從琪官踅下台階,劈面迎著冠香。琪官催道:「先生快點來喏。大人等在那兒。」冠香不及對答,邁步進去。琪官瑤官兩人遂緩緩步月而歸。
第四十八回 完
注釋:
【1】 挖是性的代名詞之一,如與年長婦女交合稱為「挖古井」。此處她是說他要她表演活春宮。
【2】 賴公子顯然是豪門之子出仕,任水師將官。
【3】 請帖上向不寫明時間,除了午飯有「午」字。
【4】 民初一度流行「松辮子」——不自發根扎起。似乎廣州早已有了,得風氣之先。
【5】 參看第二十三回姚奶奶「滿面怒氣,挺直胸脯,」均與傳統女性「探雁脖兒」的微俯姿勢不合。
【6】 當時的廣袖都是上下一樣闊,而廣東流行的衣袖想必受外來影響,是喇叭袖,或是和服袖,袖口蕩悠悠的成為另一片。
【7】 原來粵菜館老旗昌兼設妓院,制度不同,不知是否為了遠來的粵商的便利。廣州是外貿先進,書中提起的「廣東客人」都彷彿是闊客。前文借殳三的屏風側面一寫廣州的奢華,此回才正面寫。
【8】 沒有自己的客人在旁,對其他的客人就要避嫌疑。所以後來跟著齊韻叟回去,談話時也還是不自然,因為瓜田李下。旁邊雖有人,都是他的姬妾之流,不能作證。孫素蘭聰明老練,尚且如此,可見行規之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