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十回

第六十回 李瓶儿因暗气惹病 西门庆立缎铺开张

  

(A)金莲*1  李铭*2  谢希大*5+1 郑春*1+2  李智*1

(B)伯爵*21+1 荣海*1 沈姨夫*1+1  傅自新+1  韩道国*1+1

(C)西门庆*16+1  温秀才*1+1  吴大舅*1+1  常时节*1

(旁白1)

       赤绳缘尽再难期,造化无端敢恨谁!

  残泪惊秋和叶落,断魂随月到窗迟。

  金风拂面思儿处,玉烛成灰堕泪时。

  任是肝肠如铁石,不生悲也自生悲。

  话说当日孙雪娥吴银儿两个,在旁边劝解了李瓶儿一回云云,到后边去了。那(A)金莲见孩子没了,李瓶儿死了生儿,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的称快。指著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註1)。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掉泪。著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心神恍乱,梦魂颠倒,且每日茶饭都减少了。自从坟上葬埋了官哥儿回来,第二日吴银儿就家去了。老冯领了十三岁丫头来,卖与孙雪娥房中使唤,要了五两银子,改名翠儿,不在话下。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著了重气,把旧时病症又发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一遍,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药越旺。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标无复昔时之态矣。正是:肌骨大都无一把,如何禁架许多愁!


(旁白2)

  一日,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淅淅。李瓶儿夜间独宿在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欷歔长叹,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棂响。李瓶儿呼唤丫鬟,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靸(sǎ/ㄙㄚˇ)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这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去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直哭到天明。正是:有情岂不爱,著相自家迷。有诗为证:

  纤纤新月照银屏,人在幽闺欲断魂。

  益悔风流多不足,须知恩爱是愁根!


  那时来保南京货船又到了,使了后生王显上来取单税银两。西门庆这里写书,差(B)荣海拿一百两银子,又具羊酒金缎礼物谢钱主事,就说:“此船货过税,还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铺面完备,又择九月初四日开张。就是那日卸货,连行李共装二十大车。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乔大户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杂耍撮弄;西门庆这里,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甘伙计与韩伙计都在柜上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专管收生活,不拘经纪、买主进来,让进去,每人饮酒二杯。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烧罢纸,各亲友都递果盒,把盏毕,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重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那日夏提刑家差人送礼花红来。西门庆回了礼物,打发去了。在座者有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吴道官、倪秀才、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还有李智、黄四、傅自新等众伙计主管,并街坊邻舍,都坐满了席面。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吕·红衲袄〕:“混元初生太极”云云。须臾,酒过五巡,食割三道,下边乐工吹打弹唱,杂耍百戏过去,席上觥(gōng / ㄍㄨㄥ)筹交错。当日应伯爵谢希大飞起大锺来,杯来盏去,饮至日落时分。把众人打发散了,西门庆只留下吴大舅、沈姨夫、倪秀才、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从新摆上桌席,留后坐。那日新开张,伙计攒帐,就卖了五百馀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把甘伙计、韩伙计、傅伙计、崔本、贲(bēn/ㄅㄣ)四,连陈经济都邀来到席上饮酒。吹打良久,把吹打乐工打发去了,止留下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


(旁白3)

  那(B)伯爵坐了一日,吃的已醉上来。出来前边解手,叫过李铭,问李铭:“那个扎包髻儿的清俊小优儿,是谁家的?”(A)李铭道:“二爹不知道?”因掩口说道:“他是郑奉的兄弟郑春。前日爹在里边他家吃酒,请了他姐姐爱月儿了。”(B)伯爵道:“真个?怪道前日上纸送殡都有他!”于是归到酒席上,(B)(伯爵)向西门庆道:“哥,你又恭喜!又招了小舅子了。”(C)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说。”一面叫过王经来:“斟与你应二爹一大杯酒。”(B)伯爵向吴大舅说道:“老舅,你怎么说?这锺罚的我没名。”(C)西门庆道:“我罚你这狗才一个出位妄言!”(B)伯爵低头想了想儿,呵呵笑了,道:“不打紧处,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从来吃不得哑酒,你叫郑春上来唱个儿我听,我才罢了。”当下三个小优,一齐上来弹唱。(B)伯爵令李铭吴惠下去:“不要你两个。我只要郑春单弹著筝儿,只唱个小小曲儿我下酒罢。”(A)谢希大叫道:“郑春,你过来,依着你应二爹唱。”(C)西门庆道:“和花子讲过:有一个曲儿吃一锺酒。”于是玳安旋取了两个大银锺,放在应二面前。那(A)郑春款按银筝,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个姐儿十六七,见一对蝴蝶戏。香肩靠粉墙,春笋弹珠泪。唤梅香,赶他去别处飞。”


  (A)郑春唱了个:“请酒!”伯爵刚才饮讫,那玳安在旁连忙又斟上一杯酒。(A)郑春又唱道:

  “转过雕栏正见他,斜倚定荼䕷架。佯羞整凤钗,不说昨宵话。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


  (B)伯爵吃过,连忙推与谢希大,说道:“罢,我是成不的,成不的!这两大锺,把我就打发的了。”(A)谢希大道:“傻化子,你吃不的,推于我来,我是你家有屄的蛮子?”(B)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儿,少不的是你替。”(C)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个韶武(註2)。”(B)伯爵笑道:“傻孩儿,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让与你就是了。”(C)西门庆笑令玳安儿:“拿磕瓜(註3)来打这贼花子。”(A)谢希大悄悄向他头上打了一个响瓜儿,说道:“你这花子,温老先生在这里,你口里只恁胡说。”(B)伯爵道:“温老先儿他斯文人,不管这闲事。”(C)温秀才道:“二公与我这东君老先生原来这等厚。酒席中间,诚然不如此也不乐。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自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座上(B)沈姨夫向西门庆说:“姨夫,不是这等。请大舅上席还行个令儿,或掷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诗词歌赋,顶真续麻,急口令,说不过来吃酒。这个庶几均匀,彼此不乱。”(C)西门庆道:“姨夫说的是。”先斟了一杯,与吴大舅起令。(C)吴大舅拿起骰盆儿来,说道:“列位,我行一令,说差了,罚酒一杯。先用一骰,后用两骰,遇点饮酒:

  一,百万军中卷白旗;二,天下豪杰少人知;

  三,秦王斩了余元帅;四,骂得将军无马骑;

  五,唬得吾今无口应;六,衮衮街头脱去衣;

  七,皂人头上无白发;八,分尸不得带刀归;

  九,一丸好药无人点;十,千载终须一撇离。”


  吴大舅掷毕,遇有两点,饮过酒。该(B)沈姨夫起令,说道:“用一骰六掷,遇点饮酒。”说道:

  “天象六色地像双,人数推来中二红,

  三见巫山梅五出,算来能有几人通?”


  当下只遇了个四红,饮过一杯,过盆与(C)温秀才。秀才道:“我学生奉令了。遇点要一花名,名下接《四书》一句顶真:

  一掷一点红,红梅花对白梅花;

  二掷并头莲,莲漪戏彩鸳;

  三掷三春柳,柳下不整冠;

  四掷状元红,红紫不以为亵服(註4)

  五掷腊梅花,花迎剑佩星初落;

  六掷满天星,星辰之远也。”


  温秀才只遇了一锺酒,该应伯爵行令。(B)伯爵道:“我在下一个字也不识,行个急口令儿罢:

  一个急急脚脚的老小(註5),左手拿著一个黄豆巴斗,右手拿著一条绵花叉口(註6),望前只管跑走。撞著一个黄白花狗,咬著那绵花叉口。那急急脚脚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黄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黄白花狗。不知手斗过那狗,狗斗过那手?”


  (C)西门庆笑骂道:“你这贼诌断了肠子的天杀的,谁家一个手去斗狗来!一口不被那狗咬了?”(B)伯爵道:“谁叫他不拿个棍儿来?我如今抄化子不见了拐棒儿,受狗的气了!(註7)(A)谢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倒了架(註8),说他是花子。”(C)西门庆道:“该罚他一锺,不成个令。谢子纯,你行罢。”(A)谢希大道:“我这令儿比他更妙。说不过来,罚一锺:

  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


  (B)伯爵道:“你笑话我的令不好,你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儿刘大姐就是个骡马,我就是个破瓦。俺两个破磨对瘸骡。”(A)谢希大道:“你家那杜蛮婆老淫妇,撒把黑豆只好喂猪(註9),狗也不要他!”两个人斗了回嘴,每人罚了一锺。该傅自新行令。(B)傅自新道:“小人行个江湖令(註10),遇点饮酒,先一后二:

  一舟二橹,三人摇出四川河;五音六律,七人齐唱八仙歌。九十春光齐赏玩,十一十二庆元和。”


  掷毕,皆不遇。(C)吴大舅道:“总不如傅黟(yī/ㄧ)计这个令儿行得切实些。”(B)伯爵道:太平锺(註11)也该他吃一杯儿。”于是亲下席来,斟了一杯与傅自新吃。如今该韩伙计。(B)韩道国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C)西门庆道:“你们行过,等我行罢。”于是(B)韩道国道:“头一句要天上飞禽,第二句要果名,第三句要骨牌名,第四句要一官名,俱要贯串,遇点照席饮酒。”说:

  “天上飞来一仙鹤,落在园中吃鲜桃,

  却被孤红拿住了,将去献与一提学。

  天上飞来一鹞(yào/ㄧㄠˋ)鹰,落在园中吃朱樱,

  却被二姑拿住了,将去献与一公卿。

  天上飞来一老鹳(guàn/ㄍㄨㄢˋ),落在园中吃菱芡,

  却被三纲拿住了,将去献与一通判。

  天上飞来一斑鸠,落在园中吃石榴,

  却被四红拿住了,将来献与一户侯。

  天上飞来一锦鸡,落在园中吃苦株,

  却被五岳拿住了,将来献与一尚书。

  天上飞来一淘鹅,落在园中吃苹婆,

  却被绿暗(註12)拿住了,将来献与一照磨(註13)。”


  掷毕,该西门庆掷。(C)西门庆道:“我只掷四掷,遇点饮酒:

  六口载成一点霞,不论春色见梅花,

  搂抱红娘亲个嘴,抛闪莺莺独自嗟。”


  掷到遇红一句,果然掷出个四来。(B)伯爵看见,说道:“哥,今年上冬,管情高转加官,主有庆事。”于是斟了一大杯酒与西门庆,一面唤李铭等三个上来弹唱。顽耍至更阑方散。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看着收了家伙。派定韩道国、甘伙计、崔本、来保,四人轮流上宿,吩咐仔细门户,就过那边去了。一宿晚景不题。


(旁白4)

  却说次日,应伯爵领了(A)李智黄四来交银子,说:“此遭只关了一千四百五六十两银子,不够还人,只挪了这三百五十两银子与老爹。等下遭银子关出来再找完,不敢迟了。”伯爵在旁,又替他说了两句美言。西门庆把银子教陈经济来拿天平兑收明白,打发去了。银子还摆在桌上。(C)西门庆因问伯爵道:“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就卖了。他来对我说,正値小儿病重了,我心里正乱著哩,打发他去了。不知他对你说来不曾?”(B)伯爵道:“他对我说来。我说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乱乱的,有什么心绪和你说话?你且休回那房主儿,等我见哥替你提就是了。”(C)西门庆听了,便道:“也罢,你吃了饭,拿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来罢。剩下的,教常二哥门面开个小本铺儿,月间赚的几钱银子儿,够他两口儿盘搅过来就是了。”(B)伯爵道:“此是哥下顾他了。”不一时,放桌儿,摆上饭来。(C)西门庆陪他吃了饭,道:“我不留你。你拿了这银子去,替他干干这勾当去罢。”(B)伯爵道:“你这里还教个大官,和我两个拿这银子去。”(C)西门庆道:“没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B)伯爵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还有小事去。实和哥说,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礼儿去,他使小厮来,请我后晌坐坐,我不得来回你。教个大官儿跟了去,成了房子,我教大官儿好来回你。”说罢,(C)西门庆道:“若是恁说,教王经跟了你去罢。”一面叫了王经,跟伯爵去了。


  到了常时节家,常时节正在家。见伯爵至,让进里面坐。(B)伯爵拿出银子来与常时节看,说:“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闲,杜三哥请我吃酒。我如今了毕你的事,我方才得去。所以叫大官儿跟了我来,成了房子,我不回他爹话去,教他回回便了。”(C)常时节连忙叫浑家快看茶来,说道:“哥的盛情,谁肯!”一面吃毕茶,叫了房中人来,同到新市街,兑与卖主银子,写立房契。伯爵吩咐与王经,归家回西门庆话。剩的银,教与常时节收了。他便与常时节作别,往杜家吃酒去了。(C)西门庆看了文契,还使王经:“送与你常二叔收了。”不在话下。正是:

  求人需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一切万般皆下品,谁知阴德是良图。

正是:三光有影遗谁翳(yì/ㄧˋ)?万事无根只自生。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註1)你斑鳩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椅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見官哥死了,潘金蓮喜出望外、精神抖擻,一連用了這四個幸災樂禍的歇後語。後面三個都很明白,其中「椅」為「依」的諧音。第一句“斑鸠摔了蛋,撅了嘴。”形容人遭到挫折以后难过的样子。

(註2)韶武:明朝教坊司管乐舞的官职名。

(註3)磕瓜:戏曲表演中的一种道具。用皮革裹毡成瓜型,有柄,用于打人声响而不甚痛。

(註4)红紫不以为亵服:语出“论语 乡党”言孔子家居不穿红紫色衣服,因其颜色贵重,当在典礼上服用。

(註5)老小:老婆,妻子。

(註6)叉口:口袋。

(註7)抄化子不见了拐棒儿,受狗的气了!:西門慶鋪面開張,眾人喝酒行令,應伯爵自謂「我在下一個字也不識」,便說了個急口令,又受西門慶等眾人奚落,只得說自己是叫花子被狗欺負了。這是歇後語。

(註8)倒架:降低了身份。

(註9)拱:原指猪吃食,这里隐骂只配与猪交配。

(註10)江湖令:这里只一种嵌字体的民间小令。

(註11)太平锺:行酒令时不是受罚而喝的酒。

(註12)孤红、二姑、三纲、四红、五岳、绿暗:此指骰子面上的点数,红色,分别指一、二、三、四、五、六点。

(註13)照磨:官名,主要掌收发文移、磨勘卷宗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