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落》第三十九回
第三十九回 渡銀河七夕續歡娛 衝繡閣一旦斷情誼
本回人物：齊韻叟6，史天然6，尹痴鴛16，姚文君1，華鐵眉2，高亞白8，陶雲甫4，葛仲英1，阿珠兒子1，阿珠9，沈小紅1，廚子1，王蓮生侄兒1，周雙珠1，周蘭1，相幫1，諸藹人2，諸淑人2，周雙玉1，管家1，大家1
1 按這馬師爺別號龍池，錢塘人氏，年紀不過三十餘歲，文名蓋世，齊韻叟請在家中，朝夕領教。龍池謂韻叟華而不縟，和而不流，為酒地花天作砥柱，戲贈一「風流廣大教主」之名。每遇大宴會，龍池必想些新式玩法，異樣奇觀，以助韻叟之興。就是七夕煙火，即為龍池所作，雇募粵工，口講指划，一月而成。
2 但龍池亦犯著一件懼內的通病，雖居滬瀆，不敢胡行。韻叟必欲替他叫局，龍池只得勉強應酬，初時不論何人，隨意叫叫，因龍池說起衛霞仙性情與乃眷有些相似，後來便叫定一個衛霞仙。
3 當晚霞仙與龍池並坐首席，相隨賓客倌人踅出大觀樓前進廊下看放煙火。前進一帶窗寮盡行關閉，廊下所有燈燭盡行吹滅，四下里黑魆魆地。
4 一時，粵工點著藥線，樂人吹打《將軍令》領頭。那藥線燃進窟窿，箱底脫然委地。先是兩串百子響鞭，噼噼啪啪，震得怪響。隨後一陣金星，亂落如雨。忽有大光明從箱內放出，如月洞一般，照得五步之內針芥畢現。
5 樂人換了一套細樂，才見牛郎織女二人，分列左右，緩緩下垂。牛郎手牽耕田的牛，織女斜倚織布機邊，作盈盈凝望之狀。
6 細樂既止，鼓聲隆隆而起，乃有無數轉貫球雌雌的閃爍盤旋，護著一條青龍，翔舞而下，適當牛織女之間。隆隆者驀易羯鼓作爆豆聲，銅鉦喤然應之。那龍口中吐出數十月炮，如大珠小珠，錯落滿地，渾身鱗甲間冒出黃煙，氤氳醲郁，良久不散。看的人皆喝聲采。
7 俄而鉦鼓一緊，那龍顛首掀尾，接連翻了百十個筋鬥，不知從何處放出花子，滿身環繞，跋扈飛揚，儼然有攪海翻江之勢。喜得看的人喝采不絕。
8 花子一住，鉦鼓俱寂。那龍也居中不動，自首至尾，徹里通明，一鱗一爪，歷歷可數。龍頭尺木披下一幅手卷，上書「玉帝有旨，牛女渡河」八個字。兩旁牛郎織女作躬身迎詔之狀。樂人奏《朝天樂》以就其節拍，板眼一一吻合。看的人攢攏去細看，僅有一絲引線拴著手足而已。及那龍線斷自墮，伺候管家忙從底下抽出起來，竟有一人一手多長，尚有幾點未燼火星倏亮倏暗。
9 當下牛郎織女欽奉旨意，作起法來，就於掌心飛起一個流星，緣著引線，衝入箱內，鐘魚鐃鈸之屬，嗶剝叮噹，八音並作，登時飛落七七四十九隻烏鵲，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布成陣勢，彎作橋形，張開兩翅，兀自栩栩欲活。
10 看的人愈覺稀奇，爭著近前，並喝采也不及了樂人吹起嗩吶，咿啞咿啞，好像送房合卺之曲。牛郎乃捨牛而升，織女亦離機而上，恰好相遇於鵲橋之次。
11 於是兩個人，四十九隻烏鵲，以及牛郎所牽的牛，織女所織的機，一齊放起花子來。這花子更是不同：朵朵皆作蘭花竹葉，往四面飛濺開去，真個是「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光景連階下所有管家都看得興發，手舞足蹈，全沒規矩。
12 足有一刻時辰，陸續放畢，那所牽的牛，織女所織的機，無不徹里通明，才看清牛郎織女面龐姣好眉目傳情，作相傍相偎依依不捨之狀。
13 樂人仍用《將軍令》煞尾收場。粵工只等樂闋時，將引線放寬，紛紛然墜地而滅，依然四下里黑魆魆地。
14 大家盡說：「如此煙火，得未會有！」齊韻叟馬龍池亦自欣然。管家重開前進窗寮，請去後進入席。後叫的許多出局趁此哄散。衛霞仙張秀英也即辭別。琪官也即回房。諸位賓客生恐主人勞頓，也即不別而行。席者寥寥十餘位。
15 齊韻叟要傳命一班家樂開台重演，十餘位皆道謝告醉。韻叟因琪官不唱，興會闌珊，遂蘇冠香每位再敬三大杯。冠香奉命離座。侍席管家早如數斟上酒。十餘位不待相勸，如數乾訖，各向冠香照杯。大家用飯散席。
16 齊韻叟道：「本來要與諸君作長夜之飲，但今朝人間天上，未便辜負良宵，各請安置，翌日再敘，如何？」說罷大笑。管家掌燈伺候。齊韻叟拱手告罪而去。馬龍池自歸書房，葛仲英陶雲甫朱藹人暨幾個親戚，另有臥處，管家各以燈籠分頭相送。惟史天然華鐵眉臥房即鋪設於大觀樓上，與高亞白尹痴鴛臥房相近。管家在前引導，四人隨帶相好，聯步登樓。先至史天然房內，小坐閒談。只見中間排著一張大床，簾櫳帷幕一律新鮮，鏡台衣桁 （háng ㄏㄤ ˊ），粉盝（lù ㄌㄨˋ）唾盂，無不具備。
17 史天然舉眼四顧，華鐵眉高亞白俱有相好陪伴，惟尹痴鴛只做清倌人林翠芬，因笑道：「痴鴛先生太寂寞了嚜！」痴鴛將翠芬肩膀一拍，道：「哪會寂寞啊！我們的小先生也蠻懂的了！」翠芬笑而脫走。
18 痴鴛轉向趙二寶要盤問張秀英出身底細二寶正待敘述，卻被姚文君纏住痴鴛要盤問煙火怎樣做法。痴鴛回說：「不曉得。」文君道：「箱子里可是藏個人在那做？」痴鴛道：「箱子里有人嚜跌死了！」文君道：「那為什麼像活的呢？」大家不禁一笑。華鐵眉道：「大約是提線傀儡之法。」文君仍不得解，想了一想，也不再問。
19 管家送進八色乾點，大家隨意用些，時則夜過三更，檐下所懸一帶絳紗燈搖搖垂滅。華鐵眉高亞白尹痴鴛及其相好就此興辭歸寢。娘姨阿虎疊被鋪床，服侍史天然趙二寶收拾安臥而退。
20 天然一覺醒來，臥聽得樹林中小麻雀兒作隊成群，喧噪不已，急忙搖醒二寶，一同披衣起身；喚阿虎進房間時，始知天色尚早，但又不便再睡，且自洗臉漱口吃點心。阿虎排開奩具，即為二寶梳妝。
21 天然沒事，閒步出房，偶經高亞白臥房門首，向內窺覷，高亞白姚文君都不在房。天然掀簾進去，見那房中除床榻桌椅之外，空落落的，竟無一幅書畫，又無一件陳設，壁間只掛著一把劍一張琴。惟有一頂素綾帳子，倒是密密畫的梅花，知系尹痴鴛手筆；一方青緞帳顏，用鉛粉寫的篆字，知華鐵眉手筆。天然正在賞鑒，忽聞有人(尹痴鴛）高叫：「天然兄，到這兒來。」天然回頭望去，乃尹痴鴛隔院相喚；當即退出抄至對過痴鴛臥房。痴鴛適才起身，剛要洗臉，迎見天然，暫請寬坐。這房中卻另是一樣，只覺金迷紙醉，錦簇花團，說不盡綺靡紛華之概。天然倒不理會，但見靠窗書桌上堆著幾本草訂書籍，問是何書。痴鴛道：「去年韻叟刻了一部詩文，叫‘一笠園同人全集’，還有些楹聯，匾額，印章，器銘，燈謎，酒之類，一概扔了好像可惜，這就教我再選一部，就叫‘外集’。選了一半，還沒發刻。」
22 天然取書在手，問道：「昨天的酒可要選啊？」痴鴛道：「我想過了，‘粟’字之外，還有‘羊’字湯字好說，連‘雞’魚’‘酒‘肉’，統共七個字。」天然道：「‘粟’‘羊‘湯’三個字…四書上哪來這麼些湯呀？」痴鴛遂笑念道：「湯：于湯【注釋1】。五就湯。伊尹相湯。冬日則飲湯。由堯舜至於湯。伊尹以割烹要湯。囂囂然曰，吾何以湯。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
23 天然聽了，笑道：「你可是昨天晚上睡不著，一直在想？」痴鴛道：「我是沒什麼睡不著，你嚜恐怕來不及睡！」
24 說話時，趙二寶新妝既罷，聞得天然聲音，根尋而至，痴鴛眼光直上直下只看二寶，且笑道：「今天晚上這可要睡不著了！」二寶不解痴鴛所說云何，然亦知其為己而發，別轉頭咕噥道：「隨便你去說什麼好了！」痴鴛慌自分辯。二寶那裡相信。天然呵呵一笑。
25 可巧管家來請午餐，三人乃起身隨管家下樓。這午餐擺在大觀樓下，前進中堂平開三桌。下首一桌早為幾個親戚佔坐。齊韻叟蘇冠香等得史天然尹痴鴛趙二寶到來，讓於當中一桌坐下。隨見姚文君身穿官紗短衫袴，腰懸一壺箭，背負一張弓，打頭前行，後面跟著華鐵眉孫素蘭葛仲英吳雪香陶雲甫覃麗娟及朱藹人林素芬林翠芬高亞白十人，從花叢中迤邐登堂。姚文君卸去弓箭，就和眾人坐了上首一桌。惟林翠芬仍過這邊坐在尹痴鴛肩下。
26 酒過三巡，食供兩套，齊韻叟擬請行令。高亞白道：「昨日的酒令還沒完嚜。」史天然道：「有了」歷述尹痴鴛所說「粟」「羊」「湯」三字，又教痴鴛念出四書疊塔句子。齊韻叟道：「難道八個字拼不滿？」尹痴鴛道：「倘若吃大菜，說個牛字也行。」高亞白道：「湯王作了什麼孽，放在許多畜生裡頭？」闔席大笑。
27 尹痴鴛慢慢吃著酒，問趙二寶道：「張秀英酒量可好？」二寶道：「你去做了她嚜，就曉得了嘛，問什麼呀！」陶雲甫道：「秀英酒量同你差不多，可要去試試看？」高亞白道：「痴鴛心心念念在張秀英身上，等會一定去。」尹痴鴛本自合意，不置一詞；草草陪著行過兩個容易酒令，然後終席。
28 消停一會，日薄崦嵫，尹痴鴛約齊在席眾人特地過訪張秀英，惟齊府幾個親戚辭謝不去。痴鴛擬邀主人齊韻叟。韻叟道：「我這時候不去；你倘若對勁了嚜，請她一塊到園裡來好了。」
29 痴鴛應諾，當即雇到七把皮篷馬車，分坐七對相好。林翠芬雖含醋意，尚未盡露，仍與尹痴鴛同車出一笠園，經泥城橋，由黃浦灘兜轉四馬路，停於西公和里。陶雲甫覃麗娟搶先下車導引眾人進至家，擁到樓上張秀英房間。秀英猝不及防，手忙腳亂。高亞白叫住道：「你不要瞎應酬，快點喊個台面下去，我們吃了點嚜回去了。」張秀英唯唯，立刻傳命外場，一面叫菜，一面擺席。朱藹人乘間隨陶雲甫踅往覃麗娟房間吸煙過癮。林翠芬不耐煩，拉了姐姐林素芬，相將走避。
30 趙二寶靜坐無聊，徑去開了衣櫥，尋出一件東西，手招史天然前來觀看，乃是幾本春宮冊頁。【注釋2】天然接來，授與尹痴鴛。痴鴛略一過目，隨放桌上，道：「畫得不好。」華鐵眉抽取其中稀破的一本展視，雖丹青黯淡，而神采飛揚，贊道：「蠻好嚜！」葛仲英在旁，也說：「還不錯！」但惜其殘缺不全，僅存七幅，又無圖章款識，不知何人所繪。高亞白因為之搜討一遍，始末兩幅，若迎若送；中五幅，一男三女，面目差同；沈吟道「大約是畫的小說故事。」
31 史天然笑說：「不錯。」隨指一女道：「你看，有點像文君。」大家一笑丟開。外場絞上手巾。尹痴鴛請出客堂，入席就坐。
32 七人一經坐定，擺莊划拳，熱鬧一陣高亞白見張秀英十分巴結，只等點心上席遂與史天然華鐵眉葛仲英各率相好不別而行。朱藹人也率林素芬林翠芬辭去，單留下陶雲甫尹痴鴛兩人。覃麗娟相知既深，無話可敘。張秀英聽了趙二寶，宛轉隨和，並不作態，奉承得尹痴鴛滿心歡喜。
33到了初九日，齊府管家手持兩張名片，請陶尹二位帶局回園。陶雲甫向尹痴鴛道：「你去替我謝聲罷。今天晚上陳小雲請我，比一笠園近點。」尹痴鴛乃自率張秀英仍坐皮篷馬車偕歸齊府一笠園。
34 陶雲甫待至傍晚，坐轎往同安里金巧珍家赴宴，可巧和王蓮生同時並至，下轎廝見，相讓進門。不料衖口一批頑皮孩子之中，有個阿珠兒子，見了王蓮生，飛奔回家，徑自上樓，闖進沈小紅房間，（阿珠兒子）報說：「王老爺在金巧珍那ㄦ吃酒。」
35 恰值武小生小柳兒在內摟做一處，阿珠兒子驀見大驚，縮腳不迭。沈小紅老羞成怒，一頓喝罵。阿珠兒子不敢爭論，咕噥下樓。阿珠問知緣故，高聲頂嘴道：「他小孩子曉得什麼呀！起先你一趟一趟教他去看王老爺，這時候看見了王老爺回報你也沒錯嚜！你自己想想看，王老爺為什麼不來？還有臉罵人！」
36 小紅聽這些話如何忍得，更加拍桌跺腳，沸反盈天。阿珠倒冷笑道：「你不要鬧！我們是娘姨呀！不對嚜好歇生意的嘛！」小紅怒極，嚷道：「要滾嚜就滾！什麼稀奇死了！」
阿珠連聲冷笑，不復回言，將所有零碎細軟打成一包，挈帶兒子，辭別同人，蕭然竟去，暫於自己租的小房子混過一宿。比至清晨，阿珠兒子看家，親去尋著薦頭人，取出鋪蓋，復去告訴沈小紅的爺娘兄弟，志堅詞決，不願幫傭。
37 吃過中飯，阿珠方踅往五馬路王公館前舉手推敲，銅鈴即響；立候一會，才見開門。阿珠見開門的是廚子，更不打話，直進客堂。卻被廚子喝住道：「老爺不在這，樓上去做什麼？」
38 阿珠回答不出，進退兩難。幸而王蓮生的侄兒，適因聞聲跑下樓梯，問阿珠：「可有什麼話？」阿珠略敘大概，卻為樓上張蕙貞聽見，喊阿珠上樓進房。阿珠叫聲「姨太太」，循規侍立。
39 蕙貞正在裹腳，即阿珠坐下，問起武小生小柳兒一節。阿珠心中懷恨，遂傾筐倒篋而出之。蕙貞得意到極處，說一場，笑一場。
40 尚未講完，王蓮生已坐轎歸家，一見阿珠，殊覺詫異，問蕙貞說笑之故。蕙貞歷述阿珠之言，且說且笑。蓮生終究多情，置諸不睬。
41 阿珠未便再講，始說到切己事情，道：「公陽里周雙珠要添娘姨，王老爺，可好薦薦我？」蓮生初意不允。阿珠求之再三，蓮生只得給與一張名片，其轉懇洪善卿。
42 阿珠領謝而去。因天色未晚，阿珠就往公陽里來。只見周雙珠家門首早停著兩肩出局轎子，想其生意必然興隆；當下尋了阿金，（阿珠）問：「洪老爺可在這？」阿金道是王蓮生所使，不好怠慢，領至樓上周雙玉房間台面上。席間僅有四位，陳小雲湯嘯庵洪善卿朱淑人。阿珠向來熟識，逐位見過，袖出王蓮生名片，呈上洪善卿，說明委曲，堅求吹噓。
43 善卿未及開言，周雙珠道：「我們這兒就是這個房裡，巧囡一個人忙不過來，要添個人。你可要做做看好了？」阿珠喜諾，即幫巧囡應酬一會，接取酒壺，往廚房去添酒。下得樓梯，未盡一級，猛可里有一幅洋布手巾從客堂屏門外甩進來罩住阿珠頭面。阿珠吃驚喊問：「什麼人？」那人慌的賠罪。阿珠認得是朱淑人的管家張壽，擲還手巾，暫且隱忍。
44及阿珠添酒回來，兩個出局一金巧珍林翠芬一同時告辭。周雙珠亦欲歸房，連叫阿金，不見答應，竟不知其何處去了。阿珠忙說：「我來。」一手拿了豆蔻盒，跟到對過房間等雙珠脫下出局衣裳，摺疊停當，放在櫥里，又聽得巧囡高聲喊手巾。阿珠知台面已散，忙來收拾。洪善卿推說有事，和陳小雲湯嘯庵一哄散盡，只剩朱淑人一人未去。周雙玉陪著，相對含笑，不發一言。
45 阿珠湊趣，隨同巧囡避往樓下。巧囡引阿珠見周蘭。周蘭節邊下腳分拆股數先與說知。阿珠無不遵命。周蘭再問問王蓮生沈小紅從前相好情形，並道：「這時候王老爺倒叫了我們雙玉十幾個局呢。」阿珠長嘆一聲，道：「不是我要說她壞話，王老爺待這沈小紅再要好也沒有了！」
46 一語未了，忽聞阿金兒子一名喚阿大的一從大門外一路哭喊而入。巧囡拔步奔出。阿珠頓住嘴，與周蘭在內探聽。那阿大只有哭，說不明白。倒是隔壁一個相幫特地報信道：「阿德保在打架呀，快點去勸娘！」
47周蘭一聽，料是張壽，急阿珠喊人去勸。不想樓上朱淑人得了這信，嚇得面如土色，搶件長衫，披在身上，一溜煙跑下樓來，周雙玉在後叫喚，並不理會。
48 淑人下樓，正遇阿珠出房，對面相撞，幾乎仰跌。阿珠一把拉住，沒口子分說道：「不要緊的！五少爺，不要走喏！」淑人發急，用力灑脫，一直跑去，要出公陽里南口，於轉彎處望見南口簇擁著一群看的人，塞斷去路。果然，張壽被阿德保揪牢髮辮打倒在牆腳邊。看的人嚷做一片。淑人便撥轉身，出西口，兜個圈子，由四馬路回到中和里家中，心中兀自突突地跳。張壽隨後也至，頭面有幾搭傷痕，假說東洋車上跌壞的，淑人不去說破。張壽捉空央求淑人為之包瞞。淑人應許，卻為背地戒飭一番。從此，張壽不敢往公陽里去，連朱淑人亦不敢去訪周雙玉。
49 倏經七八日，周雙玉挽洪善卿面見代請，朱淑人始照常往來。張壽由羨生妒，故意把淑人為雙玉開寶之事，當作新聞，抵掌高談。傳入朱藹人耳中，盤問兄弟淑人「可有這事？」淑人滿面通紅，垂頭不答。藹人婉言勸道：「 玩玩本來不要緊，我也一直叫你去玩。你這時候為什麼要瞞我？我叫要瞞我，這倒不對了嚜。」
50 淑人依然不答。藹人不復深言。誰知淑人固執太甚，羞愧交並，竟致耐守書房，足不出戶；惟周雙玉之動作行為，聲音笑貌，日往來於胸中，徵諸詠歌，形諸夢寐，不浹（jiā ㄐㄧㄚ）辰而懨懨病矣。藹人心知其故，頗以為憂，反去請教洪善卿陳小雲湯嘯庵三人。三人心虛，主意全無。會尹痴鴛在座，瞿然（jù rán ㄐㄩ ˋ ㄖㄢ ˊ）道： 「這種事喔，你要去同韻叟商量的娘。」
51 朱葛人想也不差，即時叫部馬車請尹痴鴛並坐，徑至一笠園謁見齊韻叟。尹痴鴛先正色道 ：「我替你找到了一樁天字第一號的生意在這兒，你可要謝謝我？」齊韻叟不解所謂。朱藹人當把兄弟朱淑人的怕羞性格，相思病根，歷歷敘出緣由，求一善處之法。韻叟呵呵笑道： 「這可有什麼要緊啊！請他到我園裡來，叫了周雙玉一塊玩兩天喔好了。」痴鴛道：「不是你的生意到了？我喔就像做了掮客！」韻叟道：「什麼掮客？你喔就叫拆梢！」大家哄然大笑。
52 韻叟定期翌日請其進園養痾（kē ㄎㄜˉ）。藹人感謝不盡。痴鴛道：「你自己倒不要來：他看見了哥哥，規規矩矩，不行的。」韻叟道： 「我說他病好了，趕緊替他定親。」
53 藹人都說是極，拱手興辭，獨自一個乘車回家，急至朱淑人房中，問視畢，設言道：「高亞白說，這個病應該出門去散散心。齊韻叟就請你明天到他園子里玩兩天。我想可以就近診脈，倒蠻好。」淑人本不願去，但不忍拂哥哥美意，勉強應承。藹人乃令張壽收拾一切應用物件。次日是八月初五，日色平西，接得請帖，攙起淑人中堂上轎，拾往一笠園端門首，齊府管家引領轎班直進園中東北角一帶湖房前停下。
54 齊韻叟迎出，說聲不必作揖。淑人虛怯怯的下轎，韻叟親手相扶，同至裡間臥房，安置淑人於大床上。房中幾案惟幕以及藥桃香爐粥孟參罐，位置井井。淑人深致不安。韻叟道：「不要客氣，你睡一會罷。」說畢，哈附管家小心伺候，徑自踅出水閣去了。淑人落得安心定神，朦朧暫臥。忽見面東窗外湖堤上，遠遠地有一個美人，身穿銀羅衫子，從蕭疏竹影內珊珊其來，望去絕似周雙玉，然猶疑為眼花所致，詎意那美人繞個圈子，走入湖房。淑人近前逼視，不是周雙玉更是何人？
55 淑人始而驚訝，繼而惶惑，終則大悟大喜，不覺說一聲道：「噢！」雙玉立於床前，眼波橫流，嫣然一盼，忙用手帕掩口而笑。淑人掙扎起身，欲去拉手。雙玉倒退避開。淑人沒法，坐而問道：「你可曉得我生了病？」雙玉忍笑說道：「你這人嚜也少有出見的！」淑人問是雲何。雙玉不答。
56 淑人央及雙玉過來，手指床沿，令其並坐。雙玉見幾個管家皆在外間，努嘴示意，不肯過來。淑人搖搖手，又合掌膜拜，苦苦的央及。雙玉躊躇半晌，向桌上取茶壺篩了半鐘杏仁茶送與淑人，趁勢於床前酒杌上坐下。於是兩人喁喁叨叨，對面長談。談到黃昏時候，淑人絕無倦容，病已去其大半。管家進房上燈，主人竟不再至，亦不見別個賓客。這夜雙玉親調一劑「十全大補湯」給淑人服下，風流汗出，二竪潛逃，但覺腳下稍微有些綿軟。
57 齊韻叟得管家報信，用一乘小小籃輿往迎淑人，相見於鳳儀水閣。淑人作揖申謝。韻叟不及阻止，但誡以後不得如此繁文。淑人只得領命，又與高亞白尹痴鴛拱手為禮，相讓坐定。
58 正欲閒談，蘇冠香和周雙玉攜手並至。齊韻叟想起，向蘇冠香道：「姚文君張秀英可要去叫了來陪陪雙玉？」冠香自然說好。韻叟隨管家傳喊夏總管，當面命其寫票叫局。夏總管承命退下，韻叟轉念，又喚回來，再命其發帖請客。請的是史天然華鐵眉葛仲英陶雲甫四位。夏總管自去照辦。
59 朱淑人特問高亞白飲食禁忌之品。亞白道：「這時候病好了，要趕緊調補，吃得下嚜最好了，沒什麼禁忌。」尹痴鴛插說道：「你應該問雙玉。雙玉的醫道比亞白好！」朱淑人聽說，登時面紅，無處藏躲。韻里知他靦腆，急用別話岔開
60 須臾，管家通報：「陶大少爺來。」隨後陶雲甫覃麗娟並帶著張秀英接踵而入，見了眾人，寒喧兩句。陶雲甫就問朱淑人： 「貴恙好了？」淑人獨怕相嘲，含糊答應。
61 高亞白向陶雲甫道 「令弟相好李漱芳的病倒不好喏。」雲甫驚問如何。亞白道：「今天我在看，就不過一兩天了。」雲甫不禁慨嘆，既而一想，漱芳既死，則玉甫的罣礙牽纏反可斷絕，為玉甫計未始不妙，茲且丟下不提。
第三十九回完
注釋
【1】商朝發源地 開國君主湯武王亦稱湯王。
【2】趙二寶沒到張秀英處來過，而熟門熱路，繹自去開衣櫥找出畫冊 顯然知道她一向放在衣櫥里。當然是施瑞生送她的，跟她與二寶同看的，大概也三人一同仿效過畫中姿勢，施瑞生初次在她們那裡過夜，次日傷風，想是春宮畫上的姿勢太體育化，無法蓋被：第二十六回寫他精力過人的持久性時間長了，不蓋被更要著涼 二寶去開衣櫥取畫冊的一個動作，勾起無邊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