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開》第十二回

第十二回 背冤家拜煩和事老 裝鬼戲催轉踏謠娘

本回人物:來安 陳小雲 楊柳堂呂傑臣(同聲) 王蓮生 外場

洪善卿 湯嘯庵 阿大 趙朴齋 沈小紅 張蕙貞 周雙珠


按金巧珍和金愛珍一路說話,緩緩同行。陳小雲走的快,先自上車。阿海也在車旁等候。金愛珍直送出棋盤街,眼看阿海攙巧珍上車坐定,揚鞭開輪,始回。

小雲見天色將晚,不及再游靜安寺,說與巧珍,令車夫仍打黃浦灘兜個圈子回去罷。於是出五馬路,進大馬路,復轉過四馬路,然後至三馬路同安里口,卸車歸家。

小雲在巧珍房裡略坐一刻,正要回店,適值車夫拉了包車來接,呈上兩張請帖:一張是莊荔甫催請的,下面加上兩句道:「善卿兄亦在座,千萬勿卻是荷」;一張是王蓮生請至沈小紅家酒敘。

小雲想沈小紅處斷無不請善卿之理,不如先去應酬蓮生這一局,好與善卿商定行止;遂叫車夫拉車到西薈芳里,自己卻步行至沈小紅家。只見房間裡除王蓮生主人之外僅有兩客,系蓮生局裡同事,即前夜張蕙貞台面帶局來的醉漢:一位姓楊,號柳堂;一位姓呂,號傑(jié)臣,這兩位與陳小雲雖非至交,卻也熟識。彼此拱手就坐。隨後管家來安請客回來,稟道:「各位老爺都說是就來。就是朱老爺在陪着杭州黎篆鴻黎大人,說謝謝了。」

王蓮生沒甚吩咐。來安放下橫披客目,退出下去。蓮生便叫阿珠喊外場擺台面。陳小雲取客目來一看,共有十餘位,問道:「可是雙台?」王蓮生點點頭。沈小紅笑道:「不然我們哪曉得什麼雙台呀;這才學了個乖,倒擺起雙台來了。也算體面體面。」

陳小雲不禁笑了,再從頭至尾看那客目中姓名,詫異得很,竟與前夜張蕙貞家請的客一個不減,一個不添;因問王蓮生是何意。蓮生但笑不言。楊柳堂呂傑臣齊道:「想來是小紅先生意思,你說對不對?」陳小雲恍然始悟。沈小紅笑道:「你們瞎說!在我們這兒請朋友,只好揀幾個知己點嚜請了來撐撐場面;比不得別人家有面子。就像朱老爺嚜,是不是看不起我們不來囉!」

說笑間,葛仲英羅子富湯嘯庵先後到了,連陶雲甫陶玉甫昆仲接踵咸集。陳小雲道:「善卿怎麼還不來?只怕先到別處去應酬了。」王蓮生道:「不是;我碰着過善卿,有一點小事,教他去跑一趟,就快來了。」

說聲未絕,樓下外場喊:「洪老爺上來。」王蓮生迎出房去咕唧了好一會,方進房。沈小紅一見洪善卿,慌忙起身,滿面堆笑,說道:「洪老爺,你不要生氣。我說話沒什麼輕重,先說了再說;有時候得罪了客人,客人生了氣,我自己倒沒覺得。昨天晚上我說,洪老爺為什麼沒坐一會就走了呢?王老爺說我得罪了。我說:『啊喲!我不曉得嚜!我為什麼去得罪洪老爺?』今天一早,我就要教阿珠到周雙珠那兒去看你。也是王老爺說:『等會去請洪老爺來好了。』洪老爺,你看王老爺面上對我們要包荒點的。」洪善卿呵呵笑道:「我生什麼氣呀?你也沒什麼得罪我嚜。你不要去這樣那樣瞎陪小心。我不過是朋友,就得罪了點,到底不要緊;只要你不得罪王老爺嚜就是了。你要得罪了王老爺,我就替你說句把好聽的話,也沒用嘛。」小紅笑道:「我倒不是要洪老爺替我說好話,也不是怕洪老爺說我什麼壞話。為了洪老爺是王老爺朋友嚜,我得罪了洪老爺,連對我們王老爺也有點難為情,好像對不住朋友了嚜。洪老爺,是不是?」王蓮生插口剪住道:「不要說了,請坐罷。」

大家一笑,齊出至當中間,入席讓坐。陳小雲乃問洪善卿道:「莊荔甫請你陸秀寶那兒吃酒,你去不去?」善卿愕然道:「我不曉得嚜。」小雲道:「荔甫來請我,說你也在座。我想荔甫做陸秀林嚜,陸秀寶那兒可是替什麼人代請啊?」善卿道:「我外甥趙朴齋嚜,陸秀寶那兒吃過一台酒;今天晚上不曉得可是他連吃一台。」

一時,檯(tái)面上叫的局絡繹而來,果然周雙珠帶一張聚秀堂陸秀寶處請帖與洪善卿看,竟是趙朴齋出名。善卿問陳小云:「去不去?」小雲道:「我不去了,你呢?」善卿道:「我倒尷尬。也只好不去。」說罷丟開。

羅子富見出局來了好幾個,就要擺起莊來。王蓮生向楊柳堂呂傑臣道:「你們喜歡鬧酒,我們也有個子富在這兒,去鬧好了。」沈小紅道:「我們今天倒忘了,沒去喊小堂名;喊一班小堂名來也要熱鬧點喏。」湯嘯庵笑道:「今年可是二月里就交了黃梅了?為什麼好些人嘴裡都這麼酸?」洪善卿笑道:「到了黃梅天倒好了;青梅子是比黃梅子酸好多噢!」說得客人倌人哄堂大笑。

王蓮生要搭訕開去,即請楊柳堂呂傑臣伸拳打羅子富的莊。當下開筵坐花,飛觴醉月,絲哀竹急,弁(biàn)側釵橫,才把那油詞醋意混過不提。

比及酒闌燈炧(xiè),眾客興辭,王蓮生陸續送畢,單留下洪善卿一個請至房間裡。善卿問有何事。蓮生取出一包首飾來,托善卿明日往景星銀樓把這舊的貼換新的,就送去交張蕙貞收。善卿應諾,開包點數,揣在懷裡。原來蓮生故意要沈小紅來看,小紅偏做不看見,坐一會兒,索性樓下去了。不知這一去正中蓮生的心坎。

蓮生見房間裡沒人,取出一篇細帳交與善卿,悄悄囑道:「另外還有幾樣東西,你就照帳上去辦。辦了來一塊送去。不要給小紅曉得。」又囑道:「你今天晚上先到她那兒去一趟,問她一聲看,還要什麼東西,就添在帳上好了。不要忘記。費神!費神!」

善卿都應諾了,藏好那篇帳。恰好小紅也回至樓上。蓮生含笑問道:「你下頭去做什麼?」小紅倒怔了一怔道:「我不做什麼嚜。你問我做什嗎?是不是我們下頭有什麼人在那兒?」蓮生笑道:「我不過問問罷了,你怎麼這麼多心!」小紅正色道:「我為了坐在這兒,萬一你有什麼話不好跟洪老爺說;我走開點嚜,讓你們去說嘍。對不對呀?」蓮生拱手笑道:「承情!承情!」小紅也一笑而罷。

洪善卿料知沒別的話,告辭要行。蓮生送至樓梯,再三叮囑而別。善卿即往東合興里張蕙貞處,徑至樓上。張蕙貞迎進房間裡。善卿坐下,把王蓮生所託貼換另辦一節徹底告訴蕙貞,然後問她:「可還要什麼東西?」蕙貞道:「東西我倒不要什麼了,不過帳上一對嵌名字戒指要八錢重的哦。」善卿令娘姨拿筆硯來,改註明白,仍自收起。蕙貞又說道:「王老爺是再要好也沒有,就不曉得沈小紅跟我前世有什麼仇,冤家對頭。我坍了台嚜,你沈小紅可有什麼好處?」說着,就掩面而泣。善卿嘆道:「氣怪不得你氣,想穿了也沒什麼要緊。你就吃了點眼前虧,我們朋友們說起,倒都說你好。你做下去,生意正要好的哦。倒是沈小紅外頭名氣自己做壞了,就不過王老爺嚜還是跟她蠻好。除了王老爺,可有誰說她好!」蕙貞道:「王老爺說嚜說糊塗,心裡也蠻明白的哦。你沈小紅自己想想看,可對得住王老爺?我是也不去說她。只要王老爺一直跟沈小紅要好下去,那才算是你沈小紅本事大了!」

善卿點頭說:「不錯。」隨立起身來道:「我走了。你倒要保重點,不要氣出什麼病來。」蕙貞款步相送,笑着答道:「我自己想,不犯着氣死在你沈小紅手裡。老老面皮倒沒什麼氣,蠻快活在這裡。」善卿道:「那好。」一面說,一面走。出四馬路看時,燈光漸稀,車聲漸靜,約摸有一點多鐘,不如投宿周雙珠家為便;重又轉身向北,至公陽里,不料各家玻璃燈盡已吹滅,弄內黑魆魆(xū)的,摸至門口,唯門縫裡微微射出些火光。

善卿推進門去,直到周雙珠房裡,只見雙珠倚窗而坐,正擺弄一副牙牌在那裡「斬五關」。雙玉站在桌旁觀局。善卿自向高椅坐了。雙珠像沒有理會,猝然問道:「台面散了有一會了嚜;你在哪兒呀?」善卿道:「就張蕙貞那兒去了一趟。」因說起王蓮生與張蕙貞情形,笑述一遍,將首飾包放在桌上。雙珠道:「我只當你回去了。阿金她們等了會兒也都走了。」善卿道:「她們走了嚜,我來伺候你。」雙珠道:「你可吃稀飯?」善卿道:「不吃。」

雙珠的五關終斬它不通,隨手丟下,走過這邊打開首飾包看了,便開櫥替善卿暫行庋(guǐ)置。雙玉就坐在雙珠坐的椅上,擄(lǔ)攏牙牌,也接着去打五關。忽又聽得樓下推門聲響,一個小孩子聲音(註:此處為阿大),問:「我媽呢?」客堂里外場答道:「你媽回去了嚜。」雙珠聽了,急靠樓窗口叫:「阿大,你上來。」那孩子飛跑上樓。

善卿認得是阿德保的兒子,名喚阿大,年方十三歲,兩隻骨碌碌眼睛,滿房間轉個不住。雙珠告訴他道:「你媽嚜,我教她喬公館裡看個客人去,要有一會才回來呢。你等會好了。」阿大答應,卻站在桌旁看雙玉斬五關。雙玉雖不言語,卻登時沉下臉來,將牙牌攪得歷亂,取盒子裝好,自往對過自己房裡去了。

善卿道:「雙玉來了幾天,可跟你們說過幾句話?」雙珠笑道:「就是囉。我媽也說了幾趟了。問一聲嚜說一句,一天到晚坐在那兒,一點點聲音也沒有。」善卿道:「人可聰明呢?」雙珠道:「人是倒蠻聰明;她看見我打五關,看了兩趟,她也會打了。這就看她做起生意來,不曉得可會做。」善卿道:「我看她不聲不響,倒蠻有意思,做起生意來比雙寶總好點。」雙珠道:「雙寶是不要去說她了!自己沒本事嚜倒要說別人,應該你說的時候倒不作聲了。」

這裡善卿雙珠正說些閒話,那阿大趔趄着腳兒,乘個眼錯,溜出外間,跑下樓去。雙珠一回頭,早不見了。雙珠因發怒,一片聲喊「阿大」。阿大復應聲而至。雙珠沉下臉喝道:「忙什麼呀!等你媽來了一塊走!」阿大不敢違拗,但羞得遮遮掩掩,沒處藏躲。幸而阿金也就回來。雙珠叫道:「你們兒子等了有一會了,快點回去罷。」

阿金上樓,向雙珠耳朵邊不知問什麼話。雙珠只做手勢告訴阿金。阿金方辭善卿,領阿大同回。善卿笑道:「你們裝神弄鬼的,只好騙騙小孩子!要阿德保來上你們當,不見得!」雙珠道:「到底騙騙也騙了過去;不然,回去要吵死了!」善卿道:「喬公館去看什麼客人?客人嚜在朱公館裡。只怕她到朱公館去看了他一趟!」雙珠嗤的笑道:「你也算做點好事罷!不要去說她了!」善卿付之一笑。良宵易度,好夢難傳,表過不敘。

到十八日,洪善卿吃過中飯就要去了結王蓮生的公案。周雙珠將櫥中首飾包仍交善卿。於是善卿別了雙珠,踅(xué)出公陽里,經由四馬路,迎面遇見湯嘯庵,拱手為禮。嘯庵問善卿:「到哪去?」善卿略說大概,還問嘯庵:「什麼事?」嘯庵道:「也跟你差不多;我是替子富開消蔣月琴那兒局帳去。」洪善卿笑道:「我們倆就像做他們的和事老,倒也好笑得極了!」嘯庵大笑,分路而去。

善卿自往景星銀樓,掌柜的招呼進內,先把那包首飾秤准分兩,再揀取應用各件,色色俱全;惟有一對戒指,一隻要「雙喜雙壽」花樣,這也有現成的,一隻要方孔中嵌上「蕙貞張氏」四字,須是定打,約期來取;只得先取現成一隻和揀定的各件裝上紙盒,包紮停當。善卿仍用手巾兜縛綰結,等掌柜的核算。扣除貼換之外還該若干,開明發票,請善卿過目。

善卿不及細看,與王蓮生那篇帳一併收藏;當即提了手巾包兒,退出景星銀樓門首;心想天色尚早,且去那裡勾留小坐再送至張蕙貞處不遲。

正打算那裡去好,只見趙朴齋獨自一個從北首跑下來,兩隻眼只顧往下看,兩隻腳只顧往前奔,擦過善卿身旁,竟自不覺。善卿猛叫一聲「朴齋!」朴齋見是舅舅,慌忙上前廝喚,並肩站在白牆根前說話。

善卿問:「張小村呢?」朴齋道:「小村跟吳松橋兩個人不曉得做什麼,天天在一塊。」善卿道:「陸秀寶那兒,你為什麼接連去吃酒?」朴齋囁嚅半晌,答道:「是給莊荔甫他們說起來,好像難為情,倒應酬他,連吃了一台。」善卿冷笑道:「單是吃台把酒,也沒什麼要緊;你是去上了他們當了!是不是?」朴齋頓住嘴說不出,只模糊搪塞道:「那也沒什麼上當。」善卿笑道:「你瞞我做什麼?我也不來說你。到底你自己要有點主意才好。」

朴齋連聲諾諾,不敢再說。善卿問:「這時候一個人到哪去?」朴齋又沒得回答。善卿又笑道:「就是去打茶圍嚜有什麼不好說的啊?我跟你一塊去好了。」原來善卿獨恐朴齋被陸秀寶迷住,要去看看情形如何。

朴齋只好跟善卿同往南行。善卿慢慢說道:「上海租界上來一趟,玩玩,用掉兩塊洋錢也沒什麼;不過你不是玩的時候。你要有了生意,自己賺了來,用掉點倒罷了;你這時候生意也沒有,就家裡帶出來幾塊洋錢,用在堂子裡也到不了哪裡。萬一你錢嚜用光了,還是沒有什麼生意,你回去可好交代?連我也對不住你們令堂了嚜!」

朴齋悚然敬聽,不則一聲。善卿道:「我看起來,上海這地方要找點生意也難得很的哦。你住在客棧里,開消也省不了,一天天噥(nóng)下去,到底不是個辦法。你玩嚜也算玩了幾天了,不如回去罷。我替你留心着,要有什麼生意,我寫封信來喊你好了。你說是不是?」

朴齋那裡敢說半個不字,一味應承,也說:「是回去好。」甥舅兩個口裡說,腳下已踅到西棋盤街聚秀堂前。善卿且把這話撩過一邊,同朴齋進門上樓。

第十二回完。

註[1] 唐時散樂名。一作踏搖娘。《教坊記》:北齊有蘇姓嗜酒者,醉輒毆其妻,妻訴於鄰里。時人演劇,歌者衣女衣上場,每一疊眾齊聲和之曰:「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娘來。」「踏謠」以其且步且歌;「苦」以其稱冤。旋作毆鬥狀以為笑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