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落》第三十


第三十六回 絕世奇情打成嘉耦 迴天神力仰仗良醫




本回人物:錢子剛4,姚文君10,高亞白13,葛仲英1,尹痴鴛8,華鐵眉2,陶玉甫16,李漱芳9,李秀姐8,李浣芳2,阿招2


1按陶玉甫從東興裡坐轎往後馬路錢公館投帖謁見。錢子剛請進書房,送茶登炕。寒暄兩句,玉甫重複拱手,奉懇代邀高亞白為李漱芳治病。子剛應了,卻道:「亞白這人有點脾氣,說不定來不來。剛好今天晚上亞白教我東合興喫酒,我去跟他當面說了,就差人送信過來,好不好?」陶玉甫再三感謝,鄭重而別。

2錢子剛待至晚間,接得催請條子,方坐包車往東合興里大腳姚家。姚文君房間鋪在樓上,即系向時張蕙貞所居。錢子剛進去,只有葛仲英和主人高亞白兩人廝見讓坐。

3錢子剛趁此時客尚未齊,將陶玉甫所託一節代為佈達。高亞白果然不肯去。錢子剛因說起陶李交好情形,委曲詳盡。葛仲英亦為之感嘆。適值姚文君在旁聽了,跳起來問道:「可是說的東興里李漱芳?她跟陶二少爺真正要好得呵—!我碰見好幾回,總是一塊來一塊去。為什麼要生病?這時候有沒好啦?」錢子剛道:「這時候為了沒好,要請你的高老爺看。」姚文君轉向高亞白道:「那你一定要去看好了她的。上海把勢裡,客人騙倌人,倌人騙客人,大家不要面孔。剛剛有兩個要好了點,偏偏不爭氣,生病了。你去看好了她,讓他們不要面孔的客人倌人看看榜樣!」

4葛仲英不禁好笑。錢子剛笑問高亞白如何。亞白雖已心許,故意搖頭。急得姚文君跑過去,揣住高亞白手腕,問道:「為什麼不肯去看?可是應該死的?」亞白笑道:「不看嚜不看了,為什麼呀?」文君瞋目大聲道:「不成功!你要說得出道理就不看好了!」

5葛仲英帶笑排解道:「文君還要去上他當!像李漱芳的人,他曉得了,蠻高興看的。」姚文君放手,還看定高亞白,咕噥道:「你可敢不去看!拉也拉了你去!」亞白鼓掌狂笑道:「我這人倒給你管住了!」文君道:「你自己不講道理嚜!」

6錢子剛乃請高亞白約個時日。亞白說是「明天早上。」子剛令自己車伕傳話於李漱芳家。

7轉瞬間車伕返命,呈上陶玉甫兩張名片,請高錢二位,上書『翌午杯茗候光』,下注『席設東興裡李漱芳家』高亞白道:「那這時候我們先去請他。」忙寫了請客票,相幫送去。陶玉甫自然就來。可巧和先請的客一華鐵眉尹痴鴛一同時並至。高亞白即喊起手巾,大家入席就座。

8這高亞白做了主人,殷勤勸酬,無不盡量。席間除陶玉甫涓滴不飲之外,惟華鐵眉爭鋒對壘,旗鼓相當。尹痴鴛自負猜拳,絲毫不讓。至如葛仲英錢子剛,不過胡亂應酬而已。

9當下出局一到,高亞白喚取雞缸杯,先要敬通關。首座陶玉甫告罪免戰。亞白說:「代代好了。」玉甫勉強應命,所輸為李浣芳取去令大阿金代了。臨到尹痴鴛划拳,痴鴛計議道:「你一家子代酒的人多得要命在這兒,我就是林翠芬一個人,太喫虧了嚜!」亞白道:「那麼大家不代!」痴鴛說好。亞白竟連輸三拳,連飲三杯。其餘三關,或代或否,各隨其人。

10亞白將雞缸杯移過華鐵眉面前。鐵眉道:「你通關不好算什麼,還要擺個莊纔好。」亞白說:「等會擺。」鐵眉遂自擺二十杯的莊。尹痴鴛只要播弄高亞白一個,見孫素蘭為華鐵眉代酒,並無一言。

11不多時,二十杯打完。華鐵眉問:「誰擺莊?」大家嘿嘿相視,不去接受。高亞白推尹痴鴛。痴鴛道:「你先擺,我來打。」亞白照樣也是二十杯。痴鴛攘臂特起,鋭不可當。亞白劃一拳,輸一拳姚文君要代酒,痴鴛不准。五拳以後,亞白益自戒嚴,乘虛搗隙,方纔贏了三拳。痴鴛自飲兩杯,,一杯系林翌芬代的。亞白只是冷笑。痴鴛佯為不知。姚文君氣得別轉頭去。

12痴鴛飲畢,笑道:「換人打罷。」痴鴛並座是錢子剛,只顧和黃翠鳳唧唧說話,正在商量祕密事務,沒有工夫打莊,讓葛仲英出手。仲英覺得這雞缸杯大似常式,每輸了拳必欲給吳雪香分飲半杯,尹痴鴛也不理會。但等高亞白輸時,痴鴛忙代篩一杯酒送與亞白道:「你是好酒量,自己去喫。」

13亞白接來要飲。 姚文君突然搶出,一手按住,道:「慢點!他們代,為什麼我們不代?拿來!」亞白道:「我自己喫。我這時候正要喫酒呢。」文君道:「你要喫酒嚜,等會散了,你一個人去喫一罈子好了;這時候一定要代的!」說著 一手把亞白袖子一拉。亞白不及放手,乒乓一聲將一隻仿白定窯的雞缸杯砸得粉碎,潑了亞白一身的酒。席間齊喫一嚇。連錢子剛黃翠鳳的說話都嚇住了。侍席娘姨拾去磁片,絞把手巾替高亞白揩拭紗衫。尹痴鴛嚇得連聲勸道:「代了罷!代了罷!等會兩個人再要打起來,我是嚇不起的!」說著,忙又代篩一杯酒,徑送與姚文君。文君一口呷幹。痴鴛喝一聲采。

14錢子剛不解痴鴛之言,詫異動問。痴鴛道:「你怎麼不曉得他的相好是打成功的?起先倒不過這樣,打一回好一回,這時候是打不開了!」【注釋1】

子剛道:「為什麼要打口娘?」痴鴛道:「怎曉得他們。一句話不對就打,打的時候大家不讓,打過了又要好了。這種小孩子可叫人生氣!」姚文君鼻子裡嗤的一笑,斜視痴鴛,道:「我們嚜是小孩子,你大多少?」痴鴛順口答道:「我大嚜不大,也可以用得了!你可要試試看?」文君說聲「噢唷」,道:「養了你把你帶大了點,連討便宜也會了!誰教了你的乖呀?」

15說笑之間,高亞白的莊被錢子剛打敗,姚文君更代兩杯。錢子剛一氣連贏,勢如破竹,但打剩三杯,請華鐵眉後殿。

16這莊既完,出局散,尹痴鴛要減半,僅擺十杯。葛仲英錢子剛又合夥也擺十杯。高亞白見陶玉甫在席,可止則止,不甚暢飲,為此撤酒用飯。陶玉甫臨去,重申翌午之約高亞白親自應承,送至樓梯邊而別。

17陶玉甫仍歸東興里李漱芳家,停轎於客堂中,悄步進房,只見房內暗昏昏地只點著梳妝檯上一盞長頸燈臺,大床前茜紗帳子重重下垂,李秀姐和阿招在房相伴。玉甫低聲問秀姐如何。秀姐不答,但用手往後指指。

18玉甫隨取洋燭手照【注釋2】,向燈點了,揭帳看視,覺得李漱芳氣喘絲絲,似睡非睡,不像從前病時光景。玉甫舉起手照,照照面色。漱芳睜開眼來,看定玉甫,一言不發。玉甫按額角,摸手心,稍微有些發燒,問道:「可好點?」漱芳半晌纔答「不好」二字。玉甫道:「你自己覺得哪裡不舒服?」漱芳又半晌答道:「你不要急口娘!我沒什麼。」

19 玉甫退出帳外,吹滅洋燭,問秀姐:「晚飯有沒喫?」秀姐道:「我說了半天,叫她喫點稀飯,剛剛呷了一口湯,稀飯是一粒也沒喫下去。」

玉甫見說,和秀姐對立相視,嘿然良久,忽聽得床上漱芳叫聲「媽」,道:「你去喫煙好了。」秀姐應道:「曉得了。你睡罷。」

20適值李浣芳轉局回家,忙著要看姐姐;見李秀姐陶玉甫皆在,誤猜姐姐病重,大驚失色。玉甫搖手示意,輕輕說道:「姐姐睡著了在那兒。」浣芳方放下心,自去對過房間換掉出局裳。漱芳又在床上叫聲「媽」道:「你去口娘。」秀姐應道:「噢,我去了。」卻回頭問玉甫:「可到後頭去坐會?」

21玉甫想在房亦無甚事,遂囑阿招「當心」,跟秀姐從後房門踅過後面秀姐房中。坐定,秀姐道:「二少爺,我要問你:起先她生了病,自己發急,說說話就哭;這時候我去看她,一句都沒說什麼;問問她,閉攏了一只嘴,好像要哭,眼淚倒也沒有;這是為什麼?」玉甫點頭道:「我也在說,比起先兩樣了點。明天問聲先生看。」

秀姐又道:「二少爺,我想到一樁事,還是她小時候,城隍廟裡去燒香,給叫化子圍住了,嚇了一嚇;這就去替她打三天醮,求求城隍老爺,好不好?」玉甫道:「那也行。」

22說話時,李浣芳也跑來尋玉甫。玉甫問:「房裡可有人?」浣芳說:「阿招在那兒。」秀姐向浣芳道:「那你也去陪陪口娘。」

23玉甫見浣芳踟躕,便起身辭了秀姐,挈著浣芳,同至前邊李漱芳房間,躡手躡腳,向大床前皮椅上偎抱而坐。阿招得閒,暫溜出外,一時寂靜無聲。

24浣芳在玉甫懷裡,定睛呆臉,口咬指頭,不知轉的甚麼念頭。玉甫不去提破,怔怔看她,只覺浣芳眼圈漸漸作紅色,眶中瑩瑩的如水晶一般。玉甫急拍肩膀,笑而問道:「你想到了個什麼冤枉啊?」浣芳亦自失笑。

25阿招在外,聽不清楚,只道玉甫叫喚,應聲而至。玉甫回她「沒什麼。」阿招轉身欲行。漱芳並未會睡著,叫聲「阿招」,道:「你完了事睡罷。」阿招答應,轉問玉甫:「可要喫稀飯?」玉甫說:「不要。」阿招因去沖茶。漱芳叫聲「浣芳」道:「你也去睡了呀!」浣芳那裡肯去。玉甫以權詞遣之道:「昨天晚上給你鬧了一夜,姐姐就生了病;你再要睡在這兒,媽要說了。」適值阿招送進茶壺,並喊浣芳,也道:「媽叫你去睡。」浣芳沒法,方跟阿招出房。

26玉甫本待不睡,但恐漱芳不安,只得掩上房門,躺在外床,裝做睡著的模樣;惟一聞漱芳輾轉反側,便周旋伺應,無不臻至。漱芳於天亮時候,鼻息微鼾,玉甫始得睡了一覺,卻為房外外場往來走動,即復驚醒。漱芳勸玉甫:「多睡會。」玉甫只推說:「睡醒了。」

27 玉甫看漱芳似乎略有起色,不比昨日一切厭煩,趁清晨沒人在房,親切問道:「你到底還有什麼不稱心?可好說說看?」漱芳冷笑,道:「我嚜哪會稱心!你也不用問了嚜!」玉甫道:「要是沒什麼別的嚜,等你病好了點,城裡去租好房子,你同媽搬了去,堂子裡託了帳房先生,你兄弟一塊管管,你說好不好?」

28 漱芳聽了,大拂其意,「咳」的一聲,懊惱益甚。【注釋3】玉甫著慌陪笑,自認說錯。漱芳倒又嗔道:「誰說你錯啦?」玉甫無可搭訕,轉身去開房門喊娘姨大阿金。不想浣芳起得絕早,從後跑出,叫聲「姐夫」,問知姐姐好點,亦自歡喜。迨阿招起來,與大阿金收拾粗畢,玉甫遂發兩張名片令外場催請高錢二位。

29俟至日色近午,錢子剛領高亞白踵門赴召。玉甫迎入對過李浣芳房間,廝見禮畢,安坐奉茶。高亞白先開言道:「兄弟初到上海,並不是行醫;因子剛兄傳說尊命,辱承不棄,不敢固辭。可好先去診一診脈,以後再閒談,如何?」

30 陶玉甫唯唯遵依。阿招忙去預備停當關照玉甫。玉甫囑李浣芳陪錢子剛少坐,自陪高亞白同過這邊李漱芳房間。漱芳微微叫聲「高老爺」,伸出手來,下面墊一個外國式小枕頭【注釋4】。亞白斜簽坐於床沿,用心調氣,細細的診;左右手皆診畢,叫把窗簾揭起,看過舌苔,仍陪往對過房間。李浣芳親取筆硯詩箋排列桌上。阿招磨起墨來。錢子剛讓開一邊。

31陶玉甫請高亞白坐下,訴說道:「漱芳這病還是去年九月裡起的頭,受了點風寒,發幾個寒熱,倒也不要緊;到今年開春不對了,一直壞壞好好,就像常在生病。病也不像是寒熱;先是胃口薄極,飲食漸漸減下來,有兩天一點不喫,身上皮肉也瘦到個沒譜子。在夏天五六月裡,好像稍微好點,那麼皮膚裡還是有點發熱,就不過沒睡倒。她自己為了好點嚜,太不當樁事了,前天坐馬車到明園去了一趟,昨天就睡倒,精神氣力一點都沒有。有時心裡煩躁,嘴裡就要氣喘;有時昏昏沉沉,問她一聲不響。一天就喫半碗光景稀飯,喫下去也都變了痰。夜裡睡不著,睡著了嚜出冷汗。她自己覺得不對,還要哭。不曉得可有什麼方法?」

32 高亞白乃道:「此乃癆瘵之症。去年九月裡起病時候就用了’補中益氣湯’,一點沒什麼要緊。算是發寒熱嚜,也誤事點。這時候這病也不是為了坐馬車,本底子要復發了。其原由於先天不足,氣血兩虧,脾胃生來嬌弱之故。但是脾胃弱點還不至於成功癆瘵,大約其為人必然絕頂聰明,加之以用心過度,所以憂思煩惱,日積月累,脾胃於是大傷。脾胃傷則形容羸瘦,四肢無力,咳嗽痰飲,吞酸噯氣,飲食少進,寒熱往來。此之謂癆瘵 (lao zhai ㄌㄠˊ ㄓㄞˋ)。這以後是豈只脾胃,心腎所傷實多。厭煩盜汗,略見一斑。過兩天還有腰膝冷痛,心常忪悸,亂夢顛倒,多少毛病,都要到了!」玉甫插口道:「怎麼不是呀,這時候就有這麼個毛病:睡覺時常要大驚大喊,醒過來說是做夢;至於腰膝,疼了好久了。」

33亞白提筆蘸墨,想了一想,道:「胃口既然淺薄,恐怕喫藥也難。」玉甫攢眉道:「是啊。她還有諱病忌醫的脾氣最不好。請先生開好方子,喫了三四帖,好點嚜停了。有個丸藥方子,索性沒喫。」

34當下高亞白兔起鶻(hu ㄏㄨˊ)落的開了個方子,前敘脈案,後列藥味,或拌或炒,一一註明。然後授與陶玉甫。錢子剛也過來倚桌同觀。李浣芳只道有甚頑意兒,扳開玉甫臂膊要看,見是滿紙草字,方罷了。

35玉甫約略過目,拱手道謝,重問道:「還要請教:她病了嚜,喜歡哭,喜歡說話,這時候不哭不說了,可是病勢中變?」亞白道:「非也,從前是焦躁,這時候是昏倦,都是心經毛病。倘能得無思無慮,調攝得宜,比喫藥還要靈。」子剛亦問到:「這個病會好吧?」亞白道:「沒有什麼不會好的病。不過病了好久,好嚜也慢點。眼前個把月總不要緊;大約過了秋分,那就有點把握,可以望痊癒了。」

36陶玉甫聞言,怔了一會,便請高亞白錢子剛寬坐,親把方子送到李秀姐房間。秀姐初醒,坐於床中玉甫念出脈案藥味,並述適間問答之詞。秀姐也怔了,道:「二少爺這可怎麼樣?」玉甫說不出話,站在當地發呆。直至外面擺好檯面,只等起手巾,大阿金一片聲請二少爺,玉甫纔丟下方子而出。

第三十六回完

注釋:

【1】 指兩隻狗交合,打狗拆散它們。

【2】 有一耳可握的輕便西式燭台。

【3】 指兩隻狗交合,打狗拆散它們。

【4】 有一耳可握的輕便西式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