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二回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解禳(ráng/ㄖㄤˊ)祭灯坛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上)
西门庆*33 (A)玳安*2 琴童*1 匠人*1
应伯爵*9 (B)谢希大*2 王姑子*15 花子由*3 如意儿*5 琴童*1 月娘*8 贲四*1 陈经济*2 绣春*3
李瓶儿*38 (C)如意儿*4 冯婆子(妈妈)*7 迎春*2 李娇儿*1
(旁白1)
行藏虚实自家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闲中点检平生事,静里思量日所为:
常把一心行正道,自然天理不相亏。
话说西门庆见李瓶儿服药百般医治无效,求神问卜发课皆有凶无吉,无法可处。初时李瓶儿还<門乍>䦶(zhá zhèng / ㄓㄚˊㄓㄥˋ)著梳头洗脸,还自己下炕来坐净桶;次后渐渐饮食减少,形容消瘦,下边流之不止,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的不好看,也不起的炕了,只在裀(yīn/ㄧㄣ)褥上铺垫草纸。恐怕人进来嫌秽恶,教丫头烧下些香在房中。西门庆见他胳膊儿瘦的银条儿相似,守着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儿便道:“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边流的亏。若得止住不流了,再把口里放开,吃下些饮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汉,常绊住你在房中,守着什么!”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儿道:“好傻子!又不死,死将来你拦的住那些!”又道:“我要对你说也没与你说: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我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恰似好时的,拿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跤。说他那里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对你说。”西门庆听了,说道:“人死如灯灭。这几年知道他往那里去了!此是你病的久了,下边流的你这神虚气弱了。那里有什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我明日往吴道官庙里讨两道符来,贴在这房门上,看有邪祟没有!”说话中间,走到前边,即差玳安骑头口往玉皇庙讨符去。
玳安走到路上,迎见应伯爵和谢希大,忙下头口。因问:“你爹在家里?”(A)玳安道:“爹在家里。”(伯爵)又问:“你往那里去?”(A)玳安道:“小的往玉皇庙讨符去。”伯爵与(B)谢希大到西门庆家,因说道:“谢子纯听见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来问安。这两日较好些?”西门庆告诉道:“身上瘦的通不像模样了。丢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却怎生样好!孩子死了,随他罢了,成夜只是哭,生生忧虑出病儿来了。劝著又不依你,教我有甚法儿处!”伯爵道:“哥,你又使玳安往庙里做什么去?”西门庆悉把李瓶儿房中无人害怕之事,告诉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厮问吴道官那里讨两道符来,贴在房中,镇压镇压。”(B)谢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气虚弱,那里有什么邪祟魍魉来!”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难。门外五岳观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极遣的好邪,有名唤做潘捉鬼,常将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请请他来,看看嫂子房里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西门庆道:“等讨了吴道官符来,看在那里住,没奈何,你就领小厮骑了头口请了他来。”伯爵道:“不打紧,等我去。天可怜见,嫂子好了,我就头著地也走。”说了一回话,伯爵和希大吃了茶,起身自勾当去了。
玳安儿讨了符来,贴在房中。晚间,李瓶儿还害怕,对西门庆说:“死了的他刚才和两个人来拿我。见你进来,躲出去了。”西门庆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应二哥说,此是你虚极了。他说门外五岳观有个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应二哥去请他来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请他早早来。那厮他刚才发恨而去,明日还来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请去!”西门庆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儿。”李瓶儿摇头儿,说:“你不要叫他,只怕误了他家里勾当。”西门庆道:“叫老冯来伏侍你两日儿如何?”李瓶儿点头儿。这西门庆一面使来安往那边房子里叫冯妈妈,又不在,锁了门出去了。(西门庆)与一丈青说下:“等他来,好歹教他快来宅内,六娘叫他哩。”西门庆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应二爹往门外五岳观请潘道士去。”俱不在话下。
(旁白2)
次日,只见观音庵王姑子挎(kuà/ㄎㄨㄚˋ)著一盒儿粳( jīng / ㄐㄧㄥ )米、二十块大乳饼、一小盒儿十香瓜茄来看。李瓶儿见他来,连忙教迎春搊(chōu/ㄔㄡ)扶起来坐的。王姑子道了问讯,李瓶儿请他坐下,道:“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B)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他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的。又说印经来,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合了一场好气!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经,只替他赶了网儿(註1)。背地里和印经家打了一两银子夹帐,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李瓶儿道:“他各人作业,随他罢,你休与他争执了。”(B)王姑子道:“谁和他争执什么!”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他受生的经都误了。”(B)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他的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受生,昨日才圆满了。今日才来,先到后边见了他,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他一遍。我说不知他六娘不好,没什么,这盒粳米和些十香瓜茄,几块乳饼,与你老人家吃粥儿。大娘才教小玉姐领我来看你老人家。”小玉打开盒儿,与李瓶儿看了,说道:“多谢你费心。”(B)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这乳饼就蒸两块儿来,我亲看你娘吃些粥儿。”那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儿吩咐迎春摆茶来与王师父吃。(B)王姑子道:“我刚才后边大娘屋里吃了茶。煎些粥米,我看着你吃些粥儿。”不一时,迎春安放桌儿,摆了四样茶食,打发王姑子吃了。然后拿上李瓶儿粥来,一碟十香甜酱瓜茄,一碟蒸的黄霜霜乳饼,两盏粳米粥。一双小牙筷迎春拿著,奶子如意儿在旁拿著瓯儿,喂了半日,只呷了两三口粥儿,咬了一些乳饼儿,就摇头儿不吃了,教:“拿过去罢。”(B)王姑子道:“人以水食为命。恁煎的好粥儿,你再吃些儿不是!”李瓶儿道:“也得我吃的下去是的。”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儿掇过去。
(B)王姑子揭开被,看李瓶儿身上肌体,都瘦的没了,唬了一跳,说道:“我的奶奶,我去时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得恁样的了!”(C)如意儿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气恼上起的病,爹请了太医来看,每日服药,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内,哥儿著了惊唬不好,娘昼夜忧戚,那样劳碌,连睡也不得睡。实指望哥儿好了,不想没了。成日著了那哭,又著了那暗气暗恼在心里,就是铁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犯了!是人家有些气恼儿,对人前分解分解也还好;娘又不出语,着紧问还不说哩!”(B)王姑子道:“那讨气来?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谁气着他?”(C)奶子(如意儿)道:“王爷,你不知道谁气着他?”因使绣春外边瞧瞧,(C)(如意儿)“看关着门不曾。路上说话,不备草里有人。俺娘都因为著了那边五娘一口气!他那边猫挝(zhuā/ㄓㄨㄚ)了哥儿手,生生的唬出风来。爹来家那等问著,娘只是不说。落后大娘说了,才把那猫来摔杀了。他还不承认,拿俺们煞气!八月里哥儿死了,他每日那边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娘这屋里分明听见,有个不恼的?左右背地里气,只是抹眼泪!因此这样暗气暗恼,才致了这一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他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那个不叨贴(註2)娘些儿?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还背地不道是。”(B)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C)如意儿道:“像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著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他鞋面、衣服、银子,什么不与他?五娘还不道是!”李瓶儿听见,便嗔如意儿:“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卑。”(B)王姑子道:“我的佛爷,谁知道你老人家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家往后来还有好处!”李瓶儿道:“王师父,还有什么好处!一个孩儿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我心里还要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我这罪业。还不知堕多少罪业哩!”(B)王姑子道:“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天可怜见,到明日假若好了是的。你好心人,龙天自有加护。”正说著,只见(A)琴童儿进来对迎春说:“爹吩咐把房内收拾收拾,花大舅便进来看娘,在前边坐着哩。”(B)王姑子便起身说道:“我且往后边走走去。”李瓶儿道:“王师父,你休要去了,与我做两日伴儿,我还和你说话哩。”(B)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旁白3)
不一时,西门庆陪花大舅进来看问,见李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B)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听见这边大官儿去说,才晓的。明日你嫂子来看你。”那李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B)花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边,向西门庆说道:“俺过世公公老爷,在广南镇守,带的那三七药,曾吃了不曾?不拘妇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调五分末儿,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里有收下此药,何不服之?”西门庆道:“这药也吃过了。昨日本府胡大尹来拜,我因说起此疾,他也得了个方儿,棕灰与白鸡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B)花子由道:“这个就难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儿,预备他罢。明日教他嫂子来看他。”说毕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作辞去了。
奶子与迎春正与李瓶儿垫草纸在身底下,只见冯妈妈来到,向前道了万福。(B)如意儿道:“冯妈妈贵人,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来,说你锁著门,往那里去来?”(C)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偏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B)如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这些和尚?早是没王师父在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说道:“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B)如意儿道:“冯妈妈,叫着你还不来。娘这几日粥儿也不吃,只是心内不耐烦。你刚才来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儿。你老人家伏侍娘两日,管情娘这病就好了。”(C)冯妈妈道:“我是你娘退灾的博士!”又笑了一回。(C)(冯妈妈)因向被窝里摸了摸他身上,说道:“我的娘,你好些儿也罢了!”又问:“坐杩子还下的来?”(C)迎春道:“下的来倒好。前两遭娘还<門乍>䦶(zhá zhèng / ㄓㄚˊㄓㄥˋ),俺们搊扶著下来。这两日通只在炕上铺垫草纸,一日换两三遍。”(B)如意儿道:“本等没吃什么大食力,怎禁的这等流!”正说著,只见西门庆进来,看见冯妈妈,说道:“老冯,你也常来这边瞧瞧,怎的去了就不来?”婆子(C)(冯妈妈)道:“我的爷,我怎不来?这两日腌菜的时候,挣两个钱儿,腌些菜在屋里,遇著人家领来的业障,好与他吃。不然,我那讨闲钱买菜儿与他吃?”西门庆道:“你不对我说,昨日俺庄子上起菜,拨两三畦(qí/ㄑㄧˊ)与你也够了。”(C)婆子(冯妈妈)道:“又敢缠你老人家?”说毕,老冯过那边屋里去了。
(旁白4)
西门庆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爇(ruò/ㄖㄨㄛˋ)芸香。西门庆便问:“你今日心里觉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了些粥儿不曾?”(C)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师父送了乳饼,蒸来,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两口粥汤,就丢下了。”西门庆道:“刚才应二哥小厮门外请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来保骑头口再请去。”李瓶儿道:“你上紧著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缠。”西门庆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著,休要疑影他。管情请了他,替你把这那祟遣遣,再服他些药儿,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那里好什么!若好,只除非再与你两世为人是的。奴今日无人处,和你说些话儿: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了。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著,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咽再哭不出声来。那西门庆亦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B)琴童儿进来,说:“答应的禀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画公座,大发放,爹去不去?班头好伺候。”西门庆道:“我明日不得去。拿我帖儿,回你夏老爹,自家拜了牌罢。”琴童应诺去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你公事要紧。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不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他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註3),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註4),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wān/ㄨㄢ)肝胆,剑挫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正说著,只见(B)月娘亲自拿著一小盒儿鲜苹婆进来,说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里,送苹婆儿来与你吃。”因令迎春:“你洗净了,拿刀儿切块来你娘吃。”李瓶儿道:“又多谢他大妗子挂心!”不一时,迎春旋去皮儿,切了,用瓯儿盛贮,西门庆与月娘在旁看着,拈喂了一块与他,放在口内只嚼了些味儿,还吐出来了。月娘恐怕劳碌他,安顿他面朝里,就睡了。
(旁白5)
西门庆与月娘都出来外边商议。(B)月娘便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不早早与他看一副材板儿来预备着他,直到那临时到节热乱,又乱不出什么好板来,马捉老鼠一般,不是那干营生的道理。”西门庆道:“今日花大哥也是这般说。适才我略与他提了提儿,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钱,将就抬副熟板儿罢。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倒把我伤心了这一会。我说一发请潘道士来看了再看板去罢。”(B)月娘道:“你看没分晓,一个人的形也脱了,关口都锁住,勺水也不进来,还妄想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註5)。幸的他若好了,把棺材就舍与人,也不値什么!”西门庆道:“既是恁说……”同月娘到后边,(西门庆)使小厮叫将贲四来,在厅上问他:“谁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两个拿银子看一副来。”(B)贲四道:“大街上陈千户家,新到了几副好板。”西门庆道:“既有好板……”即令陈经济:“你后边问你娘要五锭大银子来,你两个看去。”那陈经济少顷取了五锭元宝出来,同贲地传去了。直到后晌才来回话。西门庆问:“怎的这咱才来?”他二人(B)(陈经济)回说:“到陈千户家看了几副板,都中等,又价钱不合。回来到路上,撞见乔亲家爹,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他老夫人的。两副桃花洞(註6),他使了一副,只剩下这一副。墙磕底盖堵头俱全,共大小五块,定要三百七十两银子,乔亲家爹同俺们过去看了,板是无比的好板。乔亲家与做举人的讲了半日,只退了五十两银子。不是明年上京会试用这几两银子使,也还舍不得卖这副板。还看咱这里要,别人家,定要三百五十两。”西门庆道:“既是你乔亲家爹主张,兑三百二十两抬了来罢,休要只顾摇铃打鼓(註7)的了。”(B)陈经济道:“他那里收了咱二百五十两,还找与他七十两银子就是了。”一面问月娘又要出七十两雪花银子,二人去了。比及黄昏时分,只见许多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打开西门庆观看,果然好板。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看了满心欢喜。(西门庆)又旋寻了伯爵一道来看,向伯爵道:“这板也看得过了。”伯爵口不住只顾喝采,说道:“原说是姻缘板(註8)。大抵一物还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伯爵)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赏你五两银子。”(A)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趱造棺椁(guǒ/ㄍㄨㄛˇ)不题。伯爵嘱来保:“明日早五更去请潘道士,他若来,就同他一答儿来,不可迟滞。”说毕,陪西门庆晚夕在前厅看着做材。到一更时分,才家去了。西门庆道:“明日早些来,只怕潘道士来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辞出门去了。
(旁白6)
却说老冯与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儿屋里相伴。只见西门庆前边散了,进来看视,要在屋里睡。李瓶儿不肯,说道:“没的这屋里龌龌龊龊的,他们都在这里,不方便。你往别处睡去罢。”西门庆又见王姑子都在这里,遂过那边金莲房中去了。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栓。教迎春点着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饰来,放在旁边。(李瓶儿)先叫过王姑子来,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一匹䌷(chōu/ㄔㄡ)子:“等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与我诵《血盆经忏》。”(B)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李瓶儿道:“你只收著,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只说我与了你这匹䌷子做经钱。”(B)王姑子道:“我理会了。”于是把银子和䌷子接过来了。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也拿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他,(李瓶儿)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什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著,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C)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的说道:“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归著!”李瓶儿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他一袭紫䌷子袄儿、蓝䌷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李瓶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发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物,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那奶子(B)(如意儿)跪在地下,磕著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著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这般病的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投奔那里?”说毕,接了衣服首饰,磕了头起来,立在旁边,只顾揩眼泪。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绣春来,跪下,嘱付道:“你两个,也是你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们了。你们衣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那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着。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你出身(註9)去罢,省的观眉说眼(註10),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见出样儿来了。你伏侍别人,还像在我手里那等撒娇撇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的你?”那(B)绣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李瓶儿道:“你看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B)绣春道:“我守着娘的灵。”李瓶儿道:“就是我的灵,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的也还出去。”(B)绣春道:“我和迎春都答应大娘。”李瓶儿道:“这个也罢了。”这绣春还不知什么,那迎春听见李瓶儿嘱付他,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说不出来。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付了,到天明,西门庆走进房来。李瓶儿问:“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西门庆道:“从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材哩,且冲你冲。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罢。”李瓶儿因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往后还过日子哩!”西门庆道:“没多,只给了百十两来银子。”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放著。”那西门庆说了回出来,前边看着做材去了。
只见(B)吴月娘和李娇儿先进房来,看见他十分沉重,便问道:“李大姐,你心里却怎样的?”李瓶儿揝著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B)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什么话儿?二娘也在这里,你和俺两个说。”李瓶儿道:“奴有甚话说?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这个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已是他爹收用过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寻个单夫独妻,与小人家做媳妇儿去罢,省的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场。奴就死,口眼也闭。又奶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着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儿一场,明日娘十月已满,生下哥儿,就教接他奶儿罢。”(B)月娘道:“李大姐,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上。说凶得吉,你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绣春教他伏侍二娘罢。如今二娘房里丫头不老实做活,早晚要打发出去,教绣春伏侍他罢。奶子如意儿,既是你说他没投奔,咱家那里占用不下他来?就是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个小厮,与他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C)李娇儿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顾虑,一切事都在俺两个身上。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内伏侍我,等我抬举他就是了。”李瓶儿一面教奶子和两个丫头过来,与二人磕头。那月娘由不得眼泪出。不一时,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他。李瓶儿都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不必细记。落后待的李娇儿玉楼金莲众人都出去了,独月娘在屋里守着他。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说道:“娘到明日生下哥儿,好生看养著,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B)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说:只这一句话,就感触月娘的心来。后次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着李瓶儿临终这句话。正是: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解禳(ráng/ㄖㄤˊ)祭灯坛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下)
西门庆*31 (A)神将*1 陈经济*2 玳安*2
伯爵*9 (B)潘道士*12 徐先生*9 来保*1 奶子*1 玉楼*3 潘金莲*4 绣春*1
李瓶儿*11 (C)月娘*14 李娇儿*1 迎春*1
(旁白7)
正说话中间,只见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岳观请了潘法官来了。月娘一面看着,教丫头收拾房中干净,伺候净茶净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与众妇女,都藏在那边床屋里听觑(qù/ㄑㄩˋ)。不一时,只见西门庆领了那潘道士进来。怎生形相?但见:
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hè/ㄏㄜˋ)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上横纹古铜剑。两只脚穿双耳麻鞋,手执五明降鬼扇。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一道络腮胡。威仪凛凛,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
只见进入角门,刚转过影壁,恰走到李瓶儿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后退讫两步,似有呵叱之状。尔语数四,方才左右揭帘进入房中,向病榻而立。运双睛,努力以慧通神目一视,仗剑手内,掐指步罡(gāng/ㄍㄤ),念念有辞,早知其意。走出明间,朝外设下香案。西门庆焚了香。这(B)潘道士焚符,喝道:“値日神将,不来等甚!”噀(xùn/ㄒㄩㄣˋ)了一口法水去,见一阵狂风所过,一黄巾力士现于面前,但见:
黄罗抹额,紫绣罗袍。狮蛮带紧束狼腰,豹皮裈(kūn/ㄎㄨㄣ)牢拴虎体。常游云路,每历罡风。洞天福地片时过,岳渎酆都撚指到。业龙作孽,向海底以擒来;妖魅为殃,劈山穴而提出。玉皇殿上,称为符使之名;北极车前,立有天丁之号。常在坛前护法,每来世上降魔。胸悬雷部赤铜牌,手执宣花金蘸斧。
(旁白8)
那位(A)神将,拱立阶前。大言:“召吾神那厢使令?”(B)潘道士便道:“西门氏门中,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当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毋得迟滞!”言讫,其神不见。须臾,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久久乃止。出来,西门庆让至前边卷棚内,问其所以。(B)潘道士便说:“此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所诉于阴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西门庆道:“法官,可解禳(ráng/ㄖㄤˊ)得么?”(B)潘道士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可舍则舍之,虽阴官亦不能强。”(B)(潘道士)因见西门庆礼貌虔切,便问:“娘子年命若干?”西门庆道:“属羊的,二十七岁。”(B)潘道士道:“也罢,等我与他祭祭本命星坛,看他命灯何如。”西门庆问:“几时祭?用何香纸祭物?”(B)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时,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以黄绢围之,镇以生辰坛斗,祭以五谷枣汤。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上浮以华盖之仪,馀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在坛内俯伏行礼,贫道祭之。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这西门庆都一一备办停当,就不敢进内。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那日留应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吃斋馔。
到三更天气,建立灯坛完备。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周列十二宫辰,下首才是本命灯,共合二十七盏。先宣念了投词。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尽皆屏去,再无一人在左右。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词,望天罡,取真炁(qì/ㄑㄧˋ),布步诀,蹑瑶坛。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声令下一声雷。但见晴天星月朗灿,忽然一阵地黑天昏,卷棚四下皆垂著帘幕,须臾起一阵怪风所过,正是: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摧花落叶。推云出岫,送雨归川。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miǎo/ㄇㄧㄠˇ)。嫦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风所过三次,一阵冷气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惟有一盏复明。那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颗印信。(B)(潘道士)唬的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门庆来,如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了。”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哭泣哀告:“万望法师搭救则个!”(B)潘道士道:“定数难逃,难以搭救了!”就要告辞。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罢。”(B)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庙止,自然之道。”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捧出布一匹,白金三两,作经衬钱。(B)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B)(潘道士)嘱付西门庆:“今晚官人切记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愼之,愼之!”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心中甚恸,同伯爵坐的,不觉眼中泪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禀的寿数。到此地位,强求不得,哥也少要烦恼。”因打四更时分,(伯爵)说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罢。我且家去,明日再来。”西门庆道:“教小厮拿灯笼送你去。”即令来安取了灯,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来。
(旁白9)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著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的灯怎么说?”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李瓶儿又说:“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说来,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头,他二娘已承揽。他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奶子也不打发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灵。”李瓶儿道:“什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儿烧了罢了。”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两个说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罢,这早晚了!”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恶,熏的你慌。他们伏侍我不方便。”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西门庆)往后边上房里对月娘说,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才我到他房中,我观他说话儿还伶俐。天可怜,只怕还熬出来了也不见得!”(C)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什么?也只在早晚间了。他这个病,是恁伶俐,临断气还说话儿!”西门庆道:“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得他那些儿!”题起来,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泪。
不说西门庆与月娘说话。且说李瓶儿唤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天有多咱时分了?”(B)奶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铺垫了身底下草纸,搊他朝里,盖被停当,睡了。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那边屋里锁著。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著铺,那里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付:“你们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正是: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旁白10)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见没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走去后边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脱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红绫抹胸儿。这西门庆也不顾的什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抱着他香腮亲著,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星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吴月娘亦揾泪哭渧不止。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阁家大小丫鬟养娘,都抬起房子来也一般哀声动地哭起来。(C)月娘向李娇儿孟玉楼道:“不知晚夕多咱死了,恰好衣服儿也不曾得穿一件在身上。”(B)玉楼道:“娘,我摸他身上还温温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儿。咱不趁热脚儿,不替他穿上衣裳,还等什么?”月娘因见西门庆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C)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著脸儿哭。倘忽口里恶气,扑着你怎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人死如灯灭。半晌时不借,留的住他倒好!各人寿数到了,谁人不打这条路儿来!”(C)(月娘)因令李娇儿、孟玉楼:“你两个拿钥匙,那边屋里寻他装绑(註11)的衣服出来,咱眼看着与他穿上。”又叫:“六姐,咱两个把这头来替他整理整理。”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两套他心爱的好衣服,与他穿了去。”(C)月娘吩咐李娇儿玉楼:“你寻他新裁的大红缎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金裙,并他今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䌷妆花衫、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䌷子裙出来罢。”当下迎春拿著灯,孟玉楼拿钥匙,开了床屋里门,拔步床上第二个描金箱子里,都是新做的衣服。揭开箱盖,玉楼李娇儿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件绑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䌷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他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C)李娇儿因问:“寻双什么颜色鞋,与他穿了去?”(B)潘金莲道:“姐姐,他心里只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鹦鹉摘桃白绫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那双鞋出来,与他穿了去罢。”(C)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上阴司里好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门外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鹦鹉摘桃鞋,寻出来与他装绑了去罢。”这李娇儿听了,走来向他盛鞋的四个小描金箱儿,约百十双鞋,翻遍了都没有。(C)迎春说:“俺娘穿了来,只放在这里,怎的没有?”走来厨下问绣春。(B)绣春道:“我看见娘包放在坐厨里。”扯开坐厨子寻,还有一大包,都是新鞋。寻出来了,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磬,一个烧纸。(西门庆)一面使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头养娘。那冯妈妈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个眼泪。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呐呐,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西门庆在前厅,手拍著胸膛,由不的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不住。
(旁白11)
比及乱著,鸡就叫了。玳安请了(B)徐先生来,向西门庆施礼,说道:“老爹烦恼。奶奶没了,在于甚时候?”西门庆道:“因此时候不真:睡下之时已打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时分没了。”(B)徐先生道:“此是第几位奶奶?”西门庆道:“乃是第六的小妾。生了个拙病,淹淹缠缠,也这些时了。”(B)徐先生道:“不打紧。”因令左右掌起灯,来厅上揭开纸被观看,手掐丑更,(B)(徐先生)说道:“正当五更二点彻,还属丑时断气。”西门庆即令取笔砚,请徐先生批书。这(B)徐先生向灯下打开青囊,取出万年历通书来观看,问了姓氏并生时八字,批将下来:“已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佑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重丧之日。煞高一丈,向西南方而去。遇太岁煞冲回,斩之吉。避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外,亲人不避。”吴月娘使出玳安来,教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那方去了。这(B)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日丙子日,乃是己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禀性柔婉,自幼少阴谋之事。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先与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气。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指挥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小不对。中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看毕黑书,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西门庆教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B)徐先生请问:“老爹停放几时?”西门庆哭道:“热突突怎么就打发出去的!须放过五七才好。”(B)徐先生道:“五七里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里,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巳时安葬。阁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门庆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再没挪移了。”(B)徐先生当即写殃榜,盖伏死者身上,向西门庆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
于是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家下人各亲眷处报丧。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在家整理丧事。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ráng/ㄖㄤˊ)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教赵裁雇了许多裁缝,在西厢房先雇人造帏幕、帐子、桌围,并入殓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推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大天井内搭五间大棚。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檥儿来,心中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写真好画师?寻一个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B)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这来保应诺去了。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著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那玳安在傍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
(旁白12)
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孝与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只顾哭起来,把喉音也叫哑了,问他,与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C)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哭两声丢开手罢了,只顾扯长绊儿(註12)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还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著,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什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B)玉楼道:“他原来还没梳头洗脸哩。”(C)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B)金莲接过来道:“你还没见,头里进他屋里寻衣裳,教我是不是倒好意说他,都像恁一个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什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什么事!”我如今镇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C)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著口那等叫唤,不知什么张致!吃我说了两句。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B)孟玉楼道:“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什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B)金莲道:“他没过好日子,那个偏受用着什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正说著,只见(A)陈经济手里拿著九匹水光绢:“爹说教娘们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们做裙子。”(C)月娘收了绢,便道:“姐夫,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咱七八待晌午,他茶水还没尝著哩!”(A)经济道:“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什么?”(C)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人请他来吃饭。”良久,(C)(月娘)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在,陪他吃些儿。”(A)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来时,娘这里使人拿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儿,管情爹就吃了饭。”(C)月娘道:“碜(chěn/ㄔㄣˇ)说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们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就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A)玳安道:“娘们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著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
(旁白13)
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被(B)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们都是没仁义的!”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回礼,两个(伯爵)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一面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先是伯爵问道:“嫂子甚时候殁了?”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教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註13)。”哥说两根都是玉的。俺两个正说著,我就醒了,教我说,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西门庆道:“我前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子,内有一根【石否】(註14)折了。我说可惜儿的,教我夜里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霎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子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什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著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註15)。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们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好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西门庆道:“自从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什么儿来!”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糊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註1)赶网儿:把猎物往网里赶,比喻替人出力。
(註2)叨贴:沾光得益。
(註3)熟料材儿:普通木料做的棺材。
(註4)浆水:此处指祭奠亡灵的食物。
(註5)一壁打鼓,一壁磨旗。:(62回)李瓶兒病危,月娘也同意為她準備棺材,如此說。「一壁」即「一壁廂」,意指一邊治病、一邊準備後事。這是俚語。磨旗指摇旗、挥旗。
(註6)桃花洞:一种产于马湖建昌桃花洞的上等寿才。
(註7)摇铃打鼓:意谓四处张扬,而未办成实事。
(註8)姻缘板:此处指命中注定所得的好板材。
(註9)出身:此处只奴婢另寻门户或主子。
(註10)观眉说眼:被人挑剔指责,说三道四。
(註11)装绑:装殓,通称装裹,给死人穿衣服,装束好。
(註12)扯长绊儿:拉长时间,拖得很久。
(註13)硝子石:不洁白明瑕的假水晶。
(註14)【石否】:物体破裂而未断离。
(註15)一在三在,一亡三亡:言为首者存亡对其他人影响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