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九十五回
第九十五回 平安偷盗假当物 薛嫂乔计说人情
(A)吴典恩*14 玳安*10 那人*4
(B)土番*1 平安*10 傅伙计*4 吴大舅*2 守备*9 有人*1
月娘*15 (C)月桂*3 海棠*1 薛嫂*16
春梅*24 (D)小玉*1 薛嫂*10
(旁白1)
有福莫享尽,福尽身贫穷;
有势莫倚尽,势尽冤相逢。
福宜常自惜,势宜常自恭。
人间势与福,有始多无终。
话说孙雪娥卖在酒家店为娼不题。话分两头,却说吴月娘自从大姐死了,告了陈经济一状到官,大家人来昭也死了,他妻一丈青,带着小铁棍儿也嫁人去了,来兴儿看守门户。房中绣春,与了王姑子做了徒弟,出家去了。那来兴儿自从他媳妇惠秀死了,一向没有妻室。奶子如意儿,要便引著孝哥儿在他屋里顽耍吃东西,来兴儿又打酒和奶子吃。两个嘲戏,勾来勾去,就刮剌上了,非止一日。但来前边,归入后边就脸红。月娘察知其事,骂了一顿,家丑不可外扬,与了他一套衣裳,四根簪子,一件银寿字儿,一件梳背儿,拣了个好日子,就与了来兴儿完房,做了媳妇子。白日上灶、看哥儿、后边扶持,到夜间往前边他屋里睡去。
一日,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有吴大妗、二妗子,并三个姑子,都来与月娘做生日,在后边堂屋里吃酒。晚夕,都在孟玉楼住的厢房内,吴大妗、二妗子、三个姑子,同在一处睡,听宣卷,到二更时分,中秋儿便在后边灶上看茶,由著月娘叫,都不应。月娘亲自走到上房里,只见玳安儿正按著小玉,在炕上干得好。看见月娘推开门进来,慌的凑手脚不迭。月娘便一声儿也没言语,只说得一声:“贼臭肉,不在后边看茶去!那屋里师父宣了这一日卷,要茶吃,且在这里做什么哩!”那(D)小玉道:“中秋儿灶上我教他炖茶哩。”低着头,往后边去。玳安便走出仪门,往前边来。过了两日,大妗子、二妗子、三个女僧,都家去了。这月娘把来兴儿房腾出,收拾了与玳安住。却教来兴儿搬到来昭屋里,看守大门去了。替玳安做了两床铺盖,做了一身装新衣服,盔了一顶新网新帽,做了双新靴袜;又替小玉张了一顶䯼髻,与了他几件金银首饰,四根金头银脚簪,环坠戒指之类,两套缎绢颜色衣服。择日完房,就配与玳安儿做了媳妇。白日里还进来,在房中答应月娘,只晚夕临关仪门时便出去,和玳安歇去。这丫头拣好东好西,什么不拿出来和玳安吃?这月娘当看见,只推不看见。
(旁白2)
常言道: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羊酒不均,驷马奔陈(註1);处家不正,奴婢抱怨。却说平安儿见月娘把小玉配与玳安做了媳妇儿,与了他一间房住,衣服穿戴胜似别人;他比玳安倒大两岁,今年二十二岁,倒不与他妻室,一间房住!一日在假当铺,看见傅伙计当了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当了三十两银子。那家只把银子使了一个月,加了利钱,就来赎讨。傅伙计和玳安寻出来,放在铺子大橱柜内。不堤防这平安儿见财起心,就连匣儿偷了,走去南瓦子里开坊子的武长脚家,有两个私窠子,一个叫薛存儿,一个叫伴儿,在那里歇了两夜。忘八见他使钱儿猛大:匣子蹙著金头面,撅著银铤子打酒与鸨儿买东西,戳与土番,就把他截在屋里,打了两个耳刮子,就拿了。
也是合当有事,不想(A)吴典恩新陞巡检,骑着马,头里打着一对板子,正从街上过来,看见问:“拴的什么人?”(B)土番(註2)跪下禀说:“如此这般,拐带出来,瓦子里宿娼,拿金银头面行使。小的可疑,拿了。”(A)吴典恩吩咐:“与我带来审问!”一面拿到巡检厅儿内。吴典恩坐下,两边弓皂排列。土番拴(B)平安儿到跟前,认的是吴典恩,当初是他家伙计,“一定见了我就放的!”开口就说:“小的是西门庆家平安儿。”(A)吴典恩道:“你既是他家人,拿这金东西在这坊子里做什么?”(B)平安道:“小的大娘借与亲戚家头面戴,使小的取去,来晚了,城门闭了。小的投在坊子权借宿一夜,不料被土番拿了。”(A)吴典恩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你家自是这般头面多金银广,教你这奴才把头面拿出来老婆家歇宿行使?想必是你偷盗出来头面。趁早说来,免我动刑!”(B)平安道:“委的亲戚家借去头面,家中大娘使我讨去来,并不敢说谎。”(A)吴典恩大怒,骂道:“此奴才真贼,不打如何肯认?”喝令左右:“与我拿夹棍夹这奴才!”一面套上夹棍夹起来,夹的(B)小厮(平安)犹如杀猪叫,叫道:“爷休夹小的,放小的实说了罢。”(A)吴典恩道:“你只实说,我就不夹你。”(B)平安儿道:“小的偷的假当铺当的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A)吴典恩问道:“你因什么偷出来?”(B)平安道:“小的今年二十二岁,大娘许了替小的娶媳妇儿,不替小的娶。家中使的玳安儿小厮,才二十岁,倒把房里丫头配与他完了房。小的因此不愤,才偷出假当铺这头面走了。”(A)吴典恩道:“想必是这玳安儿小厮与吴氏有奸,才先把丫头与他配了妻室。你只实说,没你的事,我便饶了你。”(B)平安儿道:“小的不知道。”(A)吴典恩道:“你不实说,与我拶(zǎn/ㄗㄢˇ)起来。”左右套上拶子。慌的(B)平安儿没口子说道:“爷休拶小的,等小的说就是了。”(A)吴典恩道:“可又来,你只说了,须没你的事!”一面放了拶子。那(B)平安说:“委的俺大娘与玳安儿有奸。先要了小玉丫头,俺大娘看见了,就没言语,倒与了他许多衣服首饰东西,配与他完房。”这吴典恩一面令吏典上来抄了他口词,取了供状,把平安监在巡检司,等著出牌提吴氏玳安小玉来审问这件事。
(旁白3)
那日却说解当铺橱柜里不见了头面,把傅伙计唬慌了,问玳安,(A)玳安说:“我在生药铺子里看,你在这边吃饭,我不知道。”(B)傅伙计道:“我把头面匣子放在橱里,如何不见了?”一地里寻平安儿,寻不著,急的傅伙计插香赌誓。那家子讨头面,(B)傅伙计只推:“还没寻出来哩。”(A)那人走了几遍,见没有头面,只顾在门前嚷闹说:“我当了两个月,本利不少你的,你如何不与我?头面钩子値七八十两银子!”傅伙计见平安儿一夜没来家,就知是他偷出去了,四下使人找寻不著,那讨头面主儿又在门首嚷乱。对月娘说,赔他五十两银子,(A)那人还不肯,说:“我头面値六十两,钩子连宝石珠子镶嵌(qiàn/ㄑㄧㄢˋ)共値十两,该赔七十两银子!”傅伙计又添了他十两,还不肯,定要与傅伙计合口。正闹时,(B)有人来报说:“你家平安儿偷了头面,在南瓦子养老婆,被吴巡检拿在监里,还不教人快认赃去?”这吴月娘听见吴典恩做巡检,是咱家旧伙计,一面请吴大舅来商议,连忙写了领状,第二日教(B)傅伙计领赃去:“有了原物在,省得两家赖,教人家人在门前放屁!”傅伙计拿状子到巡检司,实承望吴典恩看旧时分上,领得头面出来。不想反被(A)吴典恩老狗老奴才尽力骂了一顿,叫皂隶拉倒要打,褪去衣裳,把屁股脱了,半日饶放起来。说道:“你家小厮在这里供出吴氏与玳安许多奸情来!我这里申过府县,还要行牌提取吴氏来对证。你这老狗骨头,还敢来领赃?”倒吃他千奴才万老狗,骂将出来,唬的往家中走不迭。来家不敢隐讳,如此这般,对月娘说了。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正是: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的手脚麻木。又见那讨头面人(A)(那人)在门前大嚷大闹,说道:“你家不见了我头面,又不与我原物,又不赔我银子,只反哄着我两头来回走!今日哄我去领赃,明日等领头面,端的领的在那里?这等不合理!”那(B)傅伙计赔下情,将好言央及安抚他:“略从容两日,就有头面出来了。若无原物,加倍赔你!”(A)那人说:“等我回声当家的去。”说毕去了。
这吴月娘忧上加忧,眉头不展,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商议,教他寻人情对吴典恩说,掩下这桩事罢。(B)吴大舅说:“只怕他不受人情,要些贿赂打点他。”月娘道:“他当初这官,还是咱家照顾他的。还借咱家一百两银子,文书俺爹也没收他的,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B)吴大舅说:“姐姐,说不的那话了!从来忘恩背义才一个儿也怎的?”吴月娘道:“累及哥哥,上紧寻个路儿,宁可送他几十两银子罢。领出头面来,还了人家,省得合口费舌。”打发吴大舅吃了饭去了。
(旁白4)
月娘送哥哥到大门首,也是合当事情凑巧,只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领着一个小丫鬟过来。月娘叫住便问:“老薛,你往那里去?怎的一向不来俺这里走走?”(D)薛嫂道:“你老人家倒且说的好!这两日好不忙哩,偏有许多头绪儿。咱家小奶奶那里,使牢子大官儿叫了好几遍,还不得空儿去哩。”月娘道:“你看妈妈子撒风,他又做起俺小奶奶来了!”(D)薛嫂道:“如今不做小奶奶,倒做了大奶奶了!”月娘道:“他怎的做大奶奶?”(D)薛嫂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他好小造化儿,自从生了哥儿,大奶奶死了,守备老爷就把他扶了正房,做了封赠娘子!正经二奶奶孙氏,不如他。手下买了两个奶子、四个丫头伏侍。又是两个房里得宠学唱的姐儿,都是老爷收用过的。要打时就打他躺棍儿!老爷敢做的主儿?自恁还恐怕气了他!那日不知因什么,把雪娥娘子打了一顿,把头发都挦(xián/ㄒㄧㄢˊ)了,半夜叫我去领出来,卖了八两银子。如今孙二娘房里,使著个荷花丫鬟。他手里倒使著四五个,又是两个奶子,还言人少!二娘又不敢言语,成日奶奶长奶奶短,只哄着他。前日对我说:”老薛,你替我寻个小丫头来我使。”嫌那小丫头不会做生活,只会上灶,他屋里事情冗杂。今日我还睡哩,大清早晨又早使牢子叫了我两遍,教我快往宅里去。问我要两副大翠重云子钿儿,又要一副九凤钿银根儿,一个凤口里衔一串珠儿,下边坠著青红宝石金牌儿。先与了我五两银子,银子不知使的那里去了,还没送与他生活去哩!这一见了我,还不知怎生骂我哩。我如今就送这丫头去。”月娘道:“你到后边,等我瞧瞧怎样翠钿儿。”一面让薛嫂到后边明间内坐下。薛嫂打开花箱,取出与吴月娘看。果然做的好样范!约四指宽,通掩过䯼髻来,金翠掩映,翡翠重叠,背面贴金;那九凤钿,每个凤口内衔著一挂宝珠牌儿,十分奇巧。(D)薛嫂道:“只这副钿儿,做着本钱三两五钱银子,那付重云子的,只一两五钱银子,还没寻他的钱。”
正说著,只见(A)玳安儿走来,对月娘说:“讨头面的又来在前边嚷哩,说等不的领赃,领到几时?若明日没头面,要和傅二叔打了,到个去处理会哩!傅二叔心里不好,往家去了。那人嚷了回去了。”(D)薛嫂问:“是什么勾当?”月娘便长吁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告诉薛嫂说:“平安儿奴才偷去印子铺人家当的一付金头面,一个镀金钩子,走在城外坊子里养老婆,被吴巡检拿住,监在监里。人家来讨头面,没有,在门前嚷闹。吴巡检又勒掯刁难,不容俺家领赃,打伙计将来,要钱。白寻不出个头脑来,如何是好?死了汉子,败落一齐来,就这等被人欺负,好苦也!”说著,那眼中泪纷纷落将下来。(D)薛嫂道:“好奶奶,放著路儿不会寻!咱家小奶奶,你这里写个帖儿,等我对他说声,教老爷差人吩咐巡检司。莫说一副头面,就十副头面,也讨去了。”月娘道:“周守备他是武职官,他管的著这巡检司?”(D)薛嫂道:“奶奶,你还不知道,如今周爷,朝廷新与他的敕书,好不管的事情宽广!地方河道,军马钱粮,都在他手里打卯递手本。又河东水西,捉拿强盗,贼情正在他手里!”月娘听了便道:“既然管着,老薛,就累你多上覆庞大姐说声,一客不烦二主,教他在周爷面前美言一句儿。问巡检司讨出头面来,我破五两银子谢你!”(D)薛嫂道:“好奶奶,钱恁中使!我见你老人家刚才凄惶,我倒下意不去。你教人写了帖儿,不吃茶罢。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说,成了,随你老人家;不成,我还来回你老人家话。”这吴月娘一面叫小玉摆茶与薛嫂吃。(D)薛嫂儿道:“这早晚了,不吃罢。你只教大官儿写了帖儿,我拿了去罢。你不知,我一身的事在我身上哩!”月娘道:“我晓的,你也出来这半日了,吃了点心儿去。”小玉即便放桌儿,摆上茶食来。月娘陪他吃茶。薛嫂儿递与丫头两个点心吃。月娘问:“丫头几岁了?”(D)薛嫂道:“今年十二岁了。”不一时,玳安儿前边写了说帖儿。薛嫂儿吃了茶,放在袖内,作辞月娘,提着花箱出门。转弯抹角,迳到守备府中。
(旁白5)
春梅还在暖炕上睡,还没起来哩。只见大丫鬟(D)月桂进来说:“老薛来了。”春梅便叫小丫头翠花把里面窗寮开了,日色照的纱窗十分明亮。(C)薛嫂进去说道:“奶奶这咱还未起来?”放下花箱便磕下头去。春梅道:“不当家化化的,磕什么头。”说道:“我心里不自在,今日起来的迟些。”问道:“你做的那翠云子和九凤钿儿拿了来不曾?”(C)薛嫂道:“奶奶这两副钿儿,好不费手。昨日晚夕,我才打翠花铺子里讨将来。今日要送来,不想奶奶又使了牢子去。”一面取出来,与春梅过目。春梅还嫌翠云子做的不十分现撇(註3),还安放在纸匣儿内,交与月桂收了,看茶与薛嫂儿吃。(C)薛嫂便叫小丫鬟进来,“与奶奶磕头。”春梅问:“是那里的?”(C)薛嫂儿道:“二奶奶和我说了好几遍,说荷花只做的饭,教我替他寻个小孩子,学做些针指。我替他领了这个孩子来了。到是乡里人家女孩儿,今年才十二岁,正是养材儿(註4),只好拘束著学做生活。”春梅道:“你一发替他寻个城里孩子,还伶便些。这乡里孩子,晓的什么?也是前日一个张妈子,领了两个乡里丫头子来,一个十一岁,那一个十二岁了。一个叫生金,一个叫活宝。两个且是不善,都要五两银子,娘老子就在外头等著要银子。我说,”且留他住一日儿,试试手儿,会答应不会,教他明日来领银子罢。”死活留下他一夜。丫头们不知好歹,与了他些肉汤子泡饭吃了。到第二日天明,只见丫头们嚷乱起来。我便骂:”贼奴才,乱的是什么?”原来那生金撒了被窝屎;那活宝溺的裤子提溜不动。把我又是那笑,又是那砢碜(chěn/ㄔㄣˇ)。等的张妈子来,还教他领的去了。”因问:“这丫头要多少银子?”(C)薛嫂儿道:“要不多,只四两银子,他老子要投军使。”春梅教海棠:“你领到二娘房里去,明日兑银子与他罢。”又叫月桂:“拿大壶,内有金华酒,筛来与薛嫂儿吃,荡寒。再有甚点心,拿上一盒子与他吃。省得他又说大清早晨拿寡酒灌他。”(C)薛嫂道:“桂姐,且不要筛上来,等我和奶奶说了话著。刚才在那里也吃了些什么来了。”春梅道:“你对我说,在谁家吃甚来?”(C)薛嫂道:“刚才大娘那头,留我吃了些什么来了。如此这般,望着我好不哭哩!说平安儿小厮偷了印子铺内人家当的金头面,还有一把镀金钩子,在外面养老婆,吃番子拿在巡检司拶(zǎn/ㄗㄢˇ)打。这里人家要头面嚷乱,使傅伙计领赃。那吴巡检旧日是咱那里伙计,有爹在日,照顾他的官。今日一旦反面无恩,夹打小厮,攀扯人。又不容这里领赃,要钱才准,把伙计打骂将来。唬的伙计不好了,躲的往家去了。央我来多多上覆你老人家,不知咱家老爷管的著这巡检司。可怜见举眼儿无亲的,教你替他对老爷说声,领出头面来,交付与人家去了,大娘亲来拜谢你老人家。”春梅问道:“有个帖儿没有?不打紧,有你爷。出巡去了,怕不的今晚来家,等我对你爷说!”(C)薛嫂儿道:“他有说帖儿在此。”向袖中取出。这春梅看了,顺手就放在窗户台上。
不一时,托盘内拿上四样嗄饭菜蔬,月桂拿大银锺,满满斟了一锺,流沿儿递与薛嫂。(C)薛嫂道:“我的奶奶,我原捱(註5)的了这大行货子?”春梅笑道:“比你家老头子那大货差些儿。那个你倒捱了,这个你倒捱不的?好歹与我捱了。要不吃,月桂,你与我捏著鼻子灌他!”(C)薛嫂道:“你且拿了点心与我,打了底儿(註6)著。”春梅道:“这老妈子单管说谎!你才说在那里吃了来,这回又说没打底儿?”(C)薛嫂道:“吃了他两个茶食,这咱还有哩?”(D)月桂道:“薛妈妈,你且吃了这大锺酒。我拿点心与你吃,俺奶奶又怪我没用,要打我哩。”这薛嫂没奈何,只得吃了。被他灌了一锺,觉心头小鹿儿劈劈跳起来。那春梅努努个嘴儿,又叫海棠斟满一锺教他吃。(C)薛嫂推过一边,说:“我的好娘,人家却一点儿也吃不的了。”(D)海棠道:“你老人家捱了月桂姐一下子,不捱我一下子,奶奶要打我!”那薛嫂儿慌的直撅儿跪在地下。春梅道:“也罢,你拿过那饼与他吃了,教他好吃酒。”(D)月桂道:“薛妈妈,谁似我恁疼你,留下恁好玫瑰果馅饼儿与你吃!”就拿过一大盘子顶皮酥玫瑰饼儿来。那薛嫂儿只吃了一个,别的春梅都教他袖在袖子里:“到家捎与你家老王八吃。”薛嫂儿吃酒盖著脸儿,把一盘子火熏肉、腌腊鹅,都用草纸包、布子裹,塞在袖内。海棠使气白赖(註7)又灌了半锺酒,见他呕吐上来,才收过家伙去,不要他吃了。春梅吩咐:“明日来讨话说,兑丫头银子与你。”又使海棠问孙二娘去,(春梅)回来说:“丫头留下罢,教大娘娘与他银子。”临出门拜辞,春梅吩咐:“妈妈,休推聋装哑,那翠云子做的不好,明日另带两副好的我瞧。”(C)薛嫂道:“我知道。奶奶叫个大姐送我送,看狗咬了我腿。”春梅笑道:“俺家狗都有眼,只咬到骨秃跟前就住了。”一面使兰花送出角门来。
(旁白6)
话休饶舌。周守备至日落时分,牌儿马蓝旗作队,叉槊(shuò/ㄕㄨㄛˋ)后随,出巡来家。进入后厅,左右丫鬟接了冠服。进房见了春梅,小衙内,心中欢喜。坐下,月桂海棠拿茶吃了,将出巡之事告诉一遍。不一时,放桌儿摆饭。饭罢,掌上烛,安排杯酌饮酒,(B)(守备)因问:“前边没甚事?”春梅一面取过薛嫂拿的帖儿来与守备看,说吴月娘那边如此这般,“小厮平安儿偷了头面,被吴巡检拿住监禁,不容领赃,只拷打小厮,攀扯诬赖吴氏奸情,索要银两,呈详府县”等事,(B)守备看了说:“此事正是我衙门里事,如何呈详府县?吴巡检那厮,这等可恶!我明日出牌连他都提来发落。”又说:“我闻得这吴巡检是他门下伙计,只因往东京与蔡太师进礼,带挈他做了这个官,如何倒要诬害他家!”春梅道:“正是这等说,你替他明日处处罢。”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旋教吴月娘家补了一纸状,当厅出了个大花栏批文,用一个封套装了,(B)(守备)上面批:“山东守御府为失盗事,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右差虞侯张胜李安,准此。”当下二人领出公文来,先到吴月娘家。月娘管待了酒饭,每人与了一两银子鞋脚钱。傅伙计家中睡倒了,吴二舅跟随到巡检司。吴巡检见平安监了两日,不见西门庆家中人来打点,正教吏典做文书申呈府县。只见守御府中两个公人到了,拿出批文来与他。(A)(吴典恩)见封套上朱红笔标著“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拆开见里面吴氏状子,唬慌了,反赔下情,与李安张胜每人二两银子。随即做文书,解人上去,到于守备府前伺候。半日,待的守备陞厅,两边军牢排下,然后带进人去。这吴巡检把文书呈递上去,(B)守备看了一遍说:“此正是我这衙门里事,如何不申解前来我这里发送?只顾延捱监滞,显有情毙!”那(A)吴巡检(吴典恩)禀道:“小官才待做文书,申呈老爷案下,不料老爷钧批到了。”(B)守备喝道:“你这狗官可恶!多大官职,这等欺玩法度,抗违上司。我钦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盗贼,提督军门,兼管河道,职掌开载已明。你如何拿了起件,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诬攀无辜,显有情弊!”那吴巡检听了,摘去冠帽,在阶前只顾磕头。(B)守备道:“本当参治你这狗官,且饶你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参究!”一面把平安提到厅上,(B)(守备)说道:“你这奴才,偷盗了财物,还肆言谤主!人家都似你恁如此,也不敢使奴才了。”(B)(守备)喝令左右:“与我打三十大棍放了!将赃物封贮,教本家人来领去。”一面唤进吴二舅来,递了领状。守备这里还差张胜拿帖儿,同送到西门庆家,见了分上。吴月娘打发张胜酒饭,又与了一两银子。走来府里,回了守备春梅话。那吴巡检干拿了平安儿一场,倒折了好几两银子。
月娘还了那人家头面、钩子,见是他原物,一声儿没言语去了。傅伙计到家,伤寒病睡倒了。只七日光景,调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月娘见这等合气,把印子铺只是收本钱,赎讨,再不假当出银子去了。止是教吴二舅同玳安在门首生药铺子,日逐赚得来家中盘缠。此事表过不题。
(旁白7)
一日,吴月娘叫将薛嫂儿来,与了三两银子。(D)薛嫂道:“不要罢,传的府里小奶奶怪我。”月娘道:“天不使空人,多有累你。我见他不题出来就是了。”于是买了四盘下饭,宰了一口鲜猪,一坛南酒,一匹纻丝尺头,薛嫂押著,来守备府中致谢春梅。玳安穿着青绢褶儿,用描金匣儿盛着礼帖儿,迳到里边见春梅。薛嫂领着到后堂。春梅出来,戴了金梁冠儿,金钗梳,凤钿,上穿绣袄,下著锦裙,左右丫鬟养娘侍奉。玳安儿趴倒地下磕头。春梅吩咐放桌儿,摆茶食与玳安吃。说道:“没甚事,你奶奶免了罢,如何又费心送这许多礼来?你周爷一定不肯受。”(A)玳安道:“家奶奶说:前日平安儿这场事,多有累周爷周奶奶费心。没什么,些小微礼儿,与爷奶奶赏人便了。”春梅道:“如何好受的?”(C)薛嫂道:“你老人家若不受,惹那头又怪我。”春梅一面又请进守备来计较了,止受了猪酒下饭,把尺头回将来了。与了玳安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春梅因问:“你奶奶哥儿好么?”(A)玳安说:“哥儿好不耍子儿哩!”(春梅)又问玳安儿:“你几时笼起头去、包了网巾?几时和小玉完房来?”(A)玳安道:“是八月内来。”春梅道:“到家多顶上你奶奶,多谢了重礼。待要请你奶奶来坐坐,你周爷早晚又出巡去。我到过年正月里,哥儿生日,我往家里走走。”(A)玳安道:“你老人家若去,小的到家就对俺奶奶说,到那日来接奶奶。”说毕,打发玳安出门。(C)薛嫂便向玳安儿说:“大官儿,你先去罢,奶奶还要与我说话哩。”
那(A)玳安儿押盒担来家,见了月娘,说如此这般,“守备只受了猪酒下饭,把尺头回将来了。春梅姐让到后边,管待茶食吃。问了回哥儿好,家中长短。与了我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银子。多顶上奶奶,多谢重礼。都不受来,被薛嫂儿和我再三说了,才受了下饭猪酒,抬回尺头。要不是,请奶奶过去坐坐,一两日周爷出巡去。他只到过年正月孝哥生日,来家里走走。”又告说:“他住着五间正房,穿着锦裙绣袄,戴着金梁冠儿。出落的越发胖大了。手下好少丫头奶子侍奉!”月娘问:“他真实说明年往咱家来?”(A)玳安儿道:“委的对我说来。”月娘道:“到那日咱这边使人接他去。”因问:“薛嫂怎的还不来?”(A)玳安道:“我出门,他还坐着说话,教我先来了。”自此两家交往不绝。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应须至,囊里无财莫论才。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註1)羊酒不均,驷马奔陈:此喻待下人不公,就要遭人叛弃。此为春秋齐景公故事,元郑廷玉有(齐景公驷马奔尘)杂剧。
(註2)土番:即番子手,明代厂卫中负责缉捕的差役。
(註3)现撇:时新而别致。
(註4)养材儿:还处在教养时期的孩子。
(註5)捱:即挨,此指忍受。
(註6)打底儿:饮酒前先吃食物垫底。
(註7)使气白赖:同死气白赖,即纠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