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符来袖里围方解 锥脱囊中事竟成
茅十八 26 韋小寶 83 老太监/海老公 78 小太监/小桂子 18 A 22 B 13
旁白 13
不雅字眼 @ 韋小寶 - 第 3 & 10 段, B - 第 2 段
(旁白 1)
不一日到了北京,进城之时,已是午后,茅十八嘱咐韦小宝说话行动,须得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可别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你不是要找鳌拜比武吗?上门去找便是了。”
茅十八苦笑不答。当日说要找鳌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荡之际的一句壮语,他虽鲁莽粗豪,毕竟曾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岂不知鳌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怎肯来跟他这么个江湖汉子比武?自己武功不过是二三流角色,鳌拜如真是满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过。但既已在韦小宝面前夸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带着这小孩在北京城里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景色,大吃大喝个痛快,送他回扬州便是。鳌拜是一定不肯跟自己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自己不敢,韦小宝也不能讥笑我没种。万一鳌拜当真肯比,那么茅十八拚了这条命也就是了。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一老一小。那老的约莫六十来岁,小的只十二三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
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地道:“拿酒来!” 酒保喏喏连声,忙取过酒来。
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小心翼翼地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里,把药包放回怀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 (A) 慌了,忙问:“怎么?怎么?” 那小太监喝道:“走开!啰里啰嗦干什么?” 那酒保哈腰赔笑,走了开去,却不住打量二人。老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桌上筷子一根根掉在地下。小太监慌了,说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 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便要打开。老太监尖声叫道:“不……不……不要!” 脸上神色甚为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
就在这时,店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都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顶,全身油腻,晶光发亮,似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人肌肉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B)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道:“快拿酒来,牛肉肥鸡,越快越好!” 酒保(A)应道:“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官,吃什么菜?” 一名大汉(B)怒道:“你是聋子吗?” 另一名大汉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后腰,转臂一挺,将他举了起来。酒保手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下。酒保(A)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齐声大笑。
(旁白 2)
茅十八低声道:“这是玩摔跤的。他们抓起了人,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身边,立即反攻。”
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跤?”
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
韦小宝道:“那你打得过他们了?”
茅十八微笑道:“跟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
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
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叫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赢你们七个。”
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 但韦小宝最爱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见那七名大汉无缘无故地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头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教训教训他们。
七名大汉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B)问道:“小娃娃,你说什么?”
韦小宝道:“我这朋友说,你们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好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
一名大汉(B)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喝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是玩摔跤的满洲人,本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得那大汉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掷过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喀喇一声,酒壶撞上他手臂,那大汉手臂剧痛,“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脚向他踢去。满洲人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时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 (B) “混账王八蛋” 地乱骂,纷纷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后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双手立即松开。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已踹上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后心,喀喇一声响,那大汉断了几根肋骨,趴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剧震,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上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塌,这一来,带得韦小宝也摔了出去。韦小宝大叫:“哎哟喂,我的妈啊,痛死人啦!” 茅十八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时,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于适才之事似乎浑若不知。
(旁白 3)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高明武功,竟能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本有“借力反打”之术、“四两拨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这老头儿居然可将小力化为大力。他急忙转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韦小宝,向后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老太监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惊,足底使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后翻出。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力量撞到,忙左手反掌击出,却击了个空,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身上。
这一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手法,将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原来背心穴道已给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见身后情景,却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地责备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老命,咳……咳……咳……咳,你这孩子,真胡闹。”
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后不敢了。”
老太监道:“还有以后?唉,也不知道再活得几天,咳……咳……咳……”
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反贼。”
老太监道:“你们这几位朋友,是哪里的布库?”
一名大汉(A)道:“回公公的话,我们都是郑王爷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我们的脸可丢得大了。”
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碰巧罢啦。咳……咳咳……你们也别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
几名大汉(A)齐声答应“是”。
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手伏桌边,不停咳嗽。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须得脚底抹油,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后堂,见谁也没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欢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弹,一根筷子飞将出来,戳中他右腿的腿弯。韦小宝右腿麻软,摔倒在地,动弹不得,张口便骂:“痨病成精老乌龟……” 转眼见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样,心中一吓,此后十来句恶毒的言语都缩入了肚里。
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一乘轿子。小太监进来说道:“公公,轿子到啦!” 老太监咳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跟随在后。
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牢牢绑起。绑缚之时,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韦小宝忍不住口中不干不净,但两个重重的耳刮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做声。众大汉叫了两顶轿子来,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块,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轿中抬走。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去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妈的,老子好久没坐轿了,今日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子、乖孙子!” 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着茅十八一起杀头,却也不禁害怕发抖。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来,有人盘问,听得轿外的大汉(A)总是回答:“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去的。” 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颇有权势,只一提他名头,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问之人(A)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 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 苦于口中给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人(A)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
一个小孩声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里便是。” 韦小宝听他声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
只听先前那人(A)道:“咱们回去禀告郑王爷,王爷必定派人来谢海老公。”
那小孩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向王爷请安。”
那人(A)道:“不敢当。” 跟着便有人将茅十八和韦小宝从轿中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
(旁白 4)
众人脚步声远去,静寂中却听得海老公几下咳嗽之声。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不早死几日,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为他到阎王跟前打个先锋。”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之外,更无别般声息。韦小宝手足遭绑,手指脚趾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
过了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轻声叫道:“小桂子!”
那小孩应道:“是!”
韦小宝心想:“原来你这臭小子叫做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小’字相同。”
只听海老公道:“将他二人松了绑,我有话盘问。”
小桂子应道:“是!”
韦小宝听得喀喀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割断茅十八手脚上的绳子,过了一会,自己手脚上的绳子也割断了,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睁开眼来,见置身之所是一间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陷,眼睛也半开半闭。此时天色已黑,墙壁上安着两座铜烛台,各点着一根蜡烛,火光在海老公蜡黄的脸上忽明忽暗地摇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塞布块,又去取韦小宝口中的布块。海老公道:“这小孩子嘴里不干不净,让他多塞一会。”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却不敢自行挖出口中的布块,心中所骂的污言秽语,只怕比海老公所能想象到的远胜十倍。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给他坐下。” 小桂子到隔壁房里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身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宝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阁下擒拿手法不错,似乎不是我们北方的武功。”
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断门刀门下。”
海老公点点头,说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听说老兄在扬州一带,打家劫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事。”
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撞。
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想干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汉子,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想逼供,可看错人了。”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逼供可不敢。听说阁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亲信……”
他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道:“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有什么干系了?你这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的名头。”
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说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对他很倚重,阁下若是平西王亲信,咱们瞧着王爷的面子,小小过犯,也不必计较了。”
茅十八大声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吴三桂这臭贼粘不上半点边儿,姓茅的决不叨这汉奸的光,你要杀便杀,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致明室沦亡,韦小宝在市井之间,听人提起吴三桂来,总是加上几个“汉奸”、“臭贼”、“直娘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龟的口气,只要茅大哥冒认是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们。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冒充。但骨头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吃眼前亏的自然不是好汉。咱们不妨胡说八道一番,说道吴三桂对咱哥儿俩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后,再骂吴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他手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将嘴里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
海老公正注视着茅十八的脸色,没见到韦小宝暗中捣鬼,他(海老公)见茅十八声色俱厉,微笑道:“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茅十八心想:“这一下在北京被擒,皇帝脚下的事,再要脱身是万万不能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紧,做人可不能含糊。” 见韦小宝眼睁睁地正瞧着自己,便大声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说道,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什么拳毙疯牛,脚踢虎豹,说得天花乱坠。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来,要跟他比划比划。”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官居极品,北京城里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数鳌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见得着,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当时还当海老公使邪术,后来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缓缓解开,已知这是极上乘的内功武术。瞧这老太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满人,自己连一个满洲老病夫都打不过,还说什么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史松等人之时,虽情势危急,却毫不气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太监,竟不由得豪气尽消,终于叹了口长气。
(旁白 5)
海老公问道:“阁下还想跟鳌少保比武吗?”
茅十八道:“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驾几成?”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富贵极品,荣华无比。我是个苦命的下贱人。跟鳌少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能相比?”他说的是二人身分地位,于武功一节竟避而不提。
茅十八道:“那鳌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我就已万万不是对手。”
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说得太谦了。以老兄看来,在下的粗浅功夫,若和陈近南相比,却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问道:“你……你……你说什么?”
海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总舵主陈近南。听说陈总舵主练有‘凝血神抓’,内功之高,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下贱人,没福拜见陈总舵主。”
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会的,也没福气见过陈总舵主。听说陈总舵主武功极高,到底怎样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以你这等好身手,却为什么不跟皇家效力?将来做提督、将军,也不是难事。跟着天地会作乱造反,唉……”摇了摇头,又道:“那总是没好下场。我良言相劝,你不如临崖勒马,退出了天地会吧。”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会。” 突然放大喉咙,说道:“我这可不是抵赖不认。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会,只一直没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话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海老公,这话想来你也听到过。姓茅的是堂堂汉人,虽没入天地会,然而决意反清复明,哪有反投满清去做汉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杀了吧!姓茅的杀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该死了,只是没见过陈近南,死了有点不闭眼。”
海老公道:“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对。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今日便不杀你,让你去见了陈近南之后,死得眼闭。盼你越早见到他越好,见到之时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凝血神抓’功夫,到底是怎样厉害,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总舵主再不到北京来,我便见他不到了。嘿嘿,‘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头?”
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来却不就走。海老公道:“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茅十八道:“是!”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想要说几句话交待,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的人,这一点规矩也不懂。你不留点什么东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这刀子一用,我断了左手给你。”说着向小太监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这匕首长约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来割他手脚上绳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却还不够。”
茅十八铁青着脸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
海老公点头道:“不错,两只手。本来嘛,我还得要你一对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见一见陈近南,没了招子,便见不到人啦。这么着,你自己废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两步,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左掌上扬,右掌斜按,摆了个“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废了左眼,再断双手,这么个残废人活着干吗?不如跟你一拚,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两眼全不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厉害,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本来蜡黄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么?”海老公不住摇头,但咳嗽仍然不止,咳到后来,忍不住站起身来,以左手叉住自己头颈,神情痛苦已极。
茅十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纵身,拉住韦小宝的手,便往门外蹿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登时在桌边上捏下一小块木块,嗤的一声响,弹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时右脚酸软,跪倒在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给击中,在海老公咳嗽声中,和韦小宝一齐滚倒。
=== 中場休息 ===
(旁白 6)
小桂子道:“再服半剂,多半不打紧。”
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点儿,多了危……危险得很。” 小桂子应道:“是!” 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转身回入内室,取了一杯酒出来,打开药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将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药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点了点头,弯腰又大声咳嗽起来,突然间身子向前一扑,趴在地下,不住扭动。
小桂子大惊,抢过去扶,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
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热……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 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他起身。两人踉踉跄跄地抢入内室,接着便听到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
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当即悄悄站起,蹑足走到桌边,伸出小指,连挑了三指甲药粉,倾入酒中,生怕不够,又挑了两指甲,再将药包折拢,重新打开,泯去药粉中指甲挑动过的痕迹,只听得小桂子在内室道:“公公,好些了吗?别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热……好……热得火烧一般。”
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当即拿了,回到茅十八身边,伏在地下。
过不多时,水声响动,海老公全身湿淋淋的,由小桂子扶着,从内房中出来,仍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边。海老公咳嗽不止,并不便喝。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海老公道:“能够不吃……最好不……不吃这药……”小桂子道:“是!” 将酒杯放在桌上,包好药包,放入海老公怀中。海老公跟着又大咳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海老公一口喝干。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禁“啊”的一声。
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着出去……” 突然间喀喇一声响,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上伏去,这一伏力道奇大,喀喇、喀喇两声,桌子又塌,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小桂子大惊,大叫:“公公,公公!”抢上去扶,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小宝轻轻跃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力戳下去。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扭动。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时,海老公抬起头来,说道:“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匕首哪里还敢戳落?海老公转过身来,伸手抓住了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刚才的药没弄错?”
韦小宝含含糊糊地道:“没……没弄错……”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吓得抓着匕首的右手回缩尺许。
海老公颤声道:“快……快点蜡烛,黑漆漆一团,什么……什么也瞧不见。”
韦小宝大奇,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 (韦小宝): “莫非他眼睛瞎了?” 便道:“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见吗?” 他和小桂子虽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官腔,一时怎学得会,只好说得含含糊糊,盼望海老公暂不发觉。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起来!”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手腕。韦小宝道:“是,是!”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伸手拨动烛台铜圈,发出叮当之声,(韦小宝)说道:“点着了!”
海老公道:“什么?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点亮了蜡……”一句话没说完,身子剧烈扭动,仰天摔倒。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韦小宝转身走向门口,却听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 韦小宝应道:“是,我在这儿!”左手连挥,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说,自己须得设法稳住海老公。
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双腿穴道遭封,忙伸手推拿腰间和腿上穴道,劲力使去,竟没半点动静,心想:“我双腿没法动弹,只好爬了出去。这孩子鬼精灵,一个小孩儿家,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要脱身不难,倘若跟我在一起,遇上敌人,反而累了他。”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悄悄爬了出去。
(旁白 7)
海老公的呻吟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他察觉小桂子已死,声张起来,他手下人出动围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脱,(韦小宝) 心想:“这次祸事,都是我惹出来的。茅大哥双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里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乌龟不发觉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这老乌龟病得神志不清,等他昏过去时,我一刀杀了他,就可逃走了。”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却是已交初更。韦小宝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眼见小桂子的尸首蜷曲成一团,(韦小宝)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难以脱身了,须得半夜里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韦小宝胆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将下去,心知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尖碰到他肌肤,他立时知觉,发掌打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一会,另外一枝蜡烛也熄了。
黑暗之中,韦小宝想到小桂子的尸首触手可及,害怕之极,只盼尽早逃出去,但只要他身子一动,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这里么?” 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这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哪里去?”
韦小宝道:“我……我去小便。”
海老公问:“为……为什么不在屋里小便?”
韦小宝应道:“是,是。”
他走到内室,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膝头撞在桌子脚上,海老公在外面问道:“小……桂子,你……你干什么?”韦小宝道:“没……没什么!”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纸媒,见桌上放着十几根蜡烛,当即点燃一根,插上烛台。
只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几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无甚物件。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从窗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你干吗还不小便?”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地叫我?莫非他听我的声音不对,起了疑心?否则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 当即应道:“是!” 从小床底下摸到便壶,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见窗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缝都用棉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生怕受寒,连一丝冷风也不让进来。若用力打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还没逃出窗外,便给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找寻脱身的所在,但房中连狗洞、猫洞也没一个,倘若从外房逃走,定然会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间,见小桂子床上脚边放着一袭新衣,心念一动,忙脱下身上衣服,披上新衣。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小桂子,你……你在干什么?”
韦小宝道:“来啦!来啦!”一面结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枝。” 回到内室,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着了蜡烛?”
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
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实在难受,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可是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于……终于眼睛出了毛病。”
韦小宝心中一宽:“老家伙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药粉,还道是服药多日,积了下来,这才发作。”
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
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得很啊。”
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
韦小宝道:“我……当然不会。”
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半点不假。” 回答得毫不犹疑,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他(韦小宝)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就会好的,那也不用担心。”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
韦小宝道:“是!”
海老公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么办?”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啰嗦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
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地找寻。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谁叫你乱开抽斗?”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哪里去了。”
(旁白 8)
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里害怕。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糊涂了。” 说到后来,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了马脚,心中着急,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打什么紧了?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
韦小宝抽抽噎噎地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原来并未锁上,(韦小宝)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 除下了锁,打开箱子,见箱中大都是衣服,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
韦小宝应道:“是。” 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哪一瓶是化尸粉,(韦小宝)问道:“是哪一只瓶子?”
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糊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
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着实热切。
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的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挺贵重,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
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
韦小宝道:“没见什么。”
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
韦小宝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
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连说话声音也不同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眼见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身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而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
韦小宝只看得挢舌不下,取过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上,又见自己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
约莫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韦小宝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间也叫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
(旁白 9)
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已换上了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地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
韦小宝道:“是啊。”
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冲冲干净,这气味不太好闻。” 韦小宝应了,回到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
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跟他们赌钱去。”
韦小宝大为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
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么?”
韦小宝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地答道:“不……不是不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
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
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哪一把?”
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老是没长进。”
韦小宝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跟人掷骰子赌钱,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韦小宝)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涨,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
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说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里吗?”
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 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里放着六粒骰子。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忍不住一声欢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声欢呼。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他(韦小宝)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服侍,成吗?”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啰嗦,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掷骰子赌钱,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则须掷成四粒相同,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只‘天’,太也小觑老子了。”但用灌水银骰子作弊,比之灌铅骰子可难得多了,他连掷四五把,都掷不出点子,掷到第六把上,两粒六点,三粒三点,一粒四点,倘若这四点的骰子是三点,这只“天”便掷出来了,他小指头轻轻一拨,将这粒四点的拨成三点,(韦小宝)拍手叫道:“好,好,这可不是一只‘天’吗?”
海老公道:“别欺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 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点,两粒六点。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
韦小宝提起骰子,正要掷下去时,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要是掷什么有什么,定会引起老乌龟的疑心。”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后叹了口气。
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
韦小宝道:“是……是……”
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两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么一点儿,梅花变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试了十七八次,掷出了一只“长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级。海老公摸清楚之后,颇为高兴,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吧。今天带五十……五十两银子去。”
韦小宝适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一来没本钱,二来太爱作假,扬州市井之间,人人均知他是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的当。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何况赌本竟有五十两之多,那是连做梦也难得梦到的豪赌,更何况有骗局骰子携去,当真是甫出地狱,便上天堂,就算赌完要杀头,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不知对手是谁,上哪里去赌,倘若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了马脚,那可是个大大的难题。
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A)嘎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旁白 10)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吧。” 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里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门外那人(A)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
韦小宝道:“来啦!”当即回到内室,取了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 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A),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
那人(A)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问道:“敢不敢再去翻本?”
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
那人(A)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
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后,那人(A)道:“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先去了。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
韦小宝道:“今天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主真有钱,起这么大的屋子。” 眼见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哪里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韦小宝)心想:“咱丽春院在扬州,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这里可又差得远啦。乖乖弄的东,在这里开座院子,嫖客们可有得乐子了。不过这么大的院子里,如不坐满百来个姑娘,却也不像样。”
韦小宝跟着那人走了好一会,走进一间偏屋,穿过了两间房间,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打扮,正在聚精会神地掷骰子。
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B)问道:“小桂子干吗啦?” 带他来的那人(A)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 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后,见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他拿出一只元宝,买了五十枚五钱银子的筹码。
一人(B)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
韦小宝道:“呸!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他本要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气,但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跟他们太不像,骂人更易露出马脚,心想少开口为妙,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带他进来的那汉子拿着筹码,神色有些迟疑。旁边一人(B)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些。” 老吴(A) 道:“好!” 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 韦小宝心想:“最好别让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 于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也不来理他。
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有一人叫做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阵抖动,(B)喝道:“通杀!” 将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 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
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韦小宝每见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 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放心。
(旁白 11)
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中途,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后,再设法换出来。掷假骰子的手法固然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入换出,更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一般,先得引开旁人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倒翻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凳子瞧茶碗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不过若是好手,自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在手腕间暗藏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转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觉地揣入怀中,这门本事韦小宝却没学会。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水银,点铁成金。”水银和铅均极沉重,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硬物,水银却不住流动,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骰子灌铅易于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别人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要什么点子,非用上乘手法不可,非寻常骗徒之所能。韦小宝掷灌铅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对付水银骰子,把握便只一成二成。虽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须多赢得一两把,几个时辰赌将下来,自然大占赢面。至于真正的一流高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出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爽,决不需借助于灌铅灌水银的骰子,这等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也未曾遇上过,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来。
他见入局的对手全是羊牯,心想骰子换入换出全无危险,且不忙换骰子。他入局时有两只二十五两的元宝,一只兑了筹码,将另一只元宝放在左手边,以作调换骰子的张本,(韦小宝)又想:“小桂子既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后赢,免得引人疑心。” 掷了几把,掷出一只幺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B)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当即添了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恼他不收自己的五钱赌注,这一次决意赢他,(韦小宝) 心道:“你不肯输五钱,定要输上一两,好小子,有种,算盘挺精。我若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他右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宝掉下地去,托的一声,正好掉在他左脚脚面。他(韦小宝)大叫一声:“啊哟,好痛!”跳了几下。同赌的七人都笑了起来,瞧着他弯下腰去拾元宝。韦小宝轻轻易易地便换过了骰子,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B)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旁白 12)
韦小宝心中一惊:“不对,我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 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二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
赌到中午时分,韦小宝已赢得二十几两,只是每一注进出都甚小,谁也没加留神。老吴却已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A)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韦小宝赌钱之时,十次中倒有九次要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了,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生平偶有机会充一次好汉,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那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十七八两,塞在他手里,(韦小宝)说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手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连拍他肩头,(A)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庄家平威(B)气势正旺,最怕人输干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气啦!”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六七两。忽然有人(B)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将筹码换成银子。韦小宝来不及换回水银骰子,心想反正这些羊牯也瞧不出来,倒也没放在心上。
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哪里吃饭去?”
老吴(A)将借来的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
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
老吴(A)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
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跟老乌龟吃饭,此刻不逃,更待何时?”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韦小宝)寻思:“这里又是大厅,又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什么地方。” 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
(旁白 13)
他越走越远,(韦小宝)心下渐渐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里去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已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反正不识,也没去看。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月洞门,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突然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涎欲滴,轻轻推门,探头张望。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眼见屋内无人,便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天下闻名,妓院中款待嫖客,点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韦小宝往往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龟奴打骂,他还是偷吃不误。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然比妓院中的细点更精致得多,(韦小宝)心道:“这千层糕做得真好,我瞧这儿多半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经验极丰,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卖后,又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
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见屋中空空洞洞,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制的人形,梁上垂下来几只大布袋,里面似乎装着米麦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这张桌子,桌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便即钻入桌底。
注:
一、以药粉化去尸体,中国古书上最早见于唐人传奇《聂隐娘》,剑客老尼教徒弟聂隐娘,杀人后弹药于尸上,尸体即化为水。但现代科学中尚无此法。英国小说《道灵格莱的画像》中描写,以化学方法销毁尸体,手续甚繁。
二、“符来袖里”是战国时魏如姬为信陵君盗得虎符,用以调兵,以巧计为赵国解围。“锥脱囊中”是赵平原君门客毛遂说楚王联手抗秦,平原君赞他如锥处囊中,日久必脱颖而出建功。